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始怜幽竹山窗下,不减清阴待我归”

魁北克人是加拿大人中的异数,近半数公民赞成独立,年轻人尤甚。每年6月24日的”国庆节” ,只要你到亚伯拉旱平原,便立刻能感受到他们要求独立的狂热气氛,”魁北克万岁!”的口号一呼百应。魁北克人还有高非婚同居率,高分居率以及公开的同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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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始怜幽竹山窗下,不减清阴待我归”

 

我们吃粮站供应的商品粮,仍按城市的原定量每人24斤。由于参加劳动的缘故,原定量不够吃,必须自行添补,只好托人在村里找廉价的地瓜干。我们买了100斤带绿霉的地瓜干,这是由于晾晒时着了雨或阴天晾不干而发霉的。这样的地瓜干只能卖给外村的养猪户去做猪饲料,本村都没人吃。价格只有好地瓜干的一半,我们图便宜,觉得很上算。

各家各户都有自留地,秋天自留地里栽种大白菜和萝卜,就解决了一年的吃菜问题。在收白菜的时候,我们买了房东家的十几棵大白菜,也到人家的自留地里去捡拾丢弃了的白菜帮子,回来腌咸菜。宗和告诉我:“腌白菜帮子到春天切碎,晾得半干,用腌菜汤子加上小茴香煮出来,叫作卤咸菜,很好吃,经夏都不坏,可以吃一年。”宗和生长在农村,熟悉农村生活,很会过穷日子。当初她家虽不算穷,由于供二哥上大学,曾负债累累,全家经过好多年的节衣缩食才偿清了债务,所以她从来没有过过宽裕的日子。她也继承了母亲善于持家的传统,很会精打细算度过难关。

乡亲们看着我们过得如此艰苦,十分惊奇,他们绝对想不到在城里工作了多年的人,能穷到吃发霉的地瓜干和白菜帮子的地步。有人背后议论,认为我们是装穷。一个常来卖香油的外村人就曾当面说我“装穷”。

那是快过春节的时候,卖香油的梆子声又在大门外响了起来,我拿着香油小罐去打香油,每次只打一两,卖香油的总说我“日子过得太抠!”他问我:“今天打多少?”我说:“还是一两。”他瞪着一双眼瞅着我笑,说:“往日打一两就够抠的了,这就要过年了,至少还不打半斤?”我笑笑说:“一两,不多打。”他说:“哎呀,别太亏待自己了,过大年,一斤也不算多嘛!有钱不花,那钱还有啥用?”我说:“我也知道香油好吃,可我没钱,只好少吃一点儿。”他说:“你没钱,谁信?在外头混事儿,再孬还不比庄稼人强?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我说:“你不懂,我也给你说不明白,反正我只能打一两,你要是不想卖,就算了,我等着打别人的。”他使劲“嗨”了一声,没奈何地给我打了一两。我端着这一两可怜的香油,心里也不免一阵酸楚。

惨淡的春节过去了,宗和突然感冒发起烧来。真是愁上加愁!她服了药,昏昏沉沉地躺在炕上。孩子们都没了精神,垂头丧气默默地坐在一旁。永远不见阳光的南屋,更显得阴沉、冷峭、寂寞了。就在这倍感凄凉的时候,接到一封意外的信,是刘永铭寄自青岛的。信里带来了令人振奋、欣喜的消息,仿佛是冰封的港湾里涌进了暖流,好像是迷途的夜里见到了灯光,迷蒙中的宗和也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

信中说:青岛正在反“资反路线”,前一阶段进驻各单位的工作组执行的是“资反路线”,挑起了群众斗群众,伤害了许多人,把文化大革命引向了歧途,现在各单位都在清算工作组的罪行,许多被遣返的人员都已经被一家一家地接回了青岛,永铭不见我们回去,很着急,因此写了这封信来,催促我们尽快回去找原单位,办理回迁手续。信中特别强调了“现在的事瞬息万变,朝令夕改是司空见惯的。勿失良机,时不再来,因此要抓紧时间,疾速赶回。”

宗和听我读完信,精神大振,病情减轻了许多。但以她虚弱的病体是难以承受长途跋涉的劳顿的。她说:“你先走一步,我只要能行动了,立刻赶去。”我犹豫地说:“我回去恐怕作用不大,我在群力是临时工,早已被解雇了,群力也不曾遣返我,群力不会受理。铁二小遣返,你是主遣,我是随遣,我不是铁二小的人,你不出面,我显然没有理由找铁二小。”她说:“但是又怕迁延时日,坐失良机,你先去就算探探路吧。”只能如此。第二天我启程了。

火车到达青岛站正是午夜时分,我随着旅客的人流走出车站。站外扰扰攘攘,亲属接人的,旅店接客的,各种车辆云集。旅客们各有归宿,热热闹闹,登车的登车,步行的步行,人车四散,如风卷残云,一时的繁华,刹那间消散得干干净净。连售货车、小吃摊都偃旗息鼓席卷而去。留下的是空旷冷寂的广场。我无处去,打算到候车室去过夜,谁知候车室早已关门。青岛是胶济路的终端,只要是后半夜不发车,就没有候车的旅客,候车室关闭是理所当然的了。我怎么办?如果是夏夜,我可以到海边去,躺在堤栏边的长椅上,听海的微吟高唱,可以数天上的星星和树影婆娑中的灯影。然而这偏偏是冬天的寒夜,冷风凛冽,这座洋式都市的楼房没有廊厦、门洞可避风,饥寒交迫的我,还处在忧心忡忡前途未卜的困境中,就更增添了无限的凄凉、寂寞与孤独之感。这熟悉的车站、熟悉的城市竟变得如此陌生而冷酷无情了!

有道是“欢愉嫌夜短,寂寞恨更长”,我岂止是寂寞,而是煎熬在寒风中有如受刑!时间仿佛是停滞了,凝固了,我一次次地看表,表针似乎还在原地未动,我怀疑起我的手表来。自从到了乡间,手表就被锁进了箱子,临行时才又戴在手上,莫非长久不用机械发生了故障?我去对车站塔楼上的大钟,表并没有出错,是时间太难耐了!

终于盼到候车室的门打开了,大概是黎明前将要发一班车。车站广场上也来了几个小贩设点摆摊,我连忙去买了两个烧饼,在候车室的饮水桶上接了一茶缸子开水,坐在长椅上消受我的早餐。然后躺在长椅上,闭上眼睛,想要补个黎明觉。但是旅客越来越多,我不能占着好几个人的座位,只好坐了起来,这时站务员用喇叭筒招呼大家起立,由他领着一块儿念语录和唱语录歌。

早晨六点我离开候车室。今天是星期日,估计永铭不会出车。为了不打搅他一家人的早觉,我不急于到他家去,沿着莘县路向北漫步。马路上有清洁工在扫街,有早起的青年在跑步,也有下早班的女工。在所有的人的身上,都留下了我的羡慕的一瞥。他们属于这座城市,这座城市也属于他们,他们在这里有家,有一份安定的工作和生活。我却变成了流浪汉,这座我所熟悉的城市却没有我的立锥之地!今天夜间,我就不知将在何处落脚。永铭家只有临街的一间小房,挤住着大小五口,一张床占去了半间屋,他和爱人带着小儿子挤在床上,两个女儿小青和小云要爬上吊铺去睡觉。他已经充分利用了这间屋的立体空间,自然无法招待我。我是兴冲冲、急匆匆赶了来的,全然没有考虑这些实际问题。现在走在青岛的马路上,才发现这样一个小小的睡觉问题,就难住了我!

我耐磨到七点半才走到冠县路永铭的家。一家子正围着桌子吃早饭,孩子们都极有礼貌地放下碗筷立起身来亲切地叫:“郭大爷!”永铭的爱人老张热情地说:“我们正在议论他郭大爷和骆姨该来了。怎么没见老师?”我说:“她感冒了,随后就来。”“老张”当然不老,这个“老”字是现在我们这些人之间的既是官称,也是昵称,显得随便而亲切。老张向来对朋友极尊重,不肯直呼我“老郭”,总是借着孩子的名义,称“他郭大爷”。这时永铭也早已立起来招呼着:“快过来,先吃饭。”我声明吃过了。永铭带点儿责备的口吻说:“到了家门口还不回家来吃!”然后就关心地问宗和的病情。老张问得更仔细。我也问了老张的身体现状。她有心脏病,长期在家里修养,“吃劳保”,不能上班。永铭说:“现在她的病情比较稳定。”

永铭说:“今天是礼拜天,你反正不能去办正事,在家里好好休息一天,咱们包饺子吃。”老张说:“怎么能吃饺子,送行饺子接风面嘛!今天吃面条。”永铭笑着说:“我这个人粗啦,想不起这些讲究来。”

永铭还是那样洒脱,不显得有精神压力。他在教养所一直当小队长,干得得心应手,不仅没有挫掉他的锐气,而且锻炼得更坚强、更果敢、更有魄力;回青岛后,在大车队里只有体力上的负担,没有精神上的磨难;与一群老粗为伍,体力不比别人差,才智却是鹤立鸡群,他受到的只有仰慕和尊重;他自觉已沦落到社会最底层了,行得端,坐得正,有什么可怕的?偶尔卷入纠纷之中,他总站在有理的一方,凭口才,谁能讲得过他?拼力气,他的拳脚也不饶人。他不受欺凌,没有失败的沮丧。因此还是一身豪气,没有半点儿小人物的谨小慎微。

他告诉我形势大大地变了,造反派起来夺了权,把当权派都打倒了。青岛是全国夺权最早的城市,由一位原来的“末座”副市长王效禹率领造反派夺了市委、市政府的权,成立了革委会,得到了毛泽东的肯定和支持。王效禹又到济南去夺了山东省委和省政府的权,现在王效禹是山东的第一把手,青岛的第一把手是一个造反派头头杨葆华,原是某厂的工人。各单位也都由造反派夺了权,成立了革委会。铁二小的情况他知道,革委会的负责人是王开祥和杨同林,都是学校的老师。永铭和杨同林是朋友。被遣返的人员都被接回来了,住房被占了的要腾出来归还原主,回来的人员都回原单位原职原薪。永铭曾问过杨同林:“为什么没接回老师?”答称:“不知道为什么。接遣返人员的事都由原工作组的薛某负责,不归我管。”永铭对我说:“老师回来,同林总会帮忙的。”

真是天翻地覆的变化,变化的速度也快得惊人,我在农村只呆了3个月,颇有隔世之感!

永铭说:“你完全可以去找群力中学,它当初解雇你,就是执行的资反路线。”我说:“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没有原住房,回来住哪里呢?铁中西门口的房子本来就不是宿舍,已经被铁中收回去了,我们现在都不是铁中的人,铁中不可能把房子还给我们。东边那间小屋早就摇摇欲坠了,即使现在还没有倒塌,也没法住了。”我真后悔,当初在铁中工作了八九年,有过几次分房的机会,如果当时要上一处宿舍,远离铁中,铁中的红卫兵决不会专找我这个已经离开铁中的人的麻烦了,现在也不至于无家可归!永铭说:“只要解决了回迁问题,住处定能随之解决。”

永铭不了解群力中学的情况,今天群力也不上班,应当先找一位同事,探听一下群力的现状,做到心中有数。但是找谁呢?我想到了教导主任刘振华,运动中,她是仅次于我的一个受害者,当初我们彼此都有过好感,斗争她的时候,她的罪状之一就是曾极口称赞过我的教学。我想, 现在应是同病相怜,她大概不会因我的拜访而不快。于是我在永铭家吃过中午的面条后,到国棉三厂宿舍去访问刘振华。

我的判断没错,刘振华像老朋友一样接待了我。她表示了对我的关心和同情,告诉我她也被遣返了,她的丈夫牟先生是工商局的干部,运动中并未受到冲击。但牟先生甘愿辞职随她一道回乡。这次反资反路线中,工作组那个姓冯的才把她全家接了回来。她说:前一阶段群力中学大部分教师都遭到了批斗。在反资反路线的时候,所有的受害老师都起来清算工作组的罪行。那些追随工作组的“积极分子”们都受到了批判。她特意告诉我:那个自称是“群力中学的姚文元”的姓姜的病死了。还有一个姓宋的打手,为了庆祝“毛主席畅游长江的纪念日”,带领学生去游泳,一去不回,被淹死了。她说:“这也算是恶有恶报吧!现在群力是造反派掌权,革委会主任是刘仁民,你去找他,他会照顾你的。”

我很惊讶,刘仁民居然能夺权和掌权!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与政治不沾边的人物,放荡不羁,不拘小节,有点名士风度。将近40岁了,还是单身。每月的工资都维持不到月底。最后几天往往是连买盒廉价烟卷的钱也没有了,不是找人借钱买烟,就是伸手要烟抽。整个办公室的烟民们都不得不帮他度过那几天。他比较愿意和我接近,他知道我的抽屉里总有烟,我上课的时候,他常常很随便地拉开我的抽屉找烟抽。在人们的心目中,他不是一个受尊重的人,现在居然也能领导大家了,也可谓是“时势造英雄”吧!

告别刘振华回到永铭家来,永铭已经为我安排好了住宿的地方,他说:“我去找了王建,他家很宽敞,正好他爱人搭夜班,你暂且住在他家里。”

在铁中时,我和王建没有私交,只有工作关系。不像和永铭经常在一张桌上就餐,有过较多的接触。虽然我们被一同送去教养,在劳教所不在一处,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如此泛泛之交,现在去叨扰,心里颇觉不安。及至见到王建,毕竟是患难朋友,他的慷慨热情,使我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王建住在父母家里,房子高大,建筑考究,陈设颇具大家气派,绝非小户人家可比。我俩同榻而眠,彼此袒露心迹,谈了许多各自的阅历。我俩年龄相仿,他小我两岁,抗日战争期间,我在西安的时候,恰好他也在西安,共同的往事,就更加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他就是那时参加了青年远征军。

王建是山东大学文史系毕业后分配到铁中的。初来时担任历史课,深受学生的欢迎。解放初期,铁中的师资阵容极为整齐,各科都有学养深厚的老教师。王建作为青年教师,与资深老教师相比亦不逊色。因此,在语文教研组组长张可为被提拔为副教导主任后,由他接替张可为的课程和组长职务。

王建参加青年远征军,本是一个热血青年激于民族大义、投笔从戎的爱国行动,应该是一段值得赞扬的光荣历史,然而在“肃反运动”中,那段历史竟变成了他的沉重的包袱,被作为重点对象加以批斗。“整风补课”中又被打成“右派”。在劳动教养期间,开矿塌方,他被压在大石之下,险些丧命,被轧断了腿,好在经治疗,不曾落下残疾,现在仍能拉车,真是不幸中之万幸了。

 

第二天上午,我走进群力中学,直奔革委会办公室,找到了刘仁民。刘仁民不像过去那样洒脱了,显得十分拘谨。看来他这个“官”不好做,本身没有政治资本,又不是“圈儿”里的人,不知有多少只眼睛在盯着他,那些暂时失势的红五类,谁能真心服气?这是可以想见的。他答应尽力给我帮忙。他坦率地说:“不过这事我作不了主,要听区里的。区里成立了一个‘遣返办公室’,专门解决遣返方面的问题,我给你写个介绍信,证明你是咱校的老师,你去遣返办公室办个手续,按规定:凡是没迁回户口暂留青岛的遣返人员,由遣返办公室出具证明,原单位借发每人每月6元的生活费,并且可以到指定的粮店去借购一个月的口粮。你办回手续来,学校就给你发生活费。”

我拿着介绍信走出办公室,院子里有几个熟悉的面孔,看见我连忙避开目光,转过脸去,我不免有所感触:尽管形势有所变化,实质上一切依然如故,衡量是非的天平并没有摆平,我和别人还是不能等量齐观,永铭未免过于乐观,我预感到回迁的希望十分渺茫。

区委这座楼我太熟悉了,只要走上这条熟悉的路,我就发怵,我是来摇尾乞怜,然而这里没有同情与怜悯,有的只是冷冰冰的面孔、硬梆梆的话语、轻蔑的白眼,这种屈辱的日子何时了啊!我的命运为什么老是拴在这座楼里,总也挣不脱?

遣返办公室设在一楼,迎门拦了一排办公桌,把上访人员和工作人员严格地隔离开,办公桌后面坐着几个态度冷峻的干部,办公桌前立着许多和我一样卑微的人,在低声下气地诉说着什么,恳求着什么。我递上了群力中学的介绍信,一个干部接在手中,像审问罪犯似的问明了我的身份和遣返前后的情况,然后掷给我两张便条,是准予借支生活费和借口粮的证明,总算是顺利地办妥了手续。我壮了壮胆子问:“什么时候能办回迁手续?”他不耐烦地说:“等调查核实清楚,我们按政策办。”我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又诉说了我当前的困难,请求尽快予以解决。他一摆手说:“等着,有了结果通知单位。”

我返回群力请刘仁民在借支生活费的条子上签了字,就到总务处来。屋里只有会计陈鼎安一个人。他很关切地问了我离开学校以后的情况,他讲了一些学校的现状,多是刘振华已经谈过的内容。他说:“刘仁民没什么权,不过他还在台上,至少不会起反作用。你应该经常去遣返办公室催催,现在的事就得自己抓紧,办事的人是能推就推,能拖就拖,该办的事也没人主动地去办。”

告别陈鼎安,我匆匆走出校门,远远望见殷清泉立在街角,我走近他时,他拉住我说:“我见你来了,在学校里说话不方便,走,到我家去好好聊聊。”他是特意在这里等着我的。他首先告诉我,我写的一卷毛笔字,他还珍藏着。运动一开始,他就用衣服一层层地把纸卷包裹起来,居然逃过了抄家者们的眼睛。我听了又惊讶,又感叹!

殷清泉是生物老师,也在教导处帮助工作,工余之暇喜欢练练毛笔字。我们只有泛泛的接触,并无深交。我写的那些字既不是条幅,也不是精心用意写出来的,那是去年暑假,教师轮流值班,我和他是一个班,他拿出一卷毛边纸来,摆开笔砚,让我写,我随便写了几个字,他不肯罢休,一定要我给他写几幅,我给他默写了几首毛泽东的诗词。在那些年月只有写毛诗不担风险,如写其他的诗文,不定会闯出什么大祸来的。听说山东大学一位教授在小本子上抄了几首唐诗,其中有杜甫的,也有李商隐的。反右的时候有人发现小本子里有“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东风无力百花残”等诗句,认为是他的“变天帐”,“国破山河在”是思念蒋家王朝,“东风无力百花残”是恶毒攻击“东风压倒西风”和“百花齐放”的方针。据此他被定为“极右分子”。这类教训是人人都熟知的,所以人们就只能写毛诗。

我没有想到我随便写的几张毛边纸,他能冒着危险珍藏到现在,虽然那卷纸里没有我的署名,但我的笔迹有许多人能认识,一旦被人发现,珍藏右派分子的字,罪莫大焉!他珍藏的不是我的字,而是他对我的一片深情!今天又在这里等着我,特意邀我到他家去做客,这种热诚,是我在非右派的熟人中还不曾遇到的。我不禁想起钱起的一首诗来:“谷口春残黄鸟稀,辛夷花尽杏花飞。始怜幽竹山窗下,不减清阴待我归。”此情此景,何其相似乃尔!然而我又岂能与失意的钱起相比?他是安然退隐的高士,我是多灾多难疲于奔命的贱民!

下午,我到大学路去看望果泽生,我们已经一年多不见面了,我的出现,使他又惊又喜,他说:一年来他多次拉车经过我的家门,先是总见“铁将军把门”,他停下车来,在窗户上往里望望,见一切依旧,他就放心地走了。后来发现已是人去楼空,又无处打探我的消息,所以一直为我们一家人的安危担着心。他握住我的手久久不肯撒开,急切地问我运动以来我的处境。我详细地叙述了集训、解雇和遣返前后的情况。当他听到我自杀未遂的时候,恨恨地批评我说:“你怎么能干出那样的傻事?我想不到你能那样糊涂!哎呀,太糊涂了!我笑着说:“以后遇着无论什么样的情况,我也不再选择那条路了,我一定要看完这台‘戏’!”他这才又高兴起来了,说:“我想你们的回迁问题一定能解决,这次反资反路线的决策还是英明的,七斗八斗把人心都斗散了,不收揽人心,还能不闹出大乱子来!”

他的境遇没有变化,和永铭一样,仍然在大车队拉大车。凡是远离文教界、从事体力劳动的右派都不曾遭受二茬罪。

只要到了老果家,我就走不脱了,他一定要留我吃饭。从王村回来到运动开始前的两年多时间里,我们有过频繁的交往。不仅我到他家走不了,就是宗和或孩子到他家,也照样不许走,非吃饭不可。我和宗和都很过意不去,却总也拗不过他,他的力气大,拉住我不撒手,我就毫无办法了;有时他还会瞪起眼来,板起面孔,好像要和我打架似的。但是这种交往却是来而不往的。他拉大车有时经过我家的门前,也常把车停下来,进屋坐坐,喝杯水,留他吃饭,他是坚决不肯。我深知他是体谅我失业在家的困难。及至我在群力中学代课时,家门常锁,他就只能在窗外望望了。在他身上找不到客套虚假总是一片真诚。他爱人姓宿名珍,是二中的语文教师,也是右派,同病相怜,我和宗和很自然地就是她的朋友了。

宿珍很会做菜,口味好。使我惊讶的是她家鱼肉不断,且很丰盛。我纳闷:他家的日子为什么总比一般人家过得好呢?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一直得到宿珍娘家的资助。宿珍的父亲是资本家,也是一位学养深厚、思维敏捷、颇具洞察力的学者,身不从政却深谙庙堂经纬,对解放以来的政治走向有清醒的认识和比较准确的判断,能未雨绸缪,善于应对不时的变故。因此他的家庭不曾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而能维持较平顺的生活,也就有力量支援女儿了。

老果不仅留我吃饭,而且留我住宿,我无法推辞,只好难为他们一家子了!他家实在太不宽绰,这座外观很漂亮的二层小洋房,原是一家的别墅,现在挤住了10户人家,老果的两间鸽子笼似的小屋,一间大的不过10平米,小的只有6平米,他有两男两女4个孩子,平日男孩睡大屋的地板,女孩住小屋,今天把小屋腾给我,女孩也只好睡地板了。这种挤窄的情况并不是他家所独有,而是青岛老百姓家庭的普通现象,车库、仓库、地下室都变成了住宅,家里不搭吊铺的人家就不算太窄憋的了。青岛有的是豪华住宅、玲珑别墅,但与老百姓无缘。

 

©郭锦文 2009

(转载、出版需经作者书面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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