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究竟是谁的罪恶?

魁北克人是加拿大人中的异数,近半数公民赞成独立,年轻人尤甚。每年6月24日的”国庆节” ,只要你到亚伯拉旱平原,便立刻能感受到他们要求独立的狂热气氛,”魁北克万岁!”的口号一呼百应。魁北克人还有高非婚同居率,高分居率以及公开的同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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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究竟是谁的罪恶?

    麦收后,我们回到了宝山。宝山的煅烧焦宝石的大漏窑已经建成。漏窑建在崖壁上,高10,上口(装窑口)在矿区的料石场上,下口(出窑口)前是一片平整的台地,烧窑小队的宿舍就建在台地上漏窑的右侧。

    我和果泽生都被编入烧窑小队。小队共30人,小队长王振法,原是浙江公安厅的一个科长,40多岁,很精干,为人谦和。

    我们的工作首先是把空窑装满。先在炉条上铺一层引火的木柴,木柴上撒一层煤约100斤,煤上均匀地铺一层焦宝石约1吨,石上再撒一层煤,煤上再装一层石料,这样一层煤,一层石料,层层向上,装到石料平上口为止。装满窑后,在炉条下点火,烧窑就开始了。

    漏窑的生产程序是:最下一层的石料先烧熟,等到这层石料熄火,冷却后,用钢钎从炉条下把它捅下来(见火为止)。下边漏下了一层,窑内各层循序下落,上口必然空出一层来,于是要在上窑口装窑,仍是一层煤一层石料装满。下口出窑,将投漏下来的石料抬出从崖畔倾倒下去。这样一层层地漏,一层层地装,循环不已。

     烧窑小队分作日夜两班,一周轮换一次。我和果泽生被分在一个班里。每班有两个人负责看火侯投漏,其余的人则先到上边装窑,然后到下边出窑。每次投窑之后到下次投窑之间有一个煅烧的时间过程,因此装窑出窑之后有一段空闲的时间可以名正言顺地坐下来休息,这样的劳动,有劳有逸。虽然出装窑时很紧张,劳动强度大,但休息时间的自由自在地聊天是很惬意的。有时候中队长也放下架子坐下来和我们一块儿闲聊。

    教养员聊天的话题是谈吃。谈吃无伤大雅,又不会因言获罪,还可以满足精神上的饥渴,是一种精神会餐,因此是我们的永恒的话题。谈起吃来,大家似乎都是半拉厨师,你说出五种丸子的做法关键在于调足了水才显嫩,他说出家庭炸牛排、猪排的窍门是用刀背剁到纤维断而不离散的程度;也都像是几分之一个美食家,讲究什么“鲤鱼头、鲅鱼尾、团鱼边,螃蟹鳌里的肉最鲜。”讲得一套一套。大家都在介绍着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我讲北京天福的酱肘,西安的水盆羊肉;王振法讲西湖边上楼外楼的西湖醋鱼,果泽生讲“龙虎斗”和广州人吃活猴脑子。我问:“你吃过?”他摇头说:“没吃过,我还没有残忍到那个地步。”我说:“那就对了,‘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他说:“广州人受中华人文文化的陶冶太少,他们习染的除土著文化之外,就是外来文化,所以在观念上和我们有很大的不同。”有人嫌我们把话扯远了,还是拉回来谈吃,谈得人人口舌生津,直吞馋涎,还津津乐道,兴味盎然。

    王振法则喜欢炫耀他的光彩经历。他说他在浙江公安厅的主要职责是接待中央首长和外国贵宾。西湖的名胜具有极强的吸引力,到杭州旅游观光的首长和贵宾络绎不绝,终年不断。春、夏、秋三季自不必说,就是专门为观赏“断桥残雪”的也大有人在。所以他要安排戒严,派遣迎送的车队和警戒的岗哨,就够他一天到晚地忙活了。他讲他与许多中央首长都有过直接接触,他点着名地讲,日期、地点讲得一清二楚,讲得眉飞色舞,这是他最得意的话题了。

 

    搭夜班,白天睡觉。吃过午饭,我往往就难以入睡了。有一天,索性爬起来到崖畔去漫步。远远望见崖下山道上走着一个穿裙子的城市打扮的女人。从她那稳健的步伐,可以看出她的自信与傲气来。我认出来了,她是果泽生的爱人。去年在逍遥村劳动的时候,她曾去看过果泽生,那天也和今天一样是远远望见的。长久生活在这粗鄙的男人世界里,难得一见女人的影子。她那城市知识女性的气质、风韵,不免使我的眼前一亮,她真是这灰色的荒山野岭中凸现的一个亮点。我很为果泽生高兴,今天竟是他们牛女相会的“七夕”啊!

我不禁想起在一个多月前,也是搭夜班的时候,下午大家都睡醒了,各人在料理自己的琐事。我还赖在铺上,果泽生不知哪里去了。姓盛的中队长举着一封信走进来,叫道:“果泽生!”我说:“出去了。”他冲着大伙说:“果泽生老婆的信,简直是拖果泽生的后腿,你们听听,这算什么!”我替果泽生捏了一把汗,教养员的信向来是由中队文书送来,今天中队长亲自找上门来,显然其中有严重问题!难道他爱人不知道教养所有检查信的制度?为什么写些不应该写的内容呢?这不是给果泽生惹祸吗?

盛队长从信封里抽出信纸一抖,展开来就磕磕巴巴念不成句地读了起来。我实在听不出其中有什么毛病,若在平时,那是一封极平常的家信,不过是夫妻之间的知心话而已,只有在特殊的环境中,人们才不得不写几句干巴巴的官样文章来报平安。果泽生的爱人只是不肯屈从于无处不在的非理性压力,我行我素,依然抒发着一个正常人的感情而已。她写了去年今夕,她与果泽生漫步在海滨踏月听潮的情景,寓情于景,真切感人,自然衬托出当前天各一方的绵绵思念来。盛队长嬉皮笑脸地念完了信就找果泽生去了。我想这个土包子队长大概是第一次偷窥了别人的真实感情,情不自禁地有一种惊喜之感,或许更多的是艳羡之情吧!我倒有点儿赞叹果泽生的爱人,不愧是语文教师,写得潇洒流畅,情深意笃!

我回到宿舍的时候,果泽生已经卷着他的铺盖到“鸳鸯会馆”去会爱人了。“鸳鸯会馆”是我送给它的一个雅号,那是宿舍院外建起的一排矮小的土屋,高不过两米,面积约4平方米,进屋就是炕,炕上只能容两人睡觉,这是家属招待所。有家属来探望,教养员可以休假一天陪家属过夜。可以说是劳教所里最有人情味的一项措施了。

第二天我们接日班,早晨刚接班,队长带着文书来了,文书把肩上扛着的一个大包袱扔在地上,打开来,里边是一色的灰斜纹布短裤和白线手套。他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份。队长嘱咐:今天上班时必须穿戴上,因为公安厅的领导要来视察。原来如此,我们是沾领导视察之光,才得到这一优厚待遇的。一天过去了,不曾见有人来视察,我们白赚了一件短裤和一副白线手套。这是我在教养期间领到的唯一的“工作服”,夜班的人就没捞着。教养所是直属公安厅的单位,从这件事可以推知,按规定我们是有工作服的,只是被教养所克扣了,才在领导来视察的时候,不得不临时“包装我们一下,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那么教养所还有多少欺上瞒下的事,谁又能知道呢?

别人都在庆幸分到短裤和手套占了便宜,我却是愤愤然的了。

 

煅烧焦宝石的井然有序的生产程序好景不长,被“抛卫星”的劲风吹乱了。原来对产品的质量要求很严格,焦宝石必须烧透才能投窑。焦宝石在煅烧过程中颜色在不断地变化着,由青灰变为紫色,再变为红色,再变为粉红色,颜色越烧越淡,烧透后洁白如玉,这才是合格的耐火材料,混有杂色的不合格品其耐火的性能就要大大降低。要保证质量,就必须等待最下一层焦宝石完全熄火时才能投窑,投到火层出现时立刻停止,如果投下带火的石料,冷却后必是红料。

秋风起后,上级要求抛卫星,要求产量翻番,只求数量不求质量。卫星越抛越大,投窑的速度不断加快,投下来的不再是熄火冷却的成品,而是正在燃烧的半生不熟的焦宝石。出窑装窑的周期越缩越短,以至于变成连轴转,早已没有中间休息的时间了。起初还是一层一层地投,逐渐变成了尽量多投,有时一次投下去了两三层,三四层。窑底和窑外台地变成一片火海。火层越投越薄,形成窑内降温,窑外升温的奇特现象。

出窑的成品从崖畔倾倒下去,像飞瀑流泉,以往宛如一匹白练,从台地直挂到崖下公路边的料石场,十分壮观,是这山间的一道值得观赏的风景线。而今光洁明净的白练,变得黯淡而令人恐怖了,仿佛是流淌着污血的河流,红中夹紫,杂着青灰,斑斑驳驳,酷似肮脏的凝血!

是的,这是凝血!焦宝石是宝山的血脉,是祖国人民的血脉,是工业建设中不可缺少的血脉。现在无端地变成废物,不是凝血又能是什么?如果就此作为废物处理,还则罢了,若是作为成品运往各工业基地去进行基本建设,更不知要造成多大的灾难和无法估量的经济损失?

显然我们在进行无效劳动,随着卫星的越抛越大,我们的任务增加了几倍,劳动强度增加了几倍,人员却一个不增。

我们一个班是15人,除投窑的两人和清理场地的一人之外,其余的12人,6副抬筐。一次装窑往往要装三四层,就是三四吨石料和三四百斤煤。即是说,我们6副抬筐一气要把这么多的石料和煤装进窑里去。马不停蹄地抬,脚不点地地飞跑,窑还没装满,队长早在那里急猴猴地把嗓子都喊哑了,催命似地催:“快点,快点,早该投窑了,下边腾不出窑底咋投?快装,就等着你们去出窑!”我们这样被驱赶着装满窑,又被驱赶下去出窑。下边摊开的火料还没有冷却,只是表面熄火,装在筐里往往是筐直冒烟或者筐绳被烧断了,我们就这样抬着火跑步,一气又要抬出三四吨火料倾倒到崖下去。腾出窑底立刻投窑,不等我们抬完火料,上边空出半截窑来,早又催着我们去装窑了。我们都无法计算上一天班要投多少次窑,要抬多少吨生料和火料?反正从上班到下班,除吃饭的短暂时间外,都在连轴转地装窑出窑,没有片刻喘息的时间。

入冬以后,气候一天天恶劣起来,多风多雨,有时风雨交加。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下抛卫星的重体力劳动就更加沉重而艰苦了,我的缠身病也因此而猛烈地在我身上肆起虐来!季节性的疾病气管炎犯病了,咳嗽,无休止地咳嗽,咳得喘不过气来,揪得肠子疼。这本来是很难治的病,往年犯了病,换着样地服药、打消炎针、避风、保暖,还要拖延相当时日,现在是缺医少药,在风雨交加中拼死拼活地劳动,病情只能日趋严重。其次是多年的宿疾偏头痛加重了,发作的频率也增多了。每一发作,头痛欲裂,眼球都痛得胀了起来,快要蹦出眼眶了,天旋地转,神智不清,两腿打颤,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没有实落感。教养所有规定:不发高烧不得请假休息,我的这两种要命的病连低烧都不发,自然不敢张口请假。

我从来不曾在旷野工作或生活过,似乎就不知道有多风多雨的季节,也不晓得风有如此的可怕。今年在窑上抛卫星,才痛感风竟然是一种无法抵御的灾难!没日没夜地刮个不停,凶猛而暴烈,刮得山摇地动。抬着重筐已经是精疲力竭了,一边咳嗽得五脏六腑在翻江倒海,还要拿出更多的气力来与风拼搏!顺风走,风推着你停不住脚步。这在装窑的时候是最危险最可怕的,须要抬到窑口去把石块卸到窑里去,万一收不住脚步,摔进窑里去,就是葬身火海,决无生还的可能。如果还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则危险性就大大增加了。每次卸掉石头转身离开窑口的时候,都会感到侥幸又能多活一刻的欣慰。逆风走,迈不动步子,肩上的重量就成倍地在增长,风呛得咳嗽更加剧烈,常常一时透不过气来,心猛烈地跳动得发痛。

夜间的风往往比白天更强劲更猛烈,因此夜班的辛苦程度和危险性远比日班更甚。尤其是风雨交加的黑夜,电石灯绝对无法点燃,天地不分,一片漆黑,摸着石头装筐,石头连泥带水,冰冷、出溜滑,不好搬动;脚下坑坑洼洼,一脚泥一脚水,没有蓑衣和雨披,即使有也披不住,不是被风吹开就是吹跑,棉衣棉裤湿透,汗水与雨水混流,冷风像利刃一样切割着脸和手,吹进心窝里去,冷得浑身发抖。任何一个场矿工地此时此刻都不会有人在风雨中进行露天作业,只有我们不能不顶风冒雨一刻不停地用我们孱弱的生命在搏斗,在进行无效劳动。岂止是“无效”,实际上是糟蹋原材料在创造有害于国家、有害于社会的废品,在进行罪恶的劳动!

这就是抛卫星,这就是大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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