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十六年前的12月13日,那一天,北风呼啸,阴云密布,沉重、阴郁、惶恐的心境笼罩着许多人,时有时无的雪花夹杂在寒风中迎面扑来,眼前一片迷茫。街上敲锣打鼓游行,高音大喇叭不停地喊着:“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的最高指示。震天的口号声中,几十辆贴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标语的军用卡车,把我们送到农村去插队,同学们有泪眼迷离的、有不知所措的、也有兴高采烈的,看着他们,我感觉到自己正在滑向一个无底的深渊。我们并不知道,16、7岁的我们,青春还没来得及闪光就将葬送在黄土之中,梦想还未有实现的机会,就被无情地扼杀,此后数年的煎熬、期盼、屈辱、流浪就成了我们生活的主旋律。
我插队的那个小山村叫彭吴张,它的位置在秦岭南坡下缘秦巴山地北部山脚下的丘陵地带,村庄三面是环坡,就象一个放倒的八字,只有东面是平川一直延伸到文川河边。村庄很小大约有七、八十户人家,村里只有三个姓即彭、吴、张,小村也因此得名,那时候彭吴张是一个大队有三个生产队,吴姓为一队、彭姓为二队、张姓为三队。村中间有一口四、五亩大小的池塘,一条南北走向能过架子车的小路从八字型的底部顺着池塘穿过村庄,三姓人围住在池塘的三面。彭姓人多,面东而居,吴姓次之,居北朝南,只有十七、八户的张姓坐南朝北。大队新老知青一共有二十多个,有七、八个老知青在我们到来的时候正在办理招工手续,和我一起来的有十三人,分配去吴姓一队四个、彭姓二队六个、张姓三队三个,四个女知青全部在二队。
我分在吴姓一队,生产队给我们腾了两间房子,一间在坡上、一间在坡下,相隔二十多米。坡下的房子在一排牛圈的边上,我和振华住坡上的房子,那是一间十二、三平米的老偏房,从中间用土坯砌了一道一米多高的隔墙,边上留了有一米宽的空作为里外的通道,里面半边住人外面半边做厨房,住人的半边有六、七个平米,横着可以放下一张床,还有一张床只能竖着放,两张床一放,还有大约两个平方米的活动空间,我们带来的箱子只能放在床底下,我们的床是用拇指粗细的竹竿编成的,摞在两溜土坯上,人往床中间一坐两头就翘起来了,生产队长给我们解释说,队里太穷,先凑合着,以后想办法给做几张木床。但是,一直到我离开彭吴张,在木床上睡觉的愿望都没有实现。被称呼为床的竹笆上铺着薄薄的一层稻草,我们把褥子铺在稻草上然后再铺上床单,没有凳子,平时休息只能坐在床上,坐上一、两次稻草就滑到床的中间了,晚上睡觉又得重新铺一次,后来坚持了好多年的睡觉前重新铺床的习惯就是那时候养成的。房子没有窗子,中午时还不算太暗,勉强能看清人,一早一晚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在我们的强烈要求下,队长派了两个小伙子在墙上挖了一个尺五见方的洞,权当窗户,为了安全又在窗户外钉了几根木棍,其实在干打垒的土墙上用铁丁钉钉上的木棍根本就起不了什么作用,不用说成年人就是七、八岁的孩子也能把它拽下来,木棍没有钉在窗户里面,是因为我们发现窗户还有个更大的用处:晚上可以在窗台上放煤油灯,为了防止煤油灯被风吹灭,我们又在窗户外面的木棍上挂了半张草帘,白天卷起来,晚上再放下来。那座房子是解放前修的,经过几十年的风雨,早已破烂不堪。用黄泥和麦糠糊的墙皮已经脱落,门框与土墙之间有一寸多宽的缝隙,门下部的朽洞可以让小狗随意出入,队长说:几天前生产队派人给换两根椽子,还换了许多瓦。可是我从房顶的缝隙中看见了天空,奇怪的是,在我们居住的几年时间里,它居然从未漏雨。
再回头看看我们的厨房,正对着房门是用土坯砌成的一个硕大无比的灶台,一口大锅,口径有二尺六、七,我估计做满一锅饭,足够二十个小伙子吃,而使用它的只有四个人,锅盖是比那口大锅略微小点的锅反过来,在顶上打了眼铆了个铁抓手,这样的锅盖我还是第一次见,后来我们才领会到它的妙处。灶台外面靠近门有一口一米多高直径大约八十厘米的装满了水的大缸,当时我想:当初阿庆嫂救了胡传魁的那口缸也不过就这么大吧!一张有一米多长的黑黢黢的案板架在大缸的对面,案板上有七、八只土巴碗,一只錾新的从没用过的大锅铲和一把锈迹斑斑的有几个豁口的切菜刀摆在一起,一只新搪瓷脸盆倒扣在案板上,还有一把竹筷,支撑案板的是一个老式的没有门的木柜,抬起案板才可以放进或者取出里面的粮食,当然,在我们到达时那里面是空的。厨房的最里面是一大堆当柴火的麦草,几乎占据了半个厨房,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了。以后的日子里许许多多的故事都发生在这间小小的厨房。
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一件农具,队长告诉我们,生产队没有钱给我们购买农具,要我们自己去公社找一找,让公社尽快把安置经费发下来。需要添置的家什还有许多,比如:锄头、镢头、扁担、水桶、土箕、箩筐等等......
晚上,躺在这一翻身就咯吱乱响的床上,听着山风从坡上刮过的声音,我久久不能入睡,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自己以后的日子会怎么过,我们就象一片随着一股浪潮被裹挟被淹没被吞噬的树叶,不知道要被洪流冲向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