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国要去卡尔加里出差一个星期。
临走前,他最不放心的是许焰和母亲。她们表面和气,实则暗中较劲的关系,如果没有李新国在中间调和,极有可能会演变成一场婆媳大战。
“多照顾我妈,我走了。”李新国说着,拿起行李,出门乘搭早上六点半的飞机。
“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许焰没好气地说。她本来想送李新国到楼下,帮他把行李送上出租车,可是全身没力,骨头酸痛,象是感冒了。
到了六点,许焰象往常一样,想起床去搭GO TRAIN。可她的头是痛的,脚是软的,一量体温,39度。
她病了,流感。这场病之前,她还没领教过加拿大流感病毒的强大。
许焰敲开了婆婆的房门:“妈,我今天不舒服,想在床上躺会儿。麻烦您照顾欣欣,让她离我远点,别传染了。”
婆婆紧张起来:“吃药了吗?快躺着去,有事叫我啊。”
“谢谢妈。”
等到上班时间,许焰给公司打电话请假。老板让她在家休息,好利索了再去上班。公司里已经有好几个人病了,这类带菌人员最好呆在家里,别出来害人。
许焰吃了退烧药,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中午。婆婆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粥。她不知该给生病的媳妇准备些什么,只好熬了一锅容易消化的白粥。
“好些了吗?”婆婆坐了下来。
“头好痛。”许焰艰难地坐起来,没气力使用文明礼貌用语。
婆婆拿起碗:“我喂你。”
许焰想说“不用了,谢谢妈。”她已经三十二岁,多少年没让人喂过饭了,很不自在。但她没力气说话,只好张开嘴,一口一口地把婆婆送过来的白粥喝下。那粥是温的,冷热刚刚好。她的心也是暖着的,暖得让眼泪也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婆婆拿起纸巾,替她把泪擦了,小声问道:“很难受是吧?一定要去医院。新国又不在家,你这样能开车吗?”
许焰当然开不了车了。幸好有热心的邻居LINDA,下午会送她去诊所。
喝了粥,许焰睡了一阵,醒来的时候有些饿了,叫了声“妈”。
婆婆进来:“许焰你怎么了,没事吧?”
许焰说:“我还想吃点粥。”
婆婆忙说:“好好,我马上拿来。”她很高兴,许焰想吃东西是好事,而且,想吃的还是她亲自烧的粥。那锅粥,是婆婆用慢火熬的,一边熬,一边用汤勺在锅里搅着,不会糊底,还烧得很烂。烧粥的时候她还想着,许焰要是爱喝就太好了。
许焰看到了婆婆离开时,脸上欣慰的笑。婆婆老了,象平时人们说的“老小孩”,有人爱喝她熬的粥,就能把她乐成这样。对婆婆,许焰此刻有一种从没有过的内疚之情。作为一个退休的老人,婆婆所有的成功感,只能在儿孙那里,在这个家里才能得到。而许焰自己,如果这么在意那点成功感的话,却处处是机会。她完全可以在学校的成绩单里,公司老板的嘉许里,朋友的称赞里,得到被人接受和认可的满足。在这个家,她还要跟婆婆争些什么呢?她不过是一个迟暮的老人,一个被媳妇真心地叫声“妈”就喜笑颜开的母亲。跟一个慈祥又脆弱的老人,做媳妇的,有什么好争的?
婆婆拿着粥进来,许焰说:“妈,我好些了,自己吃吧。”有人喂的感觉很温暖,但总归不自在。
婆婆再小心地问:“你晚上想吃些什么?妈给你弄。”
“都行。”许焰说。
婆婆回到厨房,想为媳妇烧一顿可口的晚餐,却怎么也想不起,许焰到底爱吃些什么。她和许焰在一起生活了两年,无数次问儿子:“你想吃什么?妈给你弄。”她从未问过许焰一次,而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儿子喜欢的,媳妇自然也喜欢。
许焰在婆婆的眼里,是个挑不出大毛病,却太过强大的媳妇,强得让她有压力,更担心儿子会吃亏。而如今躺在床上的许焰,是那么虚弱,就是一个等着母亲照顾的,一碗白粥就能哄开心的小女儿一般。婆婆想,要是把媳妇当作小女儿来看,许焰是值得让人怜惜,而不是象平时那样,被李新国和母亲防范着的敌人。
看完医生,许焰和LINDA在家的楼下,碰到了从外面回来的婆婆。
婆婆一手牵着CATHY,一手拎着小塑料袋。看到许焰,婆婆笑着说:“我想起来,你好象爱吃寿司,就到对面餐馆买了盒外卖。我还以为那家餐馆是日本人开的呢,进门就指着柜台前的寿司,不敢说话,没想到,有人用中国话问我,是不是买寿司?真逗。”
许焰说:“这一片的日本餐馆,好多都是中国人开的。”话说到一半,声音就哽咽了。她不知婆婆是怎么找到那家日本餐馆的。它并不在“对面”,而是有好几百米远。
许焰喜欢寿司。婆婆来之前,她和李新国经常吃。她卷的寿司很漂亮,李新国能吃好多。婆婆一来,就严肃地告诉她:“以后别让新国吃寿司了,不就是冷饭团吗?对新国的胃不好。”
李新国居然说:“就是,怪不得我有时觉得胃不舒服呢,原来是许焰的寿司害的。”许焰顿时气冲丹田,可又说不出什么来。不就是一句玩笑话吗?有什么可计较的?她什么道理不懂啊?从此以后,寿司这东西,在李家就没有出现过。
进了家门,婆婆让许焰回房休息:“你睡吧。吃饭我叫你。我在报纸上看过了,寿司其实挺有营养的,又清淡,你现在吃正合适。”
许焰又睡了。这一整天,她断断续续地睡了几觉,迷迷糊糊地,没有和婆婆使用文明礼貌用语,象一对平常人家的,普通的一对母女。这一病,她在家休息了五天,先是被婆婆照顾着。等好一点的时候,她就跟婆婆一起做家务,唠家常。
她们本来是素不相识的两个女人,是因为李新国才住到了一个屋檐下。当把彼此看做是对李新国感情的争夺者,她们是敌人。当把李新国看做是共同爱着的人,她们是同盟,是朋友,有着共同的最终目标,那就是让李新国生活得更好。有这个大前提在,许焰发现,和婆婆的交流,根本用不着象李新国说的那样,需要处处留神,句句掂量。
没有这几天的交流,许焰和李新国可能还不知道,母亲很希望把CATHY送去上学。CATHY大了,需要集体活动。母亲老了,不懂英语,会讲的故事就那么几个,唱的歌就那么几首,教不了CATHY什么了。母亲自己,也很希望能象隔壁那对退休的中国夫妇一样,有时间去英语班,或是去教堂认识新朋友。但李新国和许焰不说,母亲还以为幼儿园太贵,儿子供不起,只好自己带着。
没有这几天的交流,母亲可能还不知道,李新国已经不爱吃红烧肉了。医生说他血脂高,胆固醇高,要多吃清淡的东西。他大口吃肉,为了是母亲高兴,因为,除了在儿女的餐桌上,母亲已经很少有获得成功感的机会。
一些最容易,最简单的沟通,在最亲的人之间,却是最难。
李新国得知许焰的病,担心了整整一个星期。许焰和母亲两个,平时只在周末才多些照面,还要暗中较劲。许焰生病在家,不知会跟母亲掐成什么样了。
李新国回到家来,看到的却是母亲,许焰和CATHY三个女人,坐在餐桌边乐呵呵地吃着煮花生。他紧张地问了一句:“许焰你没事吧?”
许焰一边剥着花生,一边说:“我病好了,没事。有妈在呢。”
李新国还是觉得不对劲,寻思半天,想起许焰把母亲称作“妈”,而不是“你妈”的时候,才惊喜地意识到,这个家,正朝着他意想不到的方向,开始过起了好日子。
之后的几个月,在李新国的记忆中,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那快乐不只属于他,还属于母亲,许焰,CATHY,家里的每一个人。 顾志强提出的“一大家子,两憧房子”的乌托邦,李新国认为太不切实际。他只要能象现在那样,有一间不大的公寓,有相处融洽的母亲和妻子,有健康可爱的女儿,就够了。
他们早餐的款式丰富了起来,不再是清一色的豆浆馒头。吃过早餐,李新国和许焰上班,CATHY上DAY CARE,母亲去附近的商场打太极,和一群老头老太聊聊天,再回家钻研晚上的菜式。他们不再吃肥腻的红烧肉,而是参照营养师的建议,安排健康又可口的饮食。他们一年赚十几万,尽管还过不上奢华的日子,全家每周下一次馆子,品尝各国美食总不成问题。饺子是不是全手工的也不重要了。李新国宁可吃速冻饺子,也不愿错过在周末的夜晚,和许焰抱着笔记本电脑,靠在床上看最新大片的乐趣。看到缠绵悱恻的镜头,他们还可以当场实践一下,再顺便商讨何时生老二的大计。
这日子之所以美满,不仅在于今天的安逸舒适,还在于心里那份充实,装满着对明天的希望,许焰总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