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焰很快要放暑假。她本来的打算,是趁这两个月的空闲,到其它城市找工作。
时间到了2000年,换工作的途径已经越来越多。毕业五年,在各处混得小有建树的同学不少,许焰可以托他们引荐;“无忧工作网”等中介机构正迅速发展,也能提不少信息和机会。
离开桂林的决心,李新国比许焰还要坚决。这里是陆阳和苏葵的地盘,要不是因为他们,李新国和许焰又怎会呆在此处?周围的人,似乎都和陆阳苏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都带着鄙夷憎恶的目光,冷冷地旁观着李新国和许焰的一举一动,期待着下一个津津乐道的话题。这样的地方,他们万万是不能住下去的,哪怕是扔了技术科长和办公室副主任的头衔,到别处去挑砖洗碗过活,他们也要逃。更何况,他们一百个相信,凭自己的本事,离开桂林的日子,定会混得更好。
可李新国不能走。苏葵口头答应了离婚,却拖着不办手续。他还不是自由身。当许焰用不带商量的语气,说要去找工作的时候,李新国的心有点酸,还有点害怕。他明白,在与陆阳的五年婚姻里,许焰始终感觉象只被禁锢的笼中鸟,好不容易从笼里放了出来,自由了,心野了,迫不及待地想飞。可是,她真不该把自己看作独立的个体,而该是和李新国一伙的攻守同盟。她怎么可以擅自行动呢?
苏葵的脾气他清楚,不能催,不能逼,只能捧着,哄着,哪天她想通了,高兴了,才会乖乖地签下离婚协议。这一天什么时候才能到来,李新国不敢说。待到离婚的一天,要是许焰已经离开桂林,他还找得到她吗?她还在等着他吗?他也没谱。
“先不要走好吗?等着我,我们一起走。我一天都不能没有你。”李新国用带着恳求的语气说着,抱紧了许焰。她说过,等待离婚,就跟罪犯等待判刑那般难熬。他总算是切身感受到这种痛了。如此难熬的日子,他不想一个人撑着。
男人都是这样吗?比女人还软弱?许焰想。此刻的李新国,看上去有点象陆阳。每当她想做点自己的事,比如说考研究生,去外省实习,或是换工作,陆阳总说:“不行,我一天都不能没有你。”她以为,李新国应该是不一样的。他比她大三岁,应该更成熟,更坚强,更懂得“两情不在朝朝暮暮”之道。他的给予,应该比对她的需要更多。
许焰隐约感到,她对李新国的这些期望,一开始就是错的。他不过和陆阳一样,是个普通的男人,一样脆弱,一样需要她。除了精神上的依恋,肉体上,李新国对她也是那么痴狂。后来,李新国在网上学到一个新名词:闷骚,立马就把这词安在了许焰身上。许焰居然还不谦虚地接受了:“如果有两个女人摆在你面前,一个是闷骚型,另一个是看上去很勾魂,上了床却跟条死鱼似的,你选谁?”李新国笑道:“选你,再加个一万年的期限,行了吧?”许焰抿着嘴笑。那浅笑看似端庄含蓄,却把李新国给挑逗了起来。
许焰心里对李新国的一点失望,很快就被汹涌而至的激情淹没。过后,她充满愉悦地躺在他的怀里,轻轻说道:“我不去找工作了。我等你。”肉体上,她对李新国也是依恋的。她能达到的快乐程度,在陆阳那里从来没有过。她相信,如果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怎么会有这般完美的水乳交融?尽管几年后,许焰总结自己对性和爱的认识,结合这些年她吸收的科学理论,才意识到,在李新国那里得到的性爱高度,不完全是因为爱情,而是一个女人生理发育的必经过程。据说,很多女人是快到三十岁,才开始真正懂得享受性爱的。
“我昨天打电话给苏葵了。她说心情不好,还不想去签字。”李新国说。
“我把她的老公都抢走了,她的心情怎么会好呢?”想到这个,许焰也有些内疚。
“我还没离婚就跟你住在一起,她也挺受刺激的。”李新国说着,也感到了自己的可耻,甚至有点心疼苏葵了。
许焰说:“放暑假以后,我不如住回陕西我爸妈那儿去吧。我不在桂林,苏葵可能会冷静些,你也比较容易处理。”李新国一定会离婚,她相信。可他只要没签字,就还是别人的老公;他和许焰,就只能是见不得光的情人。许焰不喜欢这种偷鸡摸狗的滋味。
“那我想你了怎么办?”李新国深情地说,在心里感激许焰的通情达理。
“我也会想你,天天都等你的电话。”想到离别的滋味,许焰鼻子有点酸。
李新国再次抱紧了她:“我要是离了婚,就请假到陕西,用轿子把你接回来。”
几天后,许焰坐上了去陕西的火车。
以往每年寒假,陆阳父亲都会安排两张软卧票,让她和陆阳一起回家。如今,她一个人了,睡在硬卧的上铺。
许焰几乎从桂林一路睡到西安,醒来的时候,她又在心里开始了归纳总结。若是把和陆阳的安稳日子比作软卧,和李新国的周折生活比作硬卧,她真没觉得软卧有什么好,值得让人花两倍的价钱。硬卧上的她,照样睡得很香。软卧就舒服了那么一点,行驶的速度跟硬卧,甚至跟硬座总是一样的。日后和李新国在一起,不只会从硬卧转为软卧,还会从地下跑的,升级为天上飞的,乘上飞机,张开自由的双翼,更高,更快,更远。
长途车开到县城时,天快黑了。父母已经在车站等了很久。许焰从去年春节回家至今,不过一年多时间,体重掉了十斤,本来就小小的一张脸,瘦得只剩一双大眼似的。母亲见了,差点流下泪来,直后悔当年那么爽快地答应许焰随陆阳去桂林。她不知道女儿为什么离的婚,但几年前,陆阳给她写的长信,还完好地保存在床头的抽屉里。他承诺,一辈子对许焰好,让他幸福快乐。可今天,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儿快乐吗?离一场婚,就跟趴了层皮似的。
还好,受伤的鸟儿归了巢,许焰到底还知道,娘家是个温暖的地方。母亲心里有几分欣慰。可是,许焰吃了晚饭,洗过澡后,就回房关门睡了。母亲没有机会和女儿说几句贴心话,问一问她和陆阳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后有什么打算。
母亲才意识到,那些母女间可以说的话,她和许焰之间很少有过。哪怕女儿现在坐在身边,母亲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她们的母女关系,一直都这么生份。许焰是家里的大女儿,从小听到最多的话,就是“要照顾好两个妹妹,作个好姐姐”,上学时谈学习,工作后谈工作,除此之外没别的话题。他们也关心女儿的情感,但很少过问,也不知该怎么问。许焰婚姻的失败,让父母几个晚上都没睡着,后悔这些年来,对大女儿的关心少了。
第二天早上,许焰走出客厅,看到桌上丰盛的早餐。父亲给她盛粥,母亲夹过来一只荷包蛋,笑着问道:“许焰,这次放假你在家多住些日子,开学了再回去。今天早上吃白粥,明天吃豆浆油条,后天...蒸包子,你说好不好?”
许焰喝着粥,泪水在眼里打转。这种感觉太陌生,又太温暖了。象是头一回地,她以一个女儿的身份,和爸妈吃着一顿简单却带着温情的早餐。她不再是那个赶着出门上学,拼了命也要考第一名取悦父母的好学生,不再是两个妹妹的榜样,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期待着明日晚餐新花样,被宠爱着的女儿。
早餐过后,爸妈上班去了。许焰拎着菜篮子,到农贸市场买菜。暑假期间,两个妹妹恐怕是回不来了,二妹许晟在上海一家外企工作,三妹今年清华毕业,在北京刚开始上班。只有许焰和爸妈在家,她想让他们每天能吃到女儿烧的菜,见识她几年来练就的厨艺。
下班后,爸妈经常领着她,到亲戚朋友家串门。许焰问母亲:“妈,我一个离了婚的人,跟着你走家串户的,会不会丢你的脸啊?”
母亲回答:“胡说。离了婚,你就不是奶奶的孙女了?就不是舅舅的外甥了?”
许焰深深感激母亲的这句话。这是她离婚后听到的,最让人释怀的话语。作为一个为婚外情而离婚的女人,她总是觉得,人们看她的眼光里,全都带着刺,刺得她一阵阵疼。她居然没有想过,除了离婚女人的身份,她还是原来的许焰,父母的女儿,两个妹妹的姐姐,除了房子、钱和名誉这些身外物,她什么都没少。美丽,青春,智慧,终终还在。
李新国经常有电话来。他们有很多话要说。他问她睡得好吗,吃得好吗,想他吗。她问他同样的话,就不敢问一句:“离婚办得怎样了?”苏葵一天不签字,李新国就得多忍受一天被人吊着的滋味。许焰要是再过问,一定会给他更大的压力,以为她等不及了似的。这次回娘家,她过的是前所未有的休闲慵懒的日子,不去想工作的事,也不再忙着自我增殖。脑子空闲了,她可以抽出身来,换个角度去看自己的人生。有的东西,不是削尖脑袋就能争取到的,讲的是缘分,急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