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祺:
初次见你是在公寓楼的过道上,我清楚地记得,那时的你穿一件蓝格子衬衣,外面套着浅灰色的毛背心,初秋的早晨,你提着一箱行李,出现在我门外,温柔地问我,“范玫是住901吗?”
那时的我一脸倦容,身上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头发如杂草般在头顶上怒放。“嗯”,我点点头,指了指隔壁。
你接连说了几声谢谢,才提着行李离开。
关门的一瞬间,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没在开门前照照镜子理理自己的尊容。
然而事实无法改变,我只有接受给你的第一印象这样糟糕的事实。
这是一幢弧形公寓,站在露台上,我可以清楚地望见你打开房门,开灯,然后迫不及待地从行李箱里抽出一张CD放进CD机。然后你拉上窗帘。
露台上顿然暗了许多,只有柔柔的光透过窗帘漫散开来,还有一首悠悠的钢琴曲。这首曲子的歌唱版我曾听过,叫《新不了情》,好像是万芳的歌。
我打开笔记本上网,在收集歌词的网站上输入《新不了情》。然后我看见一大段歌词。
心若倦了 泪也干了
这份深情 难舍难了
曾经拥有 天荒地老
已不见你 暮暮与朝朝
这一份情 永远难了
愿来生还能 再度拥抱
爱一个人 如何 守到老
怎样面对一切 我不知道
回忆过去 痛苦的相思忘不了
为何你还来 拨动我心跳
爱你怎么能了 今夜的你应该明了
缘难了 情难了
这是听了让人伤感的歌,彼端的你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播放。
第二天清晨醒来,耳边仍旧是那曲《新不了情》,哀哀地轮翻唱着。我想你是睡着了,忘记关掉CD机,否则你不会一整夜都沉寂在那种凄清的境地里。
八时半我与阮琴坐在鹊鸟快餐店靠窗的座位上。阮琴要了一份汉堡,我则是一杯巧克力冰激凌。
“听过《新不了情》吗?”我问阮琴。
“没有。”阮琴摇摇头说。
伟祺,我原以为这首歌所有的人都知道,原来知道的人不多,至少爱听流行歌曲的阮琴就不知道。也许,人与人之间就有这样微妙的缘分。好笑吗?糊涂的我错以为这是我们之间的缘分。
吃完早餐我来到京华北路的写字楼。七楼四号是我们的公司,不到四十平米的面积,里面堆满了电脑与各式各样的电脑书籍。
公司是我与方言合办的,说是合创,其实我一分钱也没投资,所有的钱都来自方言的腰包。
方言很少来公司,多半时间他都在忙他的主业——某家用电器生产公司。伊方公司只是他副业中的副业,他投资资金,我投资劳力,他长时间不来也无可厚非。
公司上了轨道,网站的主体程序已经完成,剩下的事情就是增补一些贴心实用的功能与完善页面设计。员工李原青、贺义与苏瑜都是刚从大学毕业的学生,一个负责页面,一个负责程序,一个负责审核与文字录入。都是二十出头的年龄,年轻而有干劲,前段时间起早摸黑连连加了一个月班的他们如今也不肯放松,每天天不亮就来到公司。
路过超市的时候,我买了面包与几大袋奶粉带回公司。
“伊姐,早。”一进大门就听到苏瑜清亮的叫声。
我放下奶粉,拿了杯子冲了三杯牛奶交到他们手上。“公司的事固然重要,你们也不要熬坏了身子。”
“看到伊姐,我就想起我老妈。”李原青接过牛奶后感叹。
“你是说我老?”
“不是,不是。”他慌了神,“我是说你瞧着亲切。”
苏瑜从食品袋里翻出面包,叫道,“原来还有早餐,伊姐,你想得可真周到,怎么知道我还没吃过早饭?”
“你们呀,都是这样,倚着年轻,不把身体当回事。”
伟祺,虽然我只比他们略长几岁,但感觉上他们都是需要照顾的孩子。可是,谁又来照顾我呢?
“贺义,怎么不吃面包?”三个员工中,最沉默的就是他。若不是他工作如往般出色,我倒有点怀疑他对我有什么意见。
“谢谢你,我吃过了。”他抬起头来应答一声,又继续工作。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讨论网站下一步如何运作,之后,就各自忙去。我则去几家杂志社联系征稿事宜。
其中一家杂志社就是范玫工作的地方,当然,我是去了那里才想起来。
伟祺,我想你对这家杂志社应该印象深刻,那是范玫工作的地方。而我也是,因为在那里,我第二次遇见你。
那时的你已经换了一套衣服,深灰色的西服把你包裹在深沉的忧郁中。在大门口,你匆匆走过,我对你笑了笑,你却没有注意,任凭我的笑容在风中僵硬。
这家杂志社曾从方言的公司低价购进一批空调,所以总编带着亲切的微笑接待了我。当我提到在我们网站放置征稿启事的时候,老总编很愉快地应承,说这也是宣传杂志的一种方式。我赔笑着应了一声,说是互相宣传。
临走的时候,我要了一份征稿启事的拷贝。
回到家里,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电话铃就在此刻响起。
拿起电话,是方言。“媒体联系得怎么样?”
“大忙人也有空关心芝麻绿豆的小事?”我毫不留情地讽刺他。
“吃过晚饭了吗?”每到此刻他都打哈哈转移话题,并且这招屡试不败。
“还没有,忙了一天,累死了。”
“这样,我请你吃饭,你选地方。”
“鹊鸟快餐店。”
待我换好衣服,方言已经把车停靠在大厦下面。
出门的时候,我注意到对面的窗子内没有灯光,901的房门紧闭,这个时候你还没回来。
半小时后,我与方言坐在鹊鸟快餐店的一个角落里,我依旧要了两人份的冰激凌,大口吃着。方言坐在对面,一脸笑意地看着我。
方言是个好看的男人,再加上有钱多金,是女人心中标准的钻石王老五。与他走在一起,女人的虚荣心满足得一塌糊涂。可是这样的男人谁也拴不住,为他介绍了几任女友,后来都以分手告终,弄得我里外不是人。最后一任女友临走时,寻着我哭泣大半天,说是他这样的男人能远观,与他恋爱会把自己气死。我也只得跟着痛斥方言,把一切狠话都强加于他身上,才让这位女友心理平衡。末了感叹一句,“也许不是他不好,而是我不是他停靠的港湾。”
这句抒情的话让我记忆深刻,发誓以后再不介绍女友给他。让他自己慢慢寻找他的港湾。
“小伊,你就不能吃点有营养的东西?”
“干吗为了营养而委屈自己的味蕾?”
“你这么瘦,小心哪天下班被风吹走了。”
“那还不好,可以免费航空旅行。”
方言笑着摇摇头,表示对我无可奈何。
吃完冰激凌,再要了一份土豆泥。晚餐就这样被打发掉了。
出了鹊鸟,迎面一阵寒风袭来,我不觉颤抖着抱了抱肩臂。
“冷吗?”方言脱了外套披在我身上。带着他体温的外衣触在我外露的皮肤上,一阵久违的温暖涌上心间。
“方言,你应该是个很好的恋人。”
“本来就是,只是你知觉迟钝。”他笑了笑,“上车吧,免得冻坏了你。”
车还未发动,方言的手机就此响起。隐约听见手机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好,就这样,晚点儿我过来接你。”方言说完这句话就挂断手机。
“女友?”
“是呀,与你一样,女性朋友。”
哦,是吗?我悻然。一直以为自己在方言心中是介于女友与朋友之间的特殊位置,原来错了,我只不过是他一大堆女性朋友之中的一个。
女人的友谊也如此自私,何况是爱情。难怪在女友的心中方言永远不可能是好情人。而我,也注定不能与你在一起。伟祺,你明白吗?女人的爱好自私,不能容忍她爱的男人心中装载的是另一个女人。
我下车要自己走回去,方言坚持开车送我回家。
“你就不怕你的女性朋友等急?”
方言笑笑,不答我话。
再次遇见你是在大厦的电梯间里,伟祺,你还记得吗?初冬的你裹在厚厚的大衣里,鼻子红红的,不停地打喷嚏。一个喷嚏表示有人怨你,两个喷嚏表示有人想你,三个喷嚏表示你感冒了。那天,你打了不止三个喷嚏,你是感冒了。
到了九楼,我看见你拿钥匙的手有些颤抖。
“需要我帮忙吗?”我问你。
你来不及答话,我已经走过去帮你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喀嚓一声,门开了,我扶着你走进去。
我好害怕你拒绝我的好意,可此时你却没有拒绝我的力气。
我喂你吃感冒药,替你脱下大衣,严严实实盖上被子。你安静地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唇有些发白,虚弱得像个孩子。
原来你根本不会照顾自己,沙发上堆满的脏衣物,CD机上零乱的碟片,厨房里乱七八糟的碗盘。
我像个女主人般清理着一切。一个小时后,碗盘规规矩矩放在碗橱里,衣物高高地被晾晒在露台上,碟片整整齐齐排在柜子里。我把那张《新不了情》的碟片放进CD机里,碟片的表面已经有些划痕,但并不妨碍它发出曼妙的音乐。
这是你的习惯,每天夜里都要听着这首曲子入眠。今天也不例外。
第二天清早,一开门又见到你。你靠在走廊的墙上,神清气爽的,仿佛没有经历昨天的病痛。
我向你露出一个清新的微笑,“你看上去已经没事了。”
“那是你的功劳。”你对我笑,“谢谢你。”
“不用谢,又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你还替我整理了房间。”
“单身男人,总不会照顾自己。”
你眼底一阵黯然,忽而转瞬即逝。
我明白,这句话触得你心痛。你不是单身,你还有范玫,只是我不知道罢了,因为你把她藏在心里,很隐秘。
我们一起乘电梯下楼,一起在楼下的早餐店里吃炸酱面。吃完后,你坚持付账,说算是谢谢我。其实,你又何须谢我,早上那个温厚的笑容已是对我最大的酬谢。
走出早餐店,你向我告别,指指右边的路口,说你要走那边。我顿在那里,看你的背影慢慢远去。
我以为,你将与我同路,原来不是。我们不可能在同一条路上行走,就算是交会,也是短暂的。注定我将看着你的背影远去,无论是现在这条永安西路,还是之后的人生路。
而那时的我,多么愿意与你同路,一同穿过车来车往的街道,享受早上的第一抹阳光。
“喂!”我突然叫出声来。
你远远地回过身,“叫我?有什么事吗?”
我只是不愿你这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对不起,我能借你那张《新不了情》的CD听吗?”仓促中寻到一个借口。
“下午我给你。”
一整天上班,我都心神不宁,像是初恋的少女在等一个重要的约会。
那是我们的约会吗,你只不过借一张CD给我,也许只是彼此打个照面而已。我想你从未把这当成一个约会,你的心已经塞满,无法再腾出一点空隙给我。
我的不安就连苏瑜也感觉得到。
“伊姐,你不舒服吗?”
我摇了摇头,“没事,头有些发热而已。”
“你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们。”回到家,头有些阵痛,真的感冒了。我固执地以为病菌是你传给我的,舍不得吃药。
换上一件浅蓝色的羊毛衫,重新梳顺了头发,盯着对面墙上的时钟,坐在沙发上等你。
忽然,电话铃响起。是你吗?我笑自己有些神经质,你怎么可能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拿起话筒,是方言。
“覃伊伊,恭喜你生病了!”声音有些幸灾乐祸。
“我生我的病,你高兴什么?”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把没营养的冰激凌当晚餐吃。”
“仍会。”我回答得干脆而果断。
“服你了,听苏瑜说你有些发热,是不是感冒?”
“嗯,头有些痛。”
“那要记得吃药,睡觉被子要盖严实,对了,记得窗户要关紧,晚上风大。”
“方言,你何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关心人时。”说完,电话里只传来嘀嘀的声音,他已经挂断。
时钟的指针指向七时整,初冬的天,黑得特别早。我向露台望去,对面漆黑一片。你,还未回来。
头晕晕的,渐渐在沙发上坐不住,慢慢躺下去,小憩一会儿。忽然听见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打开门,不是你,是方言。你不会那么不知轻重地敲门。
“你怎么来了。”
“怕你病没了。”方言把手里的一大袋感冒药摊在桌子上,“我不知道你的症状如何,也不知道你爱吃哪种药,于是买了许多种类的,你自己挑吧。”
他说得跟吃糖似的,我没好气地说,“什么样的药我都不爱吃。”
“算我说错话了,你挑一种对你有效的药。”
你知道那一大堆药中,我挑的哪一种?是白加黑。昨夜喂你吃的也是这种药,我们用相同的药消灭相同的病菌。
我拿起一颗白片打算放进嘴里,方言从中拦住。
“小姐,现在已经是晚上,应该吃黑片。”他拿了一颗黑片放在我掌心。
他盯着我吞下药,逼我乖乖地躺在床上,顺手拖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
“你很闲吗?”我瞪着他。
“不闲,一会儿与Megan有个约会。”
“Megan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
我白了他一眼,“那你还不快点走。”
“阮琴的电话是多少,我叫她来陪你。”
“干吗要麻烦她。”
“难道要麻烦我,或是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你不是老挂在嘴边说她是你闺中密友?”
“电话簿上第二个号码就是她的。”药效渐渐发作,我有些想睡觉。
你可知道,我多么不愿意吃含扑尔敏的黑片就此入睡。然而,我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第二天天还未亮就醒来,阮琴坐在我身边。“好些了吗?”
我答非所问,“昨天有没有人来过。”
阮琴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但早上开门的时候,在地上发现一张CD。”
“在哪里?”
阮琴把CD给我。这是一张崭新的CD,第一首曲子便是《新不了情》,CD盒后面附了一张字条。
很晚才回家,你家的灯光已熄,怕扰你,把CD从门缝中塞进。这张CD送给你,不用还了。
章伟祺
此刻,我才知,原来你叫章伟祺。
看着字条上俊逸的字体,我神情有些茫然。既然晚了,你何不今早再给我,你可知道,我多想再看看你的笑容。你的笑是毒,让我不能自拔。
然而,你送给我一盘崭新的CD,是表示你在意我吗?
伟祺,你不会笑我傻吧?我傻傻地以为你送我一张新的CD是表示你在乎我,其实,你在乎的是那张旧CD,即便是有了划痕,它仍旧是你心里不舍的痛。
我小心地拆开CD的透明包装,递给阮琴,她替我放进CD机里。
在悠悠的钢琴曲里,阮琴问我,“他是谁?”
“谁是谁?”我停住自己飘游的思绪。
阮琴指了指CD盒。
“他?他是咫尺天涯的人。”
“是你爱的人吧?”阮琴洞察世事,“只有你爱他,他不知道时,你才会有咫尺天涯的感觉。”
而你,是真的不知道我爱你吗?
自从那天以后,你就仿若消失,每天晚上不见你开灯关灯,再也听不见隔壁传来《新不了情》。
你消失无踪,而我只知道你叫章伟祺。
直至情人节的前一天,我才在露台上重新见着你。
“你回来了吗?”
“嗯。”你笑着点点头。
我好想问你去哪儿了,更想问范玫是你什么人。然而,我只是站在那里,假装专心地浇花,看你走进房里。
第二天是情人节,我坐在公司的办公桌前,对着电脑,写祝福。要把情人节的祝福送给网站的所有用户,开心的,不开心的,有情人的,没有情人的。
李原青拿着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放在我桌上,咧嘴一笑,“祝伊姐情人节快乐。”然后指指苏瑜与贺义,“我们三人送给你的。”
我笑着说了声谢谢,把巧克力放进手袋里。
三个大孩子,他们不知道情人节一个人吃巧克力,甘甜会融化成苦涩。
下午方言给我电话。
“覃伊伊,今年的情人节,你会不会哭鼻子?”
哭鼻子,好遥远的事了。那一天也是情人节,刚与陈浩远分手,一个人蹲在广场的石阶上哭。也是同一天,认识了方言。熟稔后,他每年情人节都不忘记用这件事来糗我,没心没肺。
“方言同志,按理说,今天应是你一年中最忙碌的一天,何以如此有闲。”
“想问你需不需要替补情人?”
“已经找到。”
“谁?”他急急问。
“阮琴。”
下班后,我与阮琴坐在酒吧里。她喝啤酒,我喝柳橙汁。
已经有三年的情人节,我与她一同度过。
“如果你是灰姑娘,你的王子有了更中意的对象,你会怎么样?是退出祝福他们还是不放弃继续前进?”阮琴忽然问我。
加在一起快六十岁的人了,话题居然还离不开王子与灰姑娘。
“不放弃,继续前进。”我一点儿也不犹豫。
“若是我,我会退出,祝福。”
“就像三年前那样?”
“嗯,无论何时何地,对着什么样的人,我都会做这样的选择。”
“也许因为你爱他不够深。”
那时的我以为,深爱一个人,断不会选择放弃。放弃一个人,只因为爱得不够深。没有想到,原来放弃,只是因为爱得太深。爱太深,才对自己没把握,要用放弃做赌注。输了,只因对方不够爱你。
“也许吧。”阮琴举起酒杯,“往事已矣,不堪回首,我们干杯。”
我喝了大大一口柳橙汁,不知什么原因,今天的柳橙汁特别酸,直想落泪。
从酒吧出来时,阮琴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我扶着她在花坛边坐好,拿出手机打电话给方言。
电话那边是很嘈杂的背景音。
“方言!快来海岸线接我,阮琴喝醉了。”我大声喊道。
“覃伊伊,你明知今天是我一年中最忙的一天。”悠闲的声音。
“不来算了,重色轻友。”我愤愤地挂断电话。
阮琴靠在我肩膀上已然睡着,鼻翼翕动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比我要高出半个头,我扶她不起,任由她在我肩膀上沉睡。一阵寒风吹来,她缩了缩身子。
“这样下去,她会感冒。”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你,我真不敢相信,在最无助的时刻,你会出现在我面前。
那天的你穿着深黑色的大衣,脖子上绕了一条颜色略旧的灰色羊毛围巾。你与我一起把阮琴扶进计程车,我们坐后面,你坐前面。
车里开着暖暖的暖气,你侧着头,眼直直地盯着车窗外。车玻璃上是厚厚一层水雾,像被呵过气。望过去,除了街边飞速后退的模糊灯影,什么也不能见着。而你却那样执著地向外望着,宛若一尊雕像。你,是在思念一个人吗?
下车后,我们一起乘电梯到九楼,你扶着阮琴,我拿钥匙开门。
进房间的时候,门锁钩到你的围巾,轻微的一声,细细的羊毛线被拉断。你紧张地摸了摸破损的围巾,神色一阵黯然,把阮琴扶上床后,就匆匆告辞。
围巾是你心上人织给你的吧,否则你不会这么紧张。而你的心上人,是范玫吗?
翌日晨经过901室,朱色的房门紧闭。我在房门前站了一会儿,想敲门慎重道声谢,手拿了起来,悬在空中做了一个敲门的姿势,最后还是放下去,转身走进电梯。
敲门后看见你,我又能说什么,一句谢谢,还是一句对不起?
整个早上埋头于公事,拼命地工作,写新增频道的规划,然后与贺义讨论怎样才能加快网站访问速度。等所有事处理完后,已经到了午休时间。
苏瑜吃过午餐后,抽闲拿了钢针与毛线在办公室里织毛衣。
“你也会织毛衣?”
“嗯,大学时跟寝室一姐妹学的。”她抬头跟我说话,手里仍旧飞快地织着,动作熟练而老到。
“能不能教我?”
“你也想织毛衣?”
“不,我想织一条围巾。”
“织围巾很简单,下午下班后,我们去买线,然后教你,一会儿就能学会。”
我点点头,约好下午一起逛街。
以前从不曾知道这座城市里有这样一条街,专卖毛织品材料。毛线、钢针、环形针,应有尽有。
特别是毛线,品种繁多,五颜六色,多看一会儿,我的眼都花了。
这方面,我是未开启的幼稚园学生。
“究竟什么颜色的毛线织围巾比较好看?”我问苏瑜。
“那要看织给谁。”
“织一条男式围巾。”
“给方大哥吗?”苏瑜口中的方大哥就是方言,方言说,喊方经理他觉得别扭。
“不是,等着给他织围巾的女孩能排上好几千米,只怕他脖子不够长。”
我突然想起公园里长颈鹿脖子上绕满围巾的样子,与苏瑜相对而笑。
“他多大年纪,高不高大,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你有多大年纪,多高,你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我想了想,原来我对你一无所知,却又不能说什么都不知道,只好硬着头皮估量。
“大约三十几岁,一米七五左右,喜欢穿深色的大衣。”
苏瑜从展示柜里挑出一盒米白色的毛线,“这种应该不错。”
“颜色会不会太亮?”
我想起你围的那条围巾,是灰色,也许你比较喜欢暗一点的颜色。
“不算亮,这种颜色,比乳白还要暗一些,配在深色大衣上,既不像纯白那样招眼,也不像灰色那样被埋没。”
思量许久,我还是买了米白色的毛线,毛茸茸的几卷,贴在脸上柔软而温暖。我似乎看到织好的围巾围在你脖子上的样子,你会喜欢吗?
阮琴看见我在织围巾,一副诧异至极的模样。
“你不是说一辈子都不会织这东西吗,记得你曾说过毛线捏在手里像抓了一条毛毛虫。”
我白了她一眼,没搭话,继续笨拙地织围巾。
“织给谁的?”她弯下腰来捏了捏我织的一小段儿,“哟,还不错。”
“章伟祺。”
“他是谁?没听你提过。”
“情人节那天在酒吧里,你喝醉了,是他扶你回家的。”
阮琴茫然地摇摇头。
“没有任何印象。”
忽然她好像想起什么,指着不断播着《新不了情》的CD机。
“是他,那个送CD的男人。”随后怪怪地笑着,“老实交代,你们是不是有什么?”
“我们会有什么?那天他送你回来,围巾在门锁上挂破了,我织一条送给他,道歉加谢谢而已。”
“还嘴硬。想织围巾送人就织呗,找那么多借口,骗别人还是骗自己。”
骗别人还是骗自己?其实我谁也不想骗。我多想大大方方地说,我爱你。可是,我做不到。
我的围巾还没织好,苏瑜的毛衣已经织完。羡慕不过来的事,她手比我巧,织得比我快。
“伊姐,要不要我帮你织围巾。”下班的时候,她提着一个大口袋来到我身边。
“虽然我织得慢,但还是自己织的比较有心意。况且已经织了一大半,再过两天就要你教我收尾了。”
我以为她要回家,可是她还站在那里不走。
“有什么事吗?”
“嗯。”她顿了一会儿说,“你下午是不是要与方大哥一起吃饭?”
“是呀,我们要谈出版社在网站上放置广告的问题。”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帮什么?”
“把这个交给他。”她把手上的那个大口袋放在我桌上,转身就走,喊也喊不回来。
口袋里是那件她今天刚完工的白色毛衣。
下午与方言吃饭,谈完公事后,我把苏瑜给我的口袋放在桌子上推向他。
“怎么还有礼物?”他美滋滋地打开口袋,“居然是手织的毛衣,覃伊伊,是你织的,看不出来。”他把毛衣拿在身上比了又比,“还真合适,穿在身上一定很温暖。”
“是苏瑜织的。”
他愣在那里,叠好毛衣放回到口袋里。
“苏瑜?那小女孩儿。”
“二十三岁,不是小女孩了。”
方言把口袋推回给我。
“还给她去。”
“为什么不收下,她织了许久,很用心织的。”
“我不能要。”
“她会很失望。”
“心存希望后会更失望。”
“什么意思。”
“覃伊伊,你真是个笨女人。一个女孩肯费这么大的心思为一个男人织毛衣,那表示什么?而我,给不了她想要的,只能拒绝。”
“那她颜面何存。”
“长痛不如短痛,这种事,果断一些好。”
“真想不到你这人还不算滥情。”
“我这人本就多情而不滥情,又发现我一大优点了吧。”
“给你颜色你就开染房。”我笑着数落他。
然而却又在心里暗暗担心,要怎样告诉苏瑜,她才不至于伤心。
伟祺,你知道要怎样回绝对方才会让她不那么痛吗?我想你不会知道,因为我的心曾经好痛好痛。
我把毛衣还给苏瑜时,苏瑜的脸色没多大变化。
“我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也猜到了结果。”她缓缓接过口袋,低声说,“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他把你当妹妹,不愿意伤害你。”
“我明白。”
回到家里,望着沙发上快要织好的围巾。我的围巾,会不会像苏瑜的毛衣一样,倾注了心血,却没人肯穿戴。
那天晚上,我没有织围巾,搬了一把椅子在露台上看书。
对面仍旧放着那首《新不了情》,透过薄薄的窗帘,我看见你靠在沙发上。
你在想什么呢?
夜凉如水,连同我整个的心。我只愿这寒风把我吹清醒些,更清醒些。
网站的发展比我们预计的要好。运作未至一年,已经有杂志社纷纷找上门来要求我们替他们设计征稿平台。
第一笔合约签订后,我们决定晚上在蓝色海岸庆祝。
方言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兴奋,离下班时间尚早,电话就迫不及待地拨过来。
“覃伊伊,我在公司楼下,你现在下来,陪我上街买些东西。”
“这怎么行,我已经约好他们三个,下班一同去蓝色海岸。”
“他们是大人,又不会迷路,快下来。”
说完,电话那边就挂断了。他总是这样,未等到答案就挂断电话,让人拒绝也不是,只有顺他意去做。
嘱咐好苏瑜等人,我就提着挎包匆匆下楼。大厦停车场内,方言斜倚在车前等我。
“你怎么总是没礼貌,话还没说完,就挂电话。”
他似笑非笑。“等你把话说完,天都黑了。”
“买什么东西?”我懒得与他争论。
“给公司同事买礼物,今天的成功,有他们的辛劳。”
我开门坐在前座上。
“我怎么没想到?难得你这么有心。”
“因为你笨。”
我打量身旁坐着的方言,连开车都面含笑容,平日里难得见他这样发自内心地开心。
“你的电器公司经历的成功也不少,可从未见你像今天这样开心。按理说,今天最开心的应该是我,你只出了钱,而我,用了百分之百的努力。”
“我当然应该开心,电器公司的成功,是意料中的事,而伊方公司交给你打理,我从未抱成功的希望,如今能做成这样,是意外之喜,当然格外开心。”
白痴也听得出来,他这是损我。着实因为太开心,我只是哼了一下,不去理他。
庆功会只有五个人,却也热热闹闹在蓝色海岸展开。
我们一起喝酒一起唱歌一起疯,鲜有的忘我与疯狂。
方言举着酒杯,站起身来。
“伊方于我,像是一个幸福的小家。平日在电器公司,我要不苟言笑地开会、谈生意、规划发展方向。而在这里,与你们在一起,我却可以很放松。你们,就像我的弟弟妹妹一样。”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颇含深意地看了苏瑜一眼。
接下来就是干杯,我看着苏瑜双目含泪,一口气喝完杯中的酒。
她就坐在我的右侧,我拍了拍她的肩,她抿抿嘴,向我点了点头。这一刹的精神交流,只有我们知道。她是下决心要放下这段感情了。
而我,却只有力气安慰别人,轮到自己,即便再断然地下定决心,也无法忘掉。
庆功会结束后,我坚持不要方言送。
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远远地可以望到我所居住的那栋大厦。渐渐走近,看见901室透出温暖的灯光。每次下班回家,我都好希望看见你的房间里有光亮。那表示,你还没有离开。虽然我不能走近你,无法与你言语,但是能感受到你生活在我周围,能夜夜望着你窗帘后的身影入梦,也是幸福的。
多么卑微的幸福!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周末的一天,我忙着把冬装装进皮箱里,换春装出来挂进衣橱。
打开衣橱,在最底层,又看见了那条只差收边的围巾。米白色的围巾,柔柔地躺在那里。
也许是窗外嫩绿色的草地,让我看见春的希望。我拿出围巾,靠在沙发上,打算把它织完。然而拿起钢针与毛线,我却无从下手,我不会收边。想打电话给苏瑜,又怕勾起她伤心的回忆。一个人愣在沙发上,握着温暖的毛线,无由地就落泪了。
注定我不能织好这条围巾给你吗?如果是上天注定的,再努力也没用了。
一个人有些落寞,把线与钢针还有未织完的围巾重又收好放进衣橱里。
对面房没有播放《新不了情》,你大概出去了。
若是有缘,也许在街上能遇见你。
我草草装扮了一下,慌慌张张地就出门。走出大厦才发现,根本是漫无目的,心里忽然好失落。
街边的橱窗里,清清楚楚地印着我的影子,一个孤独落寞的女人。
我恨自己总是礘徨徘徊。为什么我就不能勇敢一点,大方地敲开你的门,告诉你,我爱你。或是洒脱一点,拿剪刀把围巾剪断,同着这理不清的情愫。
我,什么都不能做,只有孤独地站在那里。
公司渐渐发展起来,自那次庆功会后,又陆陆续续招进一批新的员工。苏瑜、贺义与李原青荣升为主管级人物,手下也有了虾兵蟹将,各自分管不同的事务。
由于我们的征稿平台创意与策划都很成功,这样的单子越来越多。渐渐地,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与主编、社长们打交道,于是分派些工作给苏瑜。
“伊姐,今天下午就去见《SOO》的主编?我这身衣服怎么行呢。”
今天的她很随便地穿着一套牛仔衣裤,若是去郊外踏青,确是不错的打扮,去见客户,就礼数不周了。要她回去换,似乎又不可能,她家住得较远,来回约摸要三个小时。
“中午下班后到我家去,我们身材差不多,衣橱里一定有套装适合你。”
中午,苏瑜跟着我回家,我指了指衣橱,要她自己随便挑。
她在我的衣橱里左挑右选,依旧拿不定主意。
“你说我是穿苹果绿的这套好还是灰色的这套?”
“灰色的吧。”我建议,“你年纪较轻,穿灰色显得老成,能压住阵脚。”
苏瑜听了我的话,挑出灰色的套装穿在身上,的确显得大方得体。
在关上衣橱的时候,她似乎发现什么,蹲下身去,从衣橱底部拿出一团东西,那是我未织完的围巾。
“伊姐,都快夏天了,你的围巾还未织完?”
是呀,似乎能嗅到夏的气息了,而我依旧停留在原地,只能远远地望着你。
“嗯,不会收边。”我有些怅然。
“怎么不问我呢?”她拿着围巾在沙发上坐下,“我教你,收边好容易的,也很快。”
我本是不打算完成这条围巾,我怕织完后忍不住送给你,但苏瑜这样的盛情,我又如何能拒绝?约摸十分钟的光景。边儿收好,一条温暖的围巾就完工了。
然而夏初的温暖,似乎变成累赘,让人透不过气来。
苏瑜的表现很让人满意,初时的怯懦渐渐褪去,现在俨然是拓展业务的好助手,能独当一面,助我减去许多压力。
方言告诉我:“你是管理层,不可能凡事亲历亲为,早就应该知人善用,否则会累死自己。”
“为何不早说。”
“不亲自体会一次,不会明白。这叫成长的代价。”
下午约阮琴一起吃饭,仍旧是鹊鸟快餐店,仍旧是靠窗的那排座位。
记得上次与阮琴在这里吃饭,是遇见你的第二天。认识你后,时间真是过得好快,瞬间千年。
因为公事繁忙的缘故,许久没约阮琴一起吃饭聊天。这些天,也不见她打电话找我。各自去忙了,心也就淡了。
等了许久,阮琴才出现在店门口,一身盛装,挽着一位男人的手。走到我面前,不顾我的惊异,互相做了介绍。
男人叫范其森,与方言是同行业的人。又一个姓范的人,那一刻我想起范玫。以前曾在过道走廊上遇到过无数次,我对她的印象却是模糊的,就连现在也下意识不去想她,刻意否定她的存在。
看阮琴和此君亲密的模样,估计身在热恋中。我斜睨了她一眼,有点嗔怪她不早告诉我。
范其森向我点点头,很有风度地拉开座位扶着阮琴坐下。阮琴一脸幸福小女人的模样坐在那里,脸上恨不能笑出一朵花。
“恭喜你!”我向阮琴眨眨眼。
阮琴仍是一脸温柔地笑着。
吃饭就是吃饭,有个陌生的男人在,容不得我们两个小女子如旧日般海阔天空地畅谈。稍后,范其森接完一个电话,微微欠了一下身子,说有要事在身,先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拉着阮琴的手,大声道,“什么时候的事,居然不告诉我。”
“有几个月了吧,那个时候你刚开始织那条米白色的围巾。”
应该是情人节之后的事,你钩破了围巾,我买了米白色的绒线,打算织一条新的给你。
“怎么认识的,看起来风度翩翩,还不错。”
“一次晚宴上,他是赞助商,然后跳舞,然后送我回家,就这么简单。”
为什么别人的相识、相知总是那么简单,而我与你,相识也算一段很长的时间,却总像是隔着远远的距离,不能相知。
看我长久默不作声,阮琴拍拍我的手。
“好久不见,你怎么样,那位送你CD的男子与你发展得怎么样了?按理说他送你CD,情人节那天还送我们回家,应该对你有点意思。”
是真的吗?我怎么不觉得。你送我CD,只是因为我要借你旧的那张;你送我们回家,我却只记得你心痛地离开。然而虚荣的我,却不肯在阮琴面前说出我的猜想。也许一天不说出来,我就能很傻地相信,你真如她说的那样,对我有点什么。
爱情,能让王子变青蛙,也能让聪明人变傻瓜。
晚上回家,从衣橱里翻出那条围巾。
米白色的围巾,在灯光下反射出祥和的光芒。
如阮琴所说,也许,我真该为自己的爱情作出努力,即便是没有结果,但曾经争取过,也不会后悔。
用精致的盒子装上围巾,然后打电话去大厦管理处询问901的电话号码。
懦弱如我,甚至不敢直接去叩响你的门。
电话许久才接通,那端是你磁性的声音。
“喂。”
“是章伟祺吗?我是住你隔壁的覃伊伊,你明天有空吗?我有点事想找你。”
“明天下午会有空。”
“那好,明天下午六时,我在街角处的鹊鸟快餐店等你。”说完,我就挂断电话。
什么时候,我也学上方言的脾性,不待人答话就挂断电话。原来这样做,不是没礼貌,而是怕被拒绝。
是的,我怕你问我有什么事,更怕遭你拒绝。
下午六时,我准时来到鹊鸟快餐店,惊喜地发现,你已经早早地坐在那里,一身干净的浅色加厚衬衫,面前放着一杯热奶茶。
看见我来,你笑着向我点点头。
我坐在你对面,把盒子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推向你。“送给你的。”
“为什么送东西给我?”你一脸诧异。
“你拆开看看。”
你把盒子打开,拿出那条围巾,脸上的疑惑更深。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描淡写。
“你送CD给我,又帮我送阮琴回家,没什么好谢的,看你的围巾那天被钩破,于是织了条围巾送给你。”
你把围巾规规矩矩叠好,重又放进盒子里。我的心快跳出来了,多怕你告诉我,米白色不配衬你的衣服,婉言拒绝。而你,只是小心地将盒子放在桌角,温柔地说,“谢谢你。”
“可惜我手笨,从冬天织到夏初才完成,不能围了。”
“今年过了,还有明年,明年过了,还有后年。”你像是安慰我,又像是呓语。顿了一会儿,你问我,“想吃东西吗?你送我围巾,我应该请你饱饱吃上一顿。”
我点了几个要费心思去做的菜,那样厨师会做得慢一些,我也能与你相处长一些。
“今天的天气真不错。”我不想相对无语。
“嗯,我喜欢晴朗明媚的天气。”
“这样的日子适合去郊外烧烤,不冷不热。”
“对。”你浅浅喝了一口奶茶,然后抬起头看窗外的阳光。似乎每句不经意的话,都能引起你的无限思绪。
“你喜欢看什么电影?”你侧过头突然问我。
“《未来战士》、《黑客帝国》、《盗墓迷城》。”
我是既胆小又爱看带点恐怖刺激的人,记得看《盗墓迷城》的时候,是与方言在一起。看到恐怖的情节,拉着方言的衣服直拽。自那以后他发誓再不陪我看电影,理由是,他不愿整柜子的名牌服饰被我拽变形。
“你呢?”我问你。
“《人鬼情未了》。”
原来你喜欢的,是与我截然不同类的电影。那时的我好后悔,为什么我不能好好思量后再回答你的问题。我曾以为我给你与你相同的答案,结果就会不同。
我们从鹊鸟快餐店出来,我走在你身边,你比我高出一个半头,手里拿着那个装围巾的盒子。我悄悄地打量你,如果能被你拥着漫步在街上,该是多么美妙的事。
那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罢了,大多数时间,你都是一腔心事,沉默不语。公寓楼的电梯一层层地上去,我们的距离也在一点点拉开,越来越远。
晚上回到家里,我给方言打电话,那边是方言懒懒的声音。
“覃伊伊,有没有搞错,这么晚了还骚扰我。”
“对不起,想问你一个问题。”
“这么客气?什么问题,问吧。”
“你说一个男人接受一个女人手织的毛衣或围巾,那表示什么?”
“那能表示什么?”
“上次你不是拒绝了苏瑜的毛衣,那表示你拒绝她的感情。那接受,是不是算是对她有感觉?”
“算是吧。”
“哦。”
那时的我,有小小的高兴。我以为真如方言所说,接受围巾等于接受感情。我没料到的是,虽然同是男人,你与方言却是不同的。你接受我的围巾,只是你不愿再伤害一个女人的心。你的好心,只能让我越陷越深。
“你打电话来就问这么无知的问题?”
“嗯。”
“你是不是暗恋谁,想织毛衣送人?”
“才不是,我刚看完两集电视剧,里面有这样的情节。只不过想猜猜男主角会不会喜欢那个暗恋他多时的女友。”
我撒个最低劣的谎话骗方言。
“你越来越无聊了。”彼端听罢我的谎话后居然信以为真。
这么精明的人,居然被我的谎话骗倒。我窃喜以为骗了人,其实最终骗的却是自己,所有的人都比我洞悉与精明。
最近征稿平台越做越大,我们的理念是把几十家杂志社集联成一个大的征稿平台。如此这般,投稿者能很容易地了解杂志社的需求,杂志社也能收到高质量的稿件且拥有一批约稿的作者。
这样的理念显然得到大众的认可,网站越办越火红,访问量与稿件量节节上升。以前总要我们上门拉生意的杂志社也主动上门来,询问征稿平台的设计制作。
范玫以前的上司方总编就是其中一个。
首先是一些客套话,然后切入正题。他希望能拥有一个适合杂志特色的征稿平台,咨询一些流程上与经费上的问题。显然他觉得价钱太贵。
“覃总,我们杂志社也算是最早支持贵公司的一批老主顾了,看这价钱,能不能少一些?”他是指上次在我们网站上放征稿启事的事。记得那一次,是我第二次遇见你,彼时你行色匆匆,一定不记得了。
以前总是小覃小覃地唤着,今天知道叫一声覃总。彼此都心知肚明,上次我以在网站上放置大幅征稿启事换取在杂志上的一小块广告,是靠方言答应低价销售一批电器给此杂志社,根本谈不上他们的支持与否。可面子上却不能如此。方言曾说过,“做生意,都是势利的,抗拒这一点,怎么活下去?”
“当然可以,我们都是老交情。等贵社的需求分析做出后,我会酌情少一些费用。”我笑着回答。
心里清楚明白,答应少一些费用,根本不是因为往日的交情,而是因为你。范玫曾经在那里工作过,而她与你,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谈妥生意后,我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们那里是不是有个叫范玫的编辑?”
“范玫?你怎么知道她?”
“我有个朋友认识她,许久没有她的消息,托我问问。”
我的谎话一向撒得不好,所幸没人拆穿。
“她死了,都快大半年了。”
“死了?”我想起你脸上的忧郁与经常的若有所思,“怎么死的?”
“从黄山上摔下来,尸骨无存。”
我还要问下去,可方总编一副不愿提及的模样,写给我一个电话号码。
“覃总,原谅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不想再提这件事。你问这位范先生,他知道的更为详尽。”
“他是谁?”
“范玫的哥哥。”
我在电话簿上抄下电话号码,前面只写了一个“范”字。
合上电话簿,我犹豫是否需要打这个电话。知道更多,也许只会更伤心。
周日的清晨,方言约我去踏青。
我望着对面的窗户,你还在家里。我不愿错过一分一秒见你的时间,尽管我们隔着厚厚的墙帏,尽管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这边注视你。
“都已经夏天,还踏什么青?晒多了紫外线会伤皮肤。”我婉拒。
“什么时候你也开始臭美。”方言赖在沙发上坐着,不肯走。
“怕嫁不出去。”
“别担心,嫁不出去我娶你。”他似笑非笑。
我白他一眼。“还要看我肯不肯嫁。”
他没有答话,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
“你的那些女友呢?怎么不叫她们陪你?”
“她们都怕晒黑。”他头也不抬地回答。
“男人可真自私,只怕自己女友被晒黑,不管别人死活。”
“我以为你不一样。”
“我也是女人。”
“在我心中,你与她们不一样。”他忽然抬起头,深情地看着我。
女人,多么希望在别人心中永远是独特的一个,我一副怔住的神情直盯着方言。
“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方言忽然放声大笑,差点没笑出眼泪。“看来书中的对白用来表达爱情还真不错。”他手里拿着的那本书,书名为《对面无缘》。那本书是昨天在新开张的书店里买的,因为书名让我感慨,内容尚未翻看就买下了。
对面无缘,我与你就是。
忽然,对面一声关门声,然后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你出去了吗?
我突然没有留在家的原因,口一松,就答应方言出去溜达。
我与方言去租车店租两人自行车。
“骑这种车子,要有默契,前面掌握方向的人很重要,后面的人也要配合好,否则转弯的时候,容易翻倒。”车店的女主人上了年纪,有些唠叨。
“是不是像一个家庭,要夫唱妇随,不能独树一帜?”方言调侃。
“对对对,先生你的比喻用得好。”
我们付了押金,慢悠悠地沿着外环路骑车。
外环路是本市的近郊,街边都是粗壮的法国梧桐,长长的枝叶延伸至街心,像遮阳伞把整个外环路盖得严严实实。路上多是骑车的人,有两人车型与三人车型。大多是情侣,或是一家三口。
一对年轻的情侣唱着歌从我们身边经过,车后的女孩一脸幸福的笑容,对着我们喊“Hurry”。
若是前面掌握方向的是你,也许我也会这样忘我地投入。
“在这里骑车的,除了我们,大概都是情侣吧。”我要岔开这些没可能的思绪。
“也许在别人眼中,我们也是一对幸福的情侣。”方言侧过头来,笑着对我说。
恰巧我们今天都穿着白T恤,浅色牛仔裤,戴着同一式样的橄榄帽。不知情的人看上去,真会以为我们是幸福的一对。
“看来,瞧在眼中的未必是真的。”
“对,看一件事物一个人,不应该用眼睛,而是用心。”
方言说的极是,应该用心去看事物。可是我的心在哪里,仿佛已经丢在家对面的那间房子里,找不回来了。
骑完车与方言步行回家,经过影院,发现广告栏上贴着巨幅海报,标题是“旧片新看,让爱重来”。全部是好莱坞的经典影片:《乱世佳人》、《廊桥遗梦》、《魂断蓝桥》等,还有你对我提及的《人鬼情未了》。
“我要去买电影票。”我跟方言打个招呼就急步走入售票厅。
“两张《人鬼情未了》。”我告诉售票小姐。
“对不起,《人鬼情未了》的票已经售完,要不看《泰坦尼克号》。”
“谢谢,不用。”
我走下石梯,只是一腔的失望,也没去多想即便是买到两张票又能怎样?难道我有勇气约你一起去看?
“你买什么电影票。”方言站在原地等我。
“《人鬼情未了》,不过没买到,卖完了。”我忽然没了兴致,低沉着声音回答。
“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看这类电影。”
“你以前也没这么磂嗦。”我瞪了他一眼。
他无可奈何地朝我笑笑,然后哼起一首歌:“oh,my love,my darling……”
“这是什么歌,这么难听。”我故意气他。
“你想看的电影的主题曲。”他停下来回答我一句后,接着唱,居然有模有样。
“你喜欢看这部电影?”
“我什么电影都看,不像你挑食。”
真想不到,方言也看过这部电影。我一直以为,他与我一样,只喜欢看恐怖、动作片。
事情真是凑巧,在放映《人鬼情未了》的前一天下午,苏瑜接完一个电话就在办公室里咕哝开了。
“什么朋友嘛,真是重色轻友。”
“怎么回事?”我问她。
“我的好友,本来买好票一起看《人鬼情未了》,但她为了男友,居然爽约。”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我笑眼看她,毕竟是孩子,一点小事就能气得嘴都嘟起来。
“伊姐,这两张票送给你,我不去看了。”
“真的?”我正希望拥有两张票。
“真的!看到这两张票就想起没良心的朋友。”
握着两张《人鬼情未了》的电影票,我忽然开始紧张。我要怎样开口约你,才不算唐突?
下午,我揣着电影票去敲你的门。你一身浴袍出来,看见是我,愣了愣,然后笑道,“有什么事吗?”
“朋友送给我两张《人鬼情未了》的票,记得你说过喜欢这部电影,我送你一张。”我把票递到你手里。
你接过票,说了声谢谢。
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公寓,心里暗暗揣测,明天,你会去吗?
第二天晚上,我早早地来到电影院,第一个进了去。身旁的位子是空的,你还未到。
几分钟后,电影已经开始,可是你依然没有来。
电影里放些什么,我全然不知道,只是痴痴地看着身旁的座位,你为什么没来?你不是真的喜欢这部电影还是你没有勇气让爱重来?
一场电影结束,我像个被抛弃的孩子缓缓走出电影院。人群渐渐散开,街道上冷清下来。
忽然身后有人喊我,是你吗。我欣喜地转过身去,是方言。
心不在焉的我,居然分不出方言与你的声音。
“怎么了你,不开心?”方言察觉出我的不快。
听了这话,我的眼泪不争气地狂涌出来,扑在方言怀里就哽咽起来。待到心情平复,方言胸前的衬衣,已经湿漉漉的一大片了。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为什么每次遇见你,我的衣服总是很受伤。”
我被他的话逗笑,可是又忍不住掉眼泪,样子一时之间变得很怪。
“你是怎么了?”他拿手帕替我擦干脸上的泪。
“没什么。”难道要我告诉他,我等不到我爱的男人,所以孤独地落泪。他知道后,一定会笑死我。
“你看过《人鬼情未了》?”我问他。
“嗯,陪不同的女友看过三遍。”
何时何地,他都不忘炫耀他的女友众多。
“能不能给我讲讲剧情。”
“你好像刚从电影院中看完出来,这么快就忘了?”
“你讲是不讲?”我又怎么能告诉他我根本没有心思去看电影。
“好,大小姐,我讲。”
他告诉我一个凄美的故事,一对恩爱的夫妇,丈夫突然死了,待他死后才知道,有人要害他的妻子。于是千方百计地回来想告知他妻子,然而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妻子却感受不到。后来通过灵媒,他挽救了妻子的性命。影片结尾,一对恋人即便再不舍,却人鬼殊途,只能别离。
人鬼情未了,我忽然想起已经死去的范玫,你与她是否也是人鬼情未了。她使你爱上这部影片,更是她使你不忍再看一遍?
翻开电话簿,停到“范”字那一页。后面那一串电话号码因为经常看,所以变得熟悉。我犹豫着是否该拨个电话过去,问个清楚明白。关于你,关于范玫,关于你们的一切。你没有去看电影,使我更清楚地意识到一切都不可能。也许我把事情弄明白一些,我就会抽身而出,全身而退。
手指有些颤抖,我拨通了那个号码。
“喂,范其森,请问你是——”
范其森,这个名字好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忽然我想起,他,不就是阮琴新交的男友,很有风度,很体贴人的那位?
“你再不说话,我就挂断了。”
然而我说不出话来,从没想到,阮琴的爱人居然是范玫的哥哥,世界真是好小。
沉默了半晌,那边挂断了电话。
我痴痴地握着电话,听电话里嘀嘀的声音,茫然无依。
晚上阮琴约我出去逛逛,我收拾好心情来到约定的地方。
那是一条沿江路,沿江一面的堤坝上,种满了柳树,风吹过时,摇磗生姿。另一面种着法国梧桐,透过硕大的梧桐叶,可以看到月亮弯弯的一角。然而这美景,我无心欣赏,只有一份苍凉的心情。
我这样地一反常态,连阮琴都已察觉。
“怎么了?”
“悲夏。”
“我听说过有人悲秋,悲夏倒是个新名词。”
“怎么突然约我出来,你的那位范先生呢?”我转移话题。
“今天是他妹妹的祭日,回家悼亡去了。”
他妹妹,不就是范玫?
“他的手机落在我那儿,无意中翻看,我发现有你打给他的电话,可是,你怎么会知道他的电话号码?”阮琴一脸疑惑看着我。
再好的朋友,也是不能分享爱情的。何况是阮琴,她曾经受过爱情的灼伤,她以前的爱人,宁愿选择她的一个朋友。看她的模样,竟有些误会,听闻我问范其森的去向,更是狐疑。
“我没想到他就是范玫的哥哥。”
“范玫,就是原来住在你隔壁那个在杂志社上班的女人?其森是她哥哥?”
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阮琴,包括你与范玫的关系。
听罢我的话,阮琴有些负疚。
“不好意思,这么好的朋友,我居然怀疑你。”
想着若是我知道有别的女人致电给你,虽然我们不是恋人,我都会好难受,何况阮琴。看得出来,她很在乎范其森。
“没什么,只不过我们太珍重爱情,太怕失去。”
“嗯。”阮琴点了点头。
“也许这样,只会让自己更受伤。”
“我不会让你受伤。”阮琴握着我的手,“明天,我会向范其森打听她妹妹的事,知道得越多,越能对症下药。”
阮琴真是天真,她以为这是打仗,只要知己知彼,就能百战不殆,感情的事比行军作战何止复杂千倍万倍。然而,我不正是想知道你的过去吗?虽然我曾经给自己理由,打听你的过去是为了抽身而退,但是阮琴的话却提醒了我,原来我想知道你的过去,只是为了更好地作战。
当感情变成战争,一切都变得凄苦。
回到家中,我把《新不了情》的碟放进CD机,曼妙的音乐缓缓从音箱中流出。
对面没有光亮,你还没回来。今天是范玫的祭日,孤独的你一定不忍早些回来对着满屋的寂寞。我靠坐在沙发上,翻看那本《对面无缘》,像一个忠诚的妻子,等晚归的丈夫。
《对面无缘》讲述这样一个故事:一男一女,巧合下,同租了一套两室一厅,门对门地住着。他们互相爱慕,却一再错过机缘,最后女人离开,男人孤独地坐在女人曾经住过的房间里自言自语:“在我心中,你与她们不一样。”
如果这句话早说几天,女人就不会离开,他们就能幸福地在一起。可是,世间没有那么多如果,也无后悔药可喂进伤心人的嘴里。在失去以后,在一切已成不可能后伤心忏悔,还不如在事情有些许希望的时刻努力争取。
外面有钥匙开门的声音,接着对面屋的灯光亮起来,你回来了。
我拿起电话,也许我与你只差那么一点点距离,只要其中一人稍许努力,走过之后,就能拥在一起。
电话响了几声,那边传来你的声音。
“喂。”
你的声音有些落寞惆怅,却又那样使我感觉亲切。握住话筒,我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无言的沉默。身边飘着悠悠的钢琴曲调。
“玫玫,是你吗?”
玫玫?他以为我是范玫,可是范玫不是已经死去?
“玫玫,我知道是你,你仍旧忘不了听那首《新不了情》。”
我早就应该猜到,《新不了情》应该有着特殊的意义。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能说话吗?”
“我以前是忽略了你,可你知不知道,这段日子,我有多想你。”你径自对着电话,用最深情的语调讲述你的怀念,“玫玫,你怎么忍心离开我,没有你的日子,天堂也变成地狱。今天我到过你一年前去的地方,你从那个地方跌下去,一定很痛。我知道我以前总是吝啬那三个字,我以为不说你也知道,今天我一定要对着你说。”你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电话,声音已经有些呜咽。
“我爱你。玫玫,我爱你。”
我的心都碎了,你对着我说“我爱你”,可这三个字,却是送给另外一个叫范玫的女人。我怕我忍不住哭出声来,砰的一声挂断电话。
你喜欢《人鬼情未了》,只是因为你希望,你与范玫永远不断这段感情。如电影里那样,即便是她死去,她的灵魂也能与你相聚。
你的CD机里也开始播放《新不了情》,很大声的,压住我这边的声音。我注定是个失败者,和着这没落的声音。
……痛苦的相思忘不了
为何你还来 拨动我心跳
爱你怎么能了 今夜的你应该明了
缘难了 情难了
……
经历了一夜的失眠,阮琴告诉我你与范玫的故事时,我的眼圈黑黑,没精打采,像足了动物园驯养多时的大熊猫。
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
男人与女人相爱,男人是外地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大律师,经常在全国各地打官司,女人是本市一家杂志社的编辑。他们曾经约定,即使相隔再远,男人每月也要飞回本市看女人一次。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男人在律师界名气越来越大,官司也越接越多,当然就无法履行这个约定。女人开始担忧,开始猜忌,情绪也越来越差,终有一天,在本市一座风景山上采
访时跳了下去。
我突然忆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市报新闻头条上是有这样一则消息,说一名女记者在采访时跳下山崖。当时没注意,因为是别人的事,也因为这样的新闻年年都有太多。
“后来呢?”我问阮琴。
“后来因为杂志社一口咬定女人是因为感情问题跳崖自尽,不肯付抚恤金,而男人坚持女人是不慎跌下山崖,各持不同观点。为了给女人讨回一个公道,男人与杂志社打了近一年的官司。”
如果故事的男主角不是你,我会以为,这只是个故事而已。
如果昨天没听见你深情的表白,我会以为这件事从范其森嘴里说出有些失真。
然而却没有如果,我深信一切都曾经真实发生过。
“其森还说,章伟祺打这场官司,并不想要抚恤金,只是要杂志社与市报登报道歉,说明事实真相——范玫不是跳崖而死,是因公失足跌下山去。”
“你说章伟祺爱范玫吗?”我明知故问。
“应该爱吧,但爱并不是最可怕的,关键是他认为辜负了她。”
不知在哪里看过一句话,最让男人刻骨铭心的,是他曾经辜负的女人。
“我没有希望了,是吗?”
阮琴一阵沉默,没有回答,她怕答案伤害我。
其实不说我也知道,我的问题就是答案。
我没有希望。
再次见到方总编,他问我什么时候与他签合约,究竟便宜多少。
看着他的脸,我忽然生出一种厌恶的情绪,就是这个杂志社困扰你,挡在路口,不让你了却一个心愿。
“方总编,这可不是菜市场买菜,谁还讨价还价?”
生意场上最忌言而无信,我曾经答应过做征稿平台时优惠一部分价格,但我无法忍受他拿了我优惠给他的钱去与你打官司。
我不能爱你,却能够帮你。虽然也许什么忙都帮不上。
方总编刹那间脸就变红,这是个重视金钱的人,迅而又按捺下性子,赔着笑。
“覃总,你曾经答应过给老客户一些优惠。”
“我说过吗?对不起,我记性不好。”
我站起身,做一个送客的姿势。
他涨红了脸,一言不发气势汹汹走掉了。
你看到他这个模样,应该感到安慰吧?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想落泪。
第二天方言来公司找我。
“听说你推掉方总编的征稿平台?”
我点了点头,懒得言语。
“他得罪你了?”
我摇摇头,他没有得罪我,他得罪的是你。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是个大杂志社,即便是价钱上优惠,公司也可赚一大笔钱。”
“方言,当是帮我,不要再谈,好吗?”我含泪哀求他。
方言看着我,把手一挥,“算了算了,我最怕看见女人掉眼泪。”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放在我手里,“把眼泪擦干,你现在是有几十个手下的老总了,不要动不动就抹眼泪。”
我接过手帕擦干泪。
方言接着说,“你这样做,应该是有原因的,但你不说,我也就不问了。但是你看。”他指了指外面忙碌工作的同事,“他们都是你的手下,他们兢兢业业在为伊方公司工作。而你,是领航者,你要负责的不是你一个人,而是外面所有的人。公事上,不要太任性。”方言的话有道理,我为爱情任性,影响的却是公司的利益。
“你是不是在怪我。”
“这笔生意做不做成,只是小事。我只是告诉你一个道理。”
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深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然后就站在那里。
他在想什么?在想我为什么推掉这笔生意?
然而他又怎会想得到。
这样的行为,连我自己都觉得怪异。
方言送我回家,走在友德西路的繁华大道上,大幅液晶屏上在做一个旅行社的广告。一个女孩站在一座满是风车的山上,把一盒写满愿望的纸质风车放飞。
然后出现一行字:“了梦想,来洛杉矶,上风车山。”
“风车山是什么地方。”我问方言。
“是洛杉矶一家风力发电厂,在一座山上筑满不同方向的风车,只要稍许一点风,不论向哪个方向吹,都可以发电。”
“你去过?”
“没有,只是听说在那里把写满愿望的风车放飞,飞得越多、越高,愿望就会越早实现。”
“那你下次去洛杉矶一定要替我去那里许个愿。”
“什么愿望?”
“覃伊伊一定要幸福,一定要。”我望着大屏幕上的风车山喃喃自语。当时我并不知道,幸福一直在我身边。
与阮琴一起吃饭,无意中说起推掉方总编征稿平台的事。她的反应与方言一样,说我太任性。
“我如果是方言,知道你在我投资的公司里任性放掉生意,一定会毫不留情炒了你。”
“可惜你不是方言。”我颇为得意。
什么时候,方言开始成为我的资本,可以对人炫耀。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方言对你那么好。”
“他对我好吗?”
阮琴点点头,很肯定地嗯了一声。
“还记不记得情人节那天晚上,在海岸线你喝醉酒,我扶不动你,打电话向他求救,他可悠闲得很。”
“也许他后来来了,只是我们错过而已。”
“不可能,那天他不知在与编号为几的女友调情呢。”
“我认为他爱你。”阮琴很真诚地告诉我。
“我还认为他爱你呢,他这人,滥情,不说也罢。”
“有很多事你并不知道。”阮琴叹了一口气。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觉察到阮琴的欲言又止。
“你与范先生发展得怎么样。”
“时间长了,所有感情都一样,慢慢变平淡。”
时间长了,所有的感情都会变平淡?那时的我在想,我是不是该庆幸没有与你在一起?也许不能与你在一起,三五年后,我对你仍旧是牵肠挂肚的思念。
晚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心不在焉地回想下午与阮琴的谈话。
方言会爱我吗?应该不可能,他有无数个女友等着他爱。
可是那天他坐在这张沙发上,告诉我:“在我心中,你与她们不一样。”不过后来,他笑着告诉我,这是书中的对白,试试看能不能打动女人的心。他把我当试验品罢了。
转念一想,虽然那次在海岸线他没来接我们,但平日里他待我不错,即便我犯再大的错,他也从不会恼怒我。
也许他对别的女人也是这样宽容,否则不会有那么多女友。
我摇了摇头,今天怎么老是想到他,真犯邪。
已经好几天没有注意对面的灯火,你这几天在干什么,难道还在为范玫的事四处奔波?
快下班的时候,接到方言的电话,他告诉我他在国外。
“有没有想我?”他笑着问。
我的确想过他,那天晚上一直在想他究竟爱不爱我。是不是应该问问他本人,如果爱我,就果断拒绝。
话到嘴边,却怎么也问不出来,难道问:你是不是爱我。他若不是,听后一定会笑我妄想兼自恋。
“想你干吗,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我不在时,你要照顾好自己,当然也要照顾好生意。”
“你是关心我还是关心生意?长话短说,我很忙。”
“你就不问问我在哪里。”
“在国外,任何地方都一样。”
“好吧,这几天你好好照顾自己,再见。”
“你也是,再见。”我匆匆挂上电话,收拾好东西就出门。
阮琴与范其森在楼下等我,我们约好了去看你打官司,这是你为范玫打的最后一场官司。听范其森说,不论输赢,你都会离开这座伤心的城市。
如果不是因为要去见你,我想,我不会这样匆忙结束与方言的谈话,我会问他在哪里,也会要求他带一大堆礼物回来。提到礼物,我记得方言每次出差回来都会大包小包给我带上一大堆。我确实不如他关心我那样关心他,但我的歉疚只是刹那间的事。我安慰自己,他总有回来的一天,到时再关心道歉不迟。而你不同,你打完这场官司就会永远地离开。
人,总是对将要失去的物、事要珍惜些。
由于方言那个越洋电话的耽搁,我们抵达法庭的时候,审判已经开始。这个案子看来颇有影响力,下面人山人海,只有后排靠左有几个空位。
你在上面侃侃而谈,说到激昂处眼圈都泛红。我听你说范玫,听你说一年前发生的事,居然有跟着掉泪的冲动。
你说:“我的确忽略了她,我总以为还有明天,还有再见她对她忏悔的一天,然而,所有的事都回不去了。”
这句话好耳熟,刚才接完方言的电话后,我就是心存此念。我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方言会不会像范玫一样永远回不来了?这个念头,让我感觉心好痛。继而又安慰自己,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就感情而言,方言不是个好人,他会长命百岁活下去。
当审判结束,当你赢了这场官司,当整个大堂内掌声雷动,我却还坐在那里默默地掉眼泪。
“覃伊伊,你怎么了。”阮琴推了推我。
我恍然大悟,站起身来,迎接凯旋的你。
那时的你容光焕发,从未有过的神采飞扬,你为你的爱人讨回公道,你的心里载满了喜悦。你与范其森拥抱,你们祝福彼此,然后你的目光就倾注在我身上。
“你怎么哭了?”
“我……”
“你与范玫的故事,让她太感动。”阮琴替我回答。
“谢谢你的感动。”你苦笑着对我说,“但当你变成故事里的人物,你只会觉得心痛。”
心痛,我应该有这样的感觉。一个我心爱的男人面对自己,面对这么多人,讲述他与另一个女人的故事,难道我不应该心痛?
你随身携带着行李箱,要赶下午六点的飞机离开这座城市。
“不能多留几天吗?”范其森问你。
你微笑着摇摇头,“这里已经没有我停留的理由。”
我知道,我永远不会成为你停留的理由。
送走你,范其森先行一步回去通知两位老人审判结果,阮琴与我慢慢地走路回家。她受范其森的委托,去房东那里退掉范玫与你先后住过的房子。
“你还好吧?”阮琴问我。
“能说能笑能走,你说好不好?”
“你不心痛?”
“心痛是局内人才有的感觉,我只配拥有感动。”
“你爱不爱他?”
“谁?”
“章伟祺,不然你以为还有谁。”
那一刹那,我竟以为她问的是方言。在你离去不到半小时后,我居然忘掉你。我一直很坚信我爱你,然而此刻,我在心里问上千百次,却始终回不出一个答案。我究竟爱不爱你?
“不知道。”我很无奈地摇摇头。
“刚才在法庭上,你在想方言是吧?”
“你怎么知道?”
“旁观者清,中午你告诉我你的迟到是因为方言的电话时,我就已经发现你的心神不宁。你不觉得你对方言的依恋已经很深?”
“不曾觉得。”
“那你还会不会否认方言对你有种超乎寻常的特殊感情?”
“你说的是爱吗?”
“不仅是爱,你曾说过,他的爱泛滥,只要是女人他都爱,那我就不能用爱来形容他对你的感情。他对你的感情很特殊,爱不足以形容,连我也能感觉到。”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阮琴愣了一下,继而道,“对,我是知道一些,最清楚明白的一件事就是,方言他爱你。他一再要求我,不要把这些事告诉你,他怕他的爱会令你内疚,令你困扰。我也曾一度遵守这个诺言,因为我以为你爱章伟祺,我怕方言的爱真的会带给你困扰。可是,现在看来,你根本不爱章伟祺,你在乎的是方言,所以我顾不得了。”
她顿一顿,接着说,“他比我更早感觉到你的心思,看到你心情低落,他比谁都紧张。当他从我这里知道你这样失魂落魄是为另一个男人的时候,他更是好沮丧。”
“我怎么不知道。”我很惊愕。
“他怎么会让你知道?这也正是我感觉他对你的感情超越爱的地方,他说他能做的,只是想办法令你开心罢了。”
阮琴的话让我震动,回忆起往日种种,连同那次在外环路上踏青,也是他的刻意安排,他怕我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于是定要陪我去郊外骑车。那时,看着一对对情侣从我们身旁欢欣而过,我以为我是最孤独落寞的一个,原来他才是。我的不开心,还能表露在脸上,而他,只能用欢笑去隐匿。
回到家里,阮琴去找房东,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
对面的灯亮了又熄了,大概是房东在验收房子。稍后,阮琴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沓钞票,那是房东退的押金。
“其森交给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我要回去了。你好好想想,想通了,给他一个电话,让他早些安心。”
我点点头,送走阮琴。
我是不是应该给方言一个电话?想到这里,我拿起电话,拨通方言的手机。我要对他说什么呢?或许我只想在此刻听听他的声音。可是电话彼端却提示,用户不在服务区。
为什么会这样,我想找他的时候,他却不在服务区。
今夜对面再无光亮。
清晨刚来到公司,远远地就听见苏瑜的声音。
“伊总怎么还没来。”
公司大了,什么都得规范化,再也不像以前作坊式工作时,大家没大没小地直呼其名,或哥哥姐姐的叫。但私底下,他们还是爱叫我伊姐,叫方言方大哥。
我急走几步,来到苏瑜面前。
“我来了,怎么回事?”
“快快快,方总的助理顾海打电话来,说是有急事要对你说。”
我来到办公室,接通电话。
“覃小姐,方总已经去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去了,去哪里了。”
“死了。”顾海带着哭腔。
死了?我握着电话呆立在那里,我记得我还有好多话要告诉他,他怎么会死了。
见我半天不答话,顾海在那边直喊,“覃小姐,覃小姐……”
喊了多声我才回过神来。
“你是不是骗我?”
“方总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拿他的生命开玩笑。”
“你们在哪里。”
直到现在,我居然还不知道方言在何方。
“洛杉矶。”
“我立刻过去。”
放下电话,我只是呆坐在那里,欲哭无泪,只感觉心在绞痛。“当你变成故事中的人物,你就会觉得心痛。”这一刻,我成了方言故事中的人物,而他,却不能再看我一眼。
苏瑜敲门进来送文件,见我情绪失常,把文件放在桌上,问我,“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吩咐苏瑜订两张飞往洛杉矶的机票并办妥一切手续。
“谁要去洛杉矶?”
“你与我。”
这个时候,我好孤单,多希望有个人陪我。
我与苏瑜坐在飞往洛杉矶的飞机上。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张大一双眼睛非常担忧地望着失魂落魄的我。
“伊姐,顾海打电话找你是为了什么事?是不是方总出事了?”
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话语中带着哽咽,“他死了。”
“怎么可能?他是怎么死的?”苏瑜的眼泪跟着就滚了出来。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只知道他死了。”
我用手蒙着脸,呜咽着说。没有人会了解我现在的苦楚,痛苦原来是不能够被分担的。
半晌,苏瑜拉开我蒙着脸的手,她已经擦干泪。
“伊姐,人死不能复生。”
她比我要坚强,本已止住泪的我,听了这话,眼泪又直刷刷地往下掉。
苏瑜拿出手帕放在我手中。
“快把眼泪擦干,再哭也没用,只会让方大哥在下面为你担心。他那么爱你,怎忍心看你哭成这样?”
我记得每次受委屈想哭时,方言总是在我身边,要么说笑话逗我开心,要么默默递给我一方手帕。然而现在,我再哭,他也是回不来了。
眼泪擦不干,拭去,又涌出来。
“我真后悔以前没好好对他,昨天他打电话给我,我还催他快挂电话。”
昨天中午,他还是鲜活的一个人,他的声音还清楚地在我耳边环绕——“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他是不是在向我道别,知道自己回不来了,再也不能照顾我了,所以嘱咐我好好照顾自己?
“方大哥不会怪你的,他爱你爱得那么深刻。”
苏瑜走进自己的回忆。
“对方大哥倾心是在情人节那天,那天对相恋的爱人来说是美丽的,但对曾受过爱情创伤的人来说,那一天是一个无法弥补的痛。记得那天,我在海岸线喝酒,喝得有些醉,摇摇晃晃出门时正好遇见他,他焦急地问我有没有见着你。我还没回答,就吐他一身,然后醉倒在他怀里。”
记得方言总说,一见我,他的衣服就受伤。这次他的衣服,多半也是因为我才弄脏。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躺在他的床上,而他,蜷缩着睡在沙发上。他那么高大,一整夜睡在又短又窄的沙发上一定很不舒服。我想我就在那一刻,爱上了他。爱真是莫名其妙的东西,我一直以来都只是崇拜他,从没想过会爱上他,也许就是那一天他给我的感觉,像是一种催化剂,让崇拜变成爱。
“虽然我知道是不可能的事,但我还是开始织一件毛衣,因为那天,我弄脏了他的衣服。”
为什么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总是喜欢用织衣物来表达。记得那个时候,我也在织一条围巾,不过是为你而织。
“他没有接受我的毛衣,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我想过放弃,但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在蓝色海岸开完庆功宴后,我看见他想送你,你却不要,等你走后,我就坐上车。我告诉他,我爱他。他说,不可能,他已经习惯了只爱一个人。我问,她是谁?他告诉我,他爱的那个女人是你。其实我早就应该发觉,他看你的眼神不一样。
“他爱你,不让你知道,只是默默在身旁付出。他让我明白什么是爱,所以后来他拿来两张《人鬼情未了》的电影票要我想办法不落痕迹交给你时,我也欣然答应,他能为爱做出牺牲,我为何不能。”
那两张电影票原来是方言特地买来送给我的,他想用两张电影票成全你我。之所以影院门口,我会遇见他,原来并非巧遇。他为何那么傻,难道爱情真能让人变笨?如果那天,你真的赴约与我一起看电影,那么说说笑笑的是我们,只余他一人孤独怅然地在身后看着我们。
这一刻,我好庆幸那天你没来。
“他总在我们面前说他有好多女友,其实我们真有见过吗?喜欢他的女人肯定很多,但我知道他心里容不下别的女人。他之所以这么说,也许是因为他知道,你不爱他,而他也不愿变成你的困扰。伊姐,他很爱你,我真怕连他死后,你也无法明白他的心,所以才把这一切告诉你,我并不想让你伤心,只想你明白他。”
我哭着点点头,用手帕拭着脸上拭不干的泪。
那次在外环路上骑车,他曾对我说,“瞧在眼中的未必是真的”,他是在暗示我什么?凡事要用心去看,而不是用眼。可我又何尝用心去看过他?用心看他的是苏瑜,我只是用眼,当我慢慢学会用心去看的时候,却再也看不见他了。
一下飞机就看见顾海站在出口等我们,说不出多沮丧的神情。
“覃小姐,你不该来,他连尸体都已经就地火化。”
“为什么不让我看他最后一眼?”坐在去酒店的车上,我问他。
“你能忍心看吗?那已经不能叫尸体,只是些残缺的肉团罢了。”
我一听这话,眼前发黑,几乎晕倒,幸好苏瑜扶住我,让我靠在她肩上。
“怎么会这样?”苏瑜替我问顾海。
“许是因为要赶上昨天下午的飞机,出事的时候,方总正在高速公路上急驰,最后车子撞在护栏上,翻了几翻,然后爆炸。大概就是这样,出事时并没有车辆经过,这只是警方的推断。”
他明知要上飞机,为何还去别的地方?
“你知道他是在去哪里的路上?”
“据说是风车山那个方向。”
风车山,我心头一紧,不就是在友德西路液晶屏里看到的那个让我充满憧憬的地方,据说在那里放飞写满愿望的纸风车,愿望就会很快实现。我那时要方言去洛杉矶一定不忘替我许愿,愿望是“覃伊伊一定要幸福,一定要。”他一定是为了替我许愿才在匆忙中去风车山。是我害了他,他为了让我幸福,不惜舍弃自己的生命。他不知道,就连我自己也不曾知道,没了他,覃伊伊就没了幸福。
“我想去出事的地方。”
“出事地点已经清理干净,什么也看不到。你身体这么虚弱,最好回酒店休息。”
顾海显然不愿我去。
“我要去,我要看看他最后呆的地方。”
“让我们去看看吧。”苏瑜也红着眼请求。
顾海寻一个地方,掉过车头,往风车山的方向驶去。
“这里就是方总出事的地方。”顾海降低车速。
我向窗外望去,除了新补好的围栏,似乎没有痕迹表示这里曾是方言的葬身之处。蓝的天,白的云,风景是那么的美好。而我的心,却在绞痛。
出事的时候,我在哪里?应该是在法庭里听你慷慨陈词。而你,是我曾经以为深爱的男人。
“顾海,我们去风车山。”
风车山果真与广告里见到的一样,朝向不同方向的大风车建满整个山坡,稍许一些风就开始旋转。
“我想一个人在附近走走,你们等等我,好吗?”
顾海与苏瑜点点头。
我顺着一架架风车走上山去,也许这里曾经有方言的足迹。
接近山顶,地面上有些纸质小风车,风吹过,在地面飞旋。
我捡起一个,拆开看,上面有字迹。
“覃伊伊一定要幸福,一定要。”
是方言的笔迹,就连这句话,也是当天我说的,一字不漏。他对我这般留意关心,而我,却知觉如此迟缓。我捡起地上一个个纸风车,拆开来看,每一张都有方言为我许的愿。是不是我不要我的幸福,方言就可以回来?
捡完所有的纸风车,数了数,刚巧一百个。
转身,看见一位老太太站在我身后。
“小姐,你为什么捡起这些风车,那个年轻人好不容易才把它们放飞。”
“你见过他?”我用英文与她交谈。
“是的,昨天他在这里放飞许多愿望。他还告诉我,放飞了它们,他心爱的女孩就会永远幸福。”
可我,怎么配拥有幸福。
我凄然一笑,说了声“再见”,就抱着那沓写满愿望的纸片下山。
老妇人在后面直喊着“小姐、小姐”,我也顾不得听了,再听下去,我怕心会再碎一次。
车前,顾海与苏瑜神色焦急地在等我。
“这是什么?”苏瑜指着我怀里乱成一团的纸问我。
“这是我的幸福。”
再回到家里,恍如隔世。
CD机里仍在放那张《新不了情》的CD,却是不一样的心境。
心若倦了 泪也干了
这份深情 难舍难了
……
已不见你 暮暮与朝朝
这一份情 永远难了
愿来生还能 再度拥抱
爱一个人 如何 守到老
怎样面对一切 我不知道
回忆过去 痛苦的相思忘不了
……
我终于体会到你的心情,也真真正正爱上这首歌,原来它描绘的,正是我此刻的心情。
好几天,我就这样静静地呆在家里,听这首歌,默默掉眼泪。
阮琴来看我,最后也只是陪着我掉眼泪。
“没想到你对他的感情如此之深。”
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如同男人一样,女人也会特别怀念她曾经辜负的男人,我多么希望我只是忏悔,那样我就可以少痛一些。然而,经历过,才深刻地体会到,没有爱,根本不会有忏悔。你于范玫,我于方言,都一样。
好不容易被阮琴拉上街,我要她陪我去友德西路。
在那个大幅液晶屏前,我驻足而望。曾经在这里,我向上天要求更多的幸福。如果时光倒转,我一定不会再奢求,因为那个时候,幸福就在我身边。
“那不是章伟祺吗?”阮琴指着屏幕里一个男人道。
我擦擦眼睛,的确是你,你脖子上围的,正是我织给你的米白色围巾。这是一个关于跑车的外景广告,你不小心被摄进去。
如果是以前,我会很欣喜地分析你围上我织给你的围巾代表着什么?也会仔细地研究你现在在哪座城市,并且会对你脸上细微的表情充满关怀。
然而现在,我却站在那里,仅只是站在那里,神情远不如阮琴惊喜。
我有好多天没去上班,苏瑜与李原青替我打点公司的一切。
晚上电话响起。
“是覃伊伊小姐吗?”
“是。”
“我是万鼎律师事务所的陈律师,明天在江水路十八号宣读遗嘱,你务必到场。”
“遗嘱?”
“方言先生生前曾委托我们立过一份遗嘱。”
“能不能不去?”
我怕去后,听了,他在世上最后一丝气息也消去。
“只有你在场,我们才能宣读遗嘱。”
“那迟几天再宣读吧。”我挂断电话,无心再去理会。
稍后电话再响,是顾海。
“覃小姐,郑夫人请你明天一定要去江水路十八号。”
“谁是郑夫人?我为什么要听她的话?”
“她是方总的姐姐,也是电器公司百分之五股份持有者,现今公司由她主持大局,我现在是她的助理。”
“我很累,不想去。”
“郑夫人说公司要稳定人心,必须尽快处理方总身后事,包括遗产分配。如果你不去,她将抽出对伊方公司的投资。”
我默然,方言一走,所有的人都拥上来欺负我,包括顾海,居然也拿鸡毛当令箭。
“覃小姐,对不起,我只是转告郑夫人的话。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那么请你告诉郑夫人,我还是不会去。”
什么稳定人心,顾全大局,都是面子上的话,真正目的只有一个,快快分了遗产享受极乐。
多年来,我还是没学会三思而后行。在方言的蔽荫娇宠下,怎学得会这五字真言。
放下电话,我开始后悔。伊方公司是我与方言的心血,虽然我常说方言不管事,但却明白,私底下,他费了不少心思,包括排除众议投资伊方,包括建立初期用特价电器笼络伊方的客户。如果真是让伊方公司倒闭,我不仅对不起公司同事,更对不起方言。记得方言曾说过,我是伊方的领航者,我不能任性。
悲剧结局
失去方言,我不再娇贵。也许我该打电话过去,告诉他们,我明天会去。
正要拿起电话拨号,电话铃却再一次响起。
拿起电话,是一位妇人的声音。
“覃小姐吗?你好,我是郑方若梅,是方言的姐姐。”
“郑夫人你好。”
“明天宣读遗嘱,希望你能去。若不快些了结此事,稳定人心,让公司上下方寸大乱,即便是我再支持投资给伊方公司,其他股东也不会答应。”
“嗯,我明白。”真是厉害,恩威并施。
“明白的意思是说,你明天会去?”
“嗯,我会去,不过要在方言的灵位前宣读。”
接完电话,我扑在床上痛哭。为什么大家都要逼我去听遗嘱,遗产分配真会带给人心跳?
第二天我准时来到方言的故居,我是去得最迟的一个,房间里已经坐满了人。我听方言说过,他父母早亡,大概这都是郑方若梅的家人。
中间一位妇人,雍容华贵,一看便知是郑方若梅。
我向她微微颔首,她亦向我冷冷点头。
人员到齐,陈律师开始宣读遗嘱。
方言的遗产包括电器公司百分之七十的股份与伊方公司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分配方案很简单,伊方公司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转到我名下,电器公司百分之七十的股份留给郑方若梅,但条件是,她若收下这百分之七十,必须每年拿出总利润的百分之十投资伊方公司。
总利润的百分之十不是小数目,但比起百分之七十的股份,是小巫见大巫,郑方若梅欣然同意,在协议书上签字表态。
我握着笔,想着方言为我的周全设想,悲从中来。
字签完,人也散了。大家都为这份遗产而来,分配完遗产,达到目的,自是走还来不及,谁会愿意陪伴这块悲凉的灵位。
我审视整个房子,这是方言曾经住过的地方,到处都留有他的气息。可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亦休。
CD机上,居然有那张熟悉的《新不了情》,方言他也喜欢听这首歌?
我把CD放进CD机,按下播放键。音箱里开始传出那凄凉的音乐。
心若倦了 泪也干了
这份深情 难舍难了
曾经拥有 天荒地老
已不见你 暮暮与朝朝
这一份情 永远难了
愿来生还能 再度拥抱
爱一个人 如何 守到老
怎样面对一切 我不知道
回忆过去 痛苦的相思忘不了
为何你还来 拨动我心跳
爱你怎么能了 今夜的你应该明了
缘难了 情难了
缘难了,情难了,我只望来世与你再度拥抱。
喜剧结局
失去方言,我不再娇贵。也许我该打电话过去,告诉他们,我明天会去。
正要拿起电话拨号,电话铃却再一次响起。
拿起电话,彼端是一个男人唱歌的声音,唱的居然是《新不了情》。
……爱你怎么能了
今夜的你应该明了
缘难了 情难了
是方言的声音!我以前看过一本书,说只要生者诚心可鉴,便可接触到死去的爱人。难道是我的悲恸感动了上苍,他赐方言来见我。
“方言,是你吧?你还好吗?我……我好想你。”我只怕相聚的时间太短,一急,说话不免打结。
“覃伊伊,你怎么了,我即便是死了,你也不用这么伤心,话都说不清楚。”他居然话里带笑。
即便是死了?那么,他并没有死。
“你还活着?你在哪里?”
“我就在你楼下。”
我来不及穿鞋子,光着脚就跑下楼去。
果真是方言,胡子拉碴地站在那里。我跑上前去,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搂得紧紧的,怕一不留神,他会跑掉。
“覃伊伊,你谋杀呀?再不放手,我就算上次大难不死,这次也被你勒死。”
我松开手,问他,“究竟怎么回事?”
“上去再说吧。”他一把抱住我,“这么冷的天,你居然光着脚丫跑出来,病了怎么办。”
望着他的脸,我幸福地想,只要他在,病了怕什么?他会大包小包买一大堆药摊在桌上,让我挑一种喜欢吃的。
原来上次在风车山,他下山时遇见了劫匪,将他刺晕后,抢了他的钱包、车钥匙,甚至衣物。幸好上次我在风车山上遇见的老太太重又回来救了他,把他送进医院。
“那么被装在骨灰盒里供着的是那劫匪?”
方言点点头,“是该供着,他也算救了我。也许他不去死,死的就是我。”
“不要再谈死字了。”经历了这次,我畏惧死别。
“能知道你的心意,死一万次我也心甘情愿。”他深情地望着我。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害我们为你担心。”
“谁叫你上次在风车山,不听那位老太太说完话就溜掉?我一直失血过多晕迷在床,如何告诉你?况且我也是伤好后去警局报案,才知道你们误认那个劫匪是我。”
“你伤在哪里?”
“在心口,再深一点,就没命。”
“现在还疼吗?”
“已经痊愈。”
月光下,我们相拥着,享受生离死别后的幸福。CD机里反反复复唱着那首《新不了情》。
……爱你怎么能了
今夜的你应该明了
缘难了
情难了
……
后记
从六月十八日至今,已经是约摸一个月的时间,不断地写,每天总有一两千字出来。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道,这篇文章从计划中的短篇被我写成长篇,是因为我已经融入他们的生活中,他们也已融入我的生活,我不愿过早地结束。然而文章再长,也要有结尾,即便是再不想,也要去面对。就像人生,你不知道它何时会骤然结束,但早晚,都会有落幕的一天。那一天,虽然有怅惘,却不会再悲伤。我们享受的是过程,甘苦自知。
我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包括写小说。刚开始设想的男主角,不是方言,而是章伟祺。心目中的男子,应该是他那样,有些神秘,更是寡言,有一段不愿提及的往事,所以更显沧桑。一直以为自己喜欢这样的男子,我会为他与覃伊伊写下一个美丽的故事。然而,写着写着,我心中的天平却慢慢地倾斜,我开始为那个默默在一旁守护着的方言而动心。他有些不羁,却很专情,偶尔会气气覃伊伊,但却掩映着深情。我想,我若是覃伊伊,我会爱上方言,毫不犹豫。
覃伊伊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她与这世上大多数女人一样,有一段伤心的爱情,有一个知心的朋友,曾经爱上一个想象中的爱人。组里名为Liner的朋友回帖说,覃伊伊爱上的章伟祺,只是她想象中的恋人。然而,一见钟情不就是这样。你看到他,有点点动心,却对他完全不了解,你开始观察他的生活,打量他的一举一动,最后居然发现他对你还不错,他可以买一张CD送给你,还可以在情人节送你回家。虽然他偶尔有些冷漠,但你却以为那是他的沧桑,年轻的时候,我们都喜欢这样的男人。因为他越沧桑,你越想了解,了解到最后,你就会爱上他。覃伊伊也是个平凡的女孩,她免不了这些俗套。
覃伊伊爱上方言,并不突兀。早在与阮琴讨论方言究竟爱不爱她(或许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动心了。她的心动连自己也不察觉。还记得故事开篇不久覃伊伊的妒忌吗?她以为她在方言心中摆在一个特殊位置,而方言却告诉她,她只是他一大堆女性朋友之中的一个。当时她以为她是对友谊都自私的女人,然而仔细想想,谁会那么自私地对待友谊?她一直对方言情人节那天不来接她耿耿于怀,她是在乎他的,即便是后来她想问明白方言究竟爱不爱她,她都担心方言若是不爱她,会嘲笑她。她一直在乎方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在接完方言的越洋电话后,她观看章伟祺为范玫打官司,她只是为他们的爱情所感动,后来,思绪居然飘移到方言身上。那个时候,聪明的读者就应该料到她的感情归属。你若爱一个男人,你会面对他思念别的男人吗?你若爱一个男人,你会听完他讲述与另一个女人的深情故事后不是痛苦酸楚,而仅仅是感动吗?到这个时候,覃伊伊的天平与我们一样,已经倾斜向方言了。只是那还只停留在潜意识。
后来呢?后来就不必我多说,在阮琴、苏瑜的点化下,她终于学会用心去看事物,这个爱情故事也顺理成章被成就。
这段时间,我跟着覃伊伊享受方言无微的照顾,与她一起坠入爱河,感受方言死后她的悲伤,伴她一起回忆方言陪她度过的一段日子。我的计划本就不是一个悲剧,在很早以前,在写液晶屏里放飞纸风车的时候,我就已经预备好要给这个故事一个完美的结局。中间的大起大落是必要的,没有这一段时间,怎会有覃伊伊刻骨的记忆。我喜欢方言,就要还一个同样深爱他的覃伊伊给他。
也许是性格使然,我在写完一个喜剧结尾后又忍不住写了一个悲剧的结尾。
喜剧结尾写给所有正在爱恋或憧憬爱情的人,爱情是美好的,经历千辛万苦,有情人会终成眷属。
悲剧结尾送给我自己。
我说过,我不忍过早结束这个故事,然而现在手里握的笔已觉疲倦,所以一定要给她一个结局,也许送给我自己的结局并不是一个故事的结束,而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我希望有一天,我会拿起笔来,再《续不了情》。
写小说是孤独的,虽然小说里热热闹闹的好几人陪你,但停下手,你还是你自己,一个人对着冰冷的电脑。然而“新帆”让我感觉并不孤独,有人期待下文,有人热热闹闹讨论故事。这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动力。我能给你们的,也仅只是继续这个故事。谢谢CY、醒醒、梧桐叶子、violet、深蓝色的天空、美美等等朋友,可以说这个故事,被你们成全。
伊人
二00三年七月十七日
(二)纵使相逢
第一章 在雨中从一数到一千
二00三年七月的某天下午,我在郭云天位于市中心繁华地段的寓所里,等他下班回家。郭云天是市一医院胸外科副主任医师,不过三十岁,已有市医第一刀之称。用杨伯伯的话说,郭云天前途不可限量。
毫不夸张,的确如是。
墙上时钟指向七时整,门外尚无动静。
百无聊赖,我来到书房,拧开书桌前的台灯,就着不算亮的灯光,打算从书架上找本书看。
一本本寻过去,净是医学方面的专业书籍,好不容易找到一本与临床医学无关的书,随便翻几页,看到这样一段话:
人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该要什么,因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来生加以修正。
……
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检验哪种抉择是好的,因为不存在任何比较。一切都是马上经历,仅此一次,不能准备。好像一个演员没有排练就上了舞台。如果生命的初次排练就已经是生命本身,那么生命到底会有什么价值……
正要翻页再看下去时,外面传来门锁的声音。一定是郭云天下班归来。
我合上书,来到客厅,看见郭云天一脸倦容靠在沙发上。
他看见我,只是淡淡地说一句,“你来了。”
两年多的相处,使我们的感情平淡下来,如共处二十年的夫妻一般,已经给不了对方任何新鲜感。
也许,我们从没经历过感情的高潮。一条直线,不可能有高潮,也无所谓低谷。
我点点头,在他身侧坐下,脑子里尚在回想刚刚在书里看到的那些文字。
“吃饭了吗?”稍许闭目养神后,他问我。
我摇摇头,“打算等你一起吃。”
“做完手术,我与同事一起在外面吃过。”
“那你好好休息,我在回家的路上顺便买个盒饭就行。”我拿起挎包,打算离开。
“芸薇。”他抓住我的手,不让我走,“我陪你吃饭。”
“你不累吗?”我转过身看着他。
他摇摇头,“我的另一份职业,是你的男友。”
“可当我的男友,永远只是你的副业。”
他并不否认,只是笑着说,“但我同样想做到最好。”
打开门,外面一阵热气袭来,走出大厦,我望着阴沉沉的天,皱了皱眉。
“又将是一个沉闷的夜晚。”
“也许会有一场暴雨。”
“算了,你不用陪我了,早点回去休息。”我突然说。
“为什么?我说过要陪你吃饭。”
“可你看上去非常疲倦。”我抬头再看看天,“况且将会有一场暴风雨。”
“那你怎么办?”
“我立刻打的回家,也许会躲过这场雨。”
“晚上你吃什么?”他对这份副业兢兢业业。
“我储藏了一些泡面,可以用来充饥。”
“那好吧。”他不再坚持,为我叫来一辆计程车,目送着我离开。
我扭过头,透过窗玻璃看着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他渐渐消失在视野里。
送别,于我们来说,只是一种形式而已。我们需要这种形式,来表明各自的身份、关系。
这城市,许许多多的恋人如我们这般,过着这样的生活,用一种含情脉脉的方式,欺骗别人,同时也更深层地欺骗着自己。
人如果不止是活一次,如果再活一次,我会作出怎样的选择?
记忆深处一个瘦高的身影又一次显现在我脑海里,而后又被我压抑下去。
再活一次,怎么可能再活一次?生命的神秘就因为它的永不复返,我们无法再次选择。
刚刚在书中看到的那一行字,突然被我轻声低吟出来:
“人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该要什么,因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来生加以修正。”
我将永远无法明确知道自己该要什么。
侧头间,眼睛的余光忽然瞥见街边有一家面馆,那一霎间,我忽然想起,家中储存的最后一杯泡面,已经在昨夜被我吃掉。
“就在这里停车。”我忽然向计程车司机喊道。
停车付账时,发现这条街非常陌生。
“这是哪里?”我问司机。
“维正路。”
“维正?”我蓦然一惊,而后定下心神,“我在这座城市住了这么久,为何从没听过这条路。”
“这是一条相对僻静的路,因为怕塞车,才绕道至这条路行驶。”计程车司机耐心地回答。
“哦。”我应了一声。
没想过就在郭云天所居住的顾西路背面,会有一条与其平行的路,而这条路的名字,叫维正。
因为两条路没有交点,所以一直以来,我在与其平行的另一条路上走,却丝毫不知有这样一条路的存在。
是啊,这座城市太大,我又怎会知道每一条路,每一栋楼?甚至心隔天涯的人,是否会近在咫尺。这些,我都不会知道。
维正路,好巧的名字,我逆着这条路走向刚才瞧见的面馆。
面馆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地久天长。里面的摆设也非常别致,全是两个座位相对的情侣座,更为有趣的是,每个情侣座上都挂着一个牌子,分别写了不同的名称。有地久天长,有情系一生,有与子携老,也有相顾无言、咫尺天涯。
我选在咫尺天涯坐下。
一个笑容非常甜美的女侍者来到我面前。
“请问小姐要什么面。”
“一碗素面。”我回答。
“好的,马上送到。”
正待她转身离开时,我忽然叫住她。
“还有什么需求吗?”她问我。
“你们的座位有这么多名字,不知你们的面,是否也会有各式各样的名称?”我好奇地问。
她摇摇头,“我们的面只有一个名字,叫地久天长。”
“为什么?”
“你不觉得一根根长长的面条,比较适合这个名称?”
我想了一会儿,“但是面条再长,也有尽头,不可能地久天长。”
“这只是个美好的愿望。”
地久天长在几分钟后端上来,面如其名,每根面条都异常地长,如果不咬断,会以为它没有尽头。因为太饿的缘故,我一口气吃掉两碗。
地久天长,只是个美好的愿望,就算吃掉两碗,也不一定会拥有。
“小姐,满意吗?”
“味道很棒。”我由衷地说。
“欢迎下次光顾。”
会再次光顾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即便不是为了这碗叫地久天长的面,也是为了面馆外这条路的名字。维正路,方维正。
我在维正路上慢慢地晃荡,看路人行色匆匆,害怕稍迟一步,将来临的暴风雨会降落在自己身上。唯有我,不急不忙,仿佛在等待一场暴风雨的降临。
长时间承受闷热,会让人产生这样的愿望。
与地久天长面馆相隔一百米的地方,有一家小超市,我看了看里面明亮的灯光,走进去。
我打算买一种叫“我中有你”的泡面。
这种泡面由一大一小的两个面团合成,原本是分开的两个面团,经水一泡,就千丝万缕,混在一起,互相牵系。谁都无法分辨,哪一根面条曾经属于哪一个面团。
我中有你,因此得名。
若两个面团,没有开水的催化,就会是永不相交的两个个体,永远不会我中有你。
一直以来,我都是吃这种品牌的泡面。所幸十年来,生产这种泡面的厂商,没有停产这个品牌。
市场刺激生产,之所以一个品牌能维持十年,总是有它的原因。
我中有你,仅只这个名字,这独特的广告语,就能给吃面的人带来一种久违的温馨。通常吃泡面的人,都是孤独的,都向往这样的温馨。
超市卖泡面的货架在最里面,顺着货架一直走下去,终于看见大碗小碗的泡面一叠叠地放着。小小的过道上,弯腰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听见脚步声,男人直起身子打算让道。
慢慢地,我看清楚他的脸,这张面容,似曾相识。
方维正,一霎间,这个名字突显在我脑海中,依旧是深如泓潭的双眸,只是身形,比十年前略微显得高大。他穿着一件烟灰色棉布衬衣,深蓝色休闲长裤,手里拿着两盒“我中有你”泡面。
难道一直以来,他亦未能忘记这个牌子的泡面?这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们正面相对半刻,在同一时间叫出彼此的名字。
“邱芸薇。”
“方维正。”
于我来说,半刻的迟疑,是因为怔住了,没想到会遇见他,更因为怕太快叫出口,从而让他知道,我有多么挂念他。
于他呢?也许是忘了我这样的一个人,慢慢在记忆中搜索,才回想起来。
“十年了,你却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略微清瘦了。”他站在过道中与我聊天。
“可你却认不出我了。”我隐匿心底淡淡的失望。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是啊,我也未曾料到。”我笑了笑说。
何止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我以为今生今世我们都无缘再见。
“看来你过得不错。”我贪婪地盯着他的脸良久,迅而又发现自己的失态,掩饰地说笑,“再不是十年前的瘦竹竿。”
他笑了笑,“十年,可以改变许多事。”
是啊,人生再长,也不过十个十年,每一个十年,我们都会经历阵痛的改变。
十年,的确可以改变许多的事,可以让我们青春不再,可以让我们容颜渐老,然而,却改不了我一见他,甚至想到方维正三个字,就会显露的失态。
一晃,十年过去了。
“你也买泡面?”他问我。
我点点头。
“你仍然喜欢吃这个牌子的泡面?”我指着他手里的“我中有你”问他。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迅速拿了十杯泡面放在购物推车里,与他一道去收银台结账。
“你买这么多泡面?”
“我习惯一次性买许多,一个人的时候,再泡来吃。”
“一个人吃泡面很孤独。”
“如果吃这种有两个面团的泡面,就会减轻一些孤独感。”我摇了摇手中的面。
“你还是像从前那样,有一脑子的稀奇古怪的想法。”
我们把十二杯泡面堆在收银台上,高高的像一座小山。
看着他把一杯杯泡面拿着给收银员扫描,我站在一旁,仿佛回到十年前。那时候刚下晚自习,在高中校园的小卖部里,方维正要请我吃雪糕。
那时的我们,同桌近一学期,关系已经不错。
“这是你最喜欢的娃娃头雪糕,为何不要?”他疑惑地问我。
我皱着眉摇摇头,“不想吃。”
“你是不是病了?”他紧张地问。
我想解释,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当时的年纪,我怎么好意思向一个男生解释这几天是月经期。关系再要好,也不行。
“谢谢,一共三十六元。”
收银员的一句话将我从回忆中惊醒。眼前是灯光明亮的小超市,收银台前,站着二十七岁的方维正与我。
十年之后,一样的两个人,只是换了不同的场景,不同的心态。
方维正抢着付账,在他打开钱夹的那一刻,我无意间瞥见他的钱夹中,嵌着一个女人的相片。由于太匆忙,无法看见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但那是女人,我确定。
这样的确定,让我心酸。虽然,我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心酸。
走出超市,我提着装满十杯泡面的大口袋走在他身边。他依旧比我高出一个头,这个比例,让女人感觉到安全,这个比例,没有因为岁月而改变。
“重不重?让我替你提一段?”一阵沉默后,他伸过手来,要替我提泡面。
我摇了摇头,手一缩,逃离他伸出的手,因为想起皮夹里的那张照片,更因为想起郭云天。
身边这个男人想减轻我负担的重量,但他能替我提多远?终归要承受重量一个人上路,何必去享受仅只一刻的轻松。
“你知不知道,这条路叫维正路。”稍顿后,我说。
“我就住在这条路上,怎会不知?”
“你住在这条路上?”我惊异地说。
“很奇怪吗?”
“只是觉得很巧合,方维正住在维正路。”我笑着说。
“当初来到这座城市,无意间发现这条路,于是就租房子住下,想不到一住就是两年。”
两年前,正是由杨娜如介绍郭云天给我认识的那段日子。我频繁出入顾西路的时候,方维正在维正路上徘徊,我们生活于同一个城市的平行街道上,却丝毫不知彼此的存在。
两条直线,因为平行,所以没有交点,那两颗心呢?
为什么我没有早一刻发现这条维正路?
“可惜我却直到今天才知道,有这样一条路的存在。”
“你也住在这儿附近?”
“我的男友住在与这条路平行的顾西路。”话落,我偷偷打量他,想看看他的反应。
我多么希望他听到这个消息会有一阵的不知所措,或是稍微的一愣,但是,结果令我非常失望。
“不知他是不是那么巧,也叫顾西。”他轻松接过话题。
看他神色如常,我用笑声掩饰心中的失望,“不,他叫郭云天。”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他忽然问我。
这个问题把我问倒,过得好吗?我问自己。
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后,进入现在就职的公司,一呆便是五年,两年前的一个派对上,结识了身为医生的郭云天,经由杨娜如搓和,走在一起。
好还是不好?因为没有另一个生存状态与此作比较,让人回答不出。
他呢?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我偷偷打量他的脸,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我要的答案,他只是如十年前一样,一贯温和的神情。
就在此刻,空中一声响雷,接着大滴大滴的雨落下来。
“下雨了!”我居然很开心,站在原地,不躲不避,抬头望着天空。雨点滴落在脸上的感觉,真是太妙!
“快过来。”方维正躲进屋檐下喊我。
我原地不动,仍旧站在大雨中。
“还记得十年前吗?我们就是这样淋雨的。”我笑着大声对他说。
“可现在是十年后了,再像孩子似的站在街头淋雨,别人会以为我们有神经病。”他走过来扶着我的肩,打算拉我去屋檐下躲雨。
“只是过了十年,有那么大的区别吗?”我望着他说,面颊不断的滴落水珠,没有人能分辨出那是泪还是雨。
他望着我,并不回答。
稍顿后,他问我,“淋雨会很开心吗?”
我点点头,“十年前,有个男孩教会我,觉得沉闷,觉得有压力,那么在雨中从一数到一千,就可以雨过天晴,见到彩虹。”
他拂了拂我淋湿的头发,与我并肩站在雨中,“那好,我陪你。”
就这样,在七月的维正路街头,方维正与我,在大雨中伫立。
“一、二、三……”我们决定像十年前那样,在雨中数满一千,再说再见,各自踏上归程。
“你们就这样在暴雨中数满一千?”杨娜如不敢置信地睁大一双美眸。
我点点头,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把被子裹得更紧。这是夏天,一点也不觉冷,但我需要紧裹的被子给我力量。
“难得十年后再相逢,方维正还能陪你一起疯。”
“这与时间无关。”我的声音因为感冒而变得沙哑。
“那与什么有关。”
“回忆。”
“回忆?”杨娜如皱了皱眉。
是啊,回忆。那个时候,我在读高二,一次数学测验的失败让我闷闷不乐,再想想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两年后的高考,感觉肩上压力重重,好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开怀,亦无法专心于学业。
方维正在那个学期刚刚成为我的同桌,虽然同学一年,我们却并不熟稔,就算同桌,之间的交流,也不过是因为我忘性大不见了橡皮找他借。
那段对自己失去信心的日子,我更是寡言少语。
之后紧接着的一次单元测验,很不幸,我又拿了一个很低的分数。
代数学课的徐老师叫我去办公室谈话,问我究竟是怎么了,接连两次都获得很差的成绩。
我只是低着头不做声。怎么了?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那样,女孩子一到高中,便成了强弩之末,成绩就不行了。但,这个缘由又怎能开口。
走出办公室,只觉得委屈万分。被老师叫去办公室谈话,生平第一次,多丢人!我每天认真听课,认真温习,却为何总是做不对习题?
外面是闷闷的天,仿佛马上就要下暴雨,而我的心,何尝不是闷得将要下起雨来。
独自一个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越想越伤心,忍不住落下泪。
“邱芸薇,你怎么了?”迎面走来方维正,他的手里端着刚从食堂打来的饭。
“没什么?”我慌张地擦干脸上的泪水。
“刚才徐老师叫你去办公室,出什么事了吗?”
“我的测验总不及格,他问我为什么。”我小声说。
“我也总觉得你这些天一直闷闷不乐。”他与我一道在路上缓步行走。
“高二的数学课,仿佛一下子难了许多,总是考不好,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我皱着眉头,很伤心地说。
“是不是你给自己压力太大?也许你没用对方法,那些习题其实并不难。”
“你的成绩好,当然觉得不难。”
方维正温和一笑,并不反驳。
这个时候,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降下来,大颗大颗的,落在我们的头上,肩上。
“快跑!”我对他说。
“反正跑到宿舍,身上也会淋湿。”他不慌不忙。
“那怎么办。”
“我教你一个方法,可以减轻压力。”
“会有什么方法?”
“你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要想,数着一、二、三,一直数到一千。”
“有效吗?”我有些许怀疑地问。
“相信我。”
我于是照着他的办法,一、二、三地一直数下去。放下所有包袱,什么也不去想,只听到耳边大雨滴落的声音,鼻子里嗅着泥土的清香。
“九百九十九、一千。”数完所有的数字,我睁开眼睛。
对面站着他,含笑望着我。路上是来来往往的学生,时而向我们投来注目礼。
“你怎么也站在这里淋雨?”望着他碗里泡满雨水的饭菜,我有些内疚地说。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轻松了许多?”他莞尔一笑。
我点点头,“是像好了一点点。”
“嗯,小心感冒,快回宿舍洗个澡,然后就雨过天晴了。”
“会吗?”我不相信地问。
“当然会,还会有彩虹。”他笑着说,我看着他的脸,就像已经看见彩虹。
我与方维正在雨中告别,回宿舍洗澡换衣,仿佛得到一次新生。
在回教室上课的路上,居然看到天边果真挂着一抹彩虹。
雨过天晴,会有彩虹。方维正没有骗我。
以后的几天,方维正带着浓重的鼻音给我讲解习题。原本在那天,他就有轻微的感冒,陪着我淋了约摸一小时的雨,病自然就越来越重。
“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他吸吸鼻子,笑着说,“没什么,本来我就已经感冒了。”
方维正讲解数学习题,比徐老师更有条理,一问他,他便知道何处是难点。他并不告诉我怎样做这道题,只告诉我用来思考的方法。
在他的帮助下,课本与参考资料上的习题,对我展开笑脸。
再一次的测验,我终于进入二十名之内。
“谢谢你。”捧着测验卷,我由衷地说。
“谢谢那场暴雨吧!”他笑着说。
相隔十年,所有的事都渐渐模糊,只有与方维正之间的对白,他那温和的笑容,在脑海里还是那般清晰。仿佛这十年,是重叠的,或是一跃而过的。
那么,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偷偷喜欢方维正的呢?
“娜如,你还记得当年你说过的那句话吗?”我忽然抬起头问她。
“什么话?”杨娜如茫然地摇摇头。
“记得是在下晚自习回宿舍的路上,你忽然对我说,方维正可能喜欢我。”
“十年前的事,谁又记得清楚。”杨娜如正在看电视里一档娱乐节目,心不在焉地回答。
于杨娜如来说,这句话不过存于十年前的记忆中,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慢慢模糊。可对我而言,她说的那句话是致命的,不经意地将我推入一个无法逃离的深渊。
我尚记得是高二上学期,将要期末考试的那段日子,有一天,徐老师给我们出了一个特别难的数学题。
整个晚自习,除了仅有几个成绩出众的学生演算出来外,其余的,都埋头苦算。
方维正自然是最快做完习题的一个。
我的数学成绩原本就不好,整个晚上咬着笔头,一遍遍地思考,但所有的解题方案都不得要领,越想越躁,眉头快拧成一个结。
“再啃下去,就快没笔写字了。”快下第一堂自习的时候,方维正小声对我说。
“我根本就不会做这道题,想多久也没用。”我负气地说。
“只要懂得正确的方法,其实不难。”他拿过一沓草稿纸,在我面前写下那个题目,然后一边讲解,一边画图给出思考方法。还不时问我是否听懂,只要我略有迟疑,他便很有耐
心地重复一遍。
直到下课,这道题才在我的脑海中有一个模糊的概念,而后便打算依着思路试着解题。
“下课了就要休息。”他提醒我。
那一刻,我变成很乖很听他话的女孩,照他的意思去走廊上吹风。
高二年级的教室在三楼,倚在走廊的扶手上,可以看见下面有高一的学生不停地打闹,他们踢毽子,或在水泥地上踢一种踩瘪了的罐子。
“唉!”那个时候的杨娜如已经是个美丽的女孩,一双大眼睛尤其招人羡慕。
“你也有叹气的时候?”我以为如她那般优秀,应该没有烦恼。
“那道题怎么也解不出来,你说烦不烦。”
“应该有人已经解答出来,你去问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想着方维正。
“谁?坐我旁边的没有一个会解答。”
“可坐在我旁边的人会。”我得意地说。
我没有一样比杨娜如出色,除了同桌。
“方维正?我没怎么接触过。能这么快解出这道难题的,一定眼高于顶。”
“他与其他尖子生不同,他很有耐心。”
“真的?”杨娜如眼里一喜,拍拍我的肩,“借用一下你的座位,我去问他这道题。”
第二节自习课,我们交换座位,她在方维正的旁边坐下。
晚自习后,我与杨娜如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他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杨娜如略微沮丧地说。
“怎么了?他没有告诉你解题思路吗?”
“告诉了,我也听明白了,但我总感觉到他心不在焉,没有耐心。”
“他人很好,讲题比徐老师还有耐心。”我不相信地摇头否定。
“恐怕只是对你一个人吧。”杨娜如诡秘一笑,“他会不会有些喜欢你?”
“怎么会?”我立即否定,夜色下一张脸霎时变得通红,然后着急地解释,“他与你不熟,所以才不多说话的。”
但解释归解释,内心中,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方维正是不是有点喜欢我,哪怕是一点点?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在一声声自我询问中,我已经把自己推入一个不见底的深渊。每问一声,每观察一下他的举止,我都会陷进去深一层,更深一层。
而杨娜如那句不经意的话是催化剂,促使这段情愫的生成。
第二章 关于面条
暴雨之后是小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星期,我的感冒也因此时轻时重,维持了许久。
期间郭云天给我打电话,他说他要去英国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
“我病了,你来看看我。”与其说要他来看我,不如说要他来稳定我这颗有些动荡的心。
自重逢方维正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开始在胸腔里摇摆。
“什么病?”他紧张地问我。
“感冒。”
彼方松掉一口气,“感冒?吃几颗药,休息几天就好了。”
“你怎么像对待病人一样对我。”
“你难道不是病人。”
“但我同时是你的女友。”我不满地说。
“亲爱的,这个会很重要,我的床头柜里有许多治疗感冒的药,我要登机了,你保重。”
“嗯,你也保重。”
听闻我的回答,那边像得了大赦般,匆匆挂断电话。
我悲哀地放下电话。郭云天,为什么你就不能体贴一点,如果你对我好一些,再好一些,也许可以阻止我去思念另一个男人。
我从储物柜中拿出一杯“我中有你”,用水冲泡。看两个互不相干的面团,在开水的冲击下慢慢糅合在一起,心中升起温暖的感觉。
打开电话簿,最末的一行存着方维正的电话号码。
那天临别时,我们交换彼此的电话号码,约定保持联络。因为雨水的浸润,电话簿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没关系,这串号码从看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印在我的心底。
人的记忆是非常奇怪的东西,有的事拼命想记,不一定能记住,而有的东西,过目就不能忘怀。
这串电话号码如此,电话号码的主人于我亦如此。
他现在在干什么呢?是不是也呆在家里泡一杯“我中有你”泡面?
我拨通铭记于心的电话号码,在话筒里,听方维正的电话一次次响铃。
就算只是给他拨去一个也许不能接通的电话,我的心里也会忐忑不安。
拨通音发出单调的声响,我突然挂断电话。接通了说什么呢?难道仅只是问一句,你也在吃“我中有你”吗?
如果这样做,呆子也会明白我心中的想法。而我,又怎能将这种想法公之于众?我回忆起方维正钱夹里的照片,不无颓然地想。
去郭云天位于顾西路的公寓拿完感冒药后,很不顺道地绕去维正路。
方维正住在维正路,虽然我不知道他住在几段几号,但可以肯定的是,来到这条路上,与他相距就不会遥远。
一幢幢高楼大厦在我眼前掠过,哪一幢里才有属于方维正的窗口?
我漫无目的地在路上闲逛,脑里飘过方维正家里的情景。进门有一个鞋架,上面放着两双拖鞋,一双男式,属于方维正,一双女式,属于谁呢?自然是钱夹里的那个女人……
一个个镜头闪飘过我的脑海,寓所里每样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包括浴室里挂着的毛巾,包括杯子里放着的牙刷。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不要想,但却又止不住。
我是自己为难自己。
来到那家名叫地久天长的面馆外,我走了进去。依旧坐在咫尺天涯的位置上,要一碗素面。
等面的时候,我从药盒里拿出一颗药丸玩弄。
这是一种胶囊,外面用一层可以溶化的像塑胶的东西封着,里面装着粉末状的药粉。
据说这种药粉很苦,为了便于吃药人把药吞进肚子里去,所以才用外面的薄胶封着。这样,就算吃药人把药放在嘴里很长一段时间,也会甘苦不知。
这十年来,我就在心里酝酿一种塑胶薄膜,用来包裹苦痛。
可这层塑胶薄膜又是易化的,在十年后重遇方维正的那一刻,已然融化掉。
我能感觉到,我的痛苦正在无限延伸。
“邱芸薇。”忽然听见有人叫我。
抬起头,居然是方维正,他刚进店门,径直向我走来。
我掩饰不了心里的惊喜,开心地向他笑道。
“你也喜欢吃这里的面?”
“嗯。”他低低应一声,在我对面坐下。
在他就坐的那一刻,我忽然恼恨,为何刚才的我要坐到咫尺天涯,如果是地久天长,或是情系一生,那该多好。
“你感冒了吗?”他注意到餐桌上的药盒。
我点点头,“就是因为那次在雨中从一数到一千。”
十年前,他因为一场雨而加重感冒,我却在十年后,做同样的事而感冒。我们都是在大雨后感冒,只不过错过了十年。
一分一秒都是错过,何况十年。
“为何不在家里躺着。”他关心地问我。
“现在已经好了许多。”我笑着道,“家里的泡面都已吃完,自然要出来觅食。”
“在家吃泡面,上街又光顾面馆,看来你非常喜欢吃面条。”
我盯着他脸上泛出的微笑,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问,难道你忘了吗,你请我吃的第一餐饭,我们吃的,就是面条——一种叫“我中有你”的泡面。
那是在高二上学期数学期末考试后,我紧张考试成绩,一次次与方维正核对答案,直至很晚,才去食堂打饭。可那个时候,食堂只剩残汤冷羹,于是方维正买了两杯泡面与我一同在教学楼前的花园里吃。
看我如此紧张,他告诉我,随便挑起一根面条,慢慢吸入嘴里,面越长,考试成绩就越好。
“有这样的占卜方法吗?”我不相信地问他。
“你试试,一定有效。”
结果,我吸入一条很长很长的面条,而最终,我的数学与接下来几科的成绩都考得比平时要好。
其实,那个时候,占卜的并不是我的成绩,而是我的自信。
方维正通过那个占卜,替我找回失去的自信。
见我半天不回话,方维正忽然把目光移向我。我们的目光在那一刻相对,只是一刹那的相遇,我迅速把目光收回,脸上露出非常不自然的笑容。
“还记得那个关于考试成绩的占卜吗?”我抿了抿嘴说。
“记得。”他点点头,“那是你高中三年,考得最好的一次。”
“这你也记得?”
“怎么能忘记呢?”他反问。
是啊,怎么能忘记呢?我犹记那时那刻,泡面在开水的冲泡下散发出的香味。
即便到了今天,吃再昂贵的饭菜,也寻不回当日的味道了。
周一,回到公司上班。用午餐的时候,同办公室的秦子晴告诉我,她今天要吃面。
“你不是最讨厌吃面的吗?”记得她曾告诉我,长期吃面食,有可能增肥,而秦子晴的身形,已经不能再胖。
“因为我要训练自己的吃面技能。”
“吃面也需要训练。”
“当然。”秦子晴猛点头。
“为什么?”
“因为我看见一种关于吃面的占卜。”
吃面的占卜?那一刻我想起方维正,我与他,也共拥一个吃面的占卜。
“我在市图书馆借来的一本破旧占卜书上看见,面对心爱的男人,随便挑一根面吸入嘴中,面越长,他就会越爱你。”
“用面的长短来占卜爱情?”
我睁大眼睛,禁不住讶然。这么相似的方法,只不过我用来占卜成绩,她用来占卜爱情。
是不是早在当初,方维正就知道这是占卜爱情的方法,只是看着我为考试成绩而沮丧,胡乱嫁接了用来哄我?十年前,我无意间用过这个占卜,而占卜的结果告诉我,面前的方维正深爱我。但在那个时候,我却错过了他。
十年后呢?我颓然地想,这个方法只占卜爱情的深浅,却无法占卜爱情的长久。
什么东西,过了十年,总会变质的。
何况,即便是十年前,也只是一个虚无的占卜产生的一个虚无的结果。我根本无法确认他曾经是否爱过我。
“我也觉得怪怪的,但听说很灵验。”秦子晴一脸的深信。
“你难道有了深爱的人?”我笑着问她,如果我没记错,这将是她第十次恋爱。
她推了推眼镜,幸福地点头。
“上周认识的,可是我不确定他是否喜欢我。”
“所以要用这种方法去占卜。”
“对。”她笑得腼腆而又可爱,“因为不常吃面,所以怕因为我的吃面技巧而影响占卜的结果。”
“可是经过训练后的占卜,会不会不灵?”
她忽然叹了一口气,“占卜,只不过是给自己信心罢了,瞧我这么胖,没有一种意念的支持,真不敢去爱英俊优秀的吴思之。”
“他很英俊吗?”我突然觉得秦子晴的这次恋爱,又是空想。她总是爱英俊的男人,但英俊的男人却爱漂亮苗条的女人。
“当然。”她扶了扶眼镜,自豪地说。
她的自豪,让我想起高二的那个夜晚,我与杨娜如并排靠在走廊上,她长叹一声告诉我徐老师布置的题目很难,无人能解时,我告诉她方维正会解题时的情景。
那时那刻,我拥有与秦子晴一模一样的自豪。
原来爱一个男人,把他当作自己的骄傲时,才会拥有这样幸福的神情。
而郭云天于我呢?几乎身边每个人都以羡慕的眼光注视着我们的交往,我却没有因他而自豪。
女人因男人自豪,无关他是否优秀,而在于她有多爱他。
当她爱他的时候,他是世间最优秀的一个。
“我知道有一家面馆,很适合用来训练,因为那里的面叫地久天长。”我对她说。
“地久天长?很不错的名字。在哪里?”
“维正路。”
秦子晴一脸疑惑,原来她也不知道维正路在哪里。
“就是与顾西路平行的一条小路。”我向她解释。
“那么远?”秦子晴摇着头说,“中午这么短的时间,来不及吧。”
“来得及,一定来得及。我付钱打的,陪你去。”我抓着秦子晴的手,向门外走去。
我的积极把秦子晴吓坏,她摸了摸我的额头。
“邱芸薇,你会不会有些发烧,为什么我觉得想去占卜爱情的人是你不是我。”
“胡说?”我神情有短时间的不自然,继而道,“你是我的好姐妹,你有难,我当然两肋插刀。”
“谢谢你。”坐上计程车,秦子晴由衷地对我说。
“我们俩,谁跟谁?”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发烫的。
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去维正路,只是想与方维正再一次不期而遇,我没有正当的理由见他,唯有用这种漫无目的而又无知的方法。
然而那天中午,我花了很长的时间陪秦子晴坐在地久天长里,却无缘遇见方维正。
相遇,是靠缘分的,而我们,总是无缘。
如果有缘,我与方维正不会因为高考,南北相隔。
如果有缘,上大学时,我仅有的两次机会去北京,他不会正好回到南方。
如果有缘,我们此次的重逢,应该提前两年。
一切的征兆明示,我们无缘。
两天后,秦子晴非常兴奋地告诉我,占卜的结果告诉她,吴思之的确深爱她。
“你信这个占卜吗?”
“为什么不信?”秦子晴一脸的甜蜜,“我已经向他表白了。”
“他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说。”
“那你兴奋什么?”
“因为他也没有拒绝。”
“男人的沉默并不表示肯定。”久经沙场的杨娜如非常现实地说,“相反,很可能表示否定。”
“如果他不爱我,可以当即拒绝。”秦子晴辩驳。
“为什么经历那么多次的失败,你还能那么乐观。”我仔细审视面前这个胖胖的女人。
“若不乐观,能有这么胖吗?”秦子晴用手比了比自己的腰身。
俗话说,心宽体胖,用在秦子晴身上,恰好合适。
“你们俩真是损友,我找到如意郎君,居然不替我高兴。”
“亲爱的,我们只是担心你。”我轻声说。
“我们怕你像前九次那样,失败后痛不欲生。”杨娜如道。
“好,我保持低调。”
用完餐后,秦子晴要赶去会情郎,剩我与杨娜如一同在街上闲逛。
“这女人,每次一有新目标就丢下我们,重色轻友至极。”
“你不也一样。”
“我不同,我坚信男人如衣服,朋友如手足。”
“不是所有的女人都那么幸运,能够拥有各式各样的新衣服。”
就算可以拥有,也许我们还会念念不忘旧日非常合身的那一件。
“喂,这条裙子怎么越看越眼熟。”杨娜如忽然说。
“你是指男人,还是指衣服?”
“当然是指衣服,你看。”
顺着杨娜如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商店橱窗里挂着一条细灰条纹无袖棉布长裙,样式简单大方。
“怎么这么像我读高中时穿过的一条。”
“对,我也觉得像。”
“走,进去看看。”
我与杨娜如来到店内,要店员取下裙子。
“仔细一看,还是不同,我的那条是圆领,这条是小尖领。”
“但是款式差不多,布料也一样。”
“真是巧合。”
我捧着裙子进入试衣间,套在身上,居然非常合身。出来之后,在镜子前反复打量。
“如果头发再短一点,我几乎会以为见到的是高中时期的邱芸薇。”
“穿上这条裙子,我仿佛回到十年前。”
“这么喜欢,不如买下。”
“嗯。”我点点头,转过身对店员说,“多少钱?”
店员摇摇头,“不知道,这条裙子要我们经理应允,才能卖。”
“为什么?”我着急地问,一霎间,我对这条裙子的渴望,变得非常强烈。
人总是对可能得不到的东西,充满憧憬,充满无限渴望。
“我也不知道。”
“真是奇怪,你们的经理什么时候回来。”杨娜如觉得不可思议。
“不知道。”
正待我要去试衣间换上原来的裙子时,门外有个男人走进来,在第一时间,他喊出我的名字。我转过身,望向他,上下打量一番,却无法从记忆中寻出此人的踪影。
他是谁?我望了望杨娜如。
半刻后,杨娜如不可置信地喊道:“周恒之。”
周恒之,这个名字终于从记忆深处被唤醒,使我回想起高二末转学来的小个子男生。那时的周恒之脸上长满青春痘,不怎么说话,总是默然地坐在角落里。
“周恒之?”我还是无法相信当年的小个子男生,能够长得如此英俊高大。
“对,我就是周恒之,我以为再也遇不见你了。”他兴奋地说,而后转向杨娜如,“还有你,杨娜如,你越发漂亮了。”
“看到你,使我相信基因突变是有可能的。若不是耳边的那颗黑痣,我决不会认识你。”杨娜如笑着说。
我记起,那颗黑痣,曾是女生宿舍议论的话题,她们在熄灯后分析,耳边有黑痣的男人,永远长不高大。我清楚地记得,杨娜如是笑声最大的一个,难怪如今,她会在第一时间记起眼前的男人是谁。
“我只不过发育比较晚。”周恒之洒脱一笑,继而凝视着我,“这条裙子让我想起读高中的你,那时,你经常穿与这样式布料相同的裙子。”
“是啊,穿上它,我仿佛回到十年前。”我拉了拉裙摆,不无遗憾地说,“可惜这家店很奇怪,购买这条裙子,一定要通过经理。”
“没关系,我送给你。”周恒之侧过头,对一旁的店员道,“小罗,用袋子将这位小姐的旧衣服装好,裙子的钱由我来付。”
“是,经理。”刚刚坚持不卖裙子的店员,毕恭毕敬地应答。
“你是这里的经理?”杨娜如大吃一惊。
周恒之微微颔首。
“真没想到周恒之的变化有如此之大。”离开服饰店,杨娜如仍觉不信。
“嗯。”我心不在焉地应答,身上的裙子,甚至刚刚的周恒之,都把我带入回忆里。
为什么总喜欢穿这条裙子,原因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因为穿上裙子的第一天,方维正说,很漂亮。就这么一句不经意的赞美,使我当天下课后,买走店里仅余的两条裙子。之后的几年时间,我延续着方维正眼里的美丽。
“你说周恒之会不会喜欢你。”
“怎么会?”我皱了皱眉头。
“很难说。”杨娜如微微摇头,“如果不喜欢你,他怎么会珍藏这样一条裙子在橱窗里,并且非他允许不可卖。最后看见你,又很洒脱地送给你。”
“说得好像是那么回事,可是记忆中,我与周恒之并无交往,他怎么会爱上我?”
“要爱上一个人,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废话!”
“这么说,你不喜欢他?”杨娜如很认真地问我。
我点点头,“这么多年的朋友,你应该了解我。”
“那就好。”
“难道你打算追求他。”
“对,于我来说,衣服要常换。”
“那你正穿着的那几件呢?”
杨娜如一直周旋在好几个男人间,用她的话说,每个人都优秀,她难以确定选择谁。其实,是贪心不足。
“自见到周恒之这件新衣开始,我已经打算将所有的旧衣全都扔掉。”杨娜如潇洒地挥挥手,一副慧剑斩情丝的模样。
“周恒之有这么大的魅力?”我非常不解。
“在我眼里,方维正也没什么魅力,却有人为他着迷十年有余。”
“他是个好男人。”谈及方维正,我无限感慨。
“那郭云天呢?他出差这么久,你有想过他吗?”
“他也是个好男人。”
“只不过是你不怎么爱的好男人罢了,也许当初介绍你们相识,就是个错误。”
“缘由天定,你不必担心。”我挽着杨娜如的手,对她说,“你是不是也要练习吃面的技巧,用那个占卜,算算周恒之会不会深爱你。”
“像我这么优秀的女人,男人舍得不爱吗?”
杨娜如条件天生,从小至大都不缺男人追求。
“不过,算算也无妨。”话语中,突然峰回路转。
我笑着望向她,再自信的女人,遇见心仪的男人,都不会有十足的把握相信,他一定会爱上她。
第三章 寻找失落的回忆
当郭云天打电话告诉我他将回来时,我发现,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你知道吗,我在会上发表了自己的一些学术观点,这边有权威的专家给了我很大的肯定。”他在电话那边兴奋地说,我仿佛看到他眼光的闪烁。
“云天,如果让你再活一次,你会仍旧选择这份职业,仍旧选择我当你女友吗?”我忽然问他。
“芸薇,你在担心什么?我当然会。”他以为我怀疑他移情别恋,很肯定地答复,“你呢?”
我?如果再活一次,我会提前两年去维正路,在那里重逢方维正,我悲哀地想。
“你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
“我来接你。”
挂上电话,我靠在沙发上,目光锁定衣架上那条细灰纹无袖长裙。
半晌后,我从相册里抽出一张高中毕业时的照片,提着包出门。来到街角的一家理发店,我将那张照片给店员看。
“将我的头发,剪成这样。”
“小姐,你的头发原本就是这样,只不过稍稍长了一寸。”
“就是因为长了一寸,所以才要剪成一模一样的长度。”我说。
“嗯。”她拿过洗发水给我洗头。
“不能长,不能短,要与这张照片上一模一样。”我再一次叮嘱。
一寸寸的黑发,从我的耳旁滑落,我忽然有些想嘲笑自己的冲动。这算怎么回事,穿上旧日的裙子,把头发剪成旧日的模样,真的就能做回旧日的自己吗?
我不能重活一次,无法回到十年前,甚至两年前。重活一次,只是个假设。
手机在此刻响铃,接通后,那边传来杨娜如的声音。
“明天是周六,我想组织一次同学聚会。”
“高中同学聚会?”
“对,你替我联系方维正。”
“你不会是借着这个借口去追周恒之吧?”
“我就说过,这世间,只有你最了解我。”
“目的是否会太明显?”我问她。
“所以我要多找几位旧时同学参加。”
“据我所知,本城的高中同学,只不过四位。你、我、方维正,还有周恒之。”
“我已在同学录上留言,希望有更多呆在本城的同学参加。”
“祝你好运。”
“不跟你聊了,我要去准备聚会的裙子,明天中心广场喷泉前见。”
我真羡慕杨娜如,她对感情收放自如,对一个男人,前一天还可以爱得死去活来,第二天,在街上就可漠然不识。
这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本领,杨娜如充分掌握,我却无法结业。
回到家里,换上衣架上挂着的那条裙子,通过镜子,反复打量自己。
我对着镜子中的邱芸薇笑了笑,发现眼角已经有细纹,十年前的邱芸薇,是没有的。
一时间,感慨岁月蹉跎。
打电话给方维正,那边他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声音带着深深的倦意。抬头看看钟,才发现已经深夜十二时,原来我对镜打量自己,花去了两个小时。
如果他的身旁,睡着另外一个女人,一定会怀疑这通电话的来源。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客套,显得公式化,显得像一位十年不见的老同学,以免使我假想中的女人有所怀疑。
如果不是心里有鬼,需要担待这么些吗?
“没关系,有什么事?”他也客气地回答。
“杨娜如要组织一个同学聚会,明早九点,在中心广场,你能参加吗?”我强调这个聚会的组织者是杨娜如,好让他知道,这是杨娜如的意思,不是我的。
他迟疑了一会儿,而后答道,“明天,我要参加一个会议。”
“不能来吗?”我的语气里带有明显的失望。
“看情况。”他说。
一般人说看情况,就是不会去。他这样说,只是不愿意一个果断的否定让人彻底地失望。
第二天早上,我穿着周恒之送我的裙子,来到中心广场。杨娜如与周恒之已经早早地等在那里,看见我,一同向我招手。
“方维正呢?他没来吗?”杨娜如问我。
我轻声一笑,掩饰心里的失望,“今天他要开会。”
“怎么会这样啊,难得一次同学聚会。”杨娜如语气里带着些微的埋怨。
“同学聚会可以等下次,工作可不能耽搁。”我替方维正辩护。
“对,说得极是。”周恒之随声附和。
这时,远处忽然有人唤我们的名字,回头一望,居然是一个胖胖的主妇。三人一时错愕,无法认出来者是谁。
“都不认得我了吗?”那人走近,一脸的失望,“我是张忆盈。”
“张忆盈。”我们三人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
完全没有当年的影子,印象中的张忆盈,瘦瘦弱弱,风吹便倒,想不到如今,变得如此不忍观睹。
“杨娜如与邱芸薇一点没变,周恒之的变化真是太大了。”
“你也变了许多,若不是自报姓名,我们真的认不出来。”杨娜如道。
“生了孩子以后,就变成这个模样,再怎么也瘦不下来。”张忆盈擦擦额头上的汗水,不无夸张地说,“人一旦胖起来,喝水都会长肉。”
“那我一辈子也不要小孩。”杨娜如耸耸肩道。
接下来的时段,我们的队伍,扩充至八人,其余四人全是男士,萧辉、任俊、吴方中、韩子强。后两者很是夸张,居然是从外市赶来。
有的十年未见,有的三五年未见,再次相逢,自是一番寒暄。
未曾料到,这座城市的角落里,藏着这么多昔日同窗。为何日前与我在超市里偶遇的,不是萧辉,不是任俊,而是方维正呢?看来,人与人之间的相逢偶遇,都受着缘分的驱使。而我与方维正,是有缘的。
那一刻,我忽然想到周恒之,他与我何尝不是偶遇。些微的颓丧后,我又安慰自己,与他相逢时,还有杨娜如。是他与她有缘罢了。
“娜如,你的号召力不错,这几位,都是你年少时的裙下之臣。”我悄声对杨娜如说。
“你的号召力也不小,至少周恒之的眼睛就一直盯着你不放。”杨娜如向我挤眉弄眼,“瞧,又来了一个。”
我抬头望去,那端赶来的是方维正,行色匆匆,仿佛怕误了这场聚会。
“你怎么来了。”我的欣喜,流于眉眼间。
“会议临时取消。”方维正回答。
“好了,人来齐了,我们决定去哪里寻找失落的回忆。”杨娜如将此次聚会,定名为“寻找失落的回忆”。
“去母校吧。”张忆盈建议。
“算了,那所学校我可不愿再回,况且尚需两百里车程。”韩子强当即反对。
他在高中,成绩一直扫尾,自然感觉中学时代是一场噩梦。
“要不,去游乐园找寻失落的童心。”周恒之说。
“我们都是接近三十岁的人了,去那里,不太合适吧。”任俊如今已升职为某跨国公司大区经理,就连同学聚会也不忘西装领带整齐上阵。习惯了中规中矩的人,自然不好意思去游乐园里寻开心。
“游乐园,这个主意不错,试想想,我们有多久没那么释放自己了?”杨娜如赞同周恒之的观点。
“嗯,我也赞同。”多年的死党,我当然支持杨娜如。
话落,发现周恒之的目光向我这端一闪,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他错以为我支持的是他。
我立刻侧脸避开,询问方维正。
“你的意思呢?”
“随你们吧。”方维正笑着对我说。
一直以来,方维正都是个随和的人,他已经习惯迁就别人的观点。
“任总,去游乐场玩,应该不会那么为难吧。”杨娜如歪着头俏皮向他一笑,九人之中,只有他持反对意见。
“就算不玩,去看我们玩也行。”我给他台阶。
“那好。”他终于点头。其实早在杨娜如赞同周恒之提议的时候,他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坚持。
一行人乘旅游一号线去游乐园,在车里还不忘大声询问彼此这几年来的状况。
瞧模样,最有钱的是周恒之,因为他已经有几间属于自己的服装连锁店,最有成就的是任俊,任职某跨国公司大区经理。方维正呢?仅有的几次相逢,我似乎未曾听他提及如今在做什么。
“他们都混得不错,你呢?在哪里高就?”在大巴上,他坐在我右边。
“诚品公司。”他回答。
诚品公司,是国内最大的一家食品公司,生产的巧克力,几乎垄断整个情人节市场。更为重要的是,“我中有你”这种泡面,就是由这家公司生产。
“如果你是诚品公司的员工,何须去超市购买自己公司的产品?”
“去看看我们的产品在小超市的反应如何,接着忍不住就掏钱买了。”他笑着说。
“真想不到,我吃了这么多年的泡面,竟然是你任职的公司生产。你在那里负责什么?”
“全国的销售市场及产品策划。”
“今年情人节垄断市场的玫瑰花巧克力,也是你策划的?”我吃惊地问。
“算是吧。”他点点头。
“想不到你是这么浪漫的一个人。”
我的心中忽地滋生浓浓的苦涩。能策划出这么温馨的情人节礼物,他一定浸润在爱情之中。
交谈间,不知觉地就抵达了目的地,九人先后下车,望过去,马路对面就是游乐园的大门。
我思量着刚刚与方维正的交谈,尾随人群过马路,忽然间,一只大手抓住我,将我猛力向后一拉,同时,一辆汽车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紧急刹车,刺耳的刹车声将我大吓一跳。
缓过神来,发现我的手被方维正用力地握着。刚才,若不是他拉着我,我已成车下亡魂。
其余人都已过马路,向游乐园走去,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他惊魂方定,松开我的手,叹一口气望着我,“丫头,你究竟在想什么。”
丫头,他居然叫起十年前对我的称呼,那个时候,他总是在我不会做数学、物理习题的时候,长叹一声,责备中略带爱怜地说,“丫头,应该这么做。”随后拿过笔与纸,教我解题方法。
我喜欢听他叫我丫头,也享受这种责备中略带爱怜的语气。然而,一切久违。
“我在想你们的玫瑰花巧克力,直流口水呢!”俏皮一笑,轻松掩去心中不安。
走过马路,耳边传来周恒之的声音。
“邱芸薇,你们去哪里了,其他人都在等你们。”他一脸焦急的神情。
“刚刚红灯阻了路。”我回答。
“走,快跟上。”
一整天的时间,我们呆在游乐园里尽情享受,玩云霄飞车,玩海盗船,玩碰碰车。寻回来的是开心,寻不回来的是往日的时光。
刚开始,任俊还一本正经地坐在太阳伞下看我们玩乐,最后也融入其中。
最开心的是杨娜如,四个男人围着她直转,她却拉着周恒之不放,要他陪她去坐过山车。最寂寞的是张忆盈,已嫁作他人妇,况且身肥如此。
女人的势利,因为男人口袋里的金钱;男人的势利,却因为女人的一副皮囊。
金钱尚可努力打拼挣回来,皮囊生成那样,要改变,只能整容。
这个世界上,男人永远比女人幸运。
张忆盈怏怏地坐在那里,目送着杨娜如与五个男人去坐过山车,一脸的羡慕。
她大概有些后悔参与这场聚会。好在有我与方维正作陪。
“要不要喝点什么?”方维正问她。
“谢谢,一杯可乐。”
“我替你们去买。”他转过身,向冷饮店走去。
“为什么他不问你喝什么。”张忆盈问我。
“我也不知道。”
“你交男友了吗?”她忽然问我。
“有了。”我点点头。
“他是干什么的?”
“医生。”
“我原以为,你与方维正会是一对,高中的时候,我看好你们。”
我笑了笑,没有应答。我何尝不以为我与方维正的关系好到只差向对方表白,但以为只是假设,作不得真。毕业以后,我未联络他,他也未联络我,起初还觉没什么,谁知时间越久,思念的心情越浓。待真想表白的时候,已经失去联系方式。
“不过你现在也好,总算可以嫁个医生,起码衣食无忧,安稳一生。”
“你呢?老公是做什么的。”
“他在政府机构当文员,薪水不高,但一家人倒也快乐。”谈及她的家庭,幸福在她脸上溢散开来。
“看得出来,你很幸福。”
女人的一生,岂不就是为了寻一个爱她且她深爱的男人,然后想方设法成为他的老婆。
“嗯,幸福至极。”张忆盈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福,却不知我心里有多羡慕。
“在聊什么?”方维正提着一个袋子出现在我们面前。
“谈女人的幸福。”张忆盈说。
“哦?有结论了吗?”他从袋子里拿出一杯可乐放在张忆盈面前,“你的可乐。”
“女人的幸福,就是找一个她爱并且爱她的男人嫁掉。”我回答。
话末,方维正拿出一根雪糕递给我。
“娃娃头。”我高兴地叫出声来。
高兴不是因为有娃娃头的雪糕吃,而是因为,方维正居然记得我最喜欢吃的雪糕是什么。事隔这么多年,他居然记得。
这一刻,我似乎已经得到了女人的幸福。
“方维正,能不能告诉我,何为男人的幸福?”张忆盈吸了一口可乐后,问他。
“照顾自己所爱的女人。”他答。
“看来我的老公,是非常幸福的男人。”
“你们一家,都是幸福的人,可是,普天之下,还是不幸的人较多。”我感慨道,同时颇含深意地望了方维正一眼,他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并未注意我。
杨娜如坐完过山车归来,汗珠挂满整个脸颊,其旁的任俊递过一张纸巾,要她将汗水擦干净。
“天,太有意思了,你们不坐简直是损失。那种酣畅淋漓的呐喊,平时是不可能有的。”她边擦汗边说。
“特别是感觉压抑的人,喊出来,就没事了。”周恒之接过话题。
杨娜如颇含深意地望了周恒之一眼,而后又望了望我。显然,周恒之这句话是因我而发。他压抑吗,因为我有男友,或因为聚会的大部分时间,我都与方维正在一起。
若是他压抑,我又何尝不?
我瞧了瞧方维正,“我们也去玩,好吗?”
“当然可以。”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
有人再玩,杨娜如自然不肯落后,于是一行九人,买票排队。轮到我们时,刚好我与方维正的座次错开,与我并排而坐的,是排队时站我身后的周恒之。
我恨不能叫周恒之与方维正调位,但,这又怎可?
失去方维正,我开始后悔坐过山车。原本我就是个胆小的人,之所以愿意玩,是因为有方维正在身边。
有他在身边,天塌下来,我都不怕。
“你怕吗?”周恒之问我。
我点点头,“有点畏高。”
“害怕时,把眼睛闭上,想象自己不过是在荡秋千。”方维正转过头来对我说。
原来他一直担心我会害怕。
我嫣然一笑,“这样能行吗?”
“当然可以。”
记得以往每次的数学测验,我对自己总没把握,他告诉我,我能行。那个时候,我总是不相信地再问一次,得到他确定的答复后,我才获得信心。
过山车慢慢加速,眼前的风景飞速后退,逐渐模糊,依方维正的话闭上眼睛,只听见风在耳边呼啸。
然后身子倒转,感觉失去所依附的物体,摇摇欲坠,我忍不住大叫。
“把眼睛闭上,想象自己不过是在荡秋千。”方维正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
一圈,又一圈,感觉比方才好许多。
终于,过山车停在终点。
解开安全带,我抚了抚胸口。
“感觉怎么样?”方维正问我。
“这秋千荡得太厉害。”我笑着说。
一天可以如此短暂,似乎只是顷刻间,天就黑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是到说再见的时候了。
“没想到我们居然可以玩到这么晚,你们怎么回去?”杨娜如问吴方中与韩子强,他们住在另外一座城市,回家自然不像我们这般简单。
吴方中看了看表,“还可以赶最后一班航班。”
韩子强说,“我也得赶回去,明天还有事要处理。”
“那好,再见。”
我们目送着他们分两个方向离去,此去一别,相见又不知何时。
余下的人沿着主干路向市中心走去,到谁住的那个区,那人就告别离开。
渐渐的,只剩下周恒之、杨娜如、方维正与我。
终于到了顾西路附近,方维正挥挥手,打算离开。
我不舍地看着他,心痛他在眼前一点点消失。
杨娜如向我挤挤眼,“郭云天明天要回来,你不去那里替他清扫房间?”
她为我找到一个借口,让我可以多与方维正呆一阵子。
我是想留住方维正,是想与他一同走在归家的路上,但是,当我想起我的终点是另一个男人的家时,就忍不住摇头。
“娜如,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有些人,是没办法留住的。”我低声说。
终于,等我再回头望去时,方维正已然消失在夜色里。
寻找失落的回忆,的确是不错的主意。这一天,我们很尽兴,玩得很疯很高兴。可是,我们未料到,找回来的一切,也将慢慢失去,我们只能在寻找中再一次经历失去的苦痛。
第四章 此生的告别
在机场重逢从英国归来的郭云天。这个与我相恋了两年的男人,初入眼帘时,给我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这种感觉,使我觉得讶异。即便是十年后重遇方维正,他给我的,仍是久违的熟悉,为何郭云天给我的感觉,却是如此陌生。
难道他变了?
但,十几天的时间,改变不了一个人的外貌,能够改变的,只能是另一个人的心。
也许,这颗心从未变过,只是被雪藏着,直到现在,被盛夏包裹着融化。
郭云天放下手中的行李箱,给我一个热烈的拥抱。
我被他拥在怀里,陌生感越发浓烈。
这个怀抱不属于我。
回到郭云天位于顾西路的公寓,他递给我一沓材料,“我去洗澡,你替我查一下这上面的资料,然后打印出来,今晚我得看看,预备明天的学术报告会。”
郭云天的柔情,总是转瞬即逝,
我顺应了一声,坐在电脑前替他查找。
只花去半个小时的时间,就查完所有的资料,然后坐在网站上点看娱乐新闻,用来打发时间。郭云天的一次沐浴,要花去整一个小时,这是他的习惯,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以来,一直如此。
随手打开一个新页面时,我的眼前现出诚品公司的广告,顺势一点,登录他们的网站。
我一个页面一个页面仔细地查看,仿佛方维正隐匿其中。
在新闻那一栏,意外地找到几条关于方维正的新闻,每一条我都认真阅读。
于是得知,“我中有你”这种方便面,是在停产几个月后,由方维正排除万难重新策划推出,也得知,过去的几年里,方维正成功推出了好几个策划,他在此行业的成就非凡。
他有此成就,我并不稀奇,唯一使我感到奇怪的是,他为何要排除众议重新推出“我中有你”。
是因为,他与我吃的第一餐饭,就是这种品牌的方便面,抑或,这仅是一种赢利赚钱的手段?或者,两种原因各占分量。
我的心再也无法平复。
我用自己的左手紧握着右手,寻找彼时彼刻在斑马线上,被方维正握住的感觉。手上尚有余温,人却不知何处。
浴室的水声停住,郭云天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出来。
“查完了吗?”他最关心的是他的工作。
我点点头,“一会儿去哪里吃饭?我记得我跟你提过一家面馆。”我所提的那家面馆,就是“地久天长”,我担心我的心背叛,不能与郭云天地久天长。
“我在飞机上已经吃过。”他翻出我打印好的文件,然后埋首其中。
“可我还没吃。”
“亲爱的,橱柜里有方便面,你自己泡来吃,好吗?明天学术报告会后,我再陪你。”
橱柜里的确放着大大小小的方便面,可我翻遍了整个柜子,也没寻出一碗“我中有你”。
我空手回到书房,坐在郭云天侧面,盯着这个与我相处两年的男人。为什么有他在身边,我还是感觉到被无尽的孤单所缠绕。
我开始怀念有方维正在身边的感觉,有他在身边,不需要语言,不需要动作,只他一个眼神,我都能觉得温暖。
“我要与你分手。”我平静地说。
郭云天太专注于文件中,没有注意到我在说什么。
“郭云天,我要与你分手。”我声音高八度。
他听见后,稍微一愣,而后缓过神来,“芸薇,不要闹,明天我还要作报告。”
他以为我在与他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我慎重地对他再一次说道,“我要与你分手。”
终于引起他的注意,他停下手里的事,抬头望向我。
“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要闹脾气?”他还以为我是闹脾气,耍性子。
“我是认真的。”我面色凝重。
“那你说,究竟为什么?”他开始相信这不是个玩笑。
“你能说说,为什么每次洗澡,你都要花去一个小时吗?”我反问他。
他被我问倒,怔在那里,过了半晌才说,“这只是一种习惯。”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就像一种习惯,说不出任何原因。不爱一个人也是。
“那就对了。”我抬起头说。
“可我还是不懂。”
“你从来没懂过我。”我抓起包,开门离开。
“芸薇,芸薇。”郭云天在身后叫我。
离开郭云天所住的大厦,再回首望去,书房的落地窗前,仍能看见郭云天在伏案工作。他并没有追来,他仍能理智地埋首于他的工作。
原来,我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我的心,就此轻松下来。不管对与错,先提出分手的人,总要承担多一些的负疚,看他那么若无其事,我也就释然。
精神上一轻松,也就感觉到肚子饿得难受,绕过顾西路,去维正路的面馆吃面。
刚进面馆,我就看见坐在偏角的方维正,他坐的位置,名字叫“纵使相逢”。
纵使相逢,使我想起苏轼的《江城子》——“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这阙悼亡词,写于词人至爱逝去十年后,在一个梦里,他重逢相别十年的她。然而,一切都不同了,他们只能相顾无言,泪洒千行。
纵使相逢,就算是相逢又如何?我与方维正在十年后相逢,可是,际遇情形,与十年前全然不同。就算我是独身,在我与方维正之间,还横着钱夹里的那个女人。即便没有那个女人,我亦不能肯定,现时现刻,方维正是否爱我。
我缓缓地坐在方维正对面,默默注视着他,过了半晌,他才抬起头,看见对面坐着的居然是我。
“怎么会是你,我以为是个陌生人。”
“难道我就不能来吃面?”
“当然可以。”他微微一笑,而后发现我脸色苍白,“你不舒服吗?”
“没有,只是有一点饿。”
这个时候,店员端了一碗“地久天长”放在他面前。
“你先吃吧。”方维正把面推向我。
“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微微颔首,“我们之间,还需要客气?”
我向他莞尔一笑,取出筷子,大吃起来。为了等郭云天的航班,我从中午到此刻,粒米未沾,而经历一场分手,虽然没有大吵大闹,心却无比疲累。
“我在互联网上查资料时,无意间看见你们公司的网站,那上面,居然有你的新闻。”吃了几大口面后,我对他说。
“我许久没有登录那个网站了。”
“有一条新闻说,‘我中有你’,是你排除众议重新推出的产品。你说,我是不是该谢谢你?”
话末,我仔细打量他,期许从他的神情里得知,在这个策划中,我所占的分量。
“为什么要感谢我。”他的眼里,没有我要的答案。
“若不是你,我就吃不上这种方便面了。”我用笑容掩饰失望。
“那么,为了你珍贵的胃,我要永远支持‘我中有你’的生产。”
他的话,让我心头一热,真的是因为我,而使这种面不至于绝迹?那我,要不要告诉他,我与郭云天在今天吵架分手。
在他没注意的时候,我轻轻地吸了一根面条在嘴里,慢慢地吸进去,可是中途,面却断了。
如果这是一个占卜,那表明,现在的他,并不爱我。
如今,他对我好,只不过念着旧日的情谊。他的爱,已经给了钱夹中收藏的那个女人。
当我吃完最后一口面条,手机在挎包中响铃,拿出一看,是郭云天。大概是明日报告的资料准备齐全,忽然忆起有一位出逃的女友。不,我再也不是他女友。一狠心,我按断电话。
“怎么有电话也不接。”方维正问我。
我有半晌的犹豫要不要告诉他实情,但想到方才的占卜,却眨眼一笑,“陌生的号码。”
郭云天的电话再没响起,他是个骄傲的男人,同时自负到以为我不会离开他。
如今这世道,找一位年纪轻轻就升职为副主任医师的男人作男友,比捡金子还要幸运,他不相信有人会真的傻兮兮舍去长期饭票不要。
下班后,依约与秦子晴去酒吧会杨娜如。
杨娜如容光焕发,越发显得艳丽,完美的恋爱能够造就完美的女人,的确如是。
“没想到周恒之如此不堪一击,这么短的时间,就弃械投降。”
“为何不说我魅力四射。”
“不对不对,听你们之前的议论,周恒之喜欢的人,好像是芸薇。”秦子晴不解其中道理。
“现时现刻,谁会为了一段渺无的感情等候终身,女人不会,男人更不会。”杨娜如是情场高手,很自然地,一段段爱情哲理娓娓道出。只是,我与秦子晴都未留意到她眼里隐藏的悲伤。
“有可能。”秦子晴缓缓点头,“何况芸薇已经有了郭云天。”
“我与郭云天早已分手。”我下决心把埋了一段时间的真相道出。
“怎么会?”首先感到惊异的是杨娜如,“昨天在医院里遇见他,他还神采奕奕地与我打招呼,丝毫看不出受过打击的痕迹。”
“他自英国归来后,所作的学术报告成功吗?”
“据我父亲说,引起了轰动,他晋升正高的愿望,指日可待。”杨娜如的父亲是市第一医院的名誉院长,许多关于郭云天的消息,都是杨娜如从那里窃出给我。
“工作才是他的重中之重,我在他心目中,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重要。”我自嘲一笑。郭云天最在乎的,是他神圣的救死扶伤的事业。
“这岂不很好,你可以爱你所爱。”
一次告别,造就一次新的重逢。这是杨娜如的思维定式。
“爱其所爱,多难,只有你这么洒脱的人,能够达成所愿。”
“爱一个人,就不要顾虑太多,甜蜜的爱情,享受一刻,也是美妙的事。”
爱情于杨娜如来说,像美食一样,是用来享用的。
“还有我,若是对自己的外形太多自卑,不敢像吴思之表白,也会失去一段美好的恋情。”
此时此刻,她们都现身说法,用大道理教育我。女人失去爱情,居然尊严尽失。
待我要回话还击,俩人手机同时响起,几乎以同样的神采挂断电话,同时告诉我,男友有约,要弃我而去。
“我失恋了,你们居然不陪我。”
“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失恋,使你痛苦的是,不知道怎么开始一段新的你所期望的恋情。”杨娜如真像我肚子里的寄生虫,一语中的。
“找另一段爱情吧。”恋爱使秦子晴日渐自信,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就连抚一抚头发,瞧在我眼里也是风情万种。
爱情有这么大的魔力吗?在我身上怎么不灵验?
目送她们蹬着高跟鞋急步离开,我更深地坐进椅子里。冷气环绕,忽然觉得冷,用双手
怀抱着自己,也不住地颤抖。也许,我需要一个更大更温暖的怀抱。
此刻,方维正在干什么,会不会在“地久天长”面馆里,吃一碗“地久天长”?
我是不是该向杨娜如与秦子晴学习,努力追求向往已久的爱情,即便有可能失败,也做到日后无悔?
就着烛光,拨通方维正的手机,两声响铃后,有人接通。
“喂,你找方维正吗?”居然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钱夹里的那个女人吧,我一时怔住,半晌不吭声。
“他在卫生间里,你稍后打来,好吗?”
挂断电话,伴着咖啡屋的音乐,女人娇嫩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原来方维正所爱的女人,拥有这样的声音。这个假想中的女人,忽然现声,使我觉得压迫万分,更让我觉得适才想要对方维正表白的举措,有些荒谬。
邱芸薇,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以为你有能力得到方维正的爱。
周末,杨伯伯六十大寿,我与秦子晴被邀参加。
当晚,娜如有周恒之作陪,子晴身侧有吴思之,我一个人落了单,人群中显得孤单。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吴思之,纤瘦文弱,与秦子晴不是一个重量级。初看去,定会不习惯这样的两个人相依相携,然而多看几次后,也就觉得和谐了,甚至还认为他们有夫妻相。
看来配与不配,没有一定的标准。
“为什么不邀方维正来?”杨娜如向大门口努努嘴,“你看,郭云天带了另一个女人向你示威。”
我抬头望去,郭云天装扮隆重,手里挽着一位相貌出众、扮相俗气的女人。
“这女人是谁?”
“已替你打听明白,她是胸外科的一名护士,进院不足半年。据胸外科的人说,她从实习时,就已经暗恋郭云天了。”
“护士爱医生,一半是因为要稳固在医院的地位,一半是日久生情。”
“你不吃醋?”
“何醋可吃?”
“以我的经验,女人不爱男人,也希望男人能一辈子记住她。”
“我并不是自私的女人。”
话落,走过去与郭云天打招呼,他却装作不认识我。他的女伴更为可恶,居然白我一眼。
我觉得好笑。
“他并未对你忘情。”杨娜如肯定地说,“只不过借这女人来让你回心转意。”
“管他呢。”我受了白眼,心里一阵不好受。
“要不要我将周恒之借给你,让你有资本可以与他对抗。”
我摇摇头,“这是生日宴会,不是战场。”
整个晚上,郭云天风头出尽,搂着娇小玲珑的新女友四处打招呼。我坐一旁,默不吭声。外人不明原因,以为是郭云天抛弃了我。
男人就是这样,宁愿自己背上薄情寡义的声名,也死要一副脸面。何苦?
忽然觉得闷,一个人在露台上吹风。晚风习习,我遥望远处的灯火。
“芸薇。”
谁人在喊我?
斜靠着栏杆转过头,原来是郭云天,我居然已经听不出他的声音。
“有什么事吗?为何不去陪你的小女友。”我转过身,冷冷地说。
“你这么说,是不是表示你还在乎我?”他问。
我扭过头,不置可否。
“你告诉我,究竟我哪里做得不对,你要这样对我?”
他居然还不知他输在哪里,诚然我不会要他不爱江山爱美人,但他连恋爱中基本的温存都不懂。这一思量我才大悟,方维正不过是催化剂,我与郭云天的感情早已出现裂痕。
见我不答,他再一次追问。
“我做得已经够好,不喝不赌不嫖,对你专一,又能提供充实的物质生活,你究竟哪里不满意。”说到最后,他的情绪有些激动,这不像向来冷静的他。
为何不满意,问得好。他列举的所有优点,抵不过一个缺点,那就是,他的身上,再没有让我心动的地方。
“郭云天,我已经不爱你了。”
“无可挽回?”他问。
我点点头。
他平复心情,恢复平日郭云天骄傲的模样。
“邱芸薇,你会后悔的。”
话落,他大步离开。
我知道,此生此世,他再也不会求我。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尝尽孤独的滋味。
我的两位好友尚在热恋中,其一秦子晴,一下班就不知踪影,日夜磇着她的白马王子;其二杨娜如,曾口口声声说男人如衣服,如今也身着周恒之这件衣服多天,未见更换。
她们在恋爱闲暇时,会记得打电话给我,汇报近况,偶尔聊聊天,但却如杯水车薪,若有还无。
一个人在家,好不无聊。租一大堆韩国剧集,跟着剧情不断抹泪。
感动我的,并不是剧集本身,我只是通过剧情来感怀自己。
很久没有方维正的消息,他们公司的网站上,也没有。我们唯一的联系就是,我日复一日吃着他策划推出的“我中有你”。
两个面饼如一对男女,无奈的是,现实生活中,往往没有开水的催化,他们不能我中有你。
我与方维正就是两个没有开水催化的面饼,所以我只能远远地,远远地思念。好几次想拨个电话给他,却也作罢,我不愿再听见那个女人告诉我,方维正在卫生间。
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决断,为何要放弃郭云天,若不能与方维正在一起,与谁相恋,岂不一样。何况,平心而论,郭云天是个好男人,我们相处两年,爱情没了,还有感情。
当杨娜如现身见我时,已经过去月余。同是二十七岁的女人,岁月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她依旧神采飞扬。
恋爱可以刺激雌性激素的分泌,此话不假。
“真是大忙人,居然还记得我。”我在她对面坐下,侍者给我端上一杯白开水。
“这段时间我会空下来陪你。”
“周恒之出差了?”我道如何,原来爱人不在,拉来好友作替补。
“我们分手了。”杨娜如摇动手里的饮料,轻松地说。
“开玩笑。”前几日还如胶似漆,今日却告诉我,已经分手。
“我难道会骗你。”
“为何分手?”
“如果是别人问我,我会告诉他,恋爱不需要原因,分手更不需要原因。”她抚抚长发,望着我一笑,“换作你问,我就得告诉你实情。”
她喝下一大口饮料,而后告诉我,“周恒之对你仍未忘情。”
“怎么会……”
“怎么不会?在与我恋爱前,他就道明,只是尝试通过一段感情,忘掉你。”
我不能置信,摸摸自己的脸,我有如此大的魅力吗?一个男人,用十年的时间外加一段新的感情,都无法将我忘怀。
与杨娜如比,我没有自信,无法克服自卑。我没有理由相信一个男人会弃她选我。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所以找来事例证明。”
“请说。”
“高二下学期的某一天,周恒之忘带饭卡,你用你的卡替他打了一顿饭。”
有这样一件事吗?我在记忆中努力搜寻,却了无印象。也许是有这么一回事吧,只是经过时间的洗涤,已经在记忆中失去颜色,慢慢淡去。
“就算有这件事,我不相信他会因此事,记住我十年。”
“最近我在看亦舒的一本书,里面有句话曰:‘至今我想破了头,也不懂得黄蓉如何爱上郭靖’。”杨娜如笑了笑说,“她想不通,我却知道答案,黄蓉为何爱上郭靖,原因很简单,在她脱去盛装,扮成小叫花时,只有郭靖一人真心待她,对她好。”
我被杨娜如的跳跃性思维搅得一头雾水,说着周恒之,怎么一下子谈到郭靖、黄蓉。
“锦上添花固然不错,雪中送炭却更使人感动。周恒之记住你,是同样的道理。”
我恍然大悟。
人就是这么不可理喻,但想想也是,当时的周恒之长得瘦小,又是刚转学过来,无人理他,所以有人对他好,他会千百倍地记住。若是换作现在,请他吃一百顿饭,他也不一定记得。
“真是无心插柳。”我感叹。
“真羡慕你。”头一次听杨娜如如此感慨。
“追你的人能从顾西路排到我家门口,你何须羡慕旁人。”
“可是没有男人对我如此长情。”
“若真有人对你长情,只怕你避之不及。”
杨娜如莞尔,稍作思考后,点了点头。
“你会伤心吗?”我小心地问她。
“我像会为感情伤心的人吗?”杨娜如眨眨眼,反而安慰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何苦伤心。”
可是,在杨娜如的笑靥中,我分明察觉到一丝的无奈。想再追问,却也作罢。也许,每个人都有她不愿表露出的内心,于最好的朋友也如此。我又何苦追问,徒增她的烦恼?
转眼就是夏末,我与杨娜如喝茶聊天,打发掉整个夏天。
与周恒之分手后,杨娜如的追求者一个个地又冒出头来,每天下班,杨娜如约我用餐时,手里总是捧了一大簇鲜花。
但是,她只收花,从不接受别人的心意。
而每天,我也会有一大簇鲜花捧回家——杨娜如嫌多,分一簇给我。
“对人没意思,何苦收人鲜花。”我不解。
“鲜花无罪,与其白白浪费,不如收下装扮你我的房子。”
今天,杨娜如收下的鲜花是香水百合外加粉色玫瑰,用一簇满天星作搭配,外加几枝情人草。她随手把花转送给了我。
“很漂亮,为何不要?”
“我家里已经没有空花瓶。”
我只得收下,记忆中,除了与郭云天初相识时,他在杨娜如的教育下,买过一束单薄的鲜花赠我外,我从未收到过男人的鲜花。
女人爱花,这是天性,况且还有花中散发出不若香水般俗气的清香。
喜滋滋地把一簇鲜花抱回家,行走间,忍不住埋下头去嗅花的香气。再抬头时,却忽地看见前方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那一瞬间,他也看见我。
“方维正。”我立刻叫住他,害怕他在我眼前稍纵即逝。
“你好。”他笑着与我打招呼,没感觉到意外。
“你怎么会在这个区?”
“来看一个朋友。”
“哦。”
他当然是来看一个朋友,难道会是来看我?
“花很漂亮,很衬你。”他瞧了瞧我的花说。
他一定误会花是男友送给我的,我颓然地想。想要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人家只是赞一句花漂亮,衬我,难道我接下来回答:这花不是男友送我的。
逻辑不对,意图太明,我无法开口。
“是啊,很漂亮。”我只能这样接话。
“好久没见你了,这段日子还好吗?”
“还好。”我回答。
问别人好不好,原本就是客套话。难道日子过不好的人,会逢人便说,苦啊,没法过?
虽然方维正不是别人,看见他,会有一肚子话想向他倾诉,但一想起钱夹中的女人,我就退缩。
使君有妇,我又何苦纠缠?
因为各自都在回避着什么,一时间,我们竟无话可聊。
“我不扰你拜访朋友了,下回再见。”我狠下心,与他道别。
“嗯。”他轻应一声,临别时,满怀深意地看了我的花一眼。
这花有什么不对劲吗?我仔细打量怀里这簇被方维正盯着看的鲜花,很懊悔地想,为何不早不晚,偏偏我抱着一束插满玫瑰的鲜花时,会遇见他。
思量间,忽然发现花里插着一张印满红心的卡片,上面写着:送给至爱。这四个用浓墨蘸写的大字,一定被方维正尽收眼底。
他一定误会了!
杨娜如收花后,居然连卡片也不屑一看,她是洒脱得可以,却无端端害苦了我。
刚回到家里,门铃就被按响,会不会是方维正?
可是,怎么会是他,他连我的地址,都不知道。
打开门,门外站着的,居然是郭云天,多日未见,他依旧衣衫笔挺,神采照人。而我,却面如菜色,形容惨淡。相比之下,我比较像被丢弃的那一个。
他是来看我如何后悔?
“你来干什么?”我昂着头问他。
“芸薇,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忽然握住我的手,向门外走去。
“去哪里?”我使足了劲,却无法挣脱他的手。
“你跟我来就知道。”
他让我坐进副驾,而后开足油门,向郊区驶去。我知道,这条路通向大海,一年多之前,我、郭云天、杨娜如还有娜如的追求者数人,一起来玩过。
“去海边干什么?”
“捡贝壳。”郭云天认真地回答。
捡贝壳,临近市区的海边,哪里还有贝壳?记得一年前,他们去游泳,我一个人寻遍了海滩,连贝壳的影子都未瞧见一个。在回家的路上,我失望地对郭云天说,“原本我以为海边会有许多贝壳的。”
郭云天笑我,说二十几岁的我,还天真得像个小孩。商品经济社会,有贝壳也被人捡回去包装了卖钱,哪还轮到我。
我气他不懂浪漫,他彼时不以为然,不置可否。
如今,他居然要陪我去捡贝壳。他是用这种方式来言和?
来到海边,他领着我径直走向沙滩的一边。
“我们就从这里开始找贝壳。”他指了指那片沙滩。
我僵直着身子,并不蹲下,只是默然注视着他。
“这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能明白我的心意。”他回答。
我弯下身子,很轻松地就捡到许多的贝壳。贝壳出奇地多,躺在浅浅的沙层里,稍许抹开沙子,就可看见。
“是你埋的?”片刻后,我捧满一怀的贝壳,站起身子问他。
他点点头。
“这些贝壳都是从更偏远的沙滩上捡回来的?”
他笑了笑,并不回答。
“你的公事如此繁忙,实在没有必要做这些事。”我低下头望着怀里的贝壳,口里虽硬,心却软下来。没有想到,郭云天肯为我做他一直认为无聊的事。
“芸薇,我爱你。”忽然间,郭云天从身后环抱住我,将我紧紧拥在怀里。
我的背靠着他温暖的胸,似乎能感觉到他有力的心跳。我闭上眼睛,脑里倒退着闪现重逢方维正后的无数个画面。最终,静止在维正路的小超市收银台前,方维正打开皮夹时,我瞥见照片的那一幕。
既然嫁不了最爱的人,嫁给一个爱自己的人,那又何尝不可。郭云天即便有无数个缺点,但他却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我能肯定他爱我。
我伸出手,慢慢握住郭云天的臂膀,一颗泪从我的眼里滑落。
半晌后,郭云天不知从何处拿来一束花,送到我面前。他单腿跪下,从包里拿出一个红绒布盒子,打开,送到我面前。
“芸薇,嫁给我好吗?我知道,今生今世,我无法离开你。”
盒子里躺着一枚铂金钻戒,郭云天在此时此刻向我求婚。
我看了看戒指,再移过目光望向他,他眼里的期待与紧张,无法作假。
方维正,我该怎么做,要不要答应他?我在心里询问。可是,此刻的方维正却不知在何处,也许,在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吧。
时间一秒秒逝去,海风夹杂着咸湿的味道远远地吹过,我终于缓缓点头。
郭云天未曾料到,我会这么爽快地答应,惊喜万分,拿出那枚戒指为我戴上。
再见了,我默默地与方维正道别。
一切又回到原来的轨道,我与郭云天恢复恋人的关系,并且婚期已定,喜帖已发,只等良辰吉日,就会结婚。
周恒之来看我,带来红包一个。
“你大喜的那天,我得出差去外地,不能来,先将红包送上。”
他的公司由自己主宰,若真想参加我的婚礼,自然可调节时间抽出空来。我知道,他是不愿看见我嫁人的那一幕。有的事,想一想也许还觉没什么,亲眼目睹,却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就与我不愿见着方维正的女人,是一个道理。想着都已难受,见着更当如何?
“那可惜了。”我笑着说。
“若早知道不是方维正,我应当努力争取。”他忽然说。
原来,他不向我表白心迹追求我,是因为方维正。他早就知道,谁是我的至爱,自知无法与他争夺。岂知后来,我却嫁了另外一个人。
周恒之一定失望,心里在想,郭云天能娶到邱芸薇,他为何不能?
何止周恒之不明原因,就连扬娜如也觉奇怪。
“你不是已与郭云天分手,为何这么快复合,而且答应嫁给他?”
“已经二十七岁了,总是要嫁人,我与郭云天已经相恋两年,不嫁他嫁谁?”
“方维正呢?”
“使君有妇,何必痴想。”
“都已二十一世纪,你却有如此守旧的想法。”
“不是我守旧,而是明知抢不过来的东西,何苦努力后弄得一身是伤。”
“你妥协了。”
“是我想开了。”
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心却在滴血。
我是曾想过与郭云天分手,然后轰轰烈烈追求方维正。但实施一半,却又退缩。生活不是小说,我无法做到全然不顾。亦没想过我有如此好运,十年前与十年后的方维正,会爱我。
或者,潜意识里,相信方维正对我还有未熄的感情,所以用婚姻做赌注,只为使他将内心的情感表露出来,哪怕是一点点。
我以为,只要知道他仍爱我,我就能得到安慰。
之后,陆陆续续有朋友来电祝贺,却唯独不见方维正。我记得,帖子已经寄去他们公司,难道他没收到?
虽然我与他无望,但依然想知道,得知我结婚的那一刻,他会不会有些失落。
尽管不是爱,只是一点点失落,也是对我很大的安慰,这表明他心里,仍是有我。
可是,我却连这点都无法得知。
终于在结婚的前一天,接到方维正的电话。
“邱芸薇,我是方维正。”
方维正,他何须自报姓名?仅他喊“邱芸薇”三个字的声调,我已能听出是谁。
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不知用什么样的语气与他对话,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好。”
“你在家吗?我过来看你。”他忽然说。
我告诉他我家的地址后,在家里静候他的到来。最后一天的单身生活,我在家里等待一位相爱却无法相许的男人。
他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像周恒之那样提前给我一个红包,或者,仅只是单纯的祝贺?我的脑里涌现出无数个假想,但这些假想,无一例外地使我难过。
一直以为,方维正只要对我要嫁人的消息表示一点点失落,我就会得到安慰,现在才发现,原来不是。不能嫁给方维正,我只能难过。
等待的一分一秒,都长如一个世纪,在门铃被按响的那一刻,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他终于来了。
方维正身着第一次重逢时一模一样的衣服,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站在我的门口。他依旧温柔地笑着,从他的神情里,看不出一点点的失落。
他是不在乎我的,我的心都碎了。
“这个送给你。”刚在沙发上坐定,他就把礼盒递给我。
“这是什么?”
“拆开看看就知道了。”
我拆开包装纸,看见一个粉红色的盒子,打开盒盖,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朵用巧克力加奶油制成的红色玫瑰。红色玫瑰,代表着火热的爱情。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是通过这朵巧克力玫瑰向我表示什么吗?
“我把巧克力玫瑰送给你,以后走斑马线时,就不要记挂着嘴馋,那么不小心了。”
他尚记得那次同学聚会,我在斑马线上走神,差点被车撞到。他真的以为,只要把巧克力玫瑰送给我,我就不会走神了吗?
我伏下头闻了闻那朵玫瑰花,甚至能闻到玫瑰花香。
“才做出来的?”
他点点头,“请公司的师傅教我做的。”
原来,这是他亲手做的玫瑰,试问我如何舍得用它解馋。
“谢谢。”我由衷地说。
“你大喜的日子,我应该送上红包。”他掏出钱夹,取出一个红包,送到我面前,“明天我要出差,就不能出席你的婚礼了。”
又一个在我大喜日子出差的男人。
可是,方维正不是周恒之,他不会在接下来告诉我,早知如此,他会努力争取。
“明天要当新娘,今天一定很忙,我就不打扰你了。”方维正站起身,打开门走出去。在关门的那一刻,他对我说,“再见。”
“再见。”在心里,我们只能告别,无法再见。
该来的都来了,该走的也都走了。我的婚礼似乎已经完成,它的意义也仅止于此。明天,明天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仪式。
郭云天在婚后的第二天,就去上班,之前说好的蜜月旅行,也因为医院病人量的增加而不得不取消。夏秋之际,本就是多病的季节。
我请的一大段婚假,只能用来呆在家里收拾房间。
擦拭茶几的时候,忽然发现一层包装纸,上面印着“海天贝壳”几个字。
一刹那,恍然大悟,那日郭云天埋在沙滩里的贝壳,并不是他捡的,而是买的。本性使然,他不会为浪漫花去太多宝贵的时间。
我茫然一笑,把包装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筒里。
郭云天不会替我捡贝壳,方维正却能够亲手为我做巧克力玫瑰。
蓦地想起,方维正亲手做的巧克力玫瑰还留在旧寓所里。片刻都无法等待,招了一辆计程车,向以前的住处驶去。
路途中忐忑不安,那间寓所已经退了租,不知房东是否已经把我的旧东西扔掉。
刚下计程车,却看见房东从大厦里走出。
“邱小姐,你是不是落了东西在这里?”
我点点头,“是啊,你是否看见?”
“来,还给你。”房东将一张照片放在我手上。
怎么不是玫瑰花巧克力,而是一张照片?我仔细打量,照片上是十几岁的我,穿着那条细灰纹棉布长裙,回眸间,一脸灿烂的笑。照片似乎是被人抢拍,尺寸并不大,好像被修剪过。
什么时候,我拥有过这样一张照片?
“你在哪里找到的?”我问房东。
“沙发的夹缝里,一定是你翻看相册时,不小心掉下去的。”
照片上并无灰尘,应该是落下不久,忽然,我怔住,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忆那个场景——方维正在沙发上掏出钱夹,抽出一个红包给我。
难道照片是他落下的?难道一直呆在他钱夹里的女人是我?
再仔细看那张照片,的确与第一次重逢方维正,在他钱夹里瞥见的照片相似。思量至此,我拿照片的手忍不住颤抖。
“邱小姐,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抚了抚头发,强忍住情绪说道。
忽然,两个孩子奔叫着从楼梯上跑下,嘴边沾满巧克力,他们的手上,分别拿着粉红色的盒身与盒盖。我的玫瑰花巧克力!
房东忽然不好意思一笑。
“我看见你将这盒东西扔在橱柜里,以为你不要了,所以……”
“没关系。”我挥了挥手,恋恋不舍地望了粉红色的盒子一眼。不属于我的人与物,再怎么不舍,也是会错过失去的。
握着照片,回过身,慢慢踱回家,心里极度不适。
上次,就是在这条路上遇见方维正,他可能是来找我,但却看见我拥着一簇花回家,于是,他犹豫了,那一步始终未迈向前。
而我,不是也一样,本来已经拨打电话,想向他表明心迹,却因为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而滞步不前。也许那女人,只是他公事上的一位伙伴,而那天,他们恰巧在餐厅用餐。
我们因为瞻前顾后而错失机遇,纵使相逢又如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