4 从清水泊到王村

魁北克人是加拿大人中的异数,近半数公民赞成独立,年轻人尤甚。每年6月24日的”国庆节” ,只要你到亚伯拉旱平原,便立刻能感受到他们要求独立的狂热气氛,”魁北克万岁!”的口号一呼百应。魁北克人还有高非婚同居率,高分居率以及公开的同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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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从清水泊到王村

没有等到吃清水泊的地瓜,劳教所就拔营起寨迁往王村了。

那是195810月下旬的一个下午,中队长宣布提前收工,各人回去整理自己的行装,准备晚饭后出发。我们已经听到传言:目的地是胶济铁路线上离济南不远的王村。尽管谁也不知道王村的情况,但只要离开这绝少人类生存遗迹的盐碱地区,无论到什么地方去都是我们所企盼的,何况是胶济线呢?那是我们熟悉的生活环境啊!因此大家颇有一种回归的喜悦感。

行李都装上了汽车,晚饭后,伙房发给每人一份玉米面饼子作为路上的干粮。我们排成四路纵队,在夜色朦胧中开始了夜行军。

没有月色,星光暗淡,四野一片昏黑。劳动了大半天,已是精疲力竭,平日此刻早已沉入无知觉的境界中了,今夕却必须拖着沉重的双腿,步量这漫长的无止境的道路。果泽生早就对我描述过:部队夜行军常常是边走边睡,当时听着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却是真真实实地在边走边睡了。疲劳困倦像一座大山似的压在我的身上,我从来没有负担过如此的重负,真的要被压垮了,只是机械地运动着两条腿,如果我一旦倒下去,大概就再也醒不了啦!

天光大亮的时候,到达辛店。我们被带进了一个大院子里的一间大空屋里。刚一停步,我就躺了下去,立刻这个世界在我的意识里就不存在了……

我被推醒的时候,才看清这是一间没有桌凳的空教室。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得白晃晃的。洋灰地上躺满了我的同类,一个个呲牙咧嘴,面目狰狞,如果不伴随着鼾声和重浊的喘息,会以为是战场上来不及掩埋的僵尸。超体力劳动可以使人变形,睡相就更加丑陋可怕。与镜子久违了,不知道自己的形容,别人的形象就是自己的镜子,一定是大同小异吧!

我的头痛得像是要炸裂了。这是多年的缠身病,进劳教所以来,病情日渐加重,发病的频率也有所增加,这是我比别人更多的一种痛苦。随身带着止疼片,我掏出药片来,却没有气力站起来去找水,像瘫痪了一样。这时炊事班挑来了开水,中队长宣布:“各人拿出干粮来,吃了早饭再休息,中午上火车。”果泽生替我打来开水,我挣扎着吃了几口干粮,服下药去,倒头又像死了一样地睡着了。直到中午,队长吹哨子集合,我才爬起来。夜行军的疲劳总算解除了不少,头疼也大大减轻了,听人们议论,我们一夜竟然走了130里。我非常惊讶,这130里路程是怎样挨过来的!

我们整队离开了那所学校,到辛店火车站来。进站之后,站台上的旅客很多,扰扰攘攘,有武装人员分布在我们周围警戒,把我们和群众分开来。我们一个组一个组地围成圈子坐下来吃午饭。大家都低垂着头,这是罪犯在公众场合的一种自然姿态,不能抬头做人。

我刚打开干粮袋拿出一个玉米面饼子,就有一只手伸过来要抢我的饼子,我本能地缩回拿饼子的手来,抬头看见一个陌生人的面孔,他伸着一只手捏着一张壹圆钱的钞票,急促地说:“卖给我吧!”带着江浙一带人的口音。我说:“不卖,不卖。”从衣着上看,像是干部模样。他的另一只手里提着旅行包,胳肘窝儿里夹着一件风衣,不知他是怎样越过警戒线钻到我们身边来的。他那渴求的急切心情就写在脸上。我十分诧异,南方人是吃不惯这类粗粮食物的,连馒头都咽不下去。我在济南铁路技校的时候,从苏南招来了一批新生,开过饭后食堂桌子上扔下了不少的馒头皮和半边拉块的馒头,炊事员要打扫出去好几箩筐。为了纠正这一浪费现象,我们向那些学生进行了相当长时间的思想教育。现在这位南方旅客居然钻了警戒线上的空子,来向我们这一群肮脏的囚犯手里讨买玉米面饼子,说明了什么呢?引起了我的深思。

那位旅客不甘心地向我们组的其他人一一伸过手去,不断发出“卖给我吧”的央求声,他终于被武警发现了,被请了出去。果泽生说:他看见那人是从停在我们面前的一列火车的车底下钻过来的。

我抬眼望去,警戒线外的许多旅客,用羡慕的眼光望着我们吃饭。站台上居然没有一个卖吃食的摊点或小贩。我才更加感受到了普遍饥饿的可怕了!

我们登上了为我们加挂的车厢,前后门都有武警把守。火车行进在鲁中平原上,我们又看到了流动着的树影和片片成熟的庄稼,看到了林木掩映的村落和起伏的远山。多么熟悉,多么亲切,仿佛是会见了久别的朋友。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在王村车站下车后,没有停留,步行七八里到达宝山矿区,这儿是我们的目的地。当我们被领进宿舍大院时,迎面走出一群人来,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竟然是暌违多年的朋友吴造寰。他也认出我来了,我们不约而同地说出一句满含难言之隐的话:“哦,你也来了?”是问候,是惊叹!为什么我们的遭遇竟如此相同?是巧合,还是在劫难逃?我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他急促中加了半句:“到南坡去。”表明他将到另一个矿区去落脚。我有多少话想向他诉说啊!我想他也一定和我一样,我们有许多问题该交谈,然而我们没有叙谈的自由,甚至没有停下来彼此多看一眼的权利。我哪里想到这样擦肩而过,竟是我们最后的诀别!21年后,当我恢复了普通人的身份的时候,我四处打听过吴造寰的消息,只听说他早已作古了,至于是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就弄不清楚了。可以肯定他没有等到问题得以澄清的那一天,他是含恨而死的啊!说不定他就埋在王村某个矿区的山坡上吧!那些山坡上埋葬了不少这样的孤魂。当我刚到宝山时,山坡上是干干净净的自然风貌,当我离开时,那儿已是荒冢累累了!

这里让我为我的朋友吴造寰补记一笔:吴造寰,北京人,北师大中文系毕业,家学渊源,对古董、文物颇有研究。曾在日本东京帝国大学任教数年。我们同在华北革大学习,毕业后一同分配到铁道部,一同到达济南铁路局。他先在徐州铁中任教,后调回济南铁中。在济南的报纸上发表过不少评论电影的文章,在济南文化界颇有名气。1954年我率领青岛铁中部分教师到济南铁中观摩交流教学经验,曾参观了吴造寰的一堂课,他的教学艺术得到教师们的普遍赞誉。我毫不夸张地说:在我经见过的语文教师中,他是一位无与伦比的佼佼者。他是一位学养深厚、才华出众的“才子”(他有过这样的美称),只可惜生不逢时。

 

 

©郭锦文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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