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缕心香,一掬辛酸泪
1966年春节前,我接到外甥的一封信,要我把母亲从济南接到青岛来。我读着信,感到无地自容的惭愧。我早该把母亲接来了。在我失业的时候,不接母亲拖累着姐姐和外甥还情有可原,找到群力这个饭碗已经两年了,仍然不能负起奉养老人的责任,就有点说不过去,直等到外甥开了口,我怎能不感到万分惭愧呢!
现在是刻不容缓了,我立刻致信姐姐说明准备去接母亲,同时到派出所去办理准迁手续。及至准迁手续办妥,我正在整装待发的时候,姐姐来信说:母亲不肯来。我深知母亲的脾气,不敢强求,只好作罢。却没想到是姐姐不曾吐露真情,原来是母亲重病卧床,不能行动。元宵节后,忽然接到姐姐的信,带来了母亲逝世的噩耗,说:母亲已于正月十五凌晨4时逝世,后事已经料理完毕,她准备启程到东北去依靠女儿,嘱我到济南去一趟,她要把母亲的一些遗物和她带不走的东西移交给我。
真是晴天霹雳,几乎把我震昏了,伤痛、思念、悔恨和惭愧交织在一起,更多的是自责和遗憾,现在落了个生不能养,死不能葬的结局,我将何以自处?
我惶惶然赶到济南,姐姐已整理好行装,只等见我一面后启程去东北。我们相对而坐,感到一种奇怪的冷漠。我们都不年轻了,童年那种天真、纯洁、细腻而亲切的姐弟之情,似乎被岁月的剥蚀,生活的磨砺,变得疏阔而陌生了!我们也不曾相对而泣,生活中的挫折、苦难,已经把我的心灵蹂躏得麻木而迟钝了!也许是由于我的过敏,我似乎在姐姐的眼里看到了一种抱怨和嘲弄的神情,其实这是难免的,我完全可以理解。我问:“妈妈得的是什么病?”姐姐说:“没有病,就像一盏熬完了油的灯,自然熄灭了。没有痛苦。是在我怀里咽了最后一口气。”
我问及料理后事的情况,她告诉我,骨灰盒寄存在殡仪馆里。姐姐把寄存的凭证交给我说:“你收藏吧,我要远去东北,不能每年来祭奠了。再说,殡仪馆有寄存的年限,过期不领回来,他们就处理掉。到期该怎么办,你自己决定。”我说:“我去看看妈妈的骨灰。”姐姐说:“有必要吗?”这显然是对我的责备:生不养,死不葬,看骨灰又有什么意义?甚至我敏感地意识到姐姐认为我在做戏。我不想解释,也无法解释。我想倾诉,又能向谁倾诉?我只问明了殡仪馆的路径,就匆匆离开了。一出门,哀痛、自责、委屈一古脑儿涌上心头,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真想放声大哭,然而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我只能低着头,任泪水顺着双颊默默地流淌。
走进殡仪馆,凭寄存证领出妈妈的骨灰盒来。一只精致的小匣子,我轻轻地推开匣盖,揭开包着骨灰的白绢,呈现在我面前的,不是粉末状的灰,而是白色固体,像是煅烧过的没有涂瓷釉的白陶。我轻轻地抚摸着,默默地祝告:“妈妈,您能饶恕您这不肖的儿子吗?我没有让您轻松过一天,没能让您享过一天福,也没有实现一句我曾向您许过的心愿和诺言。您一生的最大希望都寄托在您这个唯一的儿子的身上,然而得到的回报却是无限的失望,无穷的忧愁和无边的苦难……妈妈,您在天之灵,一定会洞察人间的一切是非、曲直和恩恩怨怨了吧,妈妈……”
我的泪一滴滴地滴到母亲的骨灰上,让泪水浸湿妈妈的骨灰。泪水和我的一片心意,是我今天带来的唯一祭品……
就在我写到这一节的时候,姐姐打来长途电话告诉我妈妈去世时的真实情况,原来妈妈的逝世,并不像她当年告诉我的那样“油尽灯灭”般的恬静,那是她怕我在新丧之际难以承受过度的刺激而编造出来的,其实妈妈死得十分惨烈!姐姐说:“妈妈最后那一年,脾气变得十分暴躁,老是憋着一肚子的气无处发泄,只能拿我当出气筒,我倒也习惯了,随她老人家怎样发脾气,我除了劝说之外,实在也没有办法安慰。老人也对自己发脾气,抱怨自己为什么不死,把‘不想活了’挂在口头上。有一天清晨,突然搬着小凳子坐到院子里去了,那是数九寒天的腊月,显然是想把自己冻死,我去劝说,一点用也没有,拽也拽不动,抱又抱不起来,找不到一个帮忙的人,我束手无策,只能劝说,陪着受冻。就这样在院子里冻了一个多小时,冻得她老人家也坚持不住了,才扶进屋来。人已经冻坏了,躺在床上盖了几床被子也冷得抖作一团。我也是忙人无智,没想到煮姜汤,却跑出去买了牛奶给她喝。由此引发肺炎,高烧不退,从此卧病不起。请医生来看,没有青霉素,只打了链霉素。就这样卧床一个多月,终于在正月十五凌晨去世。你要接她到青岛的时候,正是她病重已经不能行动的时候了……”
母亲的一生,承受了家庭的重重灾难。在她心里,那是一部无比沉重的血泪史啊!父亲惨死,再婚后安定的日子只有短短的5年,继父又撒手人寰,她带着稚子弱女,年轻守寡,处在孤立无援的异乡,没有超常的毅力、卓越的品格,是难以白璧无瑕地挺过来的。母亲是坚强的。她把希望寄托在子女身上,她相信她的子女都是可造之材,她含辛茹苦地教育子女做清白正直的人,她希望看到子女的成就,自然也希望享子女的福。她一生都在贫困中挣扎,她希望子女能让她告别贫穷。她年复一年地希望着,然而子女带给她的是忧伤,是无奈,是惊险,是灾难、灾难,贫穷、再贫穷、更贫穷,每况愈下,以至于绝境!希望终于破灭了,只有以死来求解脱,以死来控诉人间的不平,以死来与命运抗争!
回想起来,母亲去世的不幸,倒免除了她老人家的更大的不幸了,那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来临的前夕啊!
©郭锦文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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