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oqi:小牛顿

  “文抗抗。挺有意思的名字。”
  “我出生在抗日战争胜利日,爷爷又是老八路,本来铁了心叫‘文抗日’,妈妈用离婚相逼才迫使老爸断了爷爷这个念想,换了这个名字。”
  “呵呵。你在加拿大生活了六年,已经取得了加拿大国籍---怎么没有你的学历证明?”
  “我没有大学文凭。大学在国内只读了半年就去了加拿大,后来也没有继续读书,不过,请您相信我的英语水平,一般高中教学我是可以胜任的,而且,我会很努力。”
  “那当然,你的英语水平我当然不会置疑,你在国外呆了那么久,只是,教学不是只靠个人业务能力---”
  “您可以听我试讲一堂课。”
  “恩,好吧。介意我问一个私人问题吗?”
  “什么?”
  “你这样一个环境,为什么会想回来应征一个普通高中的带课老师,呵呵,不好意思,这纯属我个人的好奇心。”
  “没关系。我出生在这座城市,只想尽自己的能力回馈故乡,回馈而已。”
  是的,回馈而已。
  我,文抗抗,重踏故土,回来了。
  我叫文抗抗,82年9月3日生人,祖籍山东。父亲文小舟,原省政法委书记,双规前匆匆将我送往加拿大。
  我出国13日后,中央纪委、监察部宣布文小舟因严重违纪受开除党籍、行政开除处分,对其涉嫌犯罪问题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两月后,市中级法院作出一审判决,文小舟以渎职受贿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当时,此案震惊全国。不仅因为文小舟是省内建国来第一个被判处死刑的正部级干部,也因为,在中国死刑收紧的情况下,对省部级的高层官员依然判死刑,这在近几年是少有的。
  他执行枪决的那天,虞澍牵着我的手在迪拜的伯瓷酒店顶层收看了新闻。还记得当时外交部发言人姜选针对媒体记者询问时表示:“这反映了中国政府反腐败的决心。”
  文小舟成为“中国反腐征程”上的“标志性人物”,世人注目。可是,世人甚少知,这个大贪官的独生女儿在他执行枪决的同天却在世界上最豪华的伯瓷酒店出嫁了。那天,我嫁给了虞澍,时年十九岁。
  直到出嫁的当天,我才真看清我们家文小舟。平时笑呵呵憨憨厚厚的样子,还真是颇有心计。
  我们文家四代单传,爷爷文定山是著名的八路军高级将领,在抗日战争时立下赫赫战功,时任军区首长不仅治军严明,治家更是素以严谨闻名。文小舟一生规规矩距,复旦大学毕业后,参加全国统一公务员招考进入政府部门,凭借踏实肯干一步一步爬到这个地位,丝毫没有借助老父亲的任何势力,直到文小舟任副市长时,人们才知道这个面容清秀,态度和蔼的年轻人是文定山的独生子。简直是晚节不保,我那一生直爽的老爷爷要是知道他儿子是这么个死法,会不会从坟里跳出来?
  管他会不会从坟里跳出来,我回国的第二件事情,就是上他老人家墓前祭拜。旁边就是文小舟的墓。
  这里是革命公墓,按说,象文小舟这样的“革命败类”是进不了这样的地界儿,可是,虞澍有办法。
  这就是我佩服文小舟的地方,他能在出事前把我送去加拿大不希奇,希奇的是他能让虞澍这样一个人物娶我。虽然,我和我的丈夫谁也不待见谁,可是,他在我落难时为我做的一切,我还是颇为感激的。
  虞澍,不是我天长地久的人。这点,我见到他第一面就很清楚了。
  人呐,总有个三六九等,虞澍同志第一眼看见,就知道人属于人尖儿里的人尖。这种男人不好把握,他的身上潜藏着多种可能,而且每一种可能,都能被他张扬到极致。俊美,危险,华丽,冷漠,骄傲,优雅,沉稳,悱恻,放纵,决断,糜乱———玻璃般干净透明的高音是他,恶魔般诡异厚重的低音也是他,他就是拥有理性和本能两面性格。
  确实不是我眼深,第一眼就能看透这位贵公子,而是这个人给人的销魂感太强烈,真正“祸国秧民”的祸水是不需要再看第二眼确定的,第一眼的惊艳就足以让人铭记一生。
  可惜,我无福消受。19年被人捧上天的孩子突然一夕间家破人亡,即使嫁了个神仙,也是寄人篱下,我受不了这样的感觉,自然,再倾国倾城的虞澍,我一样潜藏着淡淡的反感。
  当然,他也不待见我,只是,说实话,人比我有涵养,不表现在面上。六年夫妻生活,该做的全做了,却依然是行驶在天与地的两道航线。
  回国前,他在英国开会,我把离婚协议书放在了他办公桌上,估计他现在已经看到了吧。大家可以同时松口气了,“霸”着这样个人物六年,我受够了,相信他也受够了。这样无声无息的分手最好。
  “爷爷,看看咱们老文家现在混到啥份儿上了,咱回来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盘腿坐在爷爷墓前,歪着头眯着眼抚摩着墓碑上英挺的将军照片,一生戎马生涯,赫赫战功,可怜身后几年都没个亲人来坟头上个香。
  “咳,都怪你儿子文小舟啊,”叹了口气,又看向一旁的墓碑,文小舟儒雅谦和的知识分子形象跃然在目。“优雅渊博,深刻明智,识时务”,一直是世人眼中完美的文小舟。他在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创造着一个又一个政绩神话,却不想落的如此个败落的下场。眼睛不免有些湿润,毕竟,他是我的父亲。
  我母亲在我两岁时就患乳腺癌逝世,文小舟又当爹又当妈,当年他在清远县当县委书记时,那里条件非常清苦,他带着四岁的我住在不足十平米的房子里,辛苦操劳。爷爷那时远在京城,条件非常好,他却坚决不把我放在那里,非要亲自抚养,他说,这是他闺女,是他的责任,不是他老子的责任了。文小舟一直没有再娶,全为了我,我是他一生的小包袱。
  抹了抹眼,从荷包里捞出包烟,点上一只竖在文小舟墓前,“你说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你闺女现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想孝敬你都不可能了——-”说的酸酸的,可始终没有让泪流下来。从他被执行枪决那天开始,我就告诉自己,不可以再掉一滴眼泪。这个世界,再没有一个人可以让你掉泪了。
  墓前,我们一家团圆。一直坐到太阳下山,我才离开墓地。
  回国后,第一件事找工作,第二件扫墓,全做了,接下来该去找个住处安身了。武汉这几年房价涨地厉害,中心城区租套房都价钱不菲,我从加拿大回来,拿出点儿小骨气,没要虞澍一分钱,机票、随身携带的钱财物件,全是谋划着回国时,自个儿在外打工挣下的。不过说来,六年养尊处优的奢侈生活,猛然间出去找了个流水线搞包装的活儿,着实让我苦了把,双手红肿现在都是疼的。不过,心是甜的,毕竟,人生第一次自力更生,挣得回国机票及能维持一月基本生活的薪水,我已经很知足了。
  或许,我身上依然有不可磨灭的“骄娇二气”,可是,我也是懂道理的,知道人都是在磨砺中成长,在艰苦中成熟。我能吃苦,我有这个思想准备。
  迎着晚风,直到此刻,我才真正舒心地笑了出来:我,文抗抗,是回来了。走在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街道,看着往来的行人,听着耳熟能详的“汉骂”,这感觉,棒极了。久违的张扬感又充盈了全身,想起了我光辉的学生时代————水中篮球场,武大足球场,红帽象,TOSCANA————太多的记忆,太多的感触。我没有老,心却象老了几个年头,不禁苦笑着摇摇头:是不是每个思乡的游子回国后都象经历了几世轮回,有从头做人的感觉?
  脚步不知不觉迈到了香榭里1902。这是我们那圈子人最喜欢吃的馆子,在商铺写字楼密集的台北路,这个典型小姿情调的法式高级餐厅,对当时还是高中生的我们而言,无疑是奢侈的,可,那时有多强烈的优越感啊,“八旗”做派显露无隐。看着此时门前停靠的部部高级轿车、跑车,真有些汗颜,想想,那时那群孩子就把这种地方当成俱乐部————
  推门进去,却只是为了回忆,如今,文抗抗落魄地是没有实力再在这里用餐的。一切如常,依然典雅高贵,里面用餐的依然满眼俊男美女,繁艳华丽的一如加拿大时的每个场景。淡淡地微笑着摇摇头,扫了眼全场就要出来,回顾,有时候就一眼,所有的一切就会如潮水般狂涌而来————
  “抗抗?!!”
  身后,突然一声惊讶的大叫,惊扰了几乎所有用餐的绅士女士们,因为,它几乎从餐厅的那头响起。
  皱起眉头,我转过了头,远远看见一个红色的身影向我激动的跑来。
  眉头不禁蹙地更紧:我来只想看一眼熟悉的地界儿,可没想碰见熟人。
  麻烦。
  女人一上来就抱着我的胳膊摇,“抗抗?真的是你?抗抗!”能让子秋一个标准淑女激动至此,我深感荣幸,只是,站着个大门口,两个女人象演八点档————
  “子秋,我的胳膊被你捏红了,”眉头依然皱着,我望着眼前激动的小女人。还是那么漂亮,西瓜红色的裙子,卷卷的秀发,子秋从小就有江南美女的精致特质。
  女人手没有松,却扑哧轻笑了出来,不过,眼睛红红的,“抗抗,你还是那个鬼样子。”
  没在乎,淡淡看向远处往这张望的男士,戏谑地看向她,手,轻轻地扒开她的手,“形象都丢光了,小心人家不要你。”
  “才不是,我和他只是———咦,你怎么知道我和他一定是那种关系,说不定,我们是同事,是生意伙伴,来谈工作的,”女人还犟。
  懒懒笑开,一指挑起她脖子上的月亮吊缀,“有洁癖的女人最好就别死鸭子嘴硬,这玩意儿你八百年带一回,怎么,脖子不过敏了?女为悦己者容,咱都不是傻子,”说着,一边向外走去。
  子秋上来就拉着我的胳膊,“好好,你说什么都是对的,你总是对的,抗抗,别走呀,我们进去,”她拉着我的胳膊直往里拽,象个小孩儿,生怕我跑了似的,我不禁失笑,“子秋,你真的不要形象了。”
  “不要了,什么都丢了也不能让你走,你无声无息走了六年!”女人倔强地嚷着眼睛又红了。
  心里确实不是滋味。一圈子人从小到大一起那么多年————可是,这次回来,我真不想再见到他们,真不想。
  军区大院、省委大院,他们几乎都是那里面长大的孩子,一个比一个老子的官大,谁不知道我们家文小舟的丑事。见着了,想着文小舟,我难受,想着以前的事,我更难受。眼不见为净。
  “不想进去,”冷漠地再次扒开子秋的手。我这个人一直这样,不想干什么会直接表现出来,不会虚以委蛇那一套。
  子秋跟着跑了出来,“好好,不进去,不进去,抗抗,你现在住哪儿,咱们总该知道怎么联系你——”
  “子秋,我现在还没有——”突然,电话铃响起,一接听,“真的吗,谢谢,我马上过来。”
  太好了,是学校,我试讲的那堂课他们很满意。
  子秋还跟在我身后,“秋儿,你现在要做的事儿是在里面,不是跟着我,听话,进去,”拿出儿时常有的语气,手机往荷包里一塞,转身就跑了出去。
  “抗抗,我会让方扣来逮你的!”
  身后,是子秋沮丧的喊声。已经坐上的士的我不禁苦笑着弯开唇:子秋好应付,扣子就——想起扣子那双猫一样的媚眼,我摊在椅背上,闭上了眼。
  我选中的学校,在武汉相当有名:武汉外国语学校。
  从小,我们就在水果湖一带混,又是些眼高于顶的孩子,眼里只有水中(水果湖中学)。其实,水中就一省委省政府的子弟中学,没什么了不起,光武昌,华师一、省实验都不知道强多少倍,别提江这边的二中,外校。
  我注意到外校,还是艾可初中填志愿时,在她家吵着嚷着跟她爸她妈闹,非要上外校。当时,我们院儿里的孩子,几乎读书都是一个路线,水果湖一、二小,水果湖中学(初,高)。她巧板眼,水中初中读完了,不想直升,非要去考外校。说实话,艾可那成绩去考也不成问题,只是这么个平时不做声不做气的女孩儿一天突然在这么件大事儿上不屈不挠地闹,着实让人奇怪,
  也是象这么个凉爽的傍晚吧,我和扣子在中考前复习最紧张的一天逃了个晚自习,亲自来到万松园路好好瞧了瞧这大名鼎鼎的外校,记得扣子当时一边扎着头发一边淡笑,“看来我们那院儿,艾可最有远见,瞧见没,多好的地段儿,好象他们是住读,”
  是啊,原来外校街临汉口最繁华的武商武广商圈,后面就是中山公园,旁边还有电影制片厂,小剧场,娱乐设施一应俱全,关键是,他们高中部属住读制,那不是半天云里骑仙鹤————远走高飞咯,谁还管的着?
  我抬了抬眉点点头,刚想和扣子进他们学校看看,一个男孩儿就拦住了我们,“你们是水中的吧,”我们还穿着校服,“你们这样是进不去的,门口那老头儿肯定拦着,不如我带你们进去,”男孩儿的笑容很爽朗,不过眼睛一直盯着扣子,
  扣子那长相,上哪儿都祸害得着人,这么健康向上的男孩儿也————事实上,祸害的不轻,这男孩儿后来迷扣子迷地魂三魄四的,还和莫耐他们打了一架,可后来怎么着呢,只是淹没在扣子前仆后继的追求者中的一颗小沙砾,至今,只怕扣子连他名字叫什么都忘了。
  行走在夜晚的校园里,教学楼依然灯亮窗明,想着以前这些往事,除了唏嘘时间过的快,还有些对这般年纪丝丝的羡慕:要是当年我也进了外校,会不会更有些实际的自立能力?
  咳,人呐,选了一条路就容不下第二种可能了————
  “哈,”
  一口气还没提起来,人突然被一个黑影扑到在地上!
  事出太突然,我被摔的七昏八素的,还没正式反应过来,嘴竟然首先被捂住了,“别叫!”
  他又知道我要叫?因为疼微眯上的眼终于睁开,却————
  真的蛮惊艳。
  咫尺的距离,这双漂亮的眼睛竟然给了我些许刻骨铭心的感觉,有最美丽的花朵和最纯净的海水的气息,透过月影的班驳,它能洗净人心灵的尘污,
  “你能不叫吗,我不知道下面还有人路过,撞着你,我道歉,”声音清冷,却干脆,
  我点点头。他放开我爬起身,并伸出手将我拉起来。
  他站在阴影里,不过,依然看的出,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
  “你如果有受伤,可以直接来高二六班找我,我叫行遗爱。”
  男孩儿瞟了眼在拍打身上尘土的我,转身沉稳地离开。
  他没有发现,当他提到自己名字时,我稍微的停顿。是的,行遗爱,这三个字让我心脏猛烈地收缩了下,
  也许,这种感觉叫兴奋。
  外校的领导确实很讲实效,他觉得你行,当天就要签下你,哪怕此时已是非工作时段。
  现在已经快八点,可整栋教学楼依然灯火通明,每个班的孩子都在自习,分别有一个老师在里面守着,有的甚至还在讲课,
  “不是只有高三才能补课到这么晚吗,”我问走在身边的教导处罗主任,他微笑着摇摇头,“现在省示范间竞争激烈,不从高一高二抓起,高三怎么冲的起来,现在的孩子再聪明也要靠时间积累,”他领着我上到四楼转了个弯儿,“让你今天现在这个点就过来,实在也是不得已,这个班是高二最好的一个班,家长要求也高,前面那个英语老师要去生孩子,早就说要走了,可家长闹着不能缺一堂外语课,我们学校其他外语老师的任务也重,为这个找老师的事儿很愁了段时间,你来了正好,不过这个班的孩子很有特点,独立性都很强,呵呵,蛮有个性的一个班,好是好,可能你更要花点心思,反正,就是要辛苦你了,”
  “我了解,好孩子比坏孩子更难教,您放心吧,我会尽力,”微笑着点点头,心里到真没有压力,再有优越感的孩子,再有个性的孩子,身边还缺少过吗,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甚至自己的本性也是如此,我有自信做好这份工作。
  “同学们,这位是文老师,咱们班新来的外语老师,文老师刚从加拿大回国,英语特棒,让我们大家欢迎她的到来,”
  掌声响起,谈不上热烈不热烈,孩子们的眼睛都很淡然,颇有些荣辱不惊的味道。大部分孩子看了你一眼,就低下了头继续自己手上的功课,有几个深究了你几眼,好象在打量你到底有多大个板眼,不过,不多时也低下了头。教室里一直很安静,没有任何人交头接耳,气氛有点象考研究生时图书馆里的学生们各顾各地埋头巧学。
  罗主任温和地跟我点点头就走了,我没有走上讲台,而是走到第一组和第二组的过道边站住。整整十分钟,没有一个孩子抬头和我有眼神上的交流。
  这样也好,我有充足的时间打量他们。人的气质是由内而发的,优越感也不见得就体现在行为言语中,他们都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做自己的事儿,有的在思考,有的在默书,有的甚至在懒散的转着笔,可是眉宇间的灵动神采都是一致的。时空此时仿佛就象一面镜子,看着他们,我似乎看到的就是曾经的我们————
  突然眼光游到一个面容上没有再移动,唇角弯起:他认出我就是那个刚才被他撞到的女人了吗?
  行遗爱。多好听的名字。
  他坐在第三组第三排,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懒懒地敲着手里的橡皮,眉头微蹙着,看着面前的卷子。这个角度看过去,男孩儿的轮廓更优美。
  我扬了扬眉,终于玩味儿地移开了视线,然后,撞见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是个蛮秀气的小女孩儿,看见我看向她,笑地更明媚了,我回以她舒朗的微笑,接着,看见她举起了手,
  当我走过去时,她一直笑着瞄着我,象个纯洁的小精灵。我发现有不少孩子开始抬起了头望向这边,
  “文老师是吧,您好,我是付捷,您刚从加拿大回来是吗,”
  “是的,”我温和地点点头,
  “我有个句子,您能给我翻译下吗,”我微笑了下,只听见女孩儿口里流泻出一窜流利的英语,声音不大,依然带着甜美的笑容,不过我知道,考验正式开始了,瞧那旁边双双竖起的耳朵,
  “The more you learn,the more you know,the more you know,and the more you forget。The more you forget,the less you know。So why bother to learn?”
  “‘学的越多,知道的越多,知道的越多,忘记的越多,忘记的越多,知道的越少,为什么学来着?’恩,这可是CARFIELD的名言,蛮有道理嘛。我还挺喜欢他那句话,‘Hard work never killed anybody。But why take the risk?’看来我们都和CARFIELD很象,很会为自己找借口偷懒。”
  “文老师,我也有个问题,英语的‘恶心’怎么说啊,”女孩儿的问题还不知道回答的怎样,旁边就又一个小胖子举起了手,
  “‘gross’。字典中gross是‘总的,毛重的’的意思,实际上此词是表示‘恶心’的意思,与gag同意,美国年轻人一天到晚把这个词挂在嘴边,比如说,‘ Yuck,what is this stuff?It looks gross!’”我两指声色俱佳地假装恶心的捻起小胖子放在桌子上的塑料袋儿。
  “那是程成用来装臭鞋的袋子,当然恶心了!”不知是哪个小男孩儿嚷了句,全班都笑了出来。“你们家才用装饭的袋子装鞋呢,”小胖子连忙还嘴。小孩子们还是蛮可爱的,不过,这样并不意味着他们会放过你,
  “文老师,您知道世界上一共有多少个钢琴调音师吗?”呵,看来专业问题已经问过时了,开始考验智商了。小家伙们还是蛮有丰富的知识面的,这问题,我听说过,可是微软公司面试时曾提出过的问题。既然听说过,自然就知道怎么回答,暗自庆幸还应付得了:这个问题类似于“怎样移动富士山”,调音师的人数取决于有多少钢琴需要调音,调音师的工作量由钢琴的数量和调音的频度决定。
  “这样说吧,”双手环胸,靠坐在一旁的课桌上,我想了下,说,“美国共有3亿人口,按三口之家计算,全美共有一亿个家庭,如果一半家庭即5000万个家庭属于富裕阶层,拥有钢琴比例按10%这个比例可能有点偏高,但在推算大致比例时是允许的计算,那么就有500万个家庭拥有钢琴,这样全美就有500万架钢琴。如果每架钢琴一年调音一次,一个调音师一年调音1000架次的话,那么全美调音师的数量就是500万除以1000,等于5000人。世界人口有60多亿,是美国的20倍,但调音师应该不足美国的20倍。大体推算一下可知,美国的调音师数量约占全世界的1|4,全世界的调音师应该有2万人。”
  我很认真,而且语速较快,思维也很快,这个回答不见得一定靠得谱,但快速转换的除法倍数问题,还是让脑子转的快的孩子跟上了,而且听懂了。慢慢,慢慢,我发现越来越多的孩子眼睛中有佩服的神色,最后,一个孩子轻轻拍起了手,后来,所有孩子都拍起了手————这次,比较第一次见面的鼓掌显然真诚了许多。
  孩子们的笑脸看在眼里当然是高兴的,不见得他们现在一定就服了你,不过,暂时的小露锋芒还是有效果的,起码,第一印象形成的很好。可是,我暗自的愉悦很快就有所暗淡,因为我发现,几乎全班所有的孩子此时都抬起了头注意着这边,只有那个孩子————
  不好说,此时行遗爱同学的置之度外给我什么感觉,我只是看的真切,他并没有带任何情绪,仿佛就是有那样的自制力,即使身边吵嚷嚷,依然能集中精力解答手头上的题目。看的出,他全身心的注意力在他面前的卷子上,没有做作。也许,他对此不感兴趣。
  再过多少年,行遗爱同学一定是个经典的男人。
  他身上有一种神经质的迷人气质:精灵古怪的疲惫的,心思细腻的神秘的。他能够温和地亵渎一切严肃神圣的东西,给人的感觉又是淡淡的,气息清丽而不浓烈,但是持久。
  譬如今天,我组织学生完成课后的演讲小练习,这是有一定难度的,平时班上几个很活跃的学生都有些犹豫。我点到了他,也许,我确实想难为他。
  出乎意料,他走上了讲台:
  “耶鲁的毕业生们,我很抱歉———如果你们不喜欢这样的开场。我想请你们为我做一件事。请你———好好看一看周围,看一看站在你左边的同学,看一看站在你右边的同学。
  请你设想这样的情况:从现在起5年之后,10年之后,或30年之后,今天站在你左边的这个人会是一个失败者;右边的这个人,同样,也是个失败者。而你,站在中间的家伙,你以为会怎样?一样是失败者。失败的经历。失败的优等生。
  说实话,今天我站在这里,并没有看到一千个毕业生的灿烂未来。我没有看到一千个行业的一千名卓越领导者,我只看到了一千个失败者。你们感到沮丧,这是可以理解的。为什么,我,埃里森,一个退学生,竟然在美国最具声望的学府里这样厚颜地散布异端?我来告诉你原因。因为,我,埃里森,这个行星上第二富有的人,是个退学生,而你不是。因为比尔·盖茨,这个行星上最富有的人———就目前而言————是个退学生,而你不是。因为艾伦,这个行星上第三富有的人,也退了学,而你没有。再来一点证据吧,因为戴尔,这个行星上第九富有的人————他的排位还在不断上升,也是个退学生。而你,不是。
  你们非常沮丧,这是可以理解的。
  绝不是为了你们,2000年毕业生。你们已经被报销,不予考虑了。我想,你们就偷偷摸摸去干那年薪20万的可怜工作吧,在那里,工资单是由你两年前辍学的同班同学签字开出来的。事实上,我是寄希望于眼下还没有毕业的同学。我要对他们说,离开这里。收拾好你的东西,带着你的点子,别再回来。退学吧,开始行动。
  我要告诉你,一顶帽子一套学位服必然要让你沦落————就像这些保安马上要把我从这个讲台上撵走一样必然————”
  确实惊讶的。这篇著名的演讲词来自于Oracle的CEO Larry. Ellison。这是他在耶鲁大学2000届毕业典礼上发表的在世人看来最为狂妄、不受欢迎但又是现实真实状况的演讲。
  我很惊讶,他能一气呵成轻松的说出来。他的语速不快,吐词清晰流利,情绪到不激昂,眼神中始终保持着懒懒地享受感。在学生赞叹的掌声中,他回到了座位上,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优雅,身上清净地没有丝毫刚才言辞中的桀骜狂妄。
  这种气质,将来对女人而言,是致命的。
  “It’ll be the the ballot or it’ll be the bullet. It’ll be liberty or it’ll be death. And if you’re not ready to pay that price don’t use the word freedom in your vocabulary.是选票还是子弹。是自由还是死亡。如果你还没有准备付出代价,那么就请不要说什么自由。”
  没有翻译,没有做任何评价,行遗爱下台后,我只能用马尔科姆·艾克斯一次演讲的开头作为这次练习的结束语,奉劝那些听懂了那篇洋洋洒洒“反动演讲”的孩子们要三思。也有些无可奈何,我个人欣赏这孩子的表现,甚至如此的言论我也不反对,只是,毕竟,这在社会主义中国,而且,他们还只是十六七岁的高中生。
  一直到清好包,关上办公室的门,走在安静的校园里,我还在想着晚自习上那个让人惊讶的男孩儿,后生可畏啊。高跟鞋踩在青砖上“嗒塔”作响,一如我此时妖娆的心情:是的,行遗爱的极至清淡只会滋生我心底更斑斓的色彩。
  “我真没想到你可以安分教书,”
  一道低雅的声音在前面响起,我抬起了头。露出了微笑。
  美是没有固定标准的,所以对美人的判定一直也没有什么可靠的指标。但是源于人类在母系社会时就形成的“女神崇拜”情结,人们对于某一类母性气息强烈的女人,还是有相对共通的审美判断的,比如对方扣这样的女人。
  记得二十毛边时,常为了显摆腹有诗书而看一些晦涩的古文,其中《诗经.卫风.硕人》一篇中的佳句,是要经常在有女生的聚会上,顺口滑出,来谄媚或者狎戏一下的。是的,那时的文抗抗曾被加拿大上流社会形容成“虞澍身边没有教养的女孩儿”。还好,他们还没说我下流。
  什么“硕人其颀,衣锦褧衣————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象庄姜那样的美人在加拿大那样的“蛮夷之地”是不会真正碰到的,国外再美的女人,皮肤依然粗糙,首先,“肤如凝脂”这点就做不到,可方扣————幼时,这个女人就是个美丽的女神了。
  “我活在世界里
  像一根葱一般纯洁
  绿色的叶须和乳白的杆儿
  我是纯洁的
  起码在我还是一根葱的时候
  我抱着我的娃娃
  她已经腐烂的掉渣
  象丢弃的香蕉皮,软塌塌地匍匐在我的胸上
  她已经是一只骷髅
  但我还好好的活着
  象一根葱一样的活着
  纯洁的活着
  我什么都不是,但更不是垃圾
  我是一个人
  一个美丽的人。”
  扣子沉哑着声音漫不经心地吟着这首什么也不是的小诗。是的,她的字字句句都应和着那个夏天的每一个音节。怎么会忘,当年十三岁的我站在烈日下的主席台上雄赳赳气昂昂地朗诵着自己创作的这首小诗时,台上台下的千余师生们是用如何惊诧怪异的眼睛看着我?
  扣子轻笑出来,“啧,啧,抗抗,怎么能想象你这样的末世儿童能当上人民教师,”
  我只是微笑着摇头,手里拌着“鱼翅捞饭”。碰见扣子,准能吃顿上好的,扣子嘴叼着呢,
  也莫怪扣子自见着我起就一直揪着我这身“一本正经”的教师行头打趣。我的种种“前科”确实有违这门神圣的职业。从小,我就不是个让老师省心的好孩子。曾经,儿童的身份,不是幼稚的象征,反倒给了我信口开河的特权,当然,满嘴胡话也不乏一针见血之力,这让我在那群孩子里赢得了敬重。
  “子秋还是个实诚孩子,真让你找着了,”
  “怎么,你不想被我找到?”扣子挑起了眉头,啧,还是那么精致。看见我漫不经心地和着饭,她掩下了眼,“子秋当然实诚,她跟着车后面记下了的士车牌,我又一个车行一个车行的去问——”
  语气是落寞的,扣子是从来不会有这样的语气的。也许,我的话是有些伤人。
  清了清喉咙,我大口嚼了口捞饭,“恩,不错,国人生活水平是见长啊,这等佳品吃一顿他妈的涨一辈子福,”
  扣子笑出来,也大口包了一口,“你这些年混到太平洋上去了,还佳品,你上山西去走走,这些东西,山西人狠狠地吃了几年,如今是一提就烦。而提起来还不太烦的,是和牛、鹅肝以及法国五大酒庄的出品,人现在还只吃进口的,国产的不要。饭前饭后,再来几道不知年潽洱什么的。在外地,‘燕鲍翅’一般是领导和老板躲在包房里吃,在大厅散座里的司机和随从没份;在山西,领导和老板在包房里吃啥,散座的司机和随从就吃啥,‘燕鲍翅’被吃得完全消灭了阶级属性。”
  “呵呵,典型的‘餐桌突围’,‘燕鲍翅’遭遇‘除魅’,其‘阶级定位属性’开始被弱化了,”
  “酸,这也要上纲上线,”
  两个人又象以前样儿打嘴巴官司。我和扣子以前都属于嘴较贫又毒的人,可是,是不是人,咱不轻易开口的。
  “咳,瞧我看见谁了,”挑着饭粒,我玩味儿地笑开。扣子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你学生?”
  是的,他还穿着校服,斜背着书包,干干净净。
  “走,去看看,他来这儿干嘛,”纸巾擦了擦嘴,我饶有兴致地起身走过去。这里碰见行遗爱同学,我真的挺好奇,他不象来用餐的,熟悉地直往后厨走,
  “嗤,你对学生挺上心哩,”扣子戏谑地瞟了我一眼,优雅地起身,跟着我走了过来,
  “你不知道这孩子——-”跟后面的扣子还没有调侃完,只听见厨房里行遗爱一贯不急不徐的声音,我住了嘴,
  “其实,鲍鱼、鱼翅之类,本来也可以吃得不俗。高级粤菜馆餐牌上必备的‘鸡煲翅’,早年是被扬州盐商吃出来的。盐商也是商人,毕竟是安徽的读书人出身,懂得在应酬时把鱼翅这等‘俗’物藏在鸡肉里,‘鸡煲翅’原是‘鸡包翅’。唐鲁孙先生说,当年江苏泰县谦益永盐栈经理潘锡五请江省长韩国钧吃饭,命庖人刘文彬做‘鸡包翅’,‘选用九斤黄的老母鸡来拆背,拆离骨时能把鸡翼鸡腿也能完整无缺的褪下来,鱼翅是用小荷包翅,排翅太长不容易处理,鱼翅先用鲍鱼火腿干贝煨烂后,再塞入鸡肚子里,用细海带丝当线,将缺口处逐一缝合,以免漏汤减味,另加上去过油的鸡汤文火清蒸,约一小时上桌,一轮大月月,润气蒸香,包孕精博,清醇味正,入口腴不腻人。韩紫老认为既好吃又好看,如果仍然叫它‘鸡包翅’,未免愧对佳肴,因为此菜登盘荐餐,圆润莹洁,恍如瓯捧素魄,于是合席同意,赐以‘千里蝉娟’四个字。这道菜经韩紫老品评赐名之后,在抗战之前,着实出个几年风头。”
  一番话清清淡淡下来。我望了眼旁边的扣子,朝里面使了个眼色,“怎么样,”
  “是个好孩子,”扣子微笑着和我一起走出来,
  “这孩子有点象杭晨,挺静的,”我说,发现扣子的笑意更深了,甚至有些不怀好意,“这是你自己说起来的,你的杭晨和莫耐——”
  淡笑着看向远方,没有说话。是有些后悔,提他们干嘛。
  我的背部文着莎士比亚《李尔王》中的一句话:“我们都会嘲笑镀金的蝴蝶”。(‘镀金的蝴蝶’本指李尔王身边的廷臣,这里指纨绔子弟们)
  杭晨的肩口,莫耐的心口,都文着同样的话。
  事实上,我们都是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我们在嘲笑自己:确实胡闹的人生。
  三个支点可以撑起一个最稳固的等边三角形,这个定理唯独遇到爱情就不灵。试想,如果二人世界被楔入了第三个支点,意味着什么?裂缝?破碎?亦或普希金式你死我活的决斗?当然,到最后总会变成街头巷尾的桃色故事,小报杂文中的绯闻噱头————
  哈,不,有三个孩子偏不信这些,这种暧昧的悖论,残酷的浪漫,他们偏要试试。于是,长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对自己那三分之一份浪漫泰然处之,心照不宣,恬静地维系一段微妙的平衡。
  也许,我自私的还算错了这笔帐,我获得的只是三分之一吗?我得到的绝对是脚踏两只船的快感。虽然,杭晨,莫耐,拆开任何一个来看,都绝对不可能想象到他们竟然对此事求全淡然的地步,因为,常人眼里,这是两个多么有性格的孩子。
  哦,别想错了,他们都不张扬,即使莫耐从小高傲地掉渣,可依然行事低调。杭晨,那是一个和菩萨一样干净的男孩。但,无疑,这两个孩子都具有绝对的领袖气质。从小,他们身边聚集着不同类型的人群,不同的社交,不同的个体,而这两个圈子又能时而奇异地融合。也许,男孩儿间的友谊就有它这样独特的力量与魅力。
  我呢,从来就是个没有定性的孩子,三分钟热度,喜新厌旧,那种狂热、毁灭式的东西显然不适合我。我没有想象过占有这个世上任何东西,随缘,随性,随心,我就会过的很快活。即使以前的人生有多么的荒唐不羁,我从中修改了许多,但,依然没有让我学会去“占有”。
  “有没有想过,去抢回你的男孩们?”
  扣子到底是了解我的,她这样打趣我时揶揄的成分何其多。是的,如今,杭晨、莫耐各有所属,一切平静的掩埋。非常好。
  “能不见面就不见面吧,”
  “也许,他们是恨你的,我也恨你,”扣子的怨恨看起来如此妩媚,
  我笑着摇摇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只是,文小舟让我的筵席散了个早场,”
  “抗抗,你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院儿里只传闻你爸爸把你早早送出了国,具体哪里竟然谁也不知道,你也狠心,走了竟一点儿消息也不给我们————我们都恨你!”
  “怀旧是件奢侈品,我们都消费不起了。扣子,我现在只想往前看,有些心愿,完结了,这辈子就满足了。算了,能不见面就不见面吧。”
  我笑着向后走了几步,
  “你不见其它人不干我事,如果你还有良心,我们是出生后就粘在一起的——”
  “呵呵,扣子,我是说杭晨、莫耐他们。”摆摆手,转身离开。身后,是扣子飞扬的裙摆。
  “《红楼梦》”
  “flirting scholar”
  “什么意思,”
  “正在调情的学者。”
  “啊?”
  “是这样的,”
  “那《三国演义》呢,”
  “Romatic of Three Kingdoms”
  “三个王国的罗曼史?”
  “切,老外就会曲解我们的名著,这翻的什么东西,”
  “哎,文老师,我来问一个,恩,〈鹿鼎记〉,”
  孩子们的眼睛都盯着我,
  “royal tramp”
  “这什么意思,”
  “皇家流浪汉,”
  “呵呵,文老师,这个是你瞎编的吧,”
  小家伙们眼底都有揶揄。我摇摇头,“绝对权威。”
  孩子们笑开了颜,
  “文老师,这些就是李文杰要求你找的东西?”
  “恩,”我微笑着点点头,把找到的各种小说影片的英文翻译工整的抄写在一张红纸上。我在班上承诺过,如果一次小考能勇夺全班第一,我会满足他一个要求。这些孩子都很有分寸,提出的要求虽然希奇古怪,可也都能办到,例如这个叫李文杰的学生蛮有个性,他给我列出了长长一条影片著作的清单,只要我帮他找出英文名即可,挺有意思。
  “咳,我要是得了第一,就让文老师带我去看航模展,今年的航模新品特酷,”
  “切,你英语能得第一?六月天下雪才有可能,”
  “孟丽,你别小瞧人好不好,我那是没用功,我要是用功——”
  孩子们七嘴八舌在我旁边争论着。我发现行遗爱同学一直望着我,
  我看着他,稍歪了下头,“想什么呢,”孩子们都看向他,
  “遗爱才是真正没有用到功,他以前英语特棒,是和以前的唐老师搞犟了——-”有孩子就说。其实,这段时间观察,行遗爱在学生中很有威信。
  “搞犟了?”我看向那个说话的孩子,那孩子刚想接着说,旁边有学生又插进了嘴,“其实也是唐老师做的过分,遗爱根本没什么,”
  “是的,唐老师就会搞‘师道尊严’那一套,”
  眼看着要开“批斗会”了,我刚想止停,一直没说话的男孩儿开口了,却是问的很执着,
  “是不是我考了第一,你也能满足我一个要求,”
  我笑着扬了扬眉,“只要我能做到,当然可以,”
  他突然皱起了眉头,“你可能做不到。”这话,说的可真不客气。不过,我听下文,
  “我想去参观潮皇食府的满汉全席,就在这个月23号。”
  许是我定力好,不过,还是被他这个要求搞地有点丈二摸不着头脑,他对那感兴趣?
  “爷爷,一个男孩儿?要去看什么满汉全席?”手指夹着烟头敲了敲烟灰,眯着眼睨着墓碑,“去问问你们家文小舟,潮皇食府那是个什么地儿,滋生贪污腐败的好地儿!!”又嘬了小口白酒,我依然一个人醉醺醺地盘腿歪在两座墓碑前自言自语,手指夹着烟乱比划着,
  “好地儿,好地儿啊,只怕您老人家都没享受过,那里面可有一副用金箔做的‘清明上河图’,用了10吨砂岩,外面全是24K的金箔咧!啧,啧,啧,头牌菜,青海虫草煲野鸭,选的全是上好虫草,根根饱满,和那野鸭一起炖,恩————鸭肉清爽,虫草吃起来咯咯声——-”吃吃笑出来,象个撒娇的孩子头轻轻靠在爷爷的碑前,
  “您问我去吃过啊,我当然去吃过!是那谁,哦,莫耐他姐结婚时就那儿摆的席————他妈的,那排场,上上下下全是他们家的客人,门前全停着他们家的车————爷爷,不公平啊,他们家凭什么那么大的排场,文小舟为什么就要枪毙——-”迷瞪着喃喃,语无伦次,我觉着自己两颊有些湿润,迷迷糊糊,闭上眼————
  “小姐,小姐,”
  我微眯着睁开眼————猛地坐起身!
  戒备地望着眼前人。
  深深的皱纹和眼窝,却有着永远敏锐的目光。这绝对是个人精中的人精,几百年的道行都修到他那脑子里去了,看他的笑容总是淡淡的,狡猾到骨子里去了。
  虞坚,虞家最忠实的老奴,他怎么跑这儿来了?
  “天晚了,又在下寒气,你搁这儿睡着怎么能行,”
  “要你管!”瞪他一眼,我嚷地很凶。对他,我从没有‘尊老’那一套,我总记着他让我三天开不了口说话!
  他却如常的不以为意,淡淡的笑容依然挂在脸旁,我就讨厌他这种微笑,好象一切都在他掌握中,我什么时候都只是象个孩子在和他闹,他有办法治我!
  撒气般地捞起酒瓶,拢拢外套,看都不想看他,我就要走,
  “小姐,少爷让我把这样东西捎给你,”他安然地站在原地,永远清淡的口吻,
  “我和他离婚了!什么东西我都不要!”抱着酒瓶,我回头朝他嚷,
  他望着我,仿佛一个慈祥的父亲,
  “少爷说,你不看,他会让全世界人都看到,”
  “是你,一定是你教他的,虞澍他才不会这样胁迫我!”我有些激动,指着他象个控诉的孩子。很奇怪,这个在加拿大人人敬重的老家伙,我碰着他就象碰见炸药,也许,他让我吃过太多的苦头,我的小聪明,他一次都没有放过!
  他只是笑了笑,将一包金色箔纸包裹着的东西放在墓前,转身就走了。我一直瞪到他的背影消失。
  老狐狸。
  泄气地又走向墓碑前坐下,撒气地一脚把那包东西踢地老远,许久,又走过去把它拣起来。
  扯掉箔纸,里面是一本很精致的相簿。无聊地翻开:
  我骑在他的身上,迎合着他手中的相机尽现万方仪态————
  他蜷曲着赤裸的身体拥抱着一身黑衣的我————
  两个人惬意地躺在洁白的被单上,他双手枕在脑后,我象个孩子淘气的望着他,他咬着我的一只食指————
  就象堕落的天神和颓败的妖精。
  我和他还有如此深情的时刻?
  醒醒鼻子,收起相簿,我象个认真的孩子抱着它和酒瓶,下了山。远远,看见一架黑色直升机离开。
  “抗抗,”椅子后背被拍了下,我回过头,英语备课组长王老师望着我笑,
  “真不错。怎么让行遗爱那小魔王‘改过自新’的啊,他这次是全年级英语第一,只一个完形填错了,不容易,这套题还是很有难度的——”
  我只得咧着嘴傻笑。
  呵,我能有什么板眼,我才教他多长时间,绝对不会有如此“立杆见影”的效果。是人孩子自己有这个能力。
  我只是很奇怪:她怎么叫他“小魔王”?
  直到我把第一名的这张试卷在全班欣羡的目光中发给他手里时,男孩儿清秀眉眼间依然一派淡然。
  我开始苦恼了:潮皇食府的参观券真的很难搞到。
  原来,这家高级餐厅每季度都有一个“奢华美食派对”,这是只对持有一定积分的高级会员免费开放的,其实也是对总在里面消费的会员的一种答谢。有积分,自然就要有一定的消费额,可这种地方,又有多少人消费的起?还经常性的?
  “奢华美食派对”听说到弄的实在,里面顶级美食不用说,好象连厨房都是开放的,你有兴趣去他的工作间学他几个招牌菜也是可以的。其实,这餐饭到不见得会贵到哪里,关键是,进去的人,刚才说了,那可都是些平时在里面使劲使劲“咂”过钱的大主儿。我怎么可能弄到入场券?
  只能请扣子帮忙了。索性,她和她家里人在这里都时有消费,额度虽然不至于那么高,可也算老会员,经理说,本月内再有一次三千元以上的消费,他会赠送一张入场券给我们。商人就是商人,他知道你求着他,就要再讹你一顿!
  我坚持塞了四千给扣子,扣子当然不得要,还说我这样“特伤感情”。我坚持给了她,也说,如果她不要,才真叫“伤感情”。
  想想,这次为了行遗爱同学,我确实花了血本,看咱一月薪水有没有四千————不过,值得。
  “抗抗,人都来了吗?”
  “来了。你真的不留下来一块儿?”
  四千元的大餐,我也蛮会做人,请了学校里同组的老师们,也是为了答谢。我工作以来,他们都很照顾我。
  扣子帮助我安排好一切,她就要走,
  “不了,都是你同事,我又不认识。等完了后,我过来接你,这离你现在住的地方还蛮远——”
  “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的了,你两头跑什么——”
  我们站在包房外,这时,感觉一个人从后面走过来,指着扣子,“好啊,扣子,一个人跑这儿来,我们叫你来你怎么——”
  那人的话,突然象吞了个大鸭蛋噎住了。因为,他看见了我。
  其实,看见平弈这样吃惊地仿佛见着鬼样的模样,是很有趣的。我只是微笑着一点头,“平弈,”转身就进了包房。里面还有一桌子的同事等着我呢。
  脸上在笑,心里确实是有些烦的。看见平弈,就意味着那圈子人都在这里,啧,是真不想碰见他们————
  “是真没想到他们都在这,”扣子跟着进来帮我给各位老师斟好饮料,悄悄地跟我咬耳朵,也有些不耐烦,
  我在桌下拍了拍她的腿,“你能留下来陪我,我就高兴,”
  “咳,”扣子没好气地叹了口气。我笑着招呼向我的同事。
  “抗抗,我们没想到你请大家来这么贵的地方吃饭,多不好意思——”
  “别这样说,大家对我这么照顾,这顿饭算什么,哦,对了,张老师是喝酒的吧,瞧我怎么忘了,扣子,麻烦你——”
  “不用,不用,喝饮料是一样的,”张老师连忙摆手,我和扣子却已经站起来,
  “那怎么能行,如果您不嫌弃,我还应该叫您声叔叔呢,您帮我和那么多学生谈过心,扣子,帮忙叫一瓶白酒进来,呵呵,我知道,张老师每餐饭都要酌两口的,”扣子微笑着点点头,
  “抗抗,这太破费了——”
  “没什么,您别客气——”
  我这边才坐下来,扣子拉开了门————
  “啧,你们——”我听见扣子小声的斥责。门那边,
  “抗抗?!”首先冲进来的是童星,他盯着我,有不可置信,有激动,也好象有伤心———
  “天呐,真的是抗抗!你这几年死哪里去了?!”这个是航筱,轻嚷地眼睛都红了,要不是我此刻坐在靠桌里处,她就要扑过来,
  后面还有,付屿、彬一、申泽、毕朋 ————没有看见他们两个,也许,是我没有再仔细往外面看。包房里突然拥进来这些人,显得一下子连空气都窒息了,
  我的同事们显然被这阵势弄的有些尴尬,因为,这些闯进来的年轻人们个个好象既伤心既怨恨地,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这仗势,我确实也有些不知所措,一手还捏着筷子,一手撑在桌角摸了摸鼻子,
  “童星,彬一,你们先过去,抗抗在请他们同事吃饭,你们这样,人家怎么吃,”扣子眉头全蹙在一起了,小声地发起脾气,
  “好啊,扣子,你早知道她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们?!是她不想见我们吗?!”航筱才不管她那,照样大着喉咙嚷,“文抗抗,你最好出来给我们说清楚,你这样一声不吭走了六年到底算什么,我们从小到大——”那么大咧咧的筱筱真哭出来了。我也不好受,
  “算了,筱筱,抗抗还有客人,”还是付屿会过来,几个男孩子牵着筱筱看了我一眼,走了出去,那一眼,真的是怨恨,
  扣子在他们都出去了后关上了门,没一会儿,又打开了门,“小姐,我们这里要一瓶白酒”。有些担心的走过来,我微笑着朝她摇摇头,“没事儿,我等会儿过去,”她无可奈何地也摇摇头,
  “对不起,刚才都是我朋友,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去了加拿大六年也没和他们联系,所以他们——”我歉意地说,老师们都直劝慰,“呵呵,看得出你们感情都很深,抗抗是在哪儿都结人缘,”我只能苦笑,
  这时,有人敲门,我以为是服务生送白酒进来,打开门一看,却是童星,他往我怀里塞了两瓶崭新的白酒,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是贵州茅台。
  这都是些很有优越感的孩子。
  我指的优越并不是只因为他们的父辈是处于中国的上层,更重要的是,他们有勇气,有自信,有想法,并能努力实现自己的梦想。这样说,不是自吹,这里在座每个大院儿的孩子全是97界正儿八经高分考入水中火箭班的学生,成绩优秀,没有一个走后门。
  他们也能吃苦,也能忍痛,他们之间也有刻骨铭心的感情————我一手提哩着一瓶茅台,一手捏着透明酒杯,走了进去。一瞬间,眼睛确实是酸的。
  他们都愣着。我带着微笑逐一把他们看了个遍,所有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杭晨,莫耐————一眼而过,只一眼而过————
  一直带着微笑。
  “呵,我回来了,”一脚勾过椅子坐了下来,酒杯放在桌边,歪着脑袋,象个调皮地孩子。自己往里面盛了满满一杯酒。
  “各位,”捏着杯沿对着他们环了一圈,微笑着,然后,一口懑了下去!
  “啧,”不拘小节地就用手背随手抹了下嘴,我笑了出来,“还是国酒香,呵呵,”笑地有些憨,人眼睛浅浅眯起来,头舒适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眼前的男孩儿女孩儿们,“别怪扣子,是我不想见你们——为什么不想见你们呢?”我憨笑着叹口气,闭上眼,用手背盖住了眼睛,“因为,我爸爸被枪毙了,看见你们就让我想起这件丑事,呵呵——-”我依然笑着,无声地轻轻摇着头,
  “抗抗,我们都是你最好的朋友——-”感觉航筱过来环住我的肩,她在哭。我很敏感般却推开了她,
  “没事儿,我没哭,你哭什么,”粗鲁地抹了抹自己的眼睛,有些狼狈地就站起身,醒醒鼻子,又倔强地笑起来,“过来和大家打个招呼。那边还有我的客人,不打扰你们了。”转身走了出去。
  “抗抗!”航筱流着泪还要过来拉住我的胳膊,被平弈拦住了。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这般情境确实难受,可是我只想如此。

  番一(武倪)
  莫耐,就是一个优美的符号。
  人们追随他,也许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他的帅气,他的坚韧,他的倔强,他的肆意,他的冷漠,他的真实,甚至,他的高傲————
  我看到的却是他的孤独,是的,我眼里的莫耐就是一颗孤独而美丽的星球。
  总记得《两个只能活一个》里,金城武躺在集装箱上,仰面望着空中的飞机掠过。他深爱的那个女子,正乘着它飞向遥远的异域。虽然从此以后,永不相见,但他们都知道对方还活着,还可以去追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样的无奈,那样的幽怨,那样的————又充满希望。静静的去看莫耐,他眼中确实写着这些。
  我爱上了他的孤独,心,为这样的莫耐,疼着。
  一步一步,我也迷醉般地追随上他的步伐,才真正感受到,这个男孩儿就象天空,清澈高远,你可以走进他的怀抱,但,永远无法尽情占有。
  三年了,依然没有看进他内心的那个角落。也许,那里面有道伤痕,而这个伤痕,是他们共有的。
  是的,他们。
  任何一个初次见到杭晨的人,相信都会和我一样,为眼前这样一个淡定疏朗的男孩儿惊叹:就象漂浮在绿色湖水中的小寺院;刻在地板上驱赶心魔的鲜艳经书;背在山顶俯瞰寺院的小小铜佛————杭晨,真个唯美的佛性少年。
  他们是圈子的中心,一群天之骄子围绕在他们身边。这群孩子,他们有共同的记忆,深刻的感情,彼此信任:童星、付屿、航筱、彬一、平弈、子秋、申泽、毕朋———还有,方扣。
  一度,我确实以为这个漂亮到让人感觉窒息的女孩儿会是那两个男孩儿共同的心伤。她很少参加他们的聚会,即使来了,也很少说话,最关键的是,莫耐和杭晨,只要她在场,眼里都会有疏离的迷芒,仿佛隐隐忍着某种一触即发地疼痛————
  我以为,她就是莫耐角落里的那道伤痕,长久以来,一直这么以为————
  原来,错了,错的离谱。是啊,真正埋在骨血里的伤痛是不会有一丝一毫地崭露,因为,如果一旦掀开————
  我看见了后果。
  昨天,是童星从日本进修回来的第二天,我们在潮皇食府为他接风洗尘。几乎所有的人都来了,除了子秋说有采访任务,就只有方扣,他们说没有联系上。
  当时,大家都玩地很尽兴,平弈说是出去再点两个甜品,这些男孩子一直都很有绅士风度,从来不会因为我们女孩儿好甜食,就慢待我们。
  可是,他出去了只一会儿,再进来时————
  平弈是匆匆推门进来的,人显的很慌张,他是个沉稳的人,这样的情状自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平弈,怎么了,”
  “平弈,见着鬼了,”
  “呵呵,八成是见着前段儿缠着他的那妞儿,诶,你怕她个什么,”大家都还在开玩笑,可他却只是看着我身边带着戏谑微笑的莫耐,又看了看窗边在看书的杭晨————
  “我碰着了扣子,”他状似努力镇静地走了进来,眼睛却一直看向了桌上放着的一盘红烧五花肉。说起来,这盘菜挺奇怪,他们在座的,我看谁也不喜欢吃这菜,可每次出去吃饭,不管多少人一起,不管在哪儿,次次必点这道菜,却从来没有人动筷子————
  “切,碰着她怎么了,扣子最不讲义气,每次约她出来,她总有事儿,完全忘了小时侯哥儿几个为她和别院的打的头破血流,哼,我一回国就跟她打电话,她还关机,最不够意思的就是她!”
  童星愤愤地说。可,说是这么说,人却已经站起来,“她在哪儿,去把她哈过来,好好整整,呵,丫头大了,就学会不理人了?————”
  大家都笑着,随他怎样,却————平弈一句话,仿佛震住了所有人的心魂!
  “我看见了抗抗。”
  我清楚感觉到旁边莫耐的轻颤。
  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人已经都冲了出去。莫耐已经站了起来,可,还是坐了下来。而窗边的杭晨,他一直坐在那里,书,遮住了他的表情,但我看得清,他的身体有多么的僵硬————
  最终,莫耐还是走了出去。杭晨始终坐在那里————
  屋内,寂寥无声。

  番二(武倪)
  他们再进来时,脸色都不好。
  “抗抗怎么——”童星的话没有说完,却有些气恼,有些怨懈。其他人都没有再做声。
  许久,
  “童星,把那——-”从一进来就一直站在窗边的莫耐突然开口,他望着放在角落里的酒水饮料,有些犹豫,又有些急切,
  大家都愣了下,
  “哦!”童星马上反应过来,赶紧从里面拎出两瓶贵州茅台匆匆跑了出去,
  莫耐的眼睛又看向窗外,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屋内,一直沉寂着。直到————
  她,确实是个美丽的宠儿。
  这个什么都泛滥的时代,看惯了美丽,不过就象流水线上量产的精致,能有一两件限量版,已属不易。
  她不同。就象一卷失佚多年的典籍,偶然被发掘于阳光之下,就算看不懂字句含义,亦一样会被泛黄书页间流转出的时间香味迷醉,不知今夕何夕。
  她有一双女巫般的眼睛,碎钻的星光,恰如天使的美丽,又有精灵般的妖冶。秀气挺直的鼻子。红滟温润的唇。是的,她的美又是张扬明艳的,人人都会爱上这样的女孩儿,特别是,她的美丽里又注入了强烈的个性血液,丰满如毒汁。
  她拎着酒杯酒瓶进来,一直带着浅浅地笑,有一点慵懒,有一点温婉,有一点妩媚,有一点深邃,还有一点迷情。
  “呵,我回来了,”
  所有人,看着她象个优游的孩童张扬的坐下,
  所有人,看着她豪爽地一饮而下,
  所有人,看着她低垂眉目的幽幽一笑,有着凄清坚忍,
  所有人,看着她掩目轻喃,“别怪扣子,是我不想见你们————”,“我爸爸被枪毙了,看见你们就让我想起这件丑事,————”
  倔强的孩子让所有人的心都为她疼。
  “我们没有照顾好抗抗,”当航筱哭着说出这句话时,我看见深沉的疼痛出现在每个人的眼底,特别是莫耐————
  那种痛,仿佛长久潜藏在幽黑的谷底,他已经遗忘,已经抛弃,如今,却如潮地疯狂翻涌出来,连他自己也无法承受,无法掌控————
  紧紧地握着拳,他一直看着窗外。我难过地望着这样的莫耐,他在流泪吗———
  “杭晨,”
  当众人叫住他的名字时,我才想起,一直坐在角落里的杭晨,
  你能想象这样的微笑出现在这样一个男人脸上吗,是的,杭晨是倔强的,这点,他和她真象!
  “没事儿,”他朝大家摆了摆手,走了出去。那个背影————
  这个叫抗抗的女孩儿,知道她的转身,带走了多少心魂吗?
  也许,一切都不再平静。
  我开始惊惶,莫耐,我要彻底失去你了吗————
  15
  毕业的时候,他们许下这样的誓言,
  “从今天起,我们决定互不认识。”
  “我不认识他俩,”
  “我也不认识他俩,”
  “从前,我们发了那么多誓言,但没有一个遵守的,这一个一定要遵守,”
  “我们三个人当中谁再违背诺言的话,谁就去死。”
  他们真的违背了自己的诺言,也真的付出了年轻的生命。我记得《那时花开》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我不会重复这个故事。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是个遵守誓言的人。有些事,说了要忘记的,最好就别再记起。唯一留在我脑子里的,只有那些月光倾城的晚上,和那些开在天涯的花香————
  “怎么,难过了?”
  扣子在柜台结帐。我们早早散了席,有几位老师还要回去接孩子。
  “啧,造孽呐,就一个,怎么分,”她扒了扒我散在颊边的刘海,我懒懒趴在柜台上呵呵笑了出来,没接话,
  “哦,方小姐,你们今天的消费已经有人全部支付了,还有,这是我们本月‘美食派对’的贵宾券,欢迎您们的光临,”
  我皱起眉头看着方扣手里的三张贵宾券,直起身子,
  “看吧,你是他们的心肝,”
  干脆地抽出她手里的一张,转身就走了出来。扣子笑着跟在我后面,“这些怎么办,”
  “随便你怎么办。这餐饭的钱要退回去。”我看着过往的的士准备拦,都有载客。有点烦。
  “呵,那也要退地回去,”扣子无奈地说,
  我只当没听见,继续寻着空的士。
  当我将贵宾券作为奖励颁给行遗爱同学时,终于看到他脸上属于孩子的笑容,
  “你真行,”
  甚至,下了课后,他真挚地跟我说了句。说实话,就为这,我真的蛮高兴,一天心情都蛮好。
  “抗抗,外国人是不是都挺浪漫?”
  胡双是华师外语系大四的学生,正在外校实习,跟我一个组。小丫头听说我刚从加拿大回来,整天就开始问东问西。巧的是,我们俩住的还挺近,所以经常一起回家。这不,放学路上,她又问上了,
  “那看怎么说,我觉得浪漫不会分国籍吧,”校园里的晚风吹地挺凉爽,把包包甩在身后,走地惬意极了,
  “那可不一定,看人法国,人家天生就比我们多长一根爱情的神经,”
  我微笑着扬扬眉,没做声。也许,确实如此,法国就是不愧浪漫之国,它是有魔法的,任何人去到那个神奇的地方,都会变的不可思议。就象虞澍。
  他牵着我的手,带我走遍整个巴黎城,
  尼斯,陪我在满天烟花下醉到酩酊,
  马赛,我盘腿坐在街边象乞丐一样乞讨,他安静地呆在我身边看着我,
  里昂,一起吃饭时,我有剩的,他都会二话不说,直接吃光,
  波多尔,国家剧院里,我对他大吵大闹,他只说,“娃娃,别闹,”
  鞋带散了,我低下头,他说速度太慢了还是他来系好了。漂亮的蝴蝶结。整场宴会的法国贵族都静静看着他半跪下————
  还有还有————太多————
  都是在法国,只在法国。回来后,整整三个月没有见到他,即使,我病地快死去————
  “抗抗,抗抗,”我这才发现自己握住的拳背发白,
  “呵呵,没事儿,”微笑着摇摇头,咬了咬唇,对胡双说,“法国确实是个好地方,谈恋爱的时候去那儿逛逛吧,”
  “咳,但愿咱有那福气,”小丫头叹了口气。我有趣地望着她直笑,
  “哇靠,大美女咧,”还没到门口呢,胡双突然眼睛直直地吹了个口哨。我望过去,她口里的大美女朝我走过来。
  扣子的表情是一脸苦恼。
  “你过来,看这怎么办,”她非常严肃地拉着我走到马路对面,
  “怎么了, 大美女,我们那小丫头可看着你眼睛都——-”我还在笑着和她痞,却见她打开她那停在马路对面的奥迪TT后备箱,
  “看吧,怎么办,”
  是个挺大的盒子,很普通,我疑惑地望她一眼,她头一扬,示意我去打开,
  我没好气地上去拆开了盒子————啊!连自己都小抽了把气,
  盒子里全是一匝一匝的贵宾券,摞着。
  “看吧,这就是退回去的后果!”

  “哥几个现在都可以混到这份儿上了?”靠在后备箱上,我敲着手里成打的贵宾券,
  扣子摇摇头,望着我,很严肃,“是杭晨,”
  我蹙起眉头,放下手里的东西,望向远方通红的夕阳,
  “你知道杭晨有多倔,他比你更倔,”扣子走过来,双手环胸和我并肩靠着,“杭晨研究生毕业后,本来被加拿大麦基尔大学医学院录取继续读博,可他不知怎的,没去。现在在协和。医生收入不错,可也没到这种砸钱的份儿上。这些,”扣子看了眼车里的盒子,“要从金额上看,可以耗掉他几年的收入了,可这也不全是钱的问题————”
  闭上眼,我揉了揉眼睛:杭晨是我们这几个里面和家里关系闹地最紧张的一个,我知道扣子的意思,能搞到这么多券,绝不是光钱能解决,要有多扎实的门路,杭晨家里人出马,哪个都有这个面子。这意味,他怎么在拉下自己的架子——
  吐了口气,我起身过去抱起那个盒子,
  “抗抗,就成全杭晨这个心意吧,”
  我没做声,抱着盒子先走了。
  身后,是扣子无奈的叹气声。
  盒子回家后就摞在了角落。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不过,当天看到那么多的券,今天这样的情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美食派对”成了包场。
  行遗爱放学时跟我说,希望晚上我跟他一块儿去“美食派对”。
  “我只弄到一张券,”我如是说。
  “我知道。这张券是你送给我的,我应该把看到的跟你说一下。”
  这孩子到有意思。不过,我怀疑他让我跟着去,是担心我弄到的是否是张有效券。直到他真正进去了,欣悦的情绪才出现在他的眉梢,我看的真切————
  我自然没进去,把他送进去后,我在潮皇食府门口的小卖部前找了个凳坐下。他说一会儿出来告诉我看见些什么的。
  心想,这孩子扒心扒肝要进去,不是去吃,是看?看什么,看菜色,看制作过程?也许,他对烹饪有爱好————想着想着,也觉得这样坐着等蛮无聊,拿出包里的MP4,堵住耳朵看起电影儿————
  这是才从英国一个网站下下来的片子,《HOUNDDOG》。
  关于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劳埃伦的性萌动。她有一个小恋人,他们接吻、扮成大人去看猫王的演唱会。劳埃伦的父亲是个酒鬼、无赖,“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他。”她说。
  然后劳埃伦被人带进谷仓诱奸,她抬起头来,头发蓬乱,少女的羞涩和纯真从她眼中消失了————只剩下数不清的蛇,在河里、花园里、草丛中,它们从窗外直勾勾地盯着她,在她的床上和梦中翻滚————
  影片浸淫在湿漉漉的沼泽气和过多的性爱之中,是典型的美国南部文学与哥特风格的杂糅:放荡的白人无赖父亲,神神叨叨的老祖母,乱伦,被侮辱和被损害的纯真————这一切融合闷热忧郁的主调之中。
  肩膀被拍了下,我抬起头,摘下一边的耳塞。
  “这么快就出来了?”我问他,男孩儿却没看我,他眼睛盯着小卖部里的电视。正在转播欧洲杯。
  我笑了笑,收起MP4。真是再有个性的男孩儿都会喜欢一样东西,足球。想起那次在英国————
  虞澍也喜欢看球,隔三差五,他都会飞去英国看现场。那次,他正好在利物浦主持一个商务会晤,带着我去机场接他的贵宾,我吊儿郎当靠在栏杆边吹泡泡糖,突然眼睛一亮,贵宾通道走出一行人,是中国人,是中国国家足球队,我认识里面的邵佳一、李铁什么的,毫不客气地,我扯着喉咙就用中文嚷起来。
  “他妈的你们还有脸走贵宾通道,走下水道,走下水道!”还嚣张地用中指比着他们。
  虞澍连忙抱住我,他怕我被保安轰出去。我在他怀里还笑地咯咯神。
  “你有个可爱的小女孩儿,”加长的劳斯莱斯里,他的贵宾朋友说,
  “中国队才在世界杯小组赛中被淘汰,她心里难受——-”我听见他温和地说,
  一旁歪着吹泡泡的我只吹了个很大的泡泡,“啪”地很不文雅地一响:谁心里难受了,我就是好玩!无聊地翻了个白眼。
  “啧,真是伤心,”一直盯着电视的男孩儿摇了摇头,坐在我身边,
  “怎么了,”我笑着看着他,
  “你不觉得看人欧洲人打球后,更觉得咱中国队窝囊?呵,还是集中精力去打小乒乓球算了,”男孩儿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然后,看向我,
  “说真的,文老师,今天真要谢谢你,你助我完成了一个梦想,”
  原来,真诚可以让他的笑颜如此耀眼。看他满足地双手枕在脑后看向天空,
  “真是集烹饪之大成,上承八珍,下启名宴——”男孩儿象在自言自语的赞叹,
  我这才觉得真好玩,这样的男孩儿是真的对这些感兴趣?
  “你喜欢烹饪?”
  他点点头,眼神愉悦地由天空滑向我,“我的梦想就是做个名厨,能够操刀出象今天这样的盛宴————诶,别说,你真有板眼,能搞到这个级别的券,象包下来的场子。”
  “包场——”我疑惑地望着他。
  “里面没几个人,正好我可以完整地看到他们的进馔程式。”
  我背起包站起身,不想紧想这个“包场”背后的人情,“你不要跟我说说里面怎么个情况吗,别搁这坐着了,咱边走边说。”
  “好,”男孩儿一下子跳起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呵,你还真不把当老师了,”也许,他没有隐藏的豪爽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我当你是朋友,”男孩儿接着嘴就说。我微笑地瞅着他,他也大方地看着我,“你那天没揭穿我逃课,我就知道你这人还实诚,”原来他记得我就是被他撞着的人。
  “不过看见你竟然是老师确实蛮吃惊的,你看上去不象干这行的,”
  呵呵,这小男孩儿放开性子竟然是这模样,看来,他属于慢热型,跟不熟的人都挺淡薄。
  “你到挺会看人,那你说我看上去象干哪行的,”我也放松地和他聊起来,
  “这是你第一份工作吧,别看你年纪这么大,在国外也是娇生惯养过来的吧,”
  他说的是直,可别说,我还真好奇他怎么看出这些的,刚想问清楚,他却带我拐向一个小巷子。
  这是个典型的市井小巷,沿路边随意坐着谈天的居民,跑来跑去的孩子,洗菜的,晾衣服的,听收音机的,大嗓门吵架的————他推开了一户象普通居民的家门————
  穿过庭院,推开房门,里面却别有洞天!
  这里简直就象中华民族风格大集合:
  陕西的虎枕、虎帽,浙江丽水的黑陶花瓶,绣工精细的东北绣片,内蒙古的弓箭,贵州的扎染和云南纳西族的木版刻画,各种西藏的饰品和小对象————
  乱七八糟也毫无次序的陈列一室,却是个私房菜馆,名字也怪,叫“姑娘”。
  “我上次逃课就是来这帮忙,这儿的菜特棒,你坐,我去给你拿菜单,”他给我拉开一张椅子,眼睛却熟悉地四处逡巡,看得出,他常来这。
  别说,生意真好,不断有人进来,其实也蛮小资,光看那些陈设,和进来光鲜的男男女女,不象个饭馆,到有点象酒吧的情调————
  是怪,你仔细听,它里面不大的音乐播放地竟然是“洗衣歌”。
  呵呵,不过蛮亲切。说真的,我这么大个人,什么歌都不会唱,只会唱“红太阳”里面的老革命歌曲,谁叫咱家是革命老传统家庭,爷爷在世时,只让文小舟和我听这。
  是的,这些歌是真有骨气,它的的确确给我争回过不小的面子。
  刚嫁给虞澍那会儿,我真的很受气,加拿大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各个他娘的势利眼。那次,是虞坚吧,送我去参加了一个什么慈善晚宴,虞澍还没来,他们就打量我好欺负了,
  “能当上虞澍的夫人一定才貌双全咯,”
  “是啊,刚才庄尼夫人弹奏了一段绝妙的古筝,虞夫人一定也有绝技了,”
  说话的各个气质高雅,可眼神就那么瞧不起人,我气极了!
  可咱这人就有这量,越生气越有主意!沉了口气,我拉着曳地的礼服不做声不做气地走上台,在任何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开口就唱,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啊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呀呼嘿嘿
  咿呼呀嘿
  呀呼嘿呼嘿呀呼嘿
  ————”
  唱地雄赳赳气昂昂,唱地声音洪亮气势高,唱地资本主义剥削者们各个变绿眼狼!呵呵。
  那次,当我拖着长裙骄傲地从台上走下来时,看见门口站着的虞澍,咱第一次露出了灿烂的不能再灿烂的笑颜!
  那里,有一块纳西族木版刻画,用最简单的线条表达了复杂的意思:爱。用针线把男人和女人连在一起。
  男人,女人,爱情,亲情,友情————说的清楚吗?说的清楚。说断了就断了。
  那年,文小舟一身黑色,黑色毛衣,黑色仔裤,俯在地毯上,他四岁的小女儿环着他的脖子呵呵笑,身后,也是这样一块纳西族刻画————
  “敬你,”无声地拿起小烧酒杯朝刻画敬了杯,一口抽下————断了,完全断了————
  “你在干嘛,”
  “人说,世上有两件事情不能等:一,孝顺。二,行善。哈——-”左手插在发丝里胳膊靠在桌上,右手摩挲着杯沿,嘲弄地摇摇头。眼睛由指尖滑向对面的男孩儿,“你和你父亲关系好吗,”
  “不好,”男孩儿很干脆的回答,筷子漫不经心地扒着碗里的饭粒,“他反对我当厨子,说那没出息,”他嘴角的嘲弄和我的何其象。
  “是没出息,”我笑起来。捻起一颗辣椒放进嘴里,也不嚼,就那么含着。
  “那你说什么是有出息,吃香的喝辣的,有老婆孩子——-”男孩儿看着我,突然话也不说了,就那么一直看着我。
  好半天,他笑起来,直点头,“你牛,这可是南美洲的红指天椒‘地狱之火’,有些人只把它放在唇边碰一碰,都会立即肿起来。”
  吐出辣椒,接过他递过来的清水,用面纸攒了攒通红象火烧的嘴唇,“我只是想告诉你,这就叫有出息。”
  “什么,是坚持吗——你真的不要紧?”他又要递过来一杯清水,我摇了摇头,面纸抵着唇,眼睛欣赏地望着他:这孩子是聪明,他一下子就能领会我的意思。
  “是的,能坚持的人就是有出息,你想当厨师不是一时兴起就会有出息。”
  “那当然,”男孩儿的微笑里有自信,有不可言喻的傲气。
  “十三桌,下面请十三桌的同志们,”突然明亮的灯光打在我们这一桌上。这小饭馆儿花样还不少,有临时小游戏。
  纯粹就一男女调情的小游戏,一个直筒垂直竖起的小出气孔,上面可以悬浮一颗小球,男女对着嘴共同衔起小球。好象规定时间里成功衔起三颗,一餐饭钱就免了。来这儿的情侣都挺感兴趣,又有免费的机会,又有可能当众打啵儿的刺激————
  我和行遗爱不是情侣,纯粹来吃饭的,自然没留意那游戏,可,现在灯打到身上了————我和他到都没见外,大大方方就那么上去了。
  “遗爱,这个姐姐很漂亮,”
  “遗爱,加油,这餐,咱们可想送给你。”
  他确实常在这混,下面都是熟人的声响。
  “我想赢了这餐饭。”他弯下腰望着我的眼睛,里面是男孩儿的好胜气。我也弯下腰,望着他,笑着,不排除里面有鬼气。
  游戏开始了,我们同时贴向小球————我的气息,他的气息————
  三颗球很顺利地衔起。屋子里全是欢呼声,口哨声,和双双暧昧的眼睛——
  男孩儿骄傲地牵着我的手走下台。这时,我看到门口,一张熟悉的脸。
  莫耐。
  “这个故事应该是从夜色中开始的
  些许漆茫 些许靡丽
  我还是个高中生
  我喜欢低头插兜
  这个姿势被延续 风靡了全球
  于是路灯下的三三两两
  低头插兜 如此孤独
  她说她怀孕了
  我是在醉着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
  我说 我们都把校服脱了吧
  那张墙角的床垫有些霉味
  我们在上边再加一些汗水
  我抽出抢劫来的红领巾
  几个硬币在地上跳跃
  我将它戴上她的脖子
  剥光了自己 剥光了她
  我还记得自己戴红领巾的模样
  可没有她这般散漫无良
  拾起她光洁的腿
  窗外有霓虹
  窗内是纠缠的俩个人
  霓虹叫你的皮肤有了使我欢喜的颜色
  我伸出指头去抹
  眼底布满金色的光芒
  你戴着红领巾
  但你不会唱儿歌
  你说你怀孕了
  还说会有天你的血流成河
  长发盖不住你的红领巾
  我攥紧它 犹如攥着我们的孩子
  指甲刻入了手心
  你说 红领巾流血了
  打湿了你的乳房————”
  这是17岁,我们第一次发生关系后,莫耐丢给我的纸条,还记得,那时他的坏笑,我的坏笑————
  莫耐儿时的理想是牧师。这个男孩内心极度恐慌和自卑,并无意识自己显耀的出生有多大好处。因为他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诵读障碍症。
  现在想来,这才意识我们家文小舟有多大板眼。是他给六岁的莫耐招徕了福音,他引见莫耐的父母结识了基督教科学教派。这个号称有八百万信徒的教派其实是一个披着宗教外衣的心理治疗组织,为世界上各界名流提供昂贵的心理咨询和指导。
  年幼的小莫耐就是拿着一本科学教派创始人L.朗.霍巴德写的插图书,找到一种叫做“学习技术”极简单的方法,并在家庭教师的帮助下,很短时间内摆脱了朗读障碍的纠缠,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聪明孩子。
  现在,这个孩子长大了,他就跟在我的身后。
  起风了。我把双手插进裤子荷包,缩着脖子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脚伸直,盯着远方江面的船只。他也坐下来,竖起衣领,和我一样双手插在荷包里,望着远方,
  “这几年去哪儿了,”
  “加拿大,”
  他转过头望了我一眼,
  “没一点儿洋味儿,”
  我笑着,也看向他优美的侧脸,“你也没变,”
  我看见他唇边美丽的弧度,明亮的眼睛还望着前方,“日本民间有个故事,讲一种样貌奇丑而且多长了好几条腿的蛤蟆,被人捉住放在玻璃盒子内,结果它被自己的丑态吓出了一身油。这油是民间治疗烫伤的名贵药材。据说黑泽明晚年也曾在镜前吓出过一身油,所以他那本自传的名字叫《蛤蟆的油》。我可不想自己变太多,把你也吓出一身油,又没什么用处。”
  还是那样惬意的歹毒。他的淡笑在这起风的暮夜真是一道让人心倾的美景。
  我笑着睨着他,伸出一只手环住他的肩膀,捏上他的脸,咬着唇眯着眼骄慢地说,“有板眼就永远别变,永远这模样。”
  他微笑着摇摇头,横我一眼,又望向远方。
  船笛响起,厚重的声音伴着远方氤氲的红————“欢迎回来,抗抗。”许久,我听见他如是说。
  古希腊喜剧大师阿里斯托芬曾经说,人本来是一种圆球状的物体,四只手,四条腿,一个头上长着相反的两张脸。后来宙斯便用一根头发丝把他一分为二。这两半都痛苦极了,每一半都急切地扑向另一半,拼命纠缠拥抱在一起,希望重新合为一体,由此便产生了尘世男女间那不可遏止的情爱。
  啄了口烟,我微眯着眼拣起角落里摞着的那些成打的券,
  “我的情爱,我的债,”喃喃着。抽出一张,烟火星子点燃,看着它燃烧,想着刚才莫耐的话,他摸着我的头发,
  “去看看杭晨吧,他这几年,过的不好——”
  那样的忧郁。我只是扒开他的手,双手插进口袋里,转身走了。
  想来,他那样的神情对我不是没有影响,我回来不是一直想着他说的话吗,“他这几年过的不好,过的不好——”
  我就过的好了?
  仰躺在大床上,叼着烟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六年了,看来还是习惯为杭晨心疼,只是听说他过的不好———可,我了解自己,这不是对另一个生命的偏爱,我其实,心疼的是自己:因为,杭晨和我的经历如此相似。幼年丧母。
  8岁母亲早逝,他跟母亲的棺材一起被火车送回故乡上海。每次火车进站,小杭晨都匆忙赶到行李车厢,看那棺木是否还在。他偷偷地剪下母亲的一缕头发。在被姨母寄养的童年里,他的父亲变成了一个只会邮寄抚养费的陌生人。之后父亲再婚,当12岁的杭晨再次回到父亲身边的时候,那里却已经不是他的家了。
  他经常会陷入童年亲情疏离的记忆里,这也许就是造就杭晨矛盾性格的源头。淡薄,独立,表面上叛逆不羁,内心却有些许偏离的柔弱——
  我和他何其相象。当年轻的我们赤裸着身体拥抱纠缠在星空下,天空中的暗云幻化出母亲的形象,向日葵丛中拥着的,是我们共同娇弱的幸福———
  所以,第二天一早上了课,我去了协和,抱着那一盒券。为了他的“过的不好”,我的“过的不好”——
  走廊里,刺鼻的消毒水味,我想象着染在他身上——却,站住!
  “你还我儿子!还我的儿子!”妇女声嘶力竭地哭喊,双手奋力地撕扯着他。他还身穿着绿色的手术服,戴着口罩,双手的白手套上是血———
  我依然能一眼就看出是他,那双隐着淡淡无情的冷漠眼睛———
  “其它家属呢,家属呢!”
  “您别这样,我们已经尽力——”
  其他医务人员拉住那位已经快哭晕过去的女人。他轻轻一转身体,有些不耐地离开女人的手,这时,看见这边的我,
  眉头轻蹙了下,冷漠的眼睛有些飘零,不过,转身还是走了。我淡淡笑了,跟在他身后。
  放下手里的盒子,自己找着椅子坐下。这里,好象是他的私人办公室。
  没有任何避讳,水池边,他在我面前如常地摘下手套,口罩,脱下手术服,里面的衬衫,赤裸着上身,开始清洗手臂————
  我望着他,褪去少年时的清澈,多了份难以言喻的靡媚:清俊的脸庞;薄厚适中的嘴唇;下巴上的天使指痕;以及瘦削、充满弹性与力度的身材————我的杭晨依然拥有如此顽劣的美色————
  骄傲地看着他右肩口:我们都会嘲笑镀金的蝴蝶。那是我歪七横八的字迹。
  “怎么,不认识自己的丑字了,”他走过来。我歪着脑袋,食指点上他的肩口,却,被他一手抓住手腕转了个身梏进怀里,
  “干嘛!要掐死我啊,”他的臂膀横在我的脖子上,唇,就在我的耳边。前面,就是一面镜子,镜子里,我看见自己弯起的唇,也看见他愉悦地笑,
  “掐死你干什么,我只是也要看看,”下把搁在我肩头,镜子里,他看着我的眼睛,我看着他的眼睛————俱是精怪的美丽。
  我呵呵笑出来,在他怀里转了个身,懒懒地仰着脑袋搁在他的肩头,任他掀起我的衬衫————
  吃力地转头看了眼镜子,看见他的手盖在我背部的字迹上,又放弃地转过头,鼻尖抵着他的下巴,
  “还是祥子的手艺好吧,专业的就是漂亮,”
  “你还说,你刺地我流了多少血,”感觉他冰凉的手摩挲着字迹,慢慢上移,已经挑开了内衣的扣子————
  坏笑地咬住了他的下巴,“你说只看文身的——”
  他的掌心已经覆上我的乳房,
  “抗抗,还记得‘La Teta y la Luna’吗,”象个孩子。没有情色,他只是把冰凉的手覆在上面,我耳边的唇是落寞的,
  La Teta y la Luna,乳房与月亮。五岁的小男孩泰被幻象和现实交织的情绪所笼罩,他看到街上每一位女性都向他敞开衣襟,露出乳房,准备请他吃奶。母亲新生了一个婴儿,泰十分羡慕小弟弟能够吸吮母亲的乳汁,当他凑过去想喝奶时,却被母亲轰了出去。伤心的泰祈求月亮,希望能得到属于自己的乳房。“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泰朝着月亮说,“赐给我一对奶水充盈的乳房吧!”————
  男孩儿要什么————
  我怜惜地踮起脚拥上他的头颅—————
  “杭晨!我们——”
  门突然被撞开,门口站着一个女孩儿,睁大着双眼——
  (人,骨子里坏了,那就是坏了,没什么好掩饰)
  我见过婴儿吮吸拇指时的模样,专注而迷茫。这个女孩,此时很象。她望着杭晨。
  我也望着他,笑了笑,松开了手。他却一把紧紧搂住了我的腰。
  双手垂立在身侧,我散漫地睨着他。他没看我,只是唇角挨着我的额角,双手在衬衣内给我扣好内衣----
  “抗抗,”他在我出门前喊了我一声,我停了下,还是没有回头,走了出去。其实,心里想着,该说点儿什么的,可是说什么呢,我确实不知道。反正东西还了,人,也见着了,事儿,算完了。
  医院消毒水的味儿真的好重,不过,我挺喜欢闻。我有个怪鼻子,对消毒水,香蕉水啊,都不排斥----有个歪歪唷唷的老太婆从我身边走过,漫不经心的我差点撞住她,连忙抓住她的手腕,“太婆,小心!”
  就在这时。
  “抗婆子,”身后轻轻一声。我浑身猛然一震,竟然一把推开我抓着的老太婆,也不管她摔着没有,拔腿就往前跑。
  “哎,小妖精,看你把人家老奶奶给推的---”
  还是被抓住了。一双大手有力地从后面把我整个人圈住抱起,揶揄的气息就在耳边,
  “放开我!放开我!奚然!”使劲地挣扎,抱着他的手臂就要一口狠狠咬下去,
  “你咬啊,你敢咬,看我现在不就在这儿把你衣服脱光,”魔鬼咬着牙轻笑着在我耳边说,
  我上去就是使劲一口。很深,都出血了。
  他当然不会脱光我,只是无奈地吻了下我的发顶,任我一直恨恨地咬着他的手臂,一手框着我,一手扶起摔着的老太婆,“婆婆,对不起啊,我们家孩子有病,咝--”我恨不得咬掉他一块肉。
  “吃饭没有,”他一边包扎着他的手臂,问我,
  低垂着眼抠着手。
  “啧,瘦了,看虞澍不心疼地--”下巴被他勾起,冷眼瞪着他。他只是望着我“啧啧”直摇头。
  “好了,抗婆子,我只是来带你去吃东西的,九月了不是吗,你每年九月都要去RITZ吃顿大餐的,”他蹲下来,温柔地仰头望着我,
  “我已经和他离婚了,”倔强地扭过头望向一旁。他哈哈大笑,站起来,豪爽地,“离婚怎么了,习惯能改?走咯,小女儿。”一把抱起我,踢开了车门,坐进去。
  是的,每年九月,我都会去巴黎VENDOM广场边的RITZ吃顿大餐。
  这里,和RITZ的奢华有得拼:巨大的水晶灯、巴洛克风格的座椅、有精致绣花的丝绒沙发、训练有素举止优雅的服务生---
  贝壳汤匙舀起一匙鱼子酱,轻轻铺在舌上,舌尖将其一粒粒缓缓碾碎----恩,香醇浓郁,甘甜清冽----不自觉扬了扬眉:味道和RITZ也蛮象,
  只见坐在对面的他好象这才放心似地拿起刀叉,笑着摇摇头,“咳,还怕RITZ的大橱嫌这条件差味道也做差了呢,”
  我眯起眼望着他,RITZ的大橱?
  他只管吃他的,就再也没理我。津津有味。
  对面这个浑身贵气、鬼气的男人,叫奚然。臭名昭著。
  他是纽约著名的浪荡子。出生贵胄的他纵情声色,追逐女人,也追逐漂亮的男人,在荒唐与极乐的转瞬即逝中享受生活。
  他是异世界的狂想家。是个业余电影导演,却是个真正的鬼才。他的头脑中有无数神奇的思绪和超现实的图景。他的小成本影片《基督》,拿基督开涮,遭到无数宗教人士的抗议,甚至在挪威被禁演。不过,这个“大玩闹”总会看到阻力背后的荒唐有趣,当影片在瑞典上映时,他推出的宣传辞便是“这部影片如此好玩,以至于在挪威被禁!”
  他是反现实的逆子。威斯康辛医学院病理学博士。却甘愿只将自己的职业生涯、毕生所学奉献给虞家,确切的说,是虞澍。
  是的,他的正牌职业应该是虞澍的私人医生。他和虞澍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被外界已经绘生绘色描述了十几年。有人说,他们是兄弟,同是大名鼎鼎的“骷髅党”成员,惺惺相惜,虞澍和他----就算奚然躺在虞澍他老婆床上,虞澍也不会怎样。有人又说,他们是情人,彼此折磨,彼此争斗,也彼此深爱---所以,奚然真躺在虞澍他老婆床上,虞澍也不会在乎----林林总总,林林总总----
  奚然确实躺在虞澍他老婆床上,而且,经常。可惜,让他们失望了,我们一次也没做过,不是别的,我和这男人都不是善男信女。而是,他有太多比上床更刺激的事情----
  六年了----
  这烟,是他教我抽的,
  这酒量,是他陪我练的,
  他带着我吸毒,又往死了里逼我戒毒,
  他把我抱着放在帝国大厦的栏杆上,用推我下去做威胁,逼着我第一次握枪朝天放空枪,被FBI抓住,他不理不问,让我在恶臭冲天的牢房里整整呆了十天----
  太多了,太多了,
  我不是个好娃娃,他现在有一只断指,甚至都是我砍的。我恨他,也怕他。他总能将我内心的恶魔逼向死角----
  “怎么了,不好吃?”蓝色瞳仁里一闪,如刀刻般的面庞泛起迷人的笑纹。
  这样的笑容,还见得少吗,他和其他人上床从不避讳我----
  “请把衣服脱了,我想看看你的身体,”一天,他对曼城最美丽的贵妇阿佳蕾说,
  “昨天不是看过了吗?”很难想象高贵雍容脸旁上的羞怯是如何痴迷,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他却带着医生般的微笑坐下,
  当女人在他面前褪下衣杉,他眼神中的东西----总能让女人们相信,这一场性的旅程之后,开启的既是生命里另一种倾城之恋。其实----
  “乖乖,看见没有,再端庄的淑女上了床也是荡妇,女人的媚不是这样表现出来的---”他会赤裸着身体抱着我尽情欣赏女人高潮后迷情的身体----
  “这是我的小女儿。”是的,他上哪儿都是这样介绍我。也许,他确实在做着父亲的工作:教育。只不过,教育的全是疯狂。
  “怎么了,不好吃?”又问了一遍,眼睛已经眯起来。
  摇摇头,落寞地重新动起刀叉。
  我是个烂透了的桃子。他的出现只提醒了我这些。
  (糟糕的“疗养”。建议:大家以后千万不要去某地所谓“山庄”处“疗养”,就是过着“猪”生活,还不如在家吃喝玩乐。提前回家,上当!吃亏!)
  “还没来?”
  “啧,这孩子怎么回事儿,现在迟到——”
  “常校长已经以主考的身份打了个条子下来,就说他家有事儿耽搁了一下,有巡考过来问你就这么说,如果他来了,你让他赶快进去考试。”
  “恩,知道了。”
  罗主任皱着眉头走了。和我一起监考的齐老师直摇头,“行遗爱这孩子——”
  今天是全国奥数竞赛,外校是个大考点,学校人手不够,连我一个带课老师都哈来监考了。
  “这孩子真是————他老爸行市长,学校又得罪不起,这孩子本身也聪明,就说这奥赛,这么多孩子进去考,真能拿资格名次的,他真算一个,可,宠坏了啊,不好管——”
  齐老师一边看表,一边直唠叨。我数着答题卡往下发。
  开考已经近半个小时,不过,就算他来再晚也能进来考试,罗主任刚才不说了,常校长都打好招呼了————
  “报告。”
  孩子们都抬起了头,马上又都伏下认真看题。
  他到一点儿也不着急,可看把齐老师急的,“快进来,快进来,怎么来这么晚——”我也连忙分卷子给他。
  “我跟文老师请过假,文老师没说吗?”他到疑惑地望着我,我一下子愣着了。
  “先别说这些,快去做题,抓紧时间——”齐老师看我一眼,又拍拍他的肩膀。
  他拿着卷子,不动,只盯着我,“文老师———”我看懂了,那里面有乞求。
  假吗假皱起眉头,拿出荷包里的手机,看了一眼,又胡乱按了下,“啧,是给我发了短信,我没看到——-”小声地苦恼地说。
  “好好,先别说这些了,去做题,做题——-”齐老师再次拍了拍他,他才去他的座位。
  “咳,算是他赶来了,”齐老师象松了好大口气,这才笑着坐下来。我望着窗外,一直没再做声。
  直到收卷的时候,他一直站在教室外。齐老师上洗手间,我一人去试卷回收室送卷,他也跟在我后面。
  “哎,遗爱,今天怎么回事来这么晚——-”常校长看见了他,叫住了他。
  我专心地核完卷,转身就出来了。看都没看他。
  “文老师,”
  我在开办公室门时,他也跑了上来,没理他,尽自打门进去了。
  整理着包准备回家。一杯水双手捧着放在我面前。
  “谢谢你,”他小心翼翼地望着我。
  停下收拾东西的手,抿了抿唇,望向他,“如果以后需要我为你撒谎,先跟我打好招呼,我可以把谎圆地更好。”
  他愣着了,也许在猜我这话说的是否真心,是否是气话。
  拿起他那杯水,我喝了一口,又看向他。
  男孩儿笑起来,一下子乐了,“你以后都会帮我了?”
  继续收拾东西,背起包,拿着钥匙起身往外走。他跟在我后面,帮我带上门,象个忠实的小仆人。
  “今天我请你吃饭,我亲自给你做——”
  这是男孩儿最真实的笑容。我的呢,真实吗,鬼知道。
  “我没看错,你真仗义,”
  “我对你仗义,不是好事儿,”
  “是不是好事儿,我自己判断,不过,今天真要谢你,给你添麻烦了,”
  我淡笑着摇摇头,“今天这么重要的竞赛难道不清楚,有什么事非要瞅这空儿,”
  “也实在是万不得已,昨晚我接到一哥们儿---”男孩儿突然不说话了,盯着前方,表情凝重----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前面几个男孩儿向我们走过来,手里都拽着东西,用报纸包裹着----不象善类。
  小男孩儿,眼神都挺凶狠。再傻也清楚目前的状况,这是行遗爱同学招惹的麻烦,也许,就是今天早上才惹的。本人虽谈不上见过大场面,不过,这样的场景到也不会让我惊惶到什么程度,跑,总会吧。
  行遗爱同学看来也是识时务的,没那些莽汉气质,他反应快,拉起我就跑,只可惜,这状况,摆明对方是来寻大仇的,后面也有包抄,我们被团团围住了,
  “想跑?早上他妈那牛气跑哪儿去了?”
  沉了口气:果然没猜错,可不就早上惹的,
  “放她出去,你们想怎样就怎样,”男孩儿握住我的手轻轻一松,稍稍举起来,谨慎地望着对方,
  “呵,还想英雄救美怎么着,你马子不错,挺漂亮,”小孩子学流氓相儿有三分可笑,港片儿看太多了。渐渐越围越紧,看这样,他们不会放我,
  我瞟了眼他们手里报纸包着的东西,估计是长刀,暗想,这么大点儿的孩子糊的很,他们是真下得了狠手的,看行遗爱那架势,估计真打起来也撂得倒几个,我只要护着自己使劲跑就是了,尽量别让自己受伤就好----
  就那么一刹那的想法,行遗爱的手才要再次拉住我,那些孩子抽出报纸里的刀就冲了上来,混乱里,我用包胡乱甩一气,几次感觉刀锋削过来,一股力量扯过来,都躲过去了----行遗爱确实很有两下子,可是,毕竟对方人多力重---突然,感觉脖子被人狠狠勒住,
  “行遗爱!你他妈再动,老子不划花她的脸!”刀刃就比在左脸旁,所有人都剧烈啜息着,
  “那就看谁的刀快了,”对面,男孩儿也同样圈住一个孩子的脖子,反手死别着他的手,匕首尖顶着那孩子的咽喉。他死死盯着我脸旁的刀锋,眼底一片死暗。胳膊,脖子,脸上都是血----
  “行遗爱!你放了他!!”比着我的手在战抖。
  周围好象每个孩子都蛮紧张,被他用匕首顶着的男孩儿更不用说,脸色死白----看来,他们都没行遗爱狠得下心,
  “唔唔唔!”警笛声这时从远方响起。这样的械斗,路人肯定有报警的,只是,通常警察都是迟到的----
  “你放了他!!”
  “你知道该怎么做的,”这里最沉的住气的就是行遗爱了,警笛越来越近,
  感觉脸旁的刀锋不甘心地慢慢远离----周围的孩子已经有开始跑的了,
  “滚!”男孩儿狠狠推开他圈住的人,我也被放开,刚想迎过去----
  “文老师!!”只觉脸旁一阵火辣的烫----血,溅在我伸出的手上----
  “啧,怎么办,”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眉头死皱着,扣子站在病床前望着我,
  盘腿坐在病床上,我朝她摆摆手,根本不能说话,整个右脸都包在厚厚的纱布里。足有将近两寸长的口子,很疼。
  “文抗抗,你跟他卖个什么命,这以后——-”扣子又着急又心疼地,可又不好过来碰我,她知道我疼地厉害,
  “以后我养她,养她一辈子,”也是各处包扎得个遍整的男孩儿,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怔怔望着我。他一直跟在我身边,连包扎时,他母亲赶来医院时————
  “还轮不着你养!!”扣子劈头盖脸就吼过去,她知道事情过程后,就没给男孩子和他的家人好过。
  男孩儿只望着我,眼睛一直忧伤着,任着扣子怎么说他,他也不说一句话。
  “幸亏杭晨这段时间去日本开会,否则他今天知道——”这里是协和,我还真怕碰着他,
  我皱起眉头瞪着扣子,扣子无奈地摇摇头,“放心,接到电话,我一个人过来的,他们我谁也没告诉,”我这才点点头,
  这时,走进来几个医师,还有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中间一个娇小的女人,装扮很得体,确有市长夫人风度,她是行遗爱的母亲,
  她一进来,先很有礼貌地朝我点点头,然后转向她的儿子,
  “遗爱,你总在这儿坐着也不是事儿,也影响人家文老师休息,听妈妈的话,我们先回病房,喏,童伯伯亲自来给你检查检查,等会儿,市局的王伯伯也会过来看你——”
  “是啊,遗爱,你爸爸开完会马上也会赶过来,先回病房吧,”旁边那个戴眼镜的,一看就知道是个机要秘书之类的,也轻声地哄着,
  可,男孩儿就是不动,
  “他爸爸姓行?”扣子有些疑惑地望着我,我朝她勾勾指,待她向我靠近后,很小声的,也非常不耐烦地忍着疼说,“你让他们都出去,马上我出院,”
  “那怎么行——-”扣子立马轻嚷出来,见我倔强地瞪着她,沉了口气,“我让他们先出去,马上给你转院!”
  扣子确实也不是好脾气,
  “童伯伯,”
  “哎呀,扣儿,你怎么在这儿?!”那边一身医袍的老者确实象吃了一大惊的样子,连忙走过来,
  “我朋友受了伤,需要安静休息,你们有什么能出去说吗,”
  老者的脸色立马难堪起来,左右为难。扣子也不管,直指着那边的男孩儿,
  “诶,小子,你出去耍脾气好不好,她都这样了,你让她安静一下行吗!”
  “这位同志,小孩子也是愧疚,我们也在劝他出去,您说话这么冲干嘛——-”那个戴眼镜的出来说话,不等扣子接话,那位老者连忙出来圆场,其实,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算了,算了——”这姓童的,是协和的院长吧,确实难为他了,
  幸亏这时候,男孩儿自己站起来大步向外面走去————
  “扣儿,有什么需要尽管跟童伯伯说,”临走时,老者一直很客气,
  “恩,谢谢您了,”虽这么说,扣子脸色还是不好。
  等所有人都出去了,扣子一屁股坐在我床边,气呼呼地望着我,
  “那姓行的一家不知道你是谁啊,他行长风能提到今天这个位置,不全靠你爸爸——”
  “扣子!!”我一下子坐起来,死瞪着她,
  “抗抗——-”捂着脸,我闷头闷脑地就要下床,扣子连忙慌张地拦住我,“我不说了,不说了,我们转院,”
  看着她蹲下来给我收拾东西。好半天,我才呢了声,“文小舟死了。”
  才要出去,推门进来又是一些人,不过,这次全是医生、护士,
  “扣儿,这是我们院最好的外伤医师,让他再给她看看吧,”
  “这--”扣子只望着我,
  我自己又走回病床边坐下。老人的好意不好拒绝。纱布被撕开----
  “伤口有些深,可能会留疤---”声音很淡薄。不过,我听着怎么象有些嘲弄?不觉看向那个医生----眼睛也很清淡地看着我的伤口----我得罪过他?可能吗,
  “童院长,那边---”门口这时有人招呼老者出去,
  “扣儿,今天实在不好意思---”老者一脸歉意,扣子微笑着摇摇头,“童伯伯,您去吧,谢谢您,”等人出去一大半,扣子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我的脸上,眉头皱地死紧,
  “留疤?这怎么行,抗抗,要不我现在就联系飞机,咱们看国外---”
  “呵,国内治不好国外就一定治的好?”那医生突然这么句,连扣子都有些吃惊,“诶,你说什么,怎么这样---”
  他却根本不理扣子,只望着我,这时,脸色一点儿也不隐藏了,完全的厌恶,
  “当然,她去国外还是治的好的,有奚然那样顶尖的人才,”
  我沉着脸望着他,这人谁啊,他认识奚然?
  “我和奚然是大学同学,上次他来协和,我看见他抱着你走的,原来,他这次来中国是找你的,既然有这么好的个男朋友,还缠着杭晨干什么,”
  “诶,你到底谁呀,你知道杭晨什么---”扣子已经不耐烦了,
  “我妹妹和杭晨交往了两年,不能因为你一回来,就什么都完了吧,”他还盯着我说,真是个护犊的好哥哥,
  “肯定完了!你幼不幼稚!”扣子彻底烦了,拉着我就起身,“走走走,咱们走,离开这倒霉的医院,今天这一天受的气一年都消不完---”
  我却坐着那里,没动,“抗抗?”扣子顺着我的目光朝门口望去----
  “那是我前夫。”冷冷地说了句,看向窗外,再也不想说话。
  “虞澍,一个拥有天鹅绒般美丽的男子————他有一双深邃莫测的双眼,时而满是毫无顾及的孩子气的羞涩调皮,时而显现出成熟男子的果决坚毅,时而郁结着起伏不定的矛盾思虑,时而或狂燥或冷锐地闪过一抹佞气,时而又蕴涵深情温柔似水————”
  这些文字是《人物》杂志去年年末白金刊里的一段,不了解的人只怕还以为在介绍某个偶像明星,就是这么怪异,它出现在“财富五十强”的介绍里。虽不免有些阿谀崇恋之嫌,可,《人物》还算客观,他确实拥有一双无比美丽的眼睛。不过,人在极度自卑下最好别看它们。
  “怎么玩成这样,”语气一贯的温和,手,抚上我额角的发。
  依然看着窗外。不看他,因为我自卑。他来了,现在来了,我就要自卑。
  “咳,”感觉他轻轻叹了口气,人,已经被他打横抱起。依然无动于衷,望着窗外。
  “抗抗,他——”扣子有些着急地上来,
  “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她。放心,她不会留疤的。”彬彬有礼地抱着我一颔首,大步走了出去。
  却在病房门口,
  “抗抗!————真是抗抗?————”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表情激动地望着我,伸出的手,想要靠近,仿佛却又不敢确定————
  只看到那个男人一眼!
  马上扭头死死地看着抱着我的他,熟悉的容颜,熟悉的温柔——
  “怎么,有胆子玩没胆子看呐,”温热的唇贴近我的眉心,传来沉沉的低笑,“呵呵,就是个胆小的娃娃,”
  我的眉头立马蹙起来,身上就要僵硬起来用劲,感觉他赶紧把我紧紧一抱,“好好,我错了,别动,别动,求求你,”额头抵住我的额头,轻轻呢喃,
  紧紧抱着我,也不理它此时有多少人的注视,直往前走,
  “抗抗!”不知有几个人叫着这个名字,
  “对不起,我们家小姐——-”身后,是黑压压拦住的人影。
  直升机就停在外面的草坪上,甚至旁边还有不可置信争执不让停的声音,还有许多双围观注目的眼睛,可————他抱着我上了机,飞机照样立马起了飞。
  奚然也在机上,叼着烟,一直眯着眼看着我。好半天才说了句,“这孩子不要命了!”就一直瞪着我,
  虞澍抚着我的发,还在轻轻摇着,象在哄孩子睡觉。我在他怀里舒服地窝着,是有些睡意。
  “她怎么一直不说话,”
  “累了吧,我的抗抗真的瘦了,”
  “累了?还以为她这次真搞出什么名堂,没想到先把自己搭进去了——”
  “我说过,抗抗是个善良的孩子,”
  “善良?哈!”
  实在不想说话了,习惯的,咬着他胸前的扣子,彻底睡着了。

  番三(奚然)
  “我说过,抗抗是个善良的孩子。”
  看着这样虞澍抱着他的抗抗,恐怕没有人不会觉得这是幅温暖的图景。
  是呀,温暖。
  可是,人们不会想象到这暖意的背后,是如何的疯狂---
  文抗抗,是个可怜的孩子,但,绝不善良。我一直如此认为,看看她发疯后的种种迹象吧,
  是的,这个女孩儿是个严重精神分裂症患者。她父亲死后,她就疯了。
  二十一岁那年,她怀上虞澍的第一个孩子。我清楚记得如此年轻的她当得知自己怀孕后说的第一句话,
  “他是一个九个月来吸取我身体养份的肿瘤。”
  抗抗是个天生不会处理亲情的孩子,她的父亲死了,她一滴泪没流,却彻底疯了。同样,她的孩子,她不会珍惜。她疯狂酗酒,抽烟,不好好吃东西,甚至服毒自杀----这是个倔强又无情的女人,不杀死自己的孩子,就杀死自己。
  也许,你可以说她是病人,她可以去接受治疗。糟就糟在,她碰上的,是个同样不可理喻的男人,我甚至觉得,自从碰上了这个女孩儿,虞澍,也疯了。
  是第一次治疗的效果,让虞澍怕了吧,他太怕他的抗抗真成了个没思维的傻子,所以他宁愿他的女人做出最离谱的事情,也坚决拒绝再给她用药。
  瞧瞧这样的后果吧,
  她吸毒,
  她玩枪,
  她抽烟,
  她酗酒,
  甚至,她安静地站在人家的床前看“肉搏”,
  这个女人可以全幻想成是我的作为使她如此。只因为,我是她的世界里唯一会对她红脸的医生。当然,我承认,本人也不是好东西,我整过她。原谅我,这个女孩儿有时坏的,让人怀疑她就是在装疯!
  我和虞澍有多少年的交情,我不想细数,自认为,作为一个真朋友,对他及他的女人付出这样,真属伟大!黑锅全背了。

  番四(奚然)
  她醒了。
  头发散散漫漫垂下,安安静静,颇有教养的模样坐在被单里,手持刀叉乖巧地吃着她钟爱的小牛排。这让她看上去多象个娴静优雅的宝贝。
  轮廓清晰,红润饱满的嘴唇,以及时而朦胧如轻云拂日,时而清澈如玉壶冰心的双眼,细看下能品出一丝旧日的精致贵气,象一块温润的古玉,声清色秀,明光内含——
  单从纯男性的角度来看:娇憨纯真,刻骨妖娆,如果一个女人可以同时诠释美丽的两种定义,那她等于是天使和魔鬼的混合体,只能用天生尤物来形容了。这个宝贝即如此。
  当然,再完美的绝色,站在她身边此时眼里只有她的男人见着绝不在少数,虞澍身边会有平庸之色吗?哈,或许他曾经会有欣赏,可,绝不会有现在这样的,迷恋。
  希区柯克说,“悬念就象女人,想象的空间越多,就越让人兴奋。”
  这两个主语如果调换位置,我想,也是可以成立的。女人一旦成为悬念,吞噬的就不只是人的感官。
  不得不说,文抗抗,确实是个让男人着迷的完美悬念,你永远不知道她那颗脑子里想些什么,也许,这种女人天生就是疯子,她只怕还在嘲笑你的平庸。
  总记得,在帝国大厦放开第一枪后,她默默地坐在一个肮脏的垃圾堆旁边,一直啃着指甲,一直啃着————当清扫工人对她毫无理会之后,她歇斯底里地追赶垃圾车,“请把我也带走吧,我也是垃圾啊,”站在暗处的我们,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绝望————这个女孩心里是苦的吧。
  也记得,虞澍将她从酒瓶,针管堆里抱出来时,她温顺地贴在他的耳边轻声地问着,“喜欢潜水艇吗?我幻想自己就坐在潜水艇里。”因为,潜水艇能凄美地隔绝着水、声音、与世界。
  也许,看过这些,你就会真的原谅这个可怜的女孩儿,宽容地,纵容地,守着她的一切疯狂。
  “我甚至都还没有想好怎么对待行遗爱,就这么结束了————”突然放下刀叉,她向后仰去,手背捂着自己的双眼,喃喃。
  旁边的虞澍只无奈地摇摇头,拿开盘子,为她捻了捻被子。
  从她将离婚协议丢在虞澍的办公桌上开始,这件事就开始荒唐地进行着。
  行长风曾经是她父亲文小舟的办公室主任,跟随多年。文小舟死后,行长风竟然没有受牵连,并且一路高升。抗抗一直都对此耿耿于怀,她总说要回去弄明白。这是个倔强地要死的女孩儿,她的事儿谁也插不了手。而且,虞澍好象也不想插手,反正他的抗抗做什么,他都配合,烂摊子他收拾就是了。
  好了,宝贝回去玩儿了,他又不放心,他不是不放心抗抗会出事,他怕他的女人真把他玩忘了,通共只回去了多长时间,两个月不到吧,他让虞坚千里迢迢在他们结婚六周年纪念日前夜,送去了一年前他们结婚纪念日在英国的照片;前段时间,又非要本来准备去日本渡假的我转站中国,带着他特意找着的RITZ大厨为他老婆做习惯性的九月大餐————直到,这个女人带着一脸伤回来,看虞澍睡过一天安生觉没有?
  哎,造孽。
  好了,这宝贝算是安静地跟着回来了。在那里,她确实也没有惹出什么大乱子,反而,弄地自己破了相,啧,是有点想不明白,以这孩子层出不穷的想法和那肆意妄为的个性,确实是可以搞出点儿事的,怎么会风平浪静呢,虞澍说她善良,哧,我是绝不会相信的,我说了,文抗抗不是个善主儿————
  恩,好了,这些也不是我操心的事儿,我现在最大的任务就是她脸上那道疤,不能真让这个小美女破了相吧————
  “奚然,你回去吧,”我正准备转身走的时候,她叫住了我,
  “我是准备回去,”我望向床上,她挪开盖着眼睛的手,目光炯炯地望着我,
  “我是叫你以后别再来,如果是为了我脸上的疤,”我和虞澍都疑惑地望着她,“我不会治脸上的疤的,就让它留着吧,”淡淡地说完,又躺回床上,眼睛清澈地望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这——这疯丫头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我真有些抓狂,那道疤不短啊,她——她怎么想的啊?
  “奚然,”还是她的好老公拍了拍我的肩,示意安静地一起出去。看来,他也是不会提反对意见了。
  咳,这乱家子!

  我知道每个见着我的人都会睁大不可置信的双眼,因为,那道狰狞的伤疤。
  无所谓,我喜欢它,它让我看上去透着股悲凉。
  就象希腊神话里的凡人英雄,无一例外的是华丽皮子底下透出的一抹彻骨悲凉。恨不得个个都象古龙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端地是征尘热血,豪情天地;又带着草莽英雄的无奈和透彻,明明清醒到看破宿命无常,偏偏舍不得伸手挑破七情六欲的羁绊。于是乎个个都是壮志未酬身先死,只留得一众明白得多也精明得多的众神笑到最后————
  我到有点儿这个味儿,可不,我接近行遗爱为了什么,还没怎么样吧,就得来这道伤———罢了罢了,那孩子也还是个好孩子,说我突然心慈手软了也罢,就让这道疤纪念自己这段“悲凉的复仇之旅”吧。
  “又在咬指甲,”额头被人一弹。看着虞景手背在身后走了过去,
  接着,如鱼灌出,西装笔挺的男士们纷纷走进来,就坐在长椭圆型的会议桌前,有人在看自己手头上的文件,有人在调试自己的手提电脑————这里是虞澍的私人会议室,在座都是“虞腾”高层智囊团,他们在进行每季度例行碰头会议。
  会议室的角落里有一张扎眼的小沙发,看上去奢华却破旧,那是我的。我喜欢没规矩地把腿随意地翘在扶手上,听这些男人说话,也许,不尽听得懂,可每每他们的争论还是让我有所新奇。即使,从19岁听到现在。
  “哦,都来了,”
  虞澍端着一杯还在冒着热气的可可走进来,温和地和站起来的男士们点了点头,手里的可可递给我,
  “不甜,”喝了一口,皱起眉头,
  “不甜?”他就着我喝过的杯沿也抿了一口,“这么甜——-”有些无奈地看着我摇摇头,转身准备招呼他的秘书。我接过了杯子,“算了,”捧着一口一口地喝。他捋了捋我颊边的发,这才向会议桌的首座走去。
  会议如常地进行着,虞澍很少说话,我很早就觉得这个会议室里最轻松地就是他了,以前小,就以为因为他是BOSS,不操心,自然有这么多精英给他操心。后来大了,自然就明白,这叫领导艺术,他越轻松,他的BOT们干劲才越大。
  眯起眼,看着此时的他,一件普通的白衬衫,连领带都没打,靠在椅子上,脸上淡淡地笑容————‘越淡定的人越狡猾!’喝了口可可包在嘴里,我如是想。
  “这个案子怎么就不行了,”
  “我觉得确实不行,”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起来,是虞景和何铎,
  “我觉得西夫纬就是一个理想的猎物,它拥有遍及美国本土29个州以及欧洲、中美州和中东等地的2300多家连锁店,我们可以从连锁店高额的人力资本和经常资本的投入中看到大幅削减成本的机会,而且,连锁店也很容易被分割出售,”熟练的点击投影,虞景有条不紊地说着,这几年他成熟了许多,再没象当年那样一激就怒,“是的,尽管西夫纬的资产结构相当复杂,可我们可以将其清理成:第一,从投资商那里筹集4亿美元作为资本金;第二,发行8亿美元的特别优先股;第三,3.2亿美元的银行债务;第四,25亿美元的垃圾债务;第五,10亿美元的不需重新融资的债务。问题可以得到解决,”
  “不行,还是不行。”坐在那里的何铎依然只是摇摇头,沉稳地开口,“大家都知道‘虞腾’的模式,收购开销巨大的公司,卖出值钱的资产,以便能够使自己偿还交易产生的债务。可,西夫纬的核心资产并不是你所说的连锁超市,而是达尼连锁餐厅,尽管它很有名,但并不是特别赚钱的企业。公司的其他餐厅也不是饮食业中的龙头企业。而且,这些餐厅已经逐渐破旧,需要改造和重新装修,‘虞腾’无法售出这些‘鸡肋’资产。”
  低沉的嗓音,不急不徐的调调,何铎这个男人绝对是最符合时下波波族理想中的男人,有学院熏陶出来的书卷气,也有俊朗脱俗的天才气质。也许,比起在座各位,他的出生贫寒仿佛是瑕疵,这里连坐在最末端的唐瑞都是老贵族唐家的嫡孙,可,他的才华丝毫不会被掩埋,这点,虞澍看人相当精准,努力扶持,现在不就是‘虞腾’的得力干将?
  当然,一碗水要端平是多么难的事儿,这边红了,那边肯定有人不舒服,虞景,虞澍同父异母的弟弟,典型的世家子,却也冲劲勃勃。这点,虞家确实有优良的基因,没有败家子,只有人中龙,虽然,虞景年轻气盛,可这些年打磨下来,也确实历练了许多:翩翩绅士与桀骜愤青,这两种特质在虞景身上和谐统一,只要他需要便随时可以相互转换,甚至达到了无迹可寻的至高境界。这点,我佩服他。
  比如,现在,虞景听到了何铎的陈述,只是安静的就座,冷静的倾听,刚才偶现的火花已烟消云散,这种情绪的掌控,也可以说是这些BOY们真性情逐渐泯灭的悲哀吧!
  “还有,由垄特家族控制的美联集团已经购买了1.45亿美元的西夫纬股票,他们又提出以每股64美元购买西夫纬6110万股股票,西夫纬内部高层意见已经分裂,即使,我们现在以每股69美元买下整个公司,那些倾向美联集团的大股东也肯定会造乱,到时,没有被收购公司的高管配合,我们会非常被动。”
  何铎的话音落下,会议室里的眼睛全看向了首座,毕竟,拍板的是他。
  其实,和他的同僚们比起来,虞澍的年轻是有些连天都嫉妒的,这么多贵族精英都看他的眼色行事———可真论起资辈,各个又不得不服气,13岁,这孩子就独闯在这黄金圈里,玩票着积累一笔又一笔的财富,是个奇迹,也是魔力———
  只见他站起身,温和地拍了拍他弟弟的肩头,摇摇头。然后,微笑着看向他的同僚,低声说,“对不起,我们家抗抗好象要睡着了,我先送她上去,”
  油子!老油子!我哪里要睡着了?他就是要扯着我的理由给他的BOY们留开讨论的空间,给他亲爱的弟弟方案被否决后情感缓冲的余地!被他抱起,我讥诮地睨着他,
  “宝贝,”他呵呵笑地顶了下我的鼻子,眼睛亮亮地抱着我走出了会议室。
  很高很出凉的老式洋房,窗外有参天绿藁,窗内有八仙桌,八仙桌上有青瓷碗,青瓷碗内是大半碗滑溜溜、嫩微微的龟苓膏————奇怪,隔着那么远,我的鼻腔里已满是龟苓膏幽凉的中药味了————
  从床上猛地坐起,后背已微微汗湿。
  那年夏天,年幼的我和文小舟坐在有穿堂风的老式净房里享用龟苓膏。做一次龟苓膏要慢悠悠准备6个小时,这6个小时的准备过程漫长得就象一名京剧名伶在后台勾脸,只为那一亮相的喝彩。是的,文小舟悉心准备了6个小时,也只为了他闺女吞下第一块龟苓膏时,喉咙里类似叹息又类似歌吟的那一声气吐呐——
  “有点苦,”我皱着眉头望着他,
  “呵呵,苦尽甘来。乖,吃龟苓膏长漂亮的,啧,不过,咱闺女本来就是个美人胚子,将来,还不知轮到哪个有福气的小子来疼惜咧,到时老爸熬不动了,让他给咱抗抗熬——”
  闭上眼,咬住唇,直到嘴里有了血腥————
  有福气的小子——我渐渐抬起了眼,看见窝在旁边小沙发上的虞澍,
  他又这样睡了一晚。我心里烦,想一个人呆着,让他去另一间房睡的,第二天却总可以看见他这样————睡地肯定不舒服,那个沙发那么小————
  吸了吸鼻子,手背粗鲁地抹了抹唇,掀开被单,轻轻走了过去———
  虞澍是个小魔鬼,他有一张多漂亮的唇————凑上前去就咬住它,细细地咬,湿漉地梦呓——
  “呵呵,”只听见他沉沉的低笑,唇边弯着靡丽的艳装,美丽的眼睛依然闭着,“要是别人问我,哎呀,虞澍,你的嘴巴谁咬的,象两只火腿肠,我怎么说,”
  “你就说文抗抗咬的!”我理直气壮地撑起头,又扑过去,“我还要咬你的眼睛,你的鼻子,象只猪头————”
  他却沉笑着双手固定住我的头,吻上我的唇,轻轻地磨,轻轻地吮吸———
  “虞澍,如果我飞起一脚,就能把你从这里踢到衣柜上面,我是不是就能进国家女子足球队了?”贴着他的唇,我还在罗哩八嗦地嘟嘟,
  他一把抱起我,把我压在身下,迷迷乎乎:你会进国家女子监狱!以后————只有靡魅的啜息————
  我独自出门已经是第三天一大早。虞澍更清早些时去了瑞士,还是我晕晕忽忽爬起来给他熨地衬衫。
  “抗抗,你还和不和你们家虞澍离婚了,不离了,就抽个空来把你那张东西拿回去,放我这儿烫手,”
  曾纡是虞澍的私人律师,我回来后他就打过来几个电话,就这一句,每次都这么说。我想了想,还是拿回来吧,不离了。
  这几天总梦见文小舟,都是些好的,我喜欢看文小舟那么笑,他在消失前总说这么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离了,为了文小舟的笑。
  “嘘,”一个滑板男孩儿在我身边转了个圈儿,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啧,你怎么自己就这么来了,虞坚呢,”从宝马车里跳出来,曾纡看见我就上来抓着我的手腕只往HOME里拽,车钥匙潇洒地抛给门童,
  “哧,要那老东西跟,我又不是没脚没腿,”任他拽着,我哧笑了声,
  “那你就这么走来的?”他放开我,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咱山上那家离市区是有些距离。
  “我跑来的,”吊儿郎当地坐下,睨着他,我有些不耐烦了,“你管我怎么来的,东西呢,”
  他摇着头坐下来,“抗抗,给虞澍省点心吧,就说脸上这道疤,留着吓死人的——-”曾纡有时候就象个娘们儿,这是他家全是女孩儿,就他一个独生子的缘故。
  “不吓人,你没看刚才那小男孩儿还对我吹口哨呢,挺酷,”我微笑着靠在椅背上,溜了眼此时旁边打量过来的眼光,恩,也是赞赏居多嘛。也许,这些绅士淑女们第一眼震惊我脸上的疤,不过,到底都是会欣赏的:
  DSQUARED2,直筒式上衣在腋下开了个很大的口子,配上超级迷你热裤,利落的马尾辫和墨镜,背挎一个黑色的休闲大皮包,搭配出很酷的感觉。
  “喏,还给你,别再拿这东西出来吓人了,你不知道,你们家虞澍那天把它交给我时,象是世界末日,”
  接过文件袋,是我那天丢在他办公桌上的。本来想撕掉的,想了想,还是原封不动放进包里。
  “我跟他离了,他可以找个更好的,”尽管,现在我改主意了,可我依然认为,虞澍不是我天长地久的良人。看吧,他现在粘着我,过段时间,他又要甩开我不管的。
  “咝,你个没良心的————”
  “嘘,别说话,开始唱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望着舞台上的女孩儿,聚精会神。HOME里的小歌剧是唱的最有地道的。
  聆听,并爱上它们。
  这女孩儿至多十八九岁吧,声音仿若天籁,流露着温暖、隽永和安逸。
  HOME常有这样音乐学院的孩子来炒场,毕竟,歌剧这行当除了登上大雅堂,这样高档的会所才是不错的自留地。
  曾纡接了个电话先走了后,我一人安静坐在角落的沙发里注视着她,聆听着她,很有韵味—
  “女士,先生们,下面这段《Bleeding Wolve》是生态音乐家Matthew lien的呕心之作,他用凝重的乐章讲述着现实中我们亲手制造的一个悲剧:加拿大育空地区为了保持驯鹿的数量而人为猎杀狼群!生命竟是如此脆弱!存在与消失就在人类的一瞬间里被决定,即使是荒唐的悲剧,却一直在我们的视线里上演着。仅以此唱段祭奠那些本应该和我们一样快乐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狼族!”
  有意思!
  恬静的女孩儿目光突然变得凝重起来。看来她是有备而来,话音刚落,沉重灰暗的音符慢慢袭来----
  她的声音悲壮激昂,那沉浑的旋律激荡人心。我翻出手机准备将女孩儿的精彩演绎录下来,可,这块儿光线不好,我站起身,对着台上比着手机,慢慢移动脚步,要找到最佳的位置----
  “靠!”
  我先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熟悉的京骂?紧接着,对上一双愤怒又着急的眼睛,
  “你在干什么!”这是用英文嚷出来的,
  我还觉得他奇怪咧,一个男孩儿反带着棒球帽,和我一样斜背着挎包,脖子上还挂个照相机。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一下子慌慌张张抢过我手上的手机,“快点儿,她要走了!”
  拿着我的手机抬起手比过去,却,不是台上的女孩儿啊,他照谁呢,那边是贵宾席。
  我一直没做声,冷冷看着他要搞什么鬼。
  “咳,还是没照准。美女,多留会儿嘛,害老子又要跟你往哪儿跑----”是中文,嘟囔着。他一手快速地按着我的手机,聚精会神看着他拍摄的效果,
  “能还给我了吧,”我可没耐心站这黑洞洞的地方听他神神叨叨,
  “等会儿,我看看拍到正脸儿没有----哦,借我手机用用,你刚才突然岔进来,我的焦距、暗光----呀!”男孩儿一会儿中文,一会儿英文的,突然,仿佛才意识过来什么,抬起头惊讶地望着我,“你,你是中国人?”这是中文,
  我拽过他手里的手机,无聊地横他一眼,转身就走,却,胳膊被他一把拽住,拉着就往反方向走,
  “咳,这边!你不要命了,还敢往正门出去,能混进来,就应该找好出路,知道该怎么再出去,诶,你也是‘帕帕’吧,一看就知道----哎哟!”
  从乱七八糟的货物通道一出来,我狠狠踩上他的脚,甩开他的手。真是莫名其妙!他拉着你一路象作贼一样跑出来,你挣都挣不掉!
  “你去哪儿,那边出不去,”男孩儿跛着脚还在后面龇牙咧嘴的叫,
  “别跟着我!否则我踢得你没儿子!”愤怒地转身,我指着他,
  男孩儿连忙停住,举起双手,“别别,都是同行,给咱留点子孙,留点子孙,”样子又无奈又滑稽,我瞪着他,一时到不知道怎么反应了,
  “大姐,听我说,冷静听我说,咱不是要跟着你,是你的手机,哦,就是那手机,”他小心翼翼指了指我手里的手机,“你是帕帕对不对,我也是帕帕,大家都是跟宁蓝的,那小娘们儿又神出鬼没,哥儿几个拍到她,都不容易。你是可以回去交差了,小弟我呢,您刚才一拦,我焦距啊,光线啊什么都毁了。大家都是同命相怜,您就可怜可怜小弟,把刚才拍到的只给我几个截图,我只当拍个照片回去给老板交个差,您呢,全是全景儿,也不影响发独家---”
  油嘴滑舌。
  我算明白这小子是干嘛的了,什么“帕帕”,就是“帕帕垃圾”,Paparazzi,娱乐新闻记者,简称“娱记”,俗称“帕帕垃圾”,谑称“狗仔”。
  因为有了他们,世界上多了50%的丑闻,60%的绯闻,70%的小报与杂志,80%的饭后谈资与笑料----人民需要八卦,他们也尽职尽责。
  我望着他,有些戏谑,他却以为----只见,他挠挠脑袋,象是吃了多大个亏,
  “这样吧,我再卖你个独家,知道宁蓝的秘密男友是谁吗,‘虞腾’的何铎!”
  我确实挑了下眉,何铎是出了名的“清心寡欲”,就差吃斋念佛了,而且,这个男人有严重洁癖,男友?不过,他也说了,是“秘密男友”----
  男孩儿以为我来了兴趣,开始有些自得起来,“告诉你,不容易啊,哥儿们跟了宁蓝一个多月了,是跟着她的帕帕里的最勤奋的一个,吃穿住全在外面,她在里面吃香喝辣---”这孩子就一嘴贫,海阔天空的一顿神侃自己怎么个艰辛,“----多不容易啊,就让咱哥儿们碰上了,看吧,非要拍张她和何铎的独照不可,呵呵,那可是超级大独家啊,要不,到时也给大姐您一张?”
  “好吧,”
  我突然一开口,那小子到吓了一跳样儿,一时没还过神,“给是给,可那要真是独家---”犹豫极了,
  “我和你一块儿跟,要真拍到了,给你独家就是了,我也只要几个截图,”
  呵呵,突然我也觉着蛮好玩就是了,而且,我挺好奇何铎真开了荤?
  “OK,成交!只是,那手机---”男孩儿眼睛还盯着我的手机,
  笑了笑,越过他走出了这臭烘烘的暗巷。
  何铎是尚佛的。
  他曾经总给我讲类似这样的佛理小故事:某个明媚的春日,清风缓缓吹过。看着被摇动的树枝,弟子问师傅,“是树在动,还是风在动?”师傅头也没抬的回答,“是心在动---”
  何铎不是尚佛的。
  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尊精致的佛像,风神宇润,他将它静静地放在书架上,感觉虔诚无比。可是,有一天,
  “何铎,你供着这佛,总在拜?”虞景戏谑地睨着他,他只是淡笑着垂下眼,
  “那我们来拜拜,佛前总要有青烟吧,”虞景点燃起一支烟,很轻佻地插在佛像前。那时的虞景还只会如此幼稚地挑衅他。
  “抗抗,机会难得,你也拜拜,”
  原来,我比虞景更轻佻。拔开那支烟,我直接上去吻住了佛像的唇----
  那时,我和虞景笑地多放肆,何铎呢,只是静静地望着我们,似笑非笑,然后,低头看他的文件。
  虞景是生气的,
  我也是生气的,有些瞧不起他,自己信仰的东西被人如此亵渎也能无动于衷----是的,当时,我和虞景都反感着这个年轻人,
  虞景是因为他的哥哥突然毫无节制地培植这个来历不明的穷小子,我是因为,虞澍每次都强迫着我和他去一个陌生的墓前祷告半天,那时,我讨厌坟墓!讨厌至极!而,每次我们去那里时,这个叫何铎的总跟在身后----
  后来,虞景成熟了,越来越会隐藏自己的喜好。我呢,散淡了。那个陌生的坟墓总去,虞澍不在,自己也一个人去。那里非常静,给我一些安宁。不过,不管什么时候去,一转身总能见到何铎,站得远远的,就象一个淡漠的神祗守护着这一方净土----
  也许,何铎就象他的那尊佛像,那掊坟土,清高清净。所以,乍听这样的人儿竟然有了女友,就象红尘摇着大翅膀给了你一巴掌,一激灵后,好奇而振作。
  这几天,我都和那个帕帕男孩跟着宁蓝。
  帕帕男孩儿叫贺冬晓,北京人,已经来加拿大三年,本来是女友来读博跟着陪读的,后来机缘巧合做了娱记。男孩儿说,女友这个星期就要毕业了,他也算熬出了头,等女友一找到工作,他就辞职,安心回去给老婆帮佣。
  “哎呀,Dundas St的东西最便宜,那里的毛毯我问了的----宝贝!Yorkville的东西可是全多伦多最宰人的!宝贝,宝贝,等你当了女CEO,咱把整个Yorkville都买下来都成,好了,好了,乖,你别乱操心了,毛毯我去买---”
  男孩儿蹲在树杆下打着手机。他下个月结婚,这几天,不时就见他这样和他女友砍着各种各样商品的价。挺好玩。
  “咳,咱这也是没法,”男孩儿见我回过头望着他笑,很无奈地把两手一摊,手机塞进裤子荷包里,蹲着慢慢移过来。我们现在躲在Condo别墅区一个酒吧的外围丛木里,贺冬晓说宁蓝今天在这里吃饭,等她出来。
  “等丫真有了钱,非带俺老婆也来这地儿享受享受,啧,同人不同命啊。”男孩儿看了看前面,突然感叹道,“所以这次说什么也要拍到那对狗男女的合照,他妈的,搞他笔大的,老子风风光光结婚---”男孩儿说的咬牙切齿的,呵呵,蛮可爱。
  “抗抗,”他支着脑袋突然看向我,“我发现你不爱说话,”
  我淡笑着看他一眼,又看向前方。从荷包里捞出一支烟,丢给他一支,自己点燃一支,
  “哎,这里不能抽烟---”男孩儿有些紧张地拿着烟。我瞟他一眼,没做声,继续吸了一口。他还是点燃了,和我并肩坐着,吸起来,可嘴巴还是不停,
  “哎,你脸上那道疤怎么回事儿,出了车祸?”你不理他,他一个人也可以说上半天,“其实,你真的蛮漂亮,脸上这道疤也是没钱除吧,啧啧,同人不同命呐,”男孩儿嘬了口烟直摇头,夹着烟的指指着那边的酒吧,“说那宁蓝也是美女吧,可细看起来,她没你漂亮!可人命好啊,喏,15岁成为福特汽车广告模特,16岁在庑伦的《纽约故事》中首次出镜,就被提名金球奖最佳女配角,同年,被《人物》周刊评为全球最美丽的50人之一,17岁起便有了自己的制片公司----那丫头才多大,20岁吧,精地跟猴精似的,厌倦了商业大片里的乏味角色,人索性到哈佛潜心读书去了,这些年这天才少女是出来少了,不过在百老汇的舞台上也玩票儿,我去看过她的《花园之洲》,情感表演的层次是细腻了许多,没辜负心理学高才生的头衔---”
  男孩儿又贬又褒地一通话下来,看的出,其实他也很欣赏这个宁蓝的吧。
  弹了弹烟灰,眯起眼,我只是有些纳闷:我还一次没见过那宁蓝什么样儿,只是,20岁?也小了点儿吧----突然一凛,血液确实有些翻腾:我看见何铎的车开过来!
  莫非是真的?
  男孩儿还在我身边叨叨,我拿出手机对着车开始录影,
  “那车有什么照的,”男孩儿站起来嘟囔着,
  我微笑着没做声。何铎肯定在车里,他没出来。就看一会儿宁蓝出来进不进那车了----
  “出来了,出来了,”
  贺冬晓很兴奋,是那种雄性动物求偶时的情不自抑。我好笑地瞟了他一眼,手机对准了前面那个让他眼睛蹭亮的女孩儿。
  恩,远远看,是个小美人,健康纯净,也不乏个性。没象一般明星那样上哪儿都是一副黑墨镜故做神秘,清爽的素颜一出来就是一朵雅致的笑容,不过,是对着从车里出来的男人,
  “诶诶,她上了你拍的那辆车了,你怎么这么————咦,那不是垄汶科?”
  我也很纳闷,车里出来的不是何铎?可,一定不会错,那绝对是何铎的车!
  “垄汶科是谁?”
  女孩儿已经上了那辆车。那个姓垄的是从车后座出来的,那开车的————肯定是何铎。
  我合上手机迅速和贺冬晓冲下去,跑到停在路这边的小吉普旁,一边问。
  “垄汶科是垄特家的小儿子,年纪轻轻已经在商界——-”这时贺冬晓的手机突然响起,“喂,咳,老婆!你老公正在冲锋陷阵————现在?哎呀,不行不行,我现在要————老婆!宝贝!!”站在车门前,贺冬晓嘟哝着嘴直抓脑袋,“这败家娘们——”
  我好笑地上了车,“你去忙你的吧,我来跟,”抢在他要说话前又说,“拍到了,独家是你的,我只要截图。”没待他再说话,发动车跟了过去。
  垄特家?
  我有印象,上次他们讨论收购西夫纬提起过这个家族。记得当时何铎是反对收购西夫纬的,现在又和这个持有西夫纬股票的家族有联系,什么意思?
  突然觉得这个事情越来越有意思:背叛,情仇,交易————不过,我直接想得到的还是何铎和宁蓝的合照,送给贺冬晓做结婚礼物。
  他们的车在哥柏罗餐厅前停下。果然,开车的是何铎。待他们进去后,我揣着荷包也走了进去。
  “小姐,这边请——”
  “法式野生龙虾,搭配卢瓦尔干白,哦,旁边还配一些芹菜,谢谢。”
  没等服务生客气完,我直接点了餐,而且就坐在旁边的等席小沙发上。服务生是很奇怪,不过还是走了。
  坐在沙发上,静静看着那边的三个人,他们似乎彼此很熟悉,愉悦的微笑,惬意地交谈。真没看到过这样一面的何铎,随和安然,看的出,他在乎身边的女孩儿,望着她的眼里全是无保留的宠爱————
  “小姐,这是您点的龙虾,请慢用。”
  “谢谢,”接过服务生手里的盘子,朝他灿烂地一笑,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插在裤子荷包里,向那三个人走去。
  “抗抗!”
  这样的何铎我也是没见过的,他什么时候见着我这么吃惊过。他身边的两位看来也有些惊讶,不过,也许是因为我脸上的疤。
  “你怎么在这儿,一个人来的?”站起来的何铎习惯性地为我拉开旁边的椅子,
  “这是给你点的,”我只把盘子放在他面前,“海鲜可以增强性能力。男性精液里含有大量的锌,当体内锌不足时,会影响精子的数量与质量。海鲜类中的蚝、虾、蟹的锌含量都很丰富。哦,还有芹菜,芹菜富含对男性身体有益的维生素,目前,听说世界各地的男妓通常购买大量的芹菜,他们不仅在饭菜中放入大量的芹菜,还制成一种芹菜茶。”
  微笑着平静地说出这些。
  旁边两个人已经甚至是惊诧地睁大了眼。而,何铎的表情却是越来越平静,甚至弯起了唇——
  “谢谢,”他扒了扒盘子里的芹菜,又看向我,好象还想听我接着往下说,
  我有点丧气,他又变成那个清高清淡的何铎。
  掏出荷包里的手机,一边后退,一边对着他和那个女孩儿按下了录影健,影象里的女孩儿依然惊讶地望着我,可,何铎已经慢条斯理地坐下———
  “她在干嘛?”
  “别管她,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们吃我们的——”
  转过身,看着手机里的影象,我抿着唇走了出去。突然,觉得一切挺没意思的。
  不过,还是给贺冬晓打了个电话。他过来时,身边还有一个女孩儿,是他老婆吧,
  “连上次你拍到的,都在里面,”整个手机都丢给了他,转过身就走了,身后————
  “诶!你的截图————”抬起右手摆了摆。只听见,
  “笨蛋!这女孩儿怎么可能是帕帕,她全身上下都是名牌,光她那包,哎呀,这手机是——”
  双手插在荷包里,我只能微笑着叹口气:这事儿也不算忒无聊,至少,贺冬晓的婚是可以结好了。
  “抗抗,你再拍,看我把你丢出去信不信?”
  虞景这段换衣秀放到网络上一定会被刷爆!看他扬过来的拳头,窝在沙发里的我却笑地呵呵神,手机照样举着拍,
  拳头最终放下。他一把抱起我,大步走到门边,踢开门就把我丢到外面的小沙发上,“要拍去拍你老公!小疯子。”门狠狠地合上。
  陷在沙发里的我,没动,只是咬着唇静静地翻着手机,看刚才的录影,乐不可亦。
  现在,我挺喜欢用手机录影,拍他们的动作,他们的神情。再看,象一场不真实的梦。
  举着手机,踏着柔软的地毯,一路上到四楼,转角,推开一扇精致的红木大门,是虞澍的书房。虞家主宅,光线最充足的就是四楼书房了。
  影象里,暗花沙发上坐着一个翻动文件的身影,是何铎。虞澍坐在书桌后的靠椅上背对着门,在听他说什么。听见后面有声响,转过身来,看见是我,马上站起了身,
  “抗抗,怎么还没有换好衣服,马上我们就要走了,”说着,向我走来。我依然举着手机,对着还坐在沙发上的何铎。他望着我,表情背光,不明。
  “何铎,你去楼下等我们吧,”虞澍牵着我的手直往外走,我后退着依然举着手机对着那里的何铎,越来越远————
  一出门,他打横抱起了我。我依然举着手机沿途录着,精美的花瓶,柔和的墙纸————
  “呵呵,好玩吗,都拍了些什么,”任他脱去我身上的衣服,换上床上的一套小礼服。乖乖地坐在床上,他会给我梳头,打扮我。六年来,我已经习以为常。
  手里还举着手机,镜头只对着自己。他问我,我也没做声,只盯着我的手机。
  “要是当时有这样的手机就好了,把文小舟也拍下来,他也给我梳头发,他只会梳马尾辫。”突然,我说。感觉正在轻轻给我梳理直发的手停了下,双手从身后环住了我,头枕在我的肩头脸庞贴在我的脸庞,
  “抗抗,你拍过我没有,”
  “没有,”我放下手机,开始翻看前面的录影。任他搂着我。
  “为什么不拍我,”
  “你总不在家,”
  “可我现在在家呀,”
  我没做声了,开始纽动起来,想挣脱他的怀抱。他却紧紧搂着我,“现在拍我好不好,拍我们——-”终于,我狠狠推开了他,
  走下床望着他。手里的手机丢进角落里,拿起梳子,赤着脚走到镜子前,梳着马尾辫。
  只听见身后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他走了过来,要拿我手上的梳子,我一侧身,没理他,
  “好好,不拍,不拍,还是我来梳吧,你又梳不好,”看他柔柔的眼睛,我松开了手,头发又披散下来,他接过了梳子。
  望着镜子里那双修长的手,我沉下了眼。
  不想拍他,这个世上,就他,不想拍。
  “雨初歇。帘卷一钩淡月。望河汉、几点疏星,冉冉纤云度林樾。此景清更绝。谁念温柔蕴结。孤灯暗,独步华堂,蟋蟀莎阶弄时节。
  沈思恨难说。忆花底相逢,亲赠罗缬。春鸿秋雁轻离别。拟寻个锦鳞,寄将尺素,又恐烟波路隔越。歌残唾壶缺。
  凄咽。意空切。但醉损琼卮,望断蔗瑶阙。御沟曾解流红叶。待何日重见,霓裳听彻。彩楼天远,夜夜襟袖染啼血。 ”
  头靠在车窗边,看着夜空,口里轻轻喃着。窗外,灯红霓乱的都市靡丽映在我的眼底,映在我的唇边,却染不进我的心底。雨初歇,那一钩淡月,那几点疏星,我更愿意与它们亲近。
  车内只听见我的呢喃。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身旁的虞澍握住了我的手,紧紧的。
  我们这是一同去参加虞家名下一处产业的周年庆典。宴会安排在休伦湖畔的半山别墅,属虞家私宅。
  “小奢于墅,大奢于心”,听说这是这件毫宅初建时的理念。设计者期望它拥有青山、翠湖、绝美的风水,更要居住者拥有内心的平和从容与真正的愉悦。沉淀浮华,反朴归真,才是顶尖阶层所渴望的生活态度吧。
  可惜,还没到达主宅,沿路外的华灯闪烁已经破坏了所有的气氛。来了太多的记者。
  车门一开,更是让我烦躁地想退却。虞澍捧着我的脸颊轻轻吻了下我的额心,“抗抗。”
  没办法,只能被他牢牢牵着走出车门。我是他的妻子。
  闪光灯的光亮如潮水般涌来,
  “虞夫人,上次虞向鼎老夫人80寿诞您没去贺寿,听说您正在和虞先生闹分居是不是,”
  “虞夫人,您脸上那道疤听说是绑架所至,为何坚持不祛除,”
  “虞夫人,---”
  我这人就这样,你外面越乱,我这心里反而越沉地下来。管他们七嘴八舌,千奇百怪问什么,我只睁着大眼望着一位记者手里的相机,因为,它和贺冬晓的那个是一样的。问题当然也是一个没落地全听见了,心里好笑,帕帕们的想象力是丰富。
  “虞夫人,您怎么看待虞先生和宁蓝的关系,”这个问题一出,我停了下脚步。
  也就是这瞬间的一停,现场好象突然间爆了炸,“虞夫人,据说虞先生已经包养宁蓝五年之久,您---”
  “是呀,听说你们新婚第二年他们就---”
  一路被工作人员护着走进来。我始终看着紧紧握着我的男人。他一声不吭,只是用身体挡在我的身前,好象怕人碰着我,任别人怎么问,也只是一脸平静地握着我的手,握着我的手----这些记者也真豁出去了,他们口口声声的“虞先生”就在他们面前----
  华丽的大门终于紧闭。一切的喧闹,一切的闪烁全隔绝之外。屋内,是金碧辉煌,是衣香颦影,是浮华靡丽----却,静寂无声。人们端着精美的酒杯,错愕地看着宅子的主人牵着他的妻子一路走过奢华绝伦的厅堂,一声不吭。
  “何铎,你送抗抗先回去。”他把我的手交给了何铎,眼睛里,竟然没有一丝光亮。
  任着何铎牵着我的手腕穿过长长的玻璃长廊走向别墅后区的车库。抬眼望着黝黑的夜幕,月朗星疏----
  停下脚步,我扭开了他握着我的手,“为什么我要象个木偶一样,任你这样牵着,任他这样牵着,为什么我才来现在就要回去,”讥诮地看他一眼,我转身往回走,
  他挡在了我的身前,“抗抗,你不知道虞澍现在很生气?他让你先离开这里自有他的道理,”
  “不知道。”我弯过了他,直往前走,尽管他的眼睛很真诚。
  “抗抗!你就不能认认真真听他一次话!”
  “不能。”
  没有停下脚步。我听见何铎一直跟在了我身后。
  很可笑不是,他让我跟着何铎先回去我就先回去了,这还叫不听话?他们还认为我一次都没有认认真真听他的话?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为什么他生气了,我就必须离开?
  也许,现在脑子里是乱的,可我只想到大厅里去,那里没有这么黑。
  当我回到大厅里时,宾客已经稀稀疏疏,剩下的人都望着我。若无其事,我甚至准备去拿一杯红酒,这时,突然听见,三楼发出巨大的玻璃碎片声,
  “你太不懂事了,太不懂事了!!”是虞澍的怒吼。低下人都面面相觑。我放下杯子向三楼走去,
  “抗抗,”还是身后的何铎,
  “你别跟着我,这是我家!”瞪他一眼,我转身上了楼。
  门缝一束光拖曳在我的脚下。我看见里面满地玻璃碎片,看来能砸的都被他砸了。
  是谁让他发这么大的火?
  六年里,他有过这样吗?那个沉稳圆滑的虞澍---
  “哥,这不公平,不公平!---”是虞景!他在哭?!
  “有什么不公平,这将来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还有什么不公平?!值得你这样,你这样!我的好弟弟,好弟弟---”
  他的声音,伤透了心,
  “不公平!哥,我从没想要一切,从来没有!我只是需要一个证明,证明我可以和你并肩力行,‘虞腾’的一砖一瓦里也会有我的心血,我的努力!而不是他一个外人---”
  “那就一定要这样?证明一切就需要这么多的记者来?你看见了没有,你看见抗抗没有!她被他们---”
  “那也是因为你只会一味的偏袒他!何铎,他算什么东西!你明明知道他背着我们和垄特家族有瓜葛,他和我们玩儿阴的,你还要偏着他!他凭什么,凭什么!”
  “虞景啊虞景,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段公布于众的何铎宁蓝的录象是怎么来的,你从那时侯就开始利用抗抗,利用她。----你怎么这么糊涂?是真不知道我的用心怎么?何铎是个很好的帮手,他会为你将来---”
  “哥!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他妈的什么何铎!‘虞腾’是你的,永远是你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怎么想,你心里只有抗抗,只有抗抗吗?她一个疯子值得你为她这样,值得吗?!”
  “虞景!!闭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文抗抗,她就是个疯子,她就是个无可救要的疯子!!”
  “砰!”骨骼撞击的声音。愣在那里的我只听见虞景通彻心扉的哭喊。
  “哥!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你为了这么个疯子已经什么都不要了吗,何铎!何铎!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的妈妈是被文抗抗这个疯子撞死的,为什么要所有的罪孽都让虞澍来背,为什么要让我们虞家来承受?!!---”
  虞景的嘶喊,回唳在整个空间,他是要让谁听到,是我吗?
  我是疯子?
  罪孽?
  疯子?
  疯子----
  推开了那扇门,看见了虞澍通红的眼,看见了虞景流血的身体----
  “小景,你说谁是疯子,我吗,不是,我不是,我只是没有了爸爸,没有了家,我没有疯,你看,我好好的,”
  “抗抗!”
  虞澍要过来拥住我,我推开了他,执意走到虞景的身旁,为他擦去不停流下的血,他的眼睛上都是血,他看不见我的样子,我不是疯子----
  “听我说,你听我说,”我靠近他的耳朵,“我只是没有了爸爸,没有家,我不是疯子,不是的,哦,我会开车,我会开的很好,不会撞死人,不信,你跟我来,跟我来,”
  牵着虞景的手,我拉着他直往外走,我要开车,我要开车给他看,我不是疯子,我会开车---

  番五(何铎)
  “雨初歇。帘卷一钩淡月。望河汉、几点疏星,冉冉纤云度林樾。此景清更绝。谁念温柔蕴结。孤灯暗,独步华堂,蟋蟀莎阶弄时节。
  沈思恨难说。忆花底相逢,亲赠罗缬。春鸿秋雁轻离别。拟寻个锦鳞,寄将尺素,又恐烟波路隔越。歌残唾壶缺。
  凄咽。意空切。但醉损琼卮,望断蔗瑶阙。御沟曾解流红叶。待何日重见,霓裳听彻。彩楼天远,夜夜襟袖染啼血。 ”
  这首秦观的《兰陵王》被她含在嘴里别有一伤凄苦。这样的女孩,这样伤的词----
  她靠在车窗边,望着天空,就象迷失在妖兽都市里的一只小鸟,在异乡的霓虹中寻找家园。这张写满谜题的年轻面孔有着让人沉沦的气息,她能够同时把单纯和丰富、通达和迷惘,不事雕琢和灼华四射在这张脸上完美统一,尽管,现在那上面有一道可怕的伤痕,依然耀眼。
  可,就这么一张美丽的脸,曾经,我是痛恨的。我恨不得这个女孩儿死。
  是她,让我和宁蓝失去了母亲,让我们没有了家。
  我家境虽贫苦,但,我从未怨天尤人,在我看来,命运还是公平的,它让我有一个不学无术的赌徒父亲,却让我拥有一个温柔善良勤劳的母亲,这只会让我更加珍惜我的母亲,敬爱她,感激她,永远守护她。可偏偏---
  在我们终于摆脱了无赖父亲的纠缠,和母亲妹妹辗转来到多伦多开始新生活,一场无情的车祸夺走了我的母亲,那时,宁蓝才十四岁,我甚至大学还没有毕业。
  当宁蓝哭着要妈妈,
  当想起母亲满是鲜血的脸庞,
  我恨,恨那个女孩儿!她的一时超速快感夺走了我们最亲的人,我们所有的幸福!
  我甚至想到了和这个女孩儿同归于尽。当时,虞澍跪在了我的面前。
  “我不想多做辩解,你如果执意要一命还一命,我就跪在你的面前,请便。只是,我希望你在下手前,能多为你的妹妹着想,她还小,需要你的照顾。我给你下跪,是有真心的忏悔,为我的妻子,只希望你真夺去了我的命,就不要再纠缠她,永远不要见她。”
  是的,我放弃了,宁蓝只有十四岁,除了我,这个世上她再没有别人,再没有别人了----
  虞澍说他会担负我和宁蓝的一生,谢谢我留下了他一条命,可以继续陪着他的抗抗。
  后来,我才知道,文抗抗是个严重精神分裂症患者,她是在吸毒过量,情绪极度失控下超速行驶。许久以后,虞澍曾经对我说,他很自私,他甚至感谢我的母亲,那场车祸救了抗抗---这个男人,哭了。

  番六(何铎)
  女孩儿静静地站在门口。门缝间一束强烈的光投射在她的面前,里面,是激烈的争吵。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也许迷惘,也许心伤。独自承受。
  这孩子很有韧性,我从没有见过她哭,眼里的倔强其实有时比显现的脆弱更让人心疼。
  文抗抗,就象上帝最精致的玩具,不小心跌落人间,一个人的宠爱突然变成百万千万。她身上有少年人的放肆,点缀着优越感、冒险、狂妄、偏激、叛逆,可是,也保留了最单纯的质朴与热情。
  这孩子是有灵气的。她言语少,看起来孤高冷漠,可每每————
  “路易十五的爱妾蓬巴杜夫人原本是税吏官的妻子,长相平凡,1745年的巴黎市民舞会时她将有麝香的手帕夹在掖下,故意让手帕掉在国王的面前。捡到手帕的路易十五被这种性感香味刺激得无法自己,蓬巴杜夫人就这样被他迎入凡尔赛宫。就象动物一样,人类也靠体味来辨别、吸引异性。”
  她可以把虞澍才从巴黎寄回给她的昂贵香水塞进秘书处一个因为失恋而哭泣的女孩儿手里,
  “具有四轮驱动的活力;对工作坚定不移的执着;从低级职位仰望高层;不找借口只重结果的态度;在人和数字方面运用务实的魔法。这五大成功关键你如果都拥有,还怕老板炒你的鱿鱼吗?”
  她会追下15楼给一个刚刚从学院毕业来“虞腾’面试却未被录用的女孩儿打气,
  甚至,
  “据估计,到2020年,光中国20至45岁男性将比女性多300万左右。这意味着,以烹饪而论,假设口感和营养学上理想的菜肉比例是一块萝卜夹一块肉,那么,当100块萝卜里夹了115块肉的时候————那叫我们能吃得下去?”
  一直一本正经。可就这样,可以把一个一直因为生了女孩儿看婆家脸色而心情糟透的女员工逗笑。
  听说,她嫁给虞澍时19岁,后来也没有受过任何教育,
  听说,她是山东人,也许本性里就有豪爽不遮掩的一面,
  她大半部分时间被虞澍带在身边,就在公司里,她喜欢站地远远地听公司员工聊天,说话。她喜欢看书,虞澍开会,她可以窝在一旁的小沙发里安安静静看一整天书————
  我有时侯觉得,这样的女孩儿应该拥有很多朋友,可是,她的世界里好象只有虞澍————
  “——何铎,他算什么东西!你明明知道他背着我们和垄特家族有瓜葛,他和我们玩儿阴的,你还要偏着他!他凭什么,凭什么!————”
  “———文抗抗,她就是个疯子,她就是个无可救要的疯子!!————”
  “————何铎!何铎!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的妈妈是被文抗抗这个疯子撞死的,为什么要所有的罪孽都让虞澍来背,为什么要让我们虞家来承受?!!————”
  屋里,虞景的声嘶,我听见了,她也听见了。
  女孩儿终于推门走了进去。我的心里突然象被什么东西生生掐了一下:她会怎样?
  宁蓝是汶科的女友,
  汶科是我的大学同学,
  我们那次只是一次普通的聚餐,和西夫纬的案子毫无关联。
  这些,我有必要和虞景说吗,我根本不用在乎他对我的态度。
  可现在————
  只是看见女孩儿沉寂的背影。我后悔了。
  一切,确实可以避免的。

  “象抗抗这样的孩子,有点问题可以原谅,况且二十出头的女孩没有问题,多半会被认为是没有魅力和业余生活的——”
  模模糊糊想着以前是哪次宴会,一位风度翩翩的老贵族慈蔼地望着我跟虞澍说。虞澍当时吻了吻我的发顶,什么也没说。
  也不知怎的,现在突然想起这些话。我还握着虞景的手,他的手心里都是汗,被我握住的指骨僵劲着,又轻忽着,象怕惊扰到什么,
  “抗抗,”
  我回过头,一丝发绞进唇角。我望着他,虞澍的眼底又是那种如水的润泽,总能让我不由自主的沉溺,
  “你要带着小景去哪儿,你看,小景受伤了,他还在流血,”
  我淡淡地看向被我握着的男孩儿,他定定地望着我,嘴唇蠕动,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眼里的情态伤逝极了。我紧握了握他的手,又伸手过去抹他嘴角的血渍,
  “小景坐在我的车上会很安全,我送他去医院,”我微笑着看了眼虞澍,牵着小景继续往前走,
  “抗抗,家里就有医生啊,小景的伤包扎一下就可以了。你想开车,我陪你去好不好,”
  我再次停住,回头看着那里的虞澍,他还站在那里。我又看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睛,有让我心定的魔力,就象每次我在学校犯了错,文小舟赶来学校看着我的第一个眼神。
  我缓缓地点点头,慢慢松开小景的手。可错愕的,小景却又拉住了我要缩回去的手,身体仿若有千斤重地慢慢跪下去,拉着我的手凑近他的唇边,轻轻吻着我的指尖,“对不起,对不起————”哭泣着,
  虞澍走过来牵住了我的左手,被他牵引着,被握住的右手从小景的唇边轻轻滑开,我终于看清跪在那里的男孩儿眼角不住滑落出的泪水————
  “小景很伤心,”一边被牵着走,扭头还一直望着那边跪着的越来越远的身影,
  “他那是疼的,”风里,虞澍的声音那么遥远,
  “你不是说他包扎一下就好了吗,会有那么疼吗,”我疑惑地望着他的侧脸,棱角俊美地如刀锋般扎人心,
  “有些伤是要疼一辈子的,”他的叹息如此轻,如此冷。我垂下了眼,竟然也跟着他淡淡地说了句,“是啊,有些伤是要疼一辈子的。”
  车里,一直没有声音。
  我专注的开着车,他静静地坐在我的身旁。
  敞蓬大开着,在这无人的环山公路上疾驰,狂野的野风吹乱了我的发,我的眼中漾着水样的迷离,注视着这样的夜色,这样的无垠夜色————
  再次踩上油门,我微扬起头,三分邪恶地望向我身边如夜色般优雅的男人,“我是个疯子,还撞死过人,你不怕我带着你去死吗,”
  “那是我的荣幸,”他只是轻抬手抚过我颊边的发丝,迷人的微笑泛着宠腻的光泽,
  我冷笑,继续踩大油门。
  在急速的驰行里,我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轻盈了,灵魂仿佛触摸到天际————
  是的,虞景说得对,我是疯子,我不应该认为自己的脑子有多正常,就象我没有认为这个世界有多干净一样。
  也许,让脑袋沤成一团浓浓的沼气,然后被那些杂陈的往事和记忆点燃,在莫名的伤感和难言的痛苦中慢慢焚烧、消失,纯绿色地不给大地留下一丝骨灰,是一个疯子最好的自处方式,
  于是,我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揭开郁结在最深处的伤疤,回忆,回忆————
  “文小舟以渎职受贿罪判处死刑————执行枪决——”
  “这反映了中国政府反腐败的决心———”
  文小舟温润的眼睛————
  一切会随着我的逝去而逝去吧。文小舟,你看见你的抗抗了吗,她来了————
  我闭上了眼。
  钻心的疼。右腿好象卡在地狱的入口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锐利的疼痛。
  “抗抗,能动吗,让我看看!”耳旁是虞澍焦急的呼吸。我闭着眼一直不愿睁开,即使疼到麻痹,也咬着牙生受着,
  “抗抗,抗抗,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好吗,”他贴着我的脸庞,颤抖地双手捏着我的胳膊。安全气囊卡在我们的身侧,他知道我的腿卡住了,他想挪动我,我却无生气地埋在椅座里。车窗外潮湿的空气阴冷无边,也许,我们冲进了无底深渊。可我知道还不够深,没有深至地狱。因为,我们还活着。
  突然听见耳旁一声悲凉地叹息,我的脸庞有水气滑过,是他的泪,
  “你———你就放下吧,我知道你恼我,我离开了你那三个月,你都记着,———你在这边戒毒,我怎么会不挂着,挂着心都疼没了,我不去见你,是我怕心软,一看到你————我看不得你受苦——”
  呜呜一声幽鸣,听着,我哭了出来,许久不见的泪啊,绝堤般————他还在不住摩挲着我的额头,脸庞一片湿润,分不清到底是他的泪,还是我的泪,只听得见,他低低的喃喃,
  “你离不开人,你从小就离不开人,你爸爸走了,你离不开我,我知道,可我也有责任呐,虞家那么大家子,虞景还那么小,总要都给他铺好路吧,我多想带着你早点走,————以后,就我们两相依为命了——”
  “呜—”一声哽咽,我张开了唇,大口的抽泣着,迷蒙着眼缓缓看向他,“相依为命,相依为命,————什么相依为命——文小舟———文小舟就是说相依为命,他先走了,他不要我了,他先走了——”
  “抗抗,抗抗,”他埋进了我的颈项,痛苦地贴着我的动脉,“你怎么就这样认死理,你怎么就这么固执,睁开眼看看吧,我是你的虞澍啊,我为了你什么都不想要了,我把命都给你了,————你还想着他,你还想着他——”
  我终于找到了他的唇,颤抖地印了上去,却猛然,一阵尖锐的疼痛,———
  “抗抗!!”
  最后,徒回旋着虞澍痛彻心扉的呼喊,我,陷入一片黑暗————
  “你认为《驱魔人》讲了什么?”
  “小女孩被魔鬼附身,然后做了很多坏事。”
  “什么样的坏事?”
  “把人抛上扔下,从窗户里推出去,还有————用十字架自慰。”
  “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自慰。”
  “知道。”
  “你会那样做吗?”
  “难道你不会?”
  这是12岁那年,一个阿瑟.佩恩的男人和我的对话,他的中文很好。
  那天,他来找文小舟,文小舟正在开会。我坐在文小舟的办公桌上摇晃着双腿和他说着话。
  后来,文小舟出来,他对我父亲说,“我和一个隐藏在女童驱壳里的魔鬼对过话,百无禁忌。”我垂着头安静地玩着自己的指甲。
  是的,也许我从来就是一个魔鬼。毁灭了他们,再来毁灭自己。
  蜷缩成一团,紧闭着双眼,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细致描绘着12岁那年我和那个叫阿瑟.佩恩的对话,想着他对文小舟说的那句话,想着当时文小舟的表情,————奇怪,我看不到文小舟的面孔————一遍又一遍————
  “文抗抗,我知道你醒着,你听好,不管你要疯到什么程度,你听好,”
  耳边,强硬地插进一道声音。我认出,是奚然。他冷厉地闯进我执著的思境,一定要让你听到他的声音,
  “你想死,自己找个地方干干脆脆地去死,别拖着虞澍,别拖着他!虞澍————他是被鬼迷了————他这样爱着你————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文抗抗!你的良心真被狗吃了?!你爸爸死了!他早他妈见阎王去了!这几年,这几年是谁为你掏心掏肺,是谁把你当宝贝一样含在嘴里,你他妈是真疯地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你觉得,虞澍就活该这样对你,就因为他先爱上你,————文抗抗,抗抗啊,他要真死了,他要真先你而死,你该怎么办,你怎么办呐——-——抗抗!!”
  他猛然冲过来,使劲掰开我僵硬蜷缩在一起的身体————我听见他倒吸一口的猛气,我感觉到他张劲勒开我牙齿的张皇,“抗抗,抗抗,别这样,求求你,别这样,我说错了,我错了好不好!”我依然紧紧地闭着眼,紧紧地咬着唇,咬出了血,管不了了,泪水多少从紧阖的双眼里滑出,管不了了————“他要真死了,他要真先你而死,你该怎么办,你怎么办————”
  “抗抗,我说错了,我————别这样,放开唇,乖,放开唇———虞澍,虞澍他很好,我现在就带你去看他好不好,我们现在就去————放开唇,抗抗,别咬了,求求你,别咬了————”
  ----“他要真死了,他要真先你而死,你该怎么办,你怎么办----”
  ----“他要真死了,他要真先你而死,你该怎么办,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魂飞魄散,结束这一切吧。

  番七(奚然)
  她的魂魄里一定住着一个魔鬼。固执倔强,又软弱凄哀。
  女孩儿依然紧紧地蜷缩着身体,紧紧地闭着双眼,紧紧地咬着唇,即使,我在她耳边流着泪苦苦哀求,即使,我已经将她放在她的虞澍身旁。她依然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象一具僵硬的,失去了灵魂的尸体。这样的她,让人痛进骨子里,撕扯着所有的知觉————
  “先生,这里不能抽烟,”茫然地看向跟我示意的护士。我无神地又垂下双眼,嘴里一直叼着那支没有点燃的烟————不该那样去刺激她,你明明知道她是个怎样的孩子————
  双手插进发里,我万分懊恼,甚至,恨着自己。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到看见那样躺在病床上的虞澍,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难道真要搭上一条命,那个女孩儿才心甘?她失去了父亲,就该磨折着这个用生命爱着他的男人也献出一条命?我为虞澍悲哀,为他不值,为他不甘心!所以,我去痛骂了她,第一次,我指着一个女孩儿,愤怒的让她去死————
  可,
  她蜷缩着的身体越来越紧绷,僵硬地明显地如一块顽石,我脑中的一根弦突然“砰”地如扯断,我猛地惊醒过来!
  当我冲过去,看见她的面孔————那样苍白的绝望,整个被染红的下巴,她的齿缝间都是血————我慌地手脚无措,我害怕极了:她身体的每个细胞仿佛都在哭泣,她在渐渐远离————
  “抗抗,求求你,求求你——”
  直到最后,我能说出的话只有这些,求她什么,我竟然也不能分清,是不要再咬那已被血染红的唇,还是,原谅我————
  当我疯狂地抱着她飞奔到虞澍的病房,不顾阻挠地将她放在那张病床上,放在她的虞澍身边时,悲哀地发现,她仿佛已经远离————
  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虞澍,看着失去灵魂的抗抗,这两个躺在一起的身体————我,从没有那样失声痛哭过。
  我错了。虞澍。抗抗。

  “或许你没有美丽的容颜,
  或许你没有傲人的曲线,
  或许你出身于贫寒。
  你可知
  这正是上帝对你特别的恩典,
  因为他担心好色的人将你侵犯,
  因为他不愿贪婪的人把你欺骗。
  或许你拥有聪慧的大脑,
  或许你拥有善良的心田,
  或许你时常笑容灿烂,
  你可知
  这更是上帝赐予你的福旨,
  因为他只愿你凭这些活得精彩平安。
  你从来不曾一帆风顺,
  凡事总要历尽艰难,
  你可知
  这正是上帝的旨意,
  他将降大任于你,
  你必须气度不凡。
  你也曾埋怨过命运,
  你也曾痛恨过苍天。
  可是
  当你幸福地品尝诚挚赢来的爱情,
  当你快乐地接收美德引来的盈利,
  当你幸运地收获付出牵来的成功,
  你才确信自己就是上帝的宠儿。
  你就是上帝的宠儿,
  你愿意听从上帝的差遣,
  你变成了天使,
  正在人间把真善美耕耘。”
  文小舟温柔的轻喃就在耳旁,渐渐远离,渐渐远离,他始终带着温暖的微笑————我缓缓睁开了眼。
  屋子里很静,微弱昏黄的灯光,还有刺鼻的消毒水味儿。我皱了皱鼻头,发现下额的刺疼,干涸的血腥味又冲上来,我伸手摸了摸下额,想起来,那是我自己咬的。
  侧头看向一旁的人,安静的睡颜,安静仿佛死去————我呼吸一窒,小心地靠近他的胸膛,耳朵贴向他的心脏,微弱的跳动声,————这才稍稍安心。他还活着,我的虞澍还活着。他只是睡着了。
  直起僵硬酸痛的身体,我呆呆地望着他。难道非要经历生离死别,才知道珍惜?人就是这么贱。此时,如果真躺在你身边的是具尸体,你该怎么办,我当然不会跟着去死,只会,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魔鬼。
  眯起眼,我抬起一支手指轻滑着他的五官,唇边泛起一丝疲惫后的微笑:虞澍,我把自己咬醒了。疯狂的抗抗或许体内还住着一只魔鬼,可是,她真的清醒了。因为,她是上帝的宠儿,她不想失去你。
  突然,皱起眉头,我又抚摩了下自己阵阵刺痛难耐的下巴:也许,我一直都在装疯,我只是胆小,我怕这个男人和文小舟一样离开我,我要他疼惜我,我就是要折磨他,让他疼地离不开我,————你果真是个要不得的疯子,文抗抗。
  狡黠地一笑。我轻轻地走下了床。透亮的玻璃窗印出我鲜红的下巴和深刻的牙印,隐隐可怖。
  推开门,一眼看见一个手插在发里僵硬地窝在长椅上的男人。可怜的奚然,我把他吓着了吧。
  走过去,我蹲在他的面前,手轻轻抚摩上他的发顶,男人浑身一震,猛地抬起了头,“抗抗?!”
  我微笑着皱起眉头,“你竟敢让我干干脆脆地找个地方去死,我死了,你心疼的虞澍也活不成了,”
  “抗抗——-”男人依然呆呆地望着我,我干脆双手用力捏上他的脸庞,“我知道你一直怀疑我装疯,我就是装疯,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他一下子搂紧我,埋进我的颈项里,“好,你装,你想怎样装都好,你想怎样就怎样,——”我微笑着抚摩着他的发,象安慰一个孩子,“谢谢你,奚然,这么多年照顾一个疯子很辛苦吧,”他在摇头,“我记得每次我不想吃药,你怎么哄我,虞澍不在,你又是怎么在忍受着我的无理取闹,我那样委屈你,我把所有做的坏事都算在你头上,——”
  “抗抗———”男人竟然流下了泪,激动而又复杂地望着我,“你真的醒了,你真的醒了——”我抹着他流下的泪,眼睛也模模糊糊的,“奚然,我是个怪物,我有好多年都不会流泪,你看现在,我动不动就想哭,是不是更糟糕了——”
  “不是,不是,会哭是好事,是好事——”他紧紧地搂着我,就象一个父亲终于找回了多年失散的女儿,激动的语无伦次。我微笑着含着泪看向病房的窗口:虞澍,你有这样的朋友,真是有福气,而且,你把你的福气也给了我————

  番八(奚然)
  “你压着我的裙子了,”女孩儿淡淡地扯回裙摆,眼神中的孤傲清冷,独拥有任何人都无法移开眼的魔力。
  她身后这个无意压着她裙子的矮小、滑稽的老人,一直望着她,眼神颇有几分香艳。
  我抚上她的脸庞:黑色的眼睛,奶油般白皙的皮肤还有丰满粉嫩的嘴唇———难怪画家凯迪曾说,“文抗抗是被上帝抚摸过的女人。”
  虞澍捧在手心里养大的这个女孩确实是动人的,即使脸庞那道狰狞的伤疤,也只是为她更添了抹无法言喻的妖气。
  “你就这样一个人回去,我真不放心。”
  她一向很有主见,而且,固执。她说她要回去再看看她的父亲,就收拾简要的行装上路了,抛下她还昏迷躺在病床上的虞澍。真的很无情。可你拦不住她。
  “呵,”讪笑地轻哼了声,女孩儿避开我的手,“奚然,你又在心里骂我不是个东西了,”倨傲不羁地,你真想上去撕烂她那张勾人的脸!你说她是个什么好东西?她根本就是个孽障!
  她醒了,她整日整夜象只无依的小动物依偎着她的虞澍,轻轻唤着,喃喃着语无伦次的甜言蜜语。有时,又忙前忙后,只要是她虞澍的,她苛刻地全要亲力亲为,又象个粗糙的小妇人。你才刚为她心疼地冒泡的心转眼就被她收拾好的行装震地粉碎。“我要回去看文小舟,后天是他生日。”说走就走,一眼都没看她的虞澍。
  你气地牙痒,可只能跟着她跑出来。人潮汹涌的机场,女孩儿裙摆飘溢出的冷漠,竟让人惊心的丧气:她确实醒了,却依然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我没有反驳她,因为我确实在心里痛骂她。脸色一定有些阴沉。“还是让虞坚给你准备一架直升机吧,”
  她一挑眉,“我不是虞家的犯人。”
  “文抗抗,你不知好歹,你——”我气急败坏!女孩儿却淡笑着点了下我的额头,胆大妄为地————我真想上去咬她一口!!该死的小妖精,竟然咯咯笑地往后小跳了一步,“虞澍醒了,让他别来找我。”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一样无情。
  “他醒了,我会用催眠术让他永永远远忘记你这个孽障!!”我对着正在进关的她怒吼。女孩儿只是给了我一个类似同情的眼神。
  孽障还是走了。我垂下脑袋,没着没落:这个女孩儿怎么这样————折磨人————

  “小舟同志,算你做了件好事,”盘腿坐在墓前,眯眼将一支点燃了的烟倒立靠在碑前,又自己点了支,抽上。
  “你算是那个年华死了,要是活到现在,该糟蹋成什么样子,整天,‘哦,抗抗,我这是怎么了?鼻塞,十二指肠痉挛,坐骨神经一跳一跳的疼,牵连的屁股和睾丸也一起疼,屁股疼是老毛病了,可睾丸是怎么回事?’呵呵,你算是没有等到自己的创造力和性能力一起衰竭时才离开这个该死的世界----”
  “文小舟,你的那些艺术家朋友,我现在还可以见着些,算有一个跟我说了实话,他跪在我面前抱着我的腿说,‘你父亲曾经告诉我,他的抗抗,美过于纯净了,将来可以激起各类艺术大师们的逆反心理。他们会千方百计地把她变成另外一个女人:热情似火、冷若冰霜、艳若桃李、毒若蛇蝎、高贵的、纯净的、性感的、疯狂的、淫荡的、神秘的---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这样满足你们这么多的想象。所以,你们永远看不到真正的文抗抗,在她的身边,总是围绕着一重又一重的幻影,而每一个想拨开这重重迷雾的男人,最后都疯狂了。’我当时真想笑,原来,你闺女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是你一早就想好了的啊----你自私咧,我知道你喜欢白昼美人,夜夜夜贼----”
  抚摩着墓碑上相片的边缘,这是文小舟最质朴的一面,却依然有双深邃妖异的眼睛。我遗传了他心里的魔鬼。
  “爷爷,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最后还是做了件好事的,他给你的抗抗找了个好人,----下去别再骂他了,也别不理他,将来我碰着你们,想看见文小舟好好的---”说着说着,鼻子开始发酸。我咬了咬唇,骂了句“他妈的”,硬是把眼里的雾气逼了回去。大喜日子,哭他妈个鬼,就说现在动不动要哭,有毛病!
  叼着烟,给爷爷碑前的残叶都扫干净了。带来的二锅头斟上三杯,爷爷坟头上一杯,文小舟前面一杯,自己手里一杯,“今个儿,咱家喝个团圆酒。我跟你们说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我就是虞家的人了,他让我回来跟你们喝个酒,我就回来,他不让我回来,----我听虞澍的。夫纲妻尊,老祖宗的规矩,咱还是要讲的。”先满口懑了一杯,又缓缓斟上一杯,听着风声----
  阴风怒号。这漫山的坟头,昏润的天空,----如果,此时身后站着个人,还真会慎的慌。可我怕什么呢,如果是文小舟----我回过头,要是他,我怕自己会想立马死去,跟着他走。疯狂的念头,在看清身后的来人时得以平静。皱起眉头,我懑下了第二杯酒,就说魂魄里蛰伏着的那只来自文小舟的妖兽还在游弋,我要学会控制它----
  继续斟上第三杯。
  一双手环向我的腰间,紧紧地。唇贴着我的背部,应该是冰冷的吧。闷闷的声音传出,带着哽咽,“你脸上的疤除不了吗,都是我的错---”
  男孩儿肯定是逃课来的,身上还穿着校服,斜背着书包。我拍了拍他环在我腰前的手,微笑出来,“我故意不除的,和你没关系,”
  他把我抱地更紧。“我知道今天是你爸爸的生日,我就知道你会在这,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他喃喃着,象倔强,又象害怕,
  我挑了挑眉,“那你也不能逃课。”他爬上来,脸从后面贴上我的脸庞,“我天天做噩梦,我怕你恨我,因为你恨我父亲,”
  “胡说!”我猛地推开他。突然觉得难堪,特别是在文小舟的墓前。之前回国做下的种种,仿佛是个无聊的败笔,文小舟会耻笑我的幼稚。我冷冷地又用袖子珍重地擦了擦文小舟的墓碑,又给爷爷的墓前整理干净。起身拿起酒瓶下了山,男孩儿跟在我的后面。
  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现在你还可以回去赶上一堂晚自习,我送你回去,”我看着那边过来的计程车。男孩儿抓住了我的手腕,“你如果不介意我们家了,今天就去我们家吃饭!”
  计程车过来了,我先把他推上车,“谁说我不介意了?”讪笑。然后打开前车门,坐上去,“谢谢,武汉外校。”
  男孩儿一直靠在后座落寞地望着窗外。我从前面的反光镜看着他,有些头疼地责怪自己:他父亲行长风跟着文小舟那么多年,文小舟死了,他毫发无伤,我自然怀疑嫉恨。我回来接近这个男孩儿,只有害人之心,后来那样收手,也算上天悲悯我,没有让我铸成大错。可,伤害还是留下了吧,他对我有愧疚,就是伤害了,这样的男孩儿懂得什么深仇大恨,花样的年纪,享受青春才是正事----
  “行遗爱,我脸上的疤可以祛除的。祛掉了,什么都没有了,真的。”
  是的,什么都没有了,希望他会懂。我不会安慰人,这样说,也算给了他一个保证,我永远不会再去打扰他和他的家人。
  可,为什么男孩儿听到这,会瞬间痛苦的闭上眼?

  番九(行遗爱)
  她走后,我才想起来,我见过她,那时,我还很小,她也年少。
  她和一位老者共舞。就象自知老之将至却仍旧威严的狮子拥着刚刚学会盛放羽翼的孔雀,随着音乐一起流淌,总是会让人恍惚想起歌德的那句“美啊,你停留一下吧!”
  她确实惑人。白皙的手指夹着烟管,懒洋洋的,不时凑近嘴唇,皱眉,喃喃着。抽烟的样子透着淡淡的寂寞,却又随意而独立。墓地里,这样一个罂粟般的女子。
  我听父亲说,文抗抗很依赖她的父亲。那除了一种骨子里的血肉相连,还仿佛更深了一层什么,他们共同背负着什么。文小舟很溺爱自己的女儿,也对她苛刻。人家孩子没考好,至多几句批评,她会跪上一整天。
  她叼着烟端着酒杯一直喃喃着和她父亲说话,我没料到她会突然回头,那样疯狂的眼神————只一刹那,掩盖的如此迅速:她在期盼看到谁?
  沉默的背影看起来那样萧索。我冲上去跪下环住了她的腰,抑制不住心里的激荡,我已经看清她脸庞狰狞的疤,————“你脸上的疤除不了吗,都是我的错——-”其实,我想说,“这疤痕是我们的!”
  “我天天做噩梦,我怕你恨我,因为你恨我父亲,”
  摩挲着她的脸,我说的是实话。可我很想知道,她来接近我,是想让我怎样,————她没有完成她的报复,她离开了,放弃了让我和她有更多的交集,即使也许是残忍的,可我有感觉,她会让我成为她的————可她离开了。
  “行遗爱,我脸上的疤可以祛除的。祛掉了,什么都没有了,真的。”
  她不该说这样的话。“什么都没有了”,对一个渴望和她有更多交集的男孩儿来说,这句话只会让他更难受。
  我还不懂情爱,可那时,我已经知道,不想远离这个女人。

  “进去吧。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的笑容或许有些吊儿郎当,可,心真不折不扣如此希望。
  男孩儿淡淡睨了我一眼,走进去了。姿态里隐约的高傲竟然如我初见他时一般。也许,以前的种种真如他一步一步的远离,渐渐勾销了。
  双手插进裤子荷包,我耸肩轻松叹了口气:过往一隙间,苍白闪过的人和事,也不过如此。原来,一个人决定好好过日子了,什么都看得开。
  “抗抗?真的是你!”一回头,我笑了起来。
  是原来同组的张老师,他推着车快步向我走来,掩不住的欣喜,“你回加拿大了,怎么也不给大家一个招呼,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感谢我?”是迷糊了,我做了什么值得他们感谢我,呵呵,我应该谢谢他们才对,他们都很照顾我。
  “上个月教师节,你的朋友,哦,就是那位你叫她‘扣子’的女孩儿,宴请了我们学校所有的老师,说是代你答谢,后来,又破费专门请了我们组的老师们,咳,两次都太昂贵了,我们推辞,她又————那女孩儿真的很能干,她还帮助我们学校解决了新校址的建筑审批——-”老人家说的很激动。我只能一旁微笑着点头,心里感念着扣子:她是能干,可也要扣子会有心这样能干。扣子也是被人捧上天长大的,念着一个人的事儿如此,这情分————
  “您也别太客气,我们都是学生过来的,感念老师是应该的。再说,我们有个发小儿也是外校毕业的,叫艾可,您说不定还教过她呢,”
  “艾可?———哦,教过,教过,真教过哩,她好象毕业后去法国了——”
  我微笑着点点头,陪着张老师一路聊一路走了会儿。后来决定还是要当面去谢谢扣子。
  “有两种沉默。一种是不说话时的沉默,另一种沉默也许是滔滔不绝说话时出现。这种说话正说着隐藏在其中的一种语言。我们正听着的话语正是我们没有听到的话语的一种暗示。您刚才说了很多,我也听懂了您的暗示,您干脆就说我两个字,疯狂。我接受,是疯狂。”
  女孩儿坐在会议桌的首座,盯着下手的一位老人,冷冷地开口,手里,铅笔笔头轻敲着桌面,
  “当然疯狂,这样的构想根本不可能在大陆实行,连一则平面广告他们都不可能给你!”老人看起来很生气,
  “大陆不行,就拿去海外,一个国际展就可以让它扬名,”女孩儿摊开手,胸有成竹。
  “你要放弃整个大陆市场?!”
  “有何不可,现在公司需要的是名声。”
  “哪怕它臭名昭著?”
  女孩儿点点头。“我的决定也许你反感,不如听听大家的意见,”女孩儿手磕着头,头微扬了扬,
  “我同意,”
  “我也同意,”
  “同意,”
  “他们都被你收买了!!我不管了!这事儿,让总公司那边裁决!”
  “请便。”女孩儿靠向椅背,轻松地转着椅子。老者气愤地扬长而去。路过我身边时,我都听得见他鼻孔里吼出的热气。
  “OK!弟兄们,今天这件CASE算搞定了,晚上‘王府’加餐。我要失陪了,咱家小心肝终于回来了。”说完,愉悦地朝门口站着的我眨了眨眼。
  她是一准知道我会来找她,说了名字,一路放行,连她开会的风采我都能得以领略。我微笑着一点头,手背在后转身走了。
  她跟跑过来,搭上我的肩膀,“你来谢我的,”是肯定句。
  “谢谢你。”我真这么说,
  “抗抗,什么时候我想见你要用这样的手段了,你回来不想见任何人,可我,我们什么交情——”我打断了她的话。再说下去,扣子不象扣子了。“什么构想,让老人家那么生气?”
  她无奈地望着我沉了口气,然后,又有些自鸣得意般地挑了下眉,“我考虑用帕索里尼的影片和图片做材料。”
  “那是疯狂。”我轻笑出来。帕索里尼,一个天生的异端,他最著名的就是〈索多玛120天〉,污秽和禁忌的代名词。
  “这是个极其渴望信仰的异教徒,有许多东西是很让人感兴趣的,包括他那惨不忍睹的遗容,”扣子笑里都有浓烈的商业意味。她也是个天生的商人。我笑着摇摇头。
  “可,抗抗,”拉住我的胳膊,为什么她眼里突然染上如此的忧郁,“我疯狂,只为工作。杭晨他,”我皱起眉头,等着她说完,
  “抗抗,杭晨出家了。”
  “这疤就这么搁着?”扣子一边开车,一边一手扳过我的下巴,
  顺着她的眼光,我笑了笑,“不会,”
  “虞澍。这个名字有耳闻。他对你好,就跟着他好好过,他对你不好,就回来,咱过咱的日子。”扣子开着车,眼睛定定的看着前方,有决心。
  这话真的很暖人心。我抿着唇看向车窗外:我文抗抗,这辈子是交了几个至友,他们很真。
  这让我不由又想起杭晨:以前说他有佛性,可他真向了佛,心里只有割着疼。
  他比我还要孤独。
  他的父亲信教,12岁,杭晨回到父亲身边后,就和宗教打交道,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父亲就是宗教,老师就是宗教,他的童年充斥着“罪恶、告解、惩罚、宽恕”等词汇,做错了事情被鞭打是家常便饭。被惩罚后,还要吻父亲的手以感谢宽恕。那时的杭晨常在我耳边缥缈地低喃,“教堂总能看到什么,血泊中的耶稣和钉死他的人们,圣母玛丽亚和施洗者约翰私通,死神毫不惜力地砍伐生命之树,亚当和夏娃的幸福时光之后是无尽的尴尬——”
  杭晨有双只会看到丑恶的眼睛。所以他是只真正的冷血动物,旁人看到的淡漠,冷漠,冷静,静默,淡然,————统统,统统都是本色。夏日里,你抱着他赤裸的身体,依然冰凉。
  这样的他,走到佛的身边,是干净的。可,难道,东方的神佛身边就没有丑恶吗,杭晨的选择是对是错————我迷茫地看不见心底对此真正的想法。
  “妈了个疤子,哪个兔崽子把老子车划成这样?”
  才和扣子从车里下来,旁边一辆黑色本田前站着个男的叼着烟火气大的在骂。再看他那车,车前盖一道犀利的划痕,很干脆。
  “不是匕首,象剑。”手揣在荷包里,我说。男人望过来,一愣。
  “这么一道划地挺帅,”扣子也看过去,笑了笑。一前一后我们走进湖锦,也没在意那边的情况。
  走着,突然感觉手腕被一个冰冷的东西一碰,回过头————一个男子,领带随意松着,一把长剑悠闲扛在肩头,笑盈盈地望着我,“你怎么知道是剑,”
  我瞟他一眼,扭过头继续往前走,听见身后,“好啊,鹏程,真的是你!你把老子车划成那样——”
  剑,突然抵在脖子间,“诶,你干嘛——-”扣子火大地就要上前,我抓住了她的手。扭过头看向握剑人兴味儿的眼睛。食指姆指捻起剑刃丢到一边,
  “不是把好剑也就没必要拿出来现眼,拿把赝品装派头就象小孩儿拿把木头枪充英雄一样可笑。”
  转身就走。
  扣子挨在我身边,一直望着我,“你真知道那不是把好剑?”
  “鬼知道。”我翻了个白眼。扣子推着我呵呵笑地找到她预定好的位子。

  番十(莫耐)
  “刚才那女孩儿有点邪气,你觉不觉得,他妈那眼睛纯亮的————她站我后面冷不丁说一句话,我一回头真觉着她长的漂亮,可再看清楚她脸上那疤,啧啧,邪地很,————诶,鹏程,你小子听我说话没有——”
  柏绫和鹏程一前一后进来。柏绫说个没完,鹏程一直盯着他那剑。我们也见怪不怪,这两人都那德行。
  “柏绫,又是哪个女孩让你撞了邪,你这段儿他妈走艳火啊,竟被你碰上些妖精,歌舞剧院那个还没撂倒吧,又碰着个?”
  柏绫夹着烟的手直摇,“唉,今天这个才是真妖精,那右脸,”他无名指滑了下自己的脸庞,“这么长条疤,看的慎人,可配她那气质,就他妈觉得漂亮,————”
  我们都笑地蛮邪气,再漂亮的女孩也不就那样,美人的香饵,一张脸罢了。
  进来一直没做声的鹏程突然无所谓地拎着剑站起身,“莫耐,柏绫说的没错,那女孩儿挺有意思,她也在这儿吃饭,出去看看,”
  摇摇头,我捻了块儿豆腐滑进嘴里,“没兴趣。”挑眉看向鹏程,也觉得蛮玩味儿:今儿个鹏程这是怎么了,他喜欢收集各类冷兵器,那长剑也不知他又从哪儿淘来的,总爱不释手的玩意儿。鹏程很少拿这些东西和女人说事儿,今天竟然手里拽着宝贝要去找一个女人,也是怪啊,
  “莫耐,真的,去看看,咱都老胳膊腿儿了,是过了去追小妹妹的年纪了,可这女孩儿,真值得认识认识,”柏绫也站起了身,
  “嘿,鹏程都要去瞧瞧的,是要去看看,莫耐,去看看,”
  这里面坐着的,哪个不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儿,也就闹着好玩。笑着轻摇了摇头,还是起了身。
  几个大男人,为了瞧个女孩儿,集体离座,这种事情咱们这伙人上大学那会儿都没干过。心里淡淡地,只想着,美貌无非就是一个道具,吸引人的真是一张脸吗————直到看到坐在那里的,她。
  向旁边的立柱靠了靠,隐没在鹏程他们身后,也许,我是真想看看这样的抗抗:灯光下,专注地拨着虾壳。抗抗一直不喜欢吃带壳的东西,她嫌麻烦。可对于吃,她有良好的教养,再无奈烦躁的事情,在餐桌上,她也会隐藏地天衣无缝。果然,一颗虾吃完,她不会再碰下一个。扣子是了解她的,光顾着给她剥了。
  “一张脸也经得起无情的当头照射。”张爱玲如是形容她笔下的王桂芝,实在令人五体投地。可,亲眼看到,着实是如此,抗抗就是这样,那张脸,写着花不完的青春。
  发髻,唇色,眼眉,胸脯,腰肢————不,抗抗的惑人之处,当然不是这副皮囊,她骨子里的那种绝望又真诚,莽撞又谨慎,才是让人难以抵御的吧。尤记得,
  朝阳下,她张开双臂大笑着,“咱们这个年纪的日子可真快活,因为,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名望尚未开始为我们的喜悦编织裹尸布!”
  还记得,她蹲在黑暗的角落里,眼睛熠熠夺目,“莫耐,咱们上当了,看他妈这片子,有多少人的理由是看瘫痪在轮椅上的安东尼奥尼的绝唱,人人只会说,‘听说苏菲.玛索脱了个干净,这碟必须收藏啊!’,这真是龌龊又真实。”
  她的眼睛里端着个魔鬼,犀利,有时又怯弱。
  我隐在黑暗里看着她,依然是那样的心态:仿佛坐在那里的,是神龛里高高在上从不肯下来走走的观音,管它是泥塑的,铁铸的,还是玉雕的,永远震地住我的心与魂,眼睛熬不住久颂真经的苦,酸涩,抑郁,却又飞蛾扑火般,只想看进她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握紧了拳,里面全是汗。世上有这样个女人如此刻骨地牵引着你,是福,是祸?

  “扣子,他们说我是疯子,”点了只烟夹在手指间,小指甲抓了下脑袋瓜,我说,
  扣子捻菜的筷子停了下,看了我一眼,哼笑了声,“疯子好啊,疯子思维不受限制,活地也快活,”
  我吸了口烟,坏笑睨着她,“我装给他们看的,”
  “这我也信,你从小就不安分,”扣子优雅地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
  “其实哪个想那样活,我还不就是老想法,找个可靠的人和他老老实实过一辈子,————”我垂眼弹着指间的烟灰,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老了几十岁,
  “抗抗,这是说实话,你爸爸要在,你胆子可能还要大,”
  “别说文小舟,别说他,我现在听不得我们家老头子,”夹着烟疲倦地按了按太阳穴。和扣子就不肖矫情了,这里,熟悉的人和事,口音,环境,连烟卷的味儿,都刮着心的让我闪过文小舟的眼睛,语气,表情————
  “‘是什么情感,从逝者身上汹涌而上。是什么女人在那儿恨你。你在青年人的血管中煽动起什么样的恶人啊?——’还记得文叔叔用德文唱给我们听的这句《杜伊诺哀歌》吗,呵呵,我们找这个翻译找了三个星期,”
  扣子偏要提。我的思绪飘啊荡啊,回到那个时节:文小舟用多少国语言哼过多少歌曲给他的小女儿————
  “那儿潜伏着可怕的怪物,饱餐了父辈的血肉。而每一种怪物都认识他,眨着眼,仿佛懂得很多。是的,怪物在微笑——”
  依然用模糊的德文轻哼着,可,怎么也仿不出他当时唱出的神情音调:那么柔和的侧脸,那么温润的气息,那么平祥的眼睛,那背后,却有当时年幼的我怎么也看不透的,属于他自己的东西————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佻与狂放。
  “我的父亲真是个绝代尤物,”更深地按进太阳穴,掐地疼,却还是轻哼地笑出来,
  “抗抗,文叔叔给你留下了一条很美丽的生路,”扣子的双手扶上我的手腕,我望着她,依然在笑,是无奈,也只能是无奈了,
  “嘿,打扰了,”突然一把剑横在了我的桌前。我和扣子都很不高兴地望过去,
  还是拿剑那男的,“我还是想知道你怎么知道是剑,”眉眼间再温暖,这时,也只能让人生厌,
  “这样做很无耻知不知道,”扣子不耐烦地望着他,我吸了口烟,烟屁股按熄在烟缸里也挺烦躁地就起了身,拔出桌上那把剑,弹了弹剑身,
  “优质维京剑可以做到柔韧的剑身和坚硬的剑刃兼而有之,剑身必须具有一定的柔韧性,它经常会砍中盾牌、躯干或腿骨,这时剑身会受到很大的反作用力,如果弹性不够,很快就会弯曲变形,瞧瞧你这剑身,”我大力砍向旁边的立柱,巨大崩裂的声音引起周围人的轻呼,也没在乎,我继续拿着稍有弯曲的剑掂量着,冷冷地望着他,“一流的剑重量都在2—3磅之间,你这剑重,我能把这立柱——”讥诮地用剑比了比旁边的立柱,
  “在500年后的一次对1361年堆积在瑞典维斯比的几百具尸体的勘察中,发现70%的尸体腿部受伤,大多数深可见骨。那是因为14世纪,随着防具防护性能的完善,腿部成了维京剑主要的攻击目标,想要试试你这剑的优劣,用你的腿骨探探,我也是不介意的,”说完,剑冷冷地丢在地上,我坐回自己的位置,望着他,绝对是逐客的意味。
  男人怔怔地望着我,还有旁边那些因为立柱被劈开,被吓着的服务生,食客们。我只想着:这钱记虞澍帐上,他乐意我这样对付好事者的。
  “你不说‘鬼知道’?”连扣子都睁大着眼睛瞪着我,
  “胡说八道谁不会,他要真识货,真有眼水,就知道我是真想砍他那双腿,”我也不避讳那人,嫌恶地说,
  “抗抗,我收回刚才那话,没你们家文小舟,你胆子照样大的包天,”扣子直摇头称奇,
  我冷哼,“天多大,我包得起?”
  “包得起。”突然懒懒的一声从那边响起,
  “好啊,莫耐,这缠货是你一起的?”
  扣子嘴也不饶人,指着暗处踱出来的身影。我眯起了眼,却完全放松下来,仿佛那边走出的,只是我灵魂中的一部分。
  是的,无论走在何方,时间流到何处,莫耐,永远是我灵魂中的一个部分。我私人的莫耐,适合象书签一样被珍藏在灵魂的某一个角落,有点疯狂,但绝对美好。
  我和他,就象火和汽油。这样说吧,假使咱真混帐到敢去做那挖坟掘墓断子绝孙的坏事儿,一定最后剩下的,是我和他。从小,我们在一起就有无与伦比的天胆。当然,俱是敢做敢当,并且两张口,一个脑袋,全是一个词儿,“我们现在做这些,是为了老了的时候不那么自卑和无聊。”为此,打小儿那会儿,我和他没少过被家长“隔离审查”,分别关自家小黑屋“反省认清形式”。
  我身心有野蛮的一面,莫耐也有。咱那个年代,那个大院儿体制,训练出的孩子全是“祖国花朵”型,“歌功颂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社会主义的明天会更美好——-”,可我和莫耐:
  骄阳下的晨会,仰望鲜艳的五星红旗,我们会带着最动人的微笑,漫想着最激进的无政府主义者疯狂畅游:男孩女孩在学校的颁奖讲演日上埋设炸弹制造爆破,面对四散奔逃的老师、学生、家长、各路社会名流,他们站在房顶上,拿着从学校地下室找来的武器开始向人群射击!而当那位象征着现代暴政的校长走出来,号召大家停火时,被一枪正射眉心————然后,他慢慢倒下,幕布暗下去,只听见背景的枪声还在继续,血红的《如果》装饰着华丽的纹饰浮现出来————呵呵,莫耐和我为这幕脑海里罪大恶极的狂想,起了个名字,《如果》。这是那时属于两个孩子内心最邪恶的秘密,只是我和他的。
  如今,我们还有秘密吗,
  他走过来拍了拍被我劈裂的立柱,“暴力反抗体制,丫头,力道重了,”
  我靠在椅背上玩世不恭地扬了扬眉,“暴力和革命是唯一纯洁的行为。”
  扣子笑着直摇头,“看你们这对不顾一切和政府对着干的亡命徒,早他妈该斩立决百八十次了,”
  我脸色淡下来,有些讽刺地淡笑了下,可不,斩立决,我们家文小舟不是被斩的干脆吗,只是,我没能吃到他人头落地后沾着他血的血馒头,鲁迅不说,血馒头治头风,我这头疼的老毛病————
  “抗抗,想太多了,你头会更疼,”
  “你知道我头疼?”我扬起脸,望着背光的他,
  “你头疼就抠指甲,抠烂了还是疼,不是吗,”
  这样的笑容————
  我恍惚了:我也常露出这样的笑容吧,洞悉一切却又游离其外,玩世不羁,本能的气质。我们太象。
  “莫耐,她们是——-”旁边一男的插进嘴,
  “我邻居,扣子,抗抗,”
  扣子和我都没在意,又不认识,又才出刚才那段儿,没必要打招呼。我摸起桌子上的烟、打火机揣荷包里起身。扣子要付帐,我拦下了。翻了半天,才从裤子屁股荷包里乱七八糟的零钱里翻出一张卡,递给服务生,
  “密码是82931234,你只管去划帐,这柱子,咱们这桌,哦,还有他们那桌,全算上,如果不够,你再过来跟我说,”
  服务生的表情有些怔忡,扣子睨了眼那卡,笑着说,“小同志,这卡不是假的,它是瑞士联合银行信誉度最高的金卡,去划了你就知道了,”服务生将信将疑地走了,
  “你也是忒大方了,密码都告诉人家了,”扣子望着我无奈的摇头,
  “也没多少钱,”我淡淡地没在意。回头望向旁边一直望着我没做声的莫耐,“今晚我去你那儿窝一晚上,方便吗,”他点点头,荷包里摸出车钥匙丢给我,我摸着钥匙笑了笑,又丢还给他,“还是你开车吧,我撞死过人。”
  扣子和莫耐的脸色都沉下来,我知道他们担心我,刚想说点什么,被我劈了剑那男的走到莫耐身边,“莫耐,她叫抗抗吧,挺有胆识一女孩儿,我想请她帮个忙,”
  “你自己跟她说,她的事儿谁也做不了主,”莫耐双手环胸摸着鼻子兴味儿地瞅着我,颇象当年咱犯了大事儿,他撂一旁看笑话的模样,
  我毫不避讳地直望着那男的,等着他说什么事。那男的看我这样直晃晃望着他,到象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是这样的,我手上有件CASE需要一个女孩儿和十只藏獒一起的合影,找了好多Model,她们胆子都小,我看你还行,你愿不愿意——”
  “好。”我很干脆的答应了。所有的人都挺错愕,许是觉得我答应的太爽快了。其实,真没什么,我这人就这样,他人有为难的事儿找上我,这事儿又不是太难为我,帮个忙又怎样,何况,他是莫耐的朋友,刚才虽然闹的不愉快,可,终究,他是莫耐的朋友,就这样。
  “那太好了!”男人很兴奋,“那你要多少酬劳,我们可以————”
  我摇摇头,“不需要,你只记得该我一个人情就够了。”
  “那怎么行——-”男人还想说什么,莫耐微笑着按住他,“算了,鹏程,随她吧,你只要绝对保证她的安全。”男人不住的点头,“那是当然,——”
  这时,等了半天的服务生终于跑了过来,后面还有个经理模样的人,满脸堆笑,“这位小姐,对不起,让您久等了,这卡里面有5万美金,除去立柱的赔偿以及您指定的两桌消费,还剩——”我拦住了他的话,“谢谢,我在哪儿签名,”经理递上一纸单子,还在说,“您最好去重新设置一个密码,这里面钱还不少——”我感谢了他的好意,收回卡往荷包里一揣,走人。
  “你一直住这儿,”我走进他在北湖的房子。这里,三百平米的空间曾是我们胡作非为的大本营。一切如昔:篮球筐、墙上的涂鸦、满室的游戏碟,手柄、滑板、还有我铺天盖地随手乱画乱写的东西————
  他淡淡地瞟了眼室内,钥匙随手丢在玄关处的矮桌上,“你先洗个澡吧,冰箱里有啤酒。”说着一边扯着领带向他自己的房间走去。
  我站在空旷的客厅里仰头吸了口气,脚下趴开以前用瓶瓶罐罐搭建起来的“军事堡垒”,径直走向另一扇门,这是我的房间,一阵恍惚,仿佛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莫耐,文小舟今天去北京开会了,咱们今天整点老白干回来喝,”
  “你个老酒鬼,喝了就撒酒疯,我他妈活该被你咬啊,”
  “切,老子不咬你出去咬别人可以吧——”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我和他隔着房间对吼的声音。微微一笑,我走进去趴到床边,伸手捞开床底下的箱子,又往里面使劲探了探,终于捞到个瓶子拖出来,一看,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多少年的东西了,早挥发光了,别惦记着那点儿老白干了,喏,”莫耐已经换上一身运动服,手里拿着两听啤酒靠在门边,
  我就坐在地上,接过他丢过来的啤酒,“咱现在喝多少也不撒酒疯了,练出来了,”我笑着拉开罐儿。“我知道。”他没动,一直靠在门边,一手插在兜儿里,一手端着啤酒,漫不经心地想着什么,
  突然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今天说来他这儿窝一晚上,本是想和他好好谈谈杭晨,他一定知道杭晨为什么出家。可现在,看见他这样,又想起杭晨,我突然觉得有什么哽在喉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看来,是这样,疯狂的事情做了就做了,不适合任何时候的反省,反省了,只是给自己徒增烦恼。我使劲抽了口啤酒,抹了下嘴,“莫耐,杭晨为什么出家,”还是问出了口。
  他抬起眼望着我,定定地,——突然,笑起来,端着啤酒走过来坐在我身旁的床边,歪着头摸着我的发,“不是因为你,你愧疚个什么,”
  “谁说我愧疚了,我就是想问明白,”我皱着眉头扒开他的手。他却不以为意,依然那么出挑的笑容,
  “抗抗,你已经嫁为人妇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我们都很好,都很好。”
  “再说一遍,我没愧疚!好不好我自己会判断,你只告诉我,他为什么出家!”我已经有些躁起来了,咬着牙望着他,
  他却淡笑地摇摇头,往后一躺,两眼望着天花板,喃喃着,“好,好,你不愧疚,你不愧疚——”
  我突然有些眼酸,爬上床搂紧他的腰,蜷缩在他身旁,“莫耐,莫耐,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动不动,还只是望着天花板,我仰头看见他眼角滑出一滴泪,“抗抗,杭晨没多长时间活了,他这样,真的是最好,真的最好。——”
  我刺痛地紧皱了眉头,搂紧他腰间的双手握成了拳————
  寺庙。
  衰颓的古木,裂开了一道道错综的纹路,脚下突兀的石板,也剥蚀了岁月的痕迹,固执地凸起窈陷,硌得脚微微有些疼。
  莫耐走在我的前面,我跟在后面。早晨,天灰蒙蒙的,我们象两抹无依的游魂上了山。沿路,我看着那陈腐的树干,神似双目低垂,是谁的眼在看我————
  我突然止了步,
  “莫耐,”他回过头望着我,我只是望着前方青白相间的房瓦,
  “你进去看看他,我在这等你。”莫耐看了我一会儿,转身进去了。
  剥落的砖瓦墙根下,我坐下,摸出一支烟放到唇边,才发觉自己的唇原来一直在颤抖,是冷吗,不是。几次滑破火柴,都是熄灭。没办法,我只有拿下烟,双拳抵在眉间闷了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再划火柴,————点燃。深深吸上一口,管它是否会呛出一滴泪,或更多————
  风,在耳边阴沉地低喧,我大口大口地抽着烟,眼神迷离,望着屋脊上的神兽,以及,后面隐隐低矮的门梁,吱呀作响的长梯————
  “抗抗,”
  莫耐这声轻地几乎不可闻,
  可,我听见了,并,听见了,————里面的通彻心扉。
  仍深深吸了一口烟,夹着烟抵着眉心,我侧过头,甚至微笑,“怎么了,他好吗,”我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经红了,
  莫耐也是。他手里捧着一个黑色的盒子,象,象————
  我仍微笑着,按熄烟头,死死地按熄,然后,起身,走过去,接过了他手里的黑盒子,一手扶住了他的半边脸,
  “别哭,别哭出来,这里哭不吉利,”莫耐抬起手死死覆在了我的手上,眼睛通红地见到了血色,点了点头,
  “他什么时候走的,”
  “前天下午两点左右,”
  “是吗,那时,我正下飞机,——”实在说不下去。我打开那个盒子,直到看清里面的东西,———“杭晨——”一声沉闷地幽噎,再也忍不住,我死死咬着唇,抱着盒子痛苦地蹲下去,里面刺鼻的血腥,里面,满眼哀绝的红————
  “我们都会嘲笑镀金的蝴蝶”。是他右肩的皮肤。上面清晰刺着我给他纹上的痕迹。
  还有,一颗虎牙。
  虎牙。杭晨他记得,他还记得————《我们的牙齿》里,当钱叶红向魏迎秋提出分手时,一向沉默寡言的魏迎秋做出了惊人的举动:他用钳子拔下了自己的一颗虎牙送给钱叶红,对她说:只有疼才能让我记住你。
  还有,一页薄纸。凌乱的笔记,血的痕迹:
  “远处谁在低喃曾经沧海的声音
  几度桑田 掩面一笑 芸芸消逝
  分不请 纠缠的因 囚禁的果
  迷茫混沌的心潮 起伏着澎湃的暗涌
  如月夜下笼罩树梢的白晕 等待天光消蚀
  总归 道出那声 珍重
  摆脱不了前尘的情仇 偿还不了今世的残缺
  一波三折平分三生的挣扎
  劫数
  如莲花败落 芳华尽亡————
  遥想
  裸露的锼骨吻住你胆汁的一滴 变成胎记
  在远世的记忆里绽放成一朵永不痊愈的罂粟
  从此无泪 黯然缱绻
  各自落寞 各自快活
  作别思憔
  白夏将至
  我还是踏上了寻找蔷薇的旅途
  七月的天
  淡化着美丽心情
  收起前世的翅膀
  我在右肩留下一处空白
  等待传说中 属于我的刺青
  ——————
  我是出走天堂的幽魂
  从今 开始游荡开始上路于人间
  我叫杭晨
  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了我
  请忘了我
  因为
  我已丢失了记忆
  不会再有记忆————”
  蹲在那里,埋头紧紧地抱住盒子,轻轻摇晃:
  我的杭晨,走了。

  番十一(武倪)
  “武倪,接待室有人找你,”
  小周进来时,我正在给全部参演的学员做明天汇演最后的动员,下面甚至还坐着些学院的领导,我显然不能此时离开。
  “快去吧,院长也在那儿,”小周看来催的也很急,既然是院长叫去,我只能离席。全场甚至是愕然地看着我匆匆离开。我有些尴尬,也奇怪着,什么人非要现在见?
  进去接待室,我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不过,马上反应过来,“首长好,”尊敬地行了个军礼,
  “武倪,快过来,首长和夫人等了你一会儿了,”院长连忙起身,我走过去,院长朝那边也已经站起身的首长微笑着点点头,出去了。
  接待室里,只有我和这对尊贵的夫妇。我依然有些不知所措,不是因为对方是军区的首长,而是,他们是莫耐的爸爸妈妈。
  “小倪啊,”这声叫唤依然亲切,可此时听在我心里却很酸涩。我知道他们很喜欢我,一直也以为他们的儿子会和我定下来,可事实是———我努力微笑地望向他们,两老一直对我是非常好的。
  “我们突然过来,打搅你工作了,”夫人的笑容依然和蔼,可眼睛里却有不容掩饰的不安,出什么事了,是莫耐?——我心一下揪起来,“没什么,您有什么事儿尽管说,”我过去扶住她坐下,那边,首长也叹了口气坐下,
  “你最近,和莫耐在一起吗,”
  是的,这个问题让我难堪。我和他这半年来几乎没有几次见面,我觉得,他已经和我断了,是我还存着点念想————
  摇摇头,笑容一定很难看吧,
  “哦,”夫人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有些歉意地拍了拍我的手,可是,眼底的忧虑却一直没退,
  “是莫耐出了什么事儿吗,您可以去问问他经常一起的那些朋友,他们——”
  “哎,问过了,整个大院儿都问遍了,都急死人了,这孩子一个星期也没打个照面了,莫耐从来不这样,我担心————”夫人的眼睛都红了。是的,莫耐虽然独立性强,却极孝顺他父母,住外面,隔天也要回家看看的,
  “您去过他住处——-”我突然停下来,也觉得问这个问题很无谓,谁都知道莫耐有个坚持,他不喜欢任何人去他的住处,包括他的父母。仿佛,那里,他在独自坚守着什么————
  忧伤的夫人也摇摇头,显然,这个美丽的女人对自己唯一的儿子是过分爱护着的,已经担心到这个地步了,还不想去轻易破坏儿子的坚持,只是,————
  “我们现在就去,”一直没有说话的首长突然站起身,“看看,总放心些,”一个父亲,也是无奈啊,他一直也很尊重儿子的一切,
  “小倪,你和我们一块儿去吧,要是真——-”夫人紧握着我的手,眼红的都快哭出来了,
  “咳,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你这样干嘛,——小倪还有工作,”首长象是心躁地说,可还是心疼地握住了妻子的手。我看了也眼酸,再来也确实担心莫耐出了什么事,“首长,没事儿,我和你们一块儿去,看莫耐在不在那儿,要不在,咱再想别的办法,”
  宽慰着两位,我们行去了北湖。那里,才是莫耐真正的家吧。
  公寓门口,王秘书向管理处的人员说明了情况,好容易才让对方配合开了门。里面————
  确实有些意外。莫耐这样的贵族男孩儿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的房子如此——乱吧,可事实,就是乱。
  满墙的涂鸦,鲜艳的方格图案;墙边全部堆砌着各种各样的书、杂志,一路歪歪斜斜延展;用酒瓶罐码成的可说为壮观的“军事堡垒”;小型篮球架,骷髅造型的篮筐;还有,那满地随处丢弃的游戏碟、卡,————
  显然,两位做父母的比我更不能接受眼前看到的杂乱,“这孩子怎么这么个住法,他就一直这么——”
  “咳,还不是你任着,他出来住那会儿才多大,”
  “不是你非要买这个房子,没这房子,莫耐他会打这儿的主意?”
  “那不是老文,他们家抗抗喜欢这地儿,老文让我跟他一起过来看,觉得这里环境也不错,买一套房也划算,谁知道,最后他出那事儿,他没买成,我们到买了,——”
  老两口念叨着打开一扇房间门,“咳,这孩子太任性了,”又是一声叹息。首长摇摇头,退了出来,有些失望似乎又有些庆幸。那里是他的卧室,里面,没有人。
  我却站在卧室门前,愣住了!
  整面墙,一幅巨大的涂鸦,是个女孩儿背影的剪影,虽然简单,却看起来格外优美。旁边还有一行行潇洒的字迹,
  “我活在世界里
  像一根葱一般纯洁
  绿色的叶须和乳白的杆儿
  我是纯洁的
  起码在我还是一根葱的时候
  我抱着我的娃娃
  她已经腐烂的掉渣
  象丢弃的香蕉皮,软塌塌地匍匐在我的胸上
  她已经是一只骷髅
  但我还好好的活着
  象一根葱一样的活着
  纯洁的活着
  我什么都不是,但更不是垃圾
  我是一个人
  一个美丽的人。”
  左角有个类似署名的字样:KK。
  我突然想起了刚才两老也提到的一个名字:抗抗。

  番十二(武倪)
  “天!这是——-”他的母亲打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那声接近哑然的惊呼让我和首长连忙快步走了过去————
  三个人都为里面看到的惊立在门口。这间房————说不出你看到后的第一感觉是什么,恐怖?童趣?艳丽?黑暗?
  里面除了一张床,就只有一台老式的缝纫机,巨大的台板上杂乱地摆着各种颜色的布料,有零碎的,有成捆还未拆封的。所有都是用来做木偶的,是的,木偶。房间里,地上摆着的,墙面上挂着的,角落里堆着的,全是各种奇异的木偶,各个栩栩如生,有成品,有半成品,————
  “这是莫耐?——”夫人看上去很不能接受眼前房间里诡异的一切,却还是小心翼翼过去拿起了一只木偶,
  “它叫名汀.卡特,名字是雨精灵的意思。”突然我们身后一声懒洋洋的轻哼,吓地夫人连忙丢下手里的木偶,房间里的三个人全吓着般地回过头,
  “莫耐!”首长的语气里很恼火,也许为此时斜靠在门边的人吊儿郎当的态度,也许,为这个莫名其妙又诡异的房间,
  靠着的人却一点也没在意,悠然地望了圈这个房间,手里还拿着车钥匙,又指了指刚才他母亲拿起过的那个木偶,“它是马来西亚塞诺族自古相传的土之精灵,下雨时从地底钻出的生物。看它样子很奇特吧,可是一般来说人眼是无法看见的。在雨天散步后,有时脑袋会剧烈的疼痛,据说这是因为被雨精灵所附身的结果。”
  他缓缓叙说着,唇角微弯,很惬意的感觉,眼底的温柔,很美丽却又仿佛隐现着几分狡黠,
  “荒唐!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们觉得荒唐的房间就没有必要紧呆,请出去,”他父亲才张口,他冷冷地就沉下了脸,首长似乎也为他这样的神情愣了下,马上就要发火,夫人连忙扶着他直往外走,“先出去,先出去,”
  “咔!”房门锁上的声音。我回过头,看见他沉着脸跟着走出来,他并没有说话,甚至一眼都没有看我们。一边褪着外套,迈进了他自己的房间,
  “莫耐,那房间的木偶都看着鬼气,你怎么喜欢做这些——”
  “妈,您太高看您儿子了,您儿子没那才气,您什么都不懂,就不要发表意见,”他套了件T恤,不耐烦走了出来,他的母亲跟在他身后,
  “你这几天上哪儿去了,我和你爸爸都急死了,”夫人是担心,现在儿子回来了,跟前跟后。他在开放的厨房里,插上插头,按下了水保,又叮铃桄榔利落地从矮柜里拿出三个杯子,
  “爸,您还是喝茶?”他在那边喊,他爸爸还在生他气,也不理他。他也不以为意,继续手里的动作,“武倪,家里没有别的了,只有咖啡,行吗?”他随和地又问我,我一时还无措地反应不过来,“随便,哦,可以,——”他只是低下头,
  “莫耐,你这几天到底去哪儿了,你看爸爸妈妈都——”夫人站在一旁,看儿子这样不咸不淡的,更着急,不过,儿子已经回来了,她眼底的担心还是淡了些的,
  “妈,我收养了一个孩子。”他突然说,连这边本来不想理他的父亲都望了过去,
  “孩子?什么样的孩子,”夫人也是奇怪地看着他。他却一直盯着他手里搅拌的咖啡,
  “是个弃儿,一周岁,患有自发性间质性肺炎。”
  我看见他的父母同时蹙起了眉头,“自发性间质性肺炎?这可是不治之症!莫耐,你怎么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收养一个孩子,而且是个不健康的孩子,责任很大,况且,这会影响你的生活,你怎么——”
  “冯蘅,”首长突然喊住了显然有些生气的夫人,看向他的儿子,“莫耐,你收养一个这样的孩子也不是不对,只是,你考虑清楚没有,收养一个孩子,你要抚养他,照顾他的起居,担负他的教育,要负有多大的责任,何况,这又是个生着这样病的孩子。我们了解你,你一直是个有责任心的孩子,可是,这样的责任,不是光有心就能行的,你有你的事业,将后来也会有自己的家庭,你会有精力顾及他吗。你想帮助这样的孩子,其实也不一定非要用收养这样的形式,我们可以资助他,照样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恳切的语言,真诚的眼神,两位老人家是真为自己的儿子打算着,可是,
  “爸,妈,谢谢你们这样为我想,是的,收养一个孩子不容易,可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会治好他,倾我所有。他有多长的命,我尽我所能养他多长时间。爸,妈,你们就当他是你们唯一的孙子吧,将来,我也只有他,不会再有别的孩子——”
  “莫耐!你疯了?!什么不会再有别的孩子,你难道不打算再——”
  “是的,妈妈,只有他。”他看着他的母亲,眼里,只有坚决。
  我震惊地望着这个男人:是什么让他如此固执地这样做?!即使,如此伤害着他的父母————
  不顾父母伤心的眼神,那个依然搅拌着咖啡的男人始终再没有抬头。我知道,他已经决定了自己的人生。

  “我真想一把火全烧了。”我望着这一屋子,低喃。
  “烧吧。”倚在门边的莫耐望着里面扬了扬眉。我淡笑着摇摇头,又皱起眉头,开始卷起袖子走进去,“有那种大的塑料袋吗,”我望着他比了比,
  “垃圾袋?”他也走进来,我愣了愣:现在让它们去殉葬,可也不能真当垃圾呀,
  摸了摸鼻子,我摇摇头,“算了,就用这,”我走到床边一把掀起床单,床单上列侬的微笑很讽刺。
  我开始将墙上的木偶扒下,墙角的木偶连踢带踹地往铺在地上的床单上赶。莫耐一直靠在门边看着。
  “你真的要收养那个孩子?”我手上拿着的这只木偶叫塞伯拉司,它是希腊神话中百手巨人提丰所生的猛犬,长有三个头和龙的尾巴,负责守卫地狱大门和阻止亡灵离开。我离开时,只做好了它的三个头,尾巴还没有成型。此时,我一边折着滚边一边走到缝纫机前。问那边的莫耐。
  “我已经办好了收养手续。”莫耐走过来帮我穿缝纫机上的线,
  “你爸妈肯定不同意,”我说的是肯定句,相当肯定,那是个病孩子,得了和杭晨一样的病。
  “我还没给他起名字,你说叫什么,”他不接我的话,却问我这,
  眯着眼,我专心踩着缝纫机缝着边缝,嘴里还咬着线。“呗,”吐出线,熟练地用剪刀绞断各个线头,拍了拍那尾巴,起身,“那是你的孩子,叫什么名字,那是你的事。”
  莫耐没做声,默默帮我把一室完好的、不完好的木偶全摞进床单里,我跪在上面使劲打了大结,拖了出去。
  暮夜,两条人影,一个曳地的大包袱,拖着上了山。
  寥落的星斗照亮了点视线,小寺庙不远处的山坡上,我和莫耐合力拉开了一块腐朽潮湿了的木版,露出下面的一个深坑,这是我和莫耐用了一周时间在这里挖的。这里视野很开阔,更有意思的是,旁边有一棵黄栌树。在苍茫荒凉中独独一帜彤红,仿佛哪个燃指的人变的。
  莫耐将包裹着木偶的包袱推下去,还有我们为杭晨折的他最爱的纸莲。一周里,我们天天守在这里,不停折着,不停折着,只为他爱———
  雪白的纸莲渗进泥土里,触目的凄艳。莫耐一锹一锹地往里填着土,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朵朵纸莲一点点地陷落,————
  “莫耐,还是烧了吧,”我愣愣地说。
  当熊熊的大火在深坑里燃起,印红了我的脸,印红了莫耐的脸,————火焰里,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招魂——祭亡灵!”我大声地念着,象那个炎热的夏天,那个还戴着红领巾的小女孩儿,
  “月光照亮了天空
  罗藤铺香了路
  莫回头
  纵使
  身后还有千丝万缕
  难以割舍的倦恋
  星空下的斑斓
  那是阿修罗界的七彩
  每一支火束都是一个宇宙
  别再让
  昔日的旧卷逗留在手心
  拾一颗闪烁的火种
  就能营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天空
  别哭 纵使人间多为爱的感动
  笑吧 为你获释自由而豪迈
  谁也留不住花的美丽
  谁也藏不了阳光的温暖
  当众神呼唤
  谁也带不走一丝半缕的风
  当一切终结成开始
  去吧
  去化作一棵永不凋谢的花树
  夜夜在月华升起的时候芬芳
  把美丽写在深山幽谷
  当行人走过
  如初的身影
  似一缕永不磨灭的月光曲
  一支天堂里来的歌 ”
  不觉,看见莫耐和自己已经满脸泪水。我走过去牵起莫耐的手,紧紧地握住。望着那团火——
  永别了,杭晨。一世尘缘了。
  (注:诗歌原著,曲云。)

  番十三(莫耐)
  灰烬风卷散,杭晨走了。
  世间就有这样别扭的感情:童年时我们共同依附着一个女孩儿;少年时,我们共同失去了她;往后,我们共同思念着她————就象两个半圆同时延伸着那份扭曲。现在,另一半途中燃烧殆尽,一夕间,不完整了。
  我清醒了,却决定要继续这份扭曲。我收养了一个孩子,故意的。他和杭晨有一样的病。我决定守护这个孩子的一生,换句话说,我给自己又配了另一个半圆,代替杭晨,陪我继续经历这份扭曲。
  如果这个孩子又走了怎么办?我想过,很简单,再找一个,一直找下去,直到我的这份半圆也燃烧殆尽。所有,才算结束了。
  疯狂是吗,哦,不,我和杭晨能同时忠诚于一个女孩儿,那是天意,也许,前世,我们是她的一对翅膀,跟随她上天入地,管她去的是天堂还是地狱。我们属于她。
  “莫耐,你信不信命,抗抗这一世抛弃了我们,下一世她还会找到我们,我们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杭晨曾经这样说。我点过头,因为,我信。
  从我有记忆起,那里面就有抗抗。
  出生时,我就是个有缺陷的孩子,听力障碍让我很晚才会说话,继而后来患上“诵读障碍症”,由此,即使我生在显赫的家庭,依然是个性格胆小孤僻的孩子。那时,我甚至抗拒爸爸妈妈,可我不怕抗抗。他们那时就喊我是“抗抗的小跟屁虫”。是的,我总跟着她,只要看见了她,就跟着她。
  不为什么,就是一种看见她后的本能。
  “莫耐,你要上幼儿园了,有好多小朋友可以一起和你玩了,好不好,”我目不转睛地学着抗抗搭着积木。妈妈无奈地摇摇头,只有又转向旁边的抗抗,
  “抗抗,赶明儿你和莫耐一起上幼儿园了,还跟莫耐这样一块儿玩儿,好不好,”
  “恩。”小女孩儿哼了声,眼睛依然专注地盯着积木,小手灵活地掰弄着。抗抗从小就是个动手能力强的孩子,她专注一件事情,什么都转移不了她的视线。现在想来,她那声“恩”,应付的程度有多大啊,
  事实上,幼儿园里,她不管在哪儿,旁边确实都能看到“小跟屁虫莫耐”的身影,可是,她没有履行答应妈妈的那声“恩”,她有太多可以玩在一起的小朋友,她有太多足以让她成为“孩子王”的玩乐点子————她时常忘了她身边这个跟着她的小男孩儿。我却依然跟着她,哪怕和她之间的间距越来越远————
  “你肯定不喜欢吃萝卜,这个鸡腿跟你吃,你的萝卜全给我,”
  幼儿的世界里,小女孩儿仿佛总比小男孩儿来的霸道的多,这个小女孩儿不是一天把她碗里的鸡腿放进我的碗里,然后赶走我所有的萝卜。起先,我以为这个女孩儿是兔子变的,她爱吃萝卜是应该的,可是,几天回家妈妈发现我身上长了许多小痘痘,原来我对鸡肉过敏。后来,她再和我交换,我就不情愿了。
  我也不做声,捻起鸡腿丢在桌子上,又掩着自己的碗,还微微侧过身,已经很充分地表达出我的不愿意了。可小女孩儿不心甘啊,也许,那时,她认为欺负一个象自闭儿的孩子绰绰有余。她力气真大,两只小手就推开我,要过来抢我的碗,我固执地紧紧抱着碗,一场拉锯战开始了————
  “啊,”小女孩儿突然狠狠地摔在小板凳下,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也不可置信地望着,————旁边的抗抗,————
  抗抗这一脚不轻,那小女孩儿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儿,却也忍着了,小女孩儿爬起来就要也来踢抗抗一脚,抗抗竟然迎上去,两个小身影纠结地滚在一起,————
  当她们被老师终于拉开时,小脸上都花花的,扎着的小辫子乱七八糟,两个小女孩儿依然恨恨地盯着对方,不停啜着气,
  “你们两个是不是还要打?!”部队幼儿园的阿姨性子都很粗糙,非常凶。她们才不管你这小孩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有多大的官儿,给她惹了麻烦,就要整地你乖乖听话为止。
  两个小女孩儿看来都不是服软的料儿,都不做声,还是恶狠狠地瞪着对方,
  阿姨急脾气上来了,一手拎一个,使劲往墙根一塞,“都给我好好站着,今天谁也别想吃饭了!”怕她们又打起来,还亲自去掰正她们的小身子,一个一个去拽开她们的小拳头,我看见她掰抗抗的拳头时,抗抗小手捏地苍白。我吓坏了。
  结果,一天,那两个面壁的孩子都没有吃饭。我一直蹲在角落的另一端仓皇地望着抗抗。她一直盯着前面的墙壁,放在身旁两侧的小手指抠着裤缝,象个小战士。
  抗抗后来跟我说,那个女的欺负我,她还要报仇的。童言童语还在耳畔,就象昨天发生的事儿。谁曾想,那个和她打了一架害她一天罚站都没吃东西的小女孩儿,后来会成为她最好的朋友呢。扣子,她们是不折不扣打出来的交情呐。

  番十四(莫耐)
  当然,如今老回想起一些陈芝麻老谷子的事儿,也不全因为杭晨不在了。伤悲总有个尽头,人,还是要过日子的。
  当扣子他们得知杭晨离世的消息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了。杭晨他们家葬礼办地很低调,这也好,杭晨毕竟是出世之人。
  那天,我们从杭家出来,抗抗最后走过去和杭晨家老头子不知说了句什么,搞地老人家一时哭地象个小孩子。我过去牵过她,她还一直讥诮地盯着那张老泪纵横冷哼说,“我们家文小舟比他有出息。”
  我很欣慰,抗抗喜欢昆明,昆明就是我收养的那个孩子,名字最后还是随意起上的,那孩子遭抛弃的地点就是在昆明,我也懒地再动脑筋了,就叫昆明吧。
  抗抗说,这孩子今后若长开了象个佛爷,看他现在能吃好睡的,不招人嫌,所以,她喜欢他。我欣慰的是,她不排斥孩子了。她那处处有棱角又太过肆意的性子,生活中是容不下小孩子的。可,我觉得一个女人一生里,还是应该有个自己的孩子,所幸,我发现,现在的抗抗磨地比以前锋芒毕现要圆滑些了,是因为她懂得点什么叫珍惜了吧。该感谢她现在的丈夫,他是真正走进了抗抗的心。
  “啧,突然想起鲁迅,他笔下少年闰土玩地才真象个孩子:捕鸟、看瓜、刺猹、拾贝、观潮——”手支着脑袋,懒懒窝在沙发里,抗抗盯着正在我怀里乱窜的囡囡微笑着说,那笑容说不出的温暖。囡囡是童星的外甥女,她舅舅此时出去张罗大家的饭菜了,小小女儿就在大人的怀抱里钻来钻去,四处抛媚眼,太乐了,在她眼里这些大人也许是一群吱吱喳喳的大鸟,要不,她怎么这么乐?
  “‘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航筱马上接起背上了课文,一边背,还一边揪囡囡,小丫头疯地咯咯乱笑,
  “是呀,多么童趣的幼儿时光————诶,要不咱现在扎风筝玩儿吧,抗抗?”平弈直跟她眨眼睛。抗抗笑着直摇头,起来撑了个懒腰,“上哪儿找以前那些东西,我到想扎,”
  我站起来把小囡囡丢到平弈身上,“想玩还有玩不成的?”
  抗抗站那儿瞪着我要笑不笑的,突然过来环住我的肩膀,“玩什么难得了咱莫耐的,你去弄材料?”眼睛里机灵的精光和小时侯如出一辙。我心里疼地一颤,为杭晨,为我,原以为再也看不到这样的她了。
  笑着走出去。
  没想到跟出来一个人,扣子。她今天一声不吭,可什么都看真切的往往都是她。
  “很难受吧,”她问我,
  我点点头又淡淡地摇摇头,“难受过了,”
  “说实话,挺佩服你的,小子,”她状似轻松地用拳头垂了下我的肩头,“准备这样过一辈子,”
  我笑着又摇摇头,
  “莫耐,其实你比杭晨懂事,比他厚道,杭晨更有心计些。”
  我突然站住,望着扣子。她————真的什么都——
  “杭晨他可以治不是吗,他自己就是学医的,他挨都要挨到抗抗回来死,他就是要在抗抗心上狠狠划一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知道抗抗嫁了人?不对吧,他去过加拿大,他看清楚了抗抗过的怎么样,过的很好,再好不过——”
  “别说了,人都走了——”我烦躁地打断她,习惯地去摸荷包里的烟,没有,搁屋里了。
  扣子望着我,摇摇头,仰起头叹了口气,“你也去过加拿大,是不是?”
  我也只是冷漠地看向了远方。
  “她永远忘不了我们就够了。”
  “可这样的日子太苦了,知不知道,抗抗她这辈子够苦了。”
  “我们陪着她苦。————”
  扣子不再说话。
  “我们陪着她苦。”
  这是杭晨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可怜啊,现在的小孩不会扎风筝。
  袖子一卷,盘腿沙滩上一坐,我开始动手扎风筝。把竹子破开削成篾条,搭好骨架,裁好纸张一糊成形,打好绳子结扣,系上玻璃线,哦,就是把玻璃敲碎碾成粉末,与煮熟的牛皮胶和在一起搅匀,抹在棉线上,风干之后这玻璃线就具有呱呱叫的杀伤力了。
  从小,他们糊的风筝就没我的厉害。我糊的无尾风筝可以控制方向,要它飞右就飞右飞左就飞左,还可以往下扎跟头,看着天空上有其它风筝在飞,就追杀过去,只要感觉盘上对方的线,立马松开手中的线轱辘,高喊着“冲啊冲啊”任风筝撒野而去,这时,就看谁家的玻璃线坚挺了,强者如快刀斩麻,割断对方的线,看那断线风筝忽悠忽悠任风带走,坠落在远远的地方,好不痛快。
  这就叫“斗风筝”。今天既然来了兴致,自然要“争斗一番”。
  “舅舅,舅舅,”童星家的小外甥女儿只指着那边的长尾巴龙兴奋地叫唤,小孩子都喜欢鲜艳的东西。可她舅舅连忙捂住她的小嘴,“嘘,别让那边的坏阿姨听见了,她正找目标捣蛋呢,”
  很可惜,我听见了,坏笑着漫不经心地放线,
  “抗抗,缠地住吗,”航筱手搭在眉上也望着那只长尾巴龙。大家其实都没好心眼,都想看看我今天糊地这只风筝还有没有当年的杀伤力。
  “请好了看呗,”我瞟了眼那边的艳丽的象团火的长尾巴龙,天上呆头呆脑地飘着,不就等着我来“割”的?等候着阵风掠过,看我怎么结束它!
  风吹过我颊边的发,沙迷住了我的眼。一声叫“起”,风筝御风而起,于是我狂放玻璃线,让风筝迅速飞高,看着顺风顺势,我几下手势,操着线轱辘熟练地一松一紧地扯动,风筝极其听使唤,向长尾巴龙猛扑去,一看缠住它的风筝线,我即刻放松轱辘,听轱辘哗哗飞转,玻璃线就象一把利刃将长尾巴龙的风筝线割断,看那风筝象一残柳败叶忽悠忽悠地坠落,那边放它的人,目瞪口呆!
  “喂,你干嘛割我们的风筝,”
  “酷,你的风筝好厉害,”
  “你怎么扎的,给咱们瞧瞧——”
  放长尾巴龙的是几个小男孩儿,跑过来围着我叽叽喳喳,我只把手里的空轱辘放他们手里,笑笑走一旁:折他们一风筝,是要再做一个赔他们————
  突然叽叽喳喳声没了,孩子们也不敢靠近我,象是害怕地看着我身后。好象这个江滩都突然静悄悄了,我听见“呼噜”地粗重啜气声在我身后————
  “妈呀!”孩子象受了惊的雁子做鸟兽散。我疑惑回过头,也倒吸了口气,
  见过这种健硕凶恶的犬类吧,标准的铁包子金四眼子,嘴巴又短又粗上下嘴皮的肉往下掉,硕大的脑袋上一大蓬厚厚的毛,焦黄的豹眼冷冷地注视着我,还有一家伙打了两哈欠,大嘴巴里露出了小匕首样的牙————是的,藏獒,不下十只立在我的身后,谓为壮观!
  我不怕?咱傻呀,当然怕,此时的感受就象哪个缺德的用一把很细的冰碴子从我脖子上撒了下来,脚下无力,不是自我贬低,真的,腿一软我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很害怕。
  死死盯着这恐怖的画面,我力持冷静,眼睛不敢乱瞄,莫耐他们呢?江滩上的其它人呢?这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刚才那些孩子惊喊鬼叫一撒腿跑了,这些狗咋没反应?我的手指习惯性地抠了抠裤缝,放胆子抬起眼环顾四周,
  好嘛,是大手笔呀,江滩四周竟然顷刻一个人影都瞧不见,只有几台流动的小型电动车上架着摄相机,我突然想起那个叫什么的让我和十只藏獒合影,他瞅这空儿?
  耳旁的风声呼呼神。这是个小江滩,可算社区里的一处私人产业吧,他们能包下这里也不足为奇,只是,莫耐他们也不见了,难道他们事先都商量好的?我不是怵他们突然来这一招,只是,事先也没人告诉我要和这些恶犬们呆在一起干什么,难道他们就想拍我和他们这样大眼瞪小眼?是的,怕到不怕了,我听的仔细了,除那呼呼作响的风声,还有丝怪异的藏曲幽咽调在风中似有若无的播散,你仔细看,那藏獒各个脖子上好象都框着个金属哨子的玩意儿,它们注视着你仿佛冷静,其实,我猜,可能都正被催眠着,否则,我早尸骨无存了。
  确定了没有危险,我开始尝试移动脚步,我走它们也走,有几只还走到了我的前面,我相当是被它们围在了中间。
  被这些恶煞包围着往前行,味道很难闻,我皱起了眉头。各个角度的摄相机好象也在移动,我又觉得这样很无聊。
  还是走到刚才放风筝的地方,我拣起了孩子们丢在地上的空轱辘,甩了甩,轱辘上的碎缨子绕出了漂亮的花,无意又往地上一丢,没想,一只藏獒竟然跑过去给叼了回来,呲嘴递给我。我觉得好笑,真是再恶的犬又怎样,还是犬,你丢我拣的游戏象本能。我冷笑地拍开它的臭嘴,这一摸才发现它的毛硬地难受,它嫌弃我退开,我还恼怒它扎了我的手呢。
  睥睨它们一眼,我走去还是盘腿坐下来扎风筝。藏獒或立或卧围在我的身旁。专注手上的活儿,也就不在乎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境地了。
  知道吗,这个世上有些人他一靠近你,你就神经痛般地被触动,针扎进手指里都感觉不到那方面的剧痛,只有他的气息。
  我抬起头,看见他向我走过来。是的,他确实已经走进我心里,这个叫虞澍的男人。
  他手里拿着一支和藏獒脖子上一样的哨子,隔着些距离坐下我旁边,哨子丢进我怀里,“你一吹,它们就会离开。”
  “你也会离开吗,”我讪笑地睨着他。他望了我一眼,只是笑着摇摇头又看向前方,“你这又是何苦,你明明知道我离不开你。”
  那他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会离开,还是,觉得我幼稚?我突然躁起来,手里的风筝骨架旁边一放,鼓起腮帮子,哨子狠狠一吹,身边的藏獒立马机警地全离开,那奔扬起的细沙眯进眼里真不好受。
  “虞澍!”我大着喉咙闭着眼喊他,“那些该死的摄相机还开着?让他们全关了!!”
  感觉一双手捧起了我的脸颊,拇指温柔地拨弄着我的眼睑,“关了,我来的时候就关了,唔——”我撞上去的力道可能太重了,他的闷哼即使被我立即咬住,依然是疼痛感十足。
  我都快把他的唇咬出血了,他宠溺地搂着我的腰顺势躺下去,手抚弄着我的腰侧,象多少个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刻。
  我上去咬他的眼睛,那里的美丽只想让我溺死在里面。“虞澍,我要是死了,你也和我一起走吧。”
  “恩,”他点点头,只紧紧搂着我的腰,任我在他身上为所欲为。
  “我是个疯子,我故意疯的,我撞死了一个人,文小舟不要我了,虞澍,————我只有你了,你不要——”语无伦次。唇一刻也离不开他,我小声幽咽地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觉得如此靠近他,温暖无比,却又,绝望无比。
  “乖,抗抗,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再也不分开了,——”他的声音在耳旁忽远忽近,我贴着他跳动的颈脉,睁大着双眼————
  我看见文小舟的笑脸。
  “抗抗,我的女儿,去吧,去吧,———”
  渐渐隐没,————他消失了。
  我闭上了眼。

  番十五(奚然)
  虞澍坐在那里抱着他的抗抗,那笑容,仿佛倾注了一个男人一生的感情。
  守得云开见明月。可我并不乐观。
  “我还以为她已经康复了,可是现在看情形——”你看虞澍还在流血的唇,你看他怀里这个安静睡着却依然紧蹙着眉头的女孩儿。她刚才初见虞澍时的失控,我看见了心都揪起来了,虞澍呢,他真的会如表面上的平静?
  事实上,他确实平静。唇贴上女孩儿的额头。
  “奚然,我跟你说过,抗抗是个单纯的女孩儿,就是因为单纯,她永远也好不了了,知道吗。”他稍稍挪动了下女孩儿的头,让她睡得更安稳,女孩儿动了动,抓住他胸前衣襟的手又紧了紧。虞澍看了我一眼,又心疼地看向抗抗,“看见没有,其实她完全没有安全感。”
  “她好不了了。抗抗是个感情极其敏感纤细的孩子,文小舟的离开对她已经是个致命的打击了,现在杭晨又——”
  “可她这些日子看起来很好啊,好象看的已经很开?——”
  “真的很好?这孩子倔着呢,她好不好绝不会让你看出来的,她在加拿大这么多年难道不好,她有过一天表现出她想念文小舟?她甚至连哭都不会了,多好,她装的多好。我们都知道她疯了,她却什么都不觉得————”
  “她刚才看见我能失控,我其实是放心了的,真的,奚然,我害怕她看见我还继续装,那样,抗抗就太苦了,————好了,她现在是真正接受我了,奚然,你以为我高兴的是抗抗病好了吗,哦,不,我高兴的是她接受我了,她再也不孤单了——-”他又习惯地去吻她的额头。他们,让我看了心酸呐。为这个深情的男人,为这个不幸的女孩。
  是呀,不幸。有这么多的宠爱有什么用,我不都看着吗,她的父亲,她的丈夫,她的情人,哪个不是拿命在爱她,可,这本来就是个破碎的女孩儿,再多的宠,粘合的再牢固的宠,投影在她的内心里,依然是破碎的。
  也许,宠儿并不好。宠,也是债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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