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学老师

        (纪实)

  1966年初夏“文革”开始时,我是北京市六年级小学生。后来学校都在“天下大乱”中停了课,我们都成了街道上的“野孩子”。大概是1967年底或者1968年初吧,搞“文革”的人们才想起该“复课闹革命”了。

  当时北京所有1966年五、六年级的小学生都就近上了中学。六年级进校算初二,五年级算初一。我家附近是地安门中学,当时改名叫“东方红一中”。新进校的初二学生组成“三连”,初一是“四连”。“全国学习解放军”嘛,所以就这么称呼。

  孩子们在社会上野了一年半,又赶上那会儿的“革命形势”,校园里的混乱可想而知。那时校园里天天都是男孩子们相互殴斗。简单地说就是根本无法正常上课。我记得每天的第一堂课是“天天读”--读当时的报纸和毛泽东选集,或者“大批判”什么的。在上课前得“早请示”--“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身体健康”的形式,高唱“东方红”。然后是政治课和专业课,内容看情况而定。中午最后一堂课后要全体起立,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上午有课间操,就是跳“忠字舞”。

  记得那时总是开全校批判大会。每次都把学校的“牛鬼蛇神”示众一遍。难以想像的是,一所中学里,竟有好几十“牛鬼蛇神”,其中“走资派”到“地富反坏右”应有尽有。老师什么地位不难想像。

  我所在班的班主任姓田,是位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她最初给我的印象是很“左”,挺厉害,也有心计。根据学校“革命委员会”的要求,她先在班上组织“班文革”--相当于过去的班干部,依靠他们维持班上很有限的秩序。平日她觉得可以管,并且能有效果的事情她就管;如果管了没人听,她也就装没看见,免得下不来台。

  那时我们这些所谓中学生要下乡劳动,夏天、秋天都要去,为期半个月左右。去的地方往往是远郊区,到那里无非是帮助割麦子、稻子,或者在场院上干活等等。

  我们这些学生是分配在老乡家里住的,一般是住人家的仓房里,地上铺来稻草,把行李铺在上面就行了。一个房间里要睡十几个人。做为班主任,田老师是要负责管理学生们的日常生活的,责任不小。她最怕的就是我们这些男孩子偷着跑出去游泳,淹死人可不得了,而这也正是我们最想干的事情。在我们利用中午休息时间偷偷跑到河里戏闹了两次后,她来个“突然袭击”。刚吃过午饭(窝头和棒子面粥),我们这个屋子的男孩子们都跑回房间换游泳裤衩,正要兴高采烈地跑出去,有人大喊:“田老师来了!”这时她已经在门外了。

  我们跟着大叫“哎呀,我们都没穿衣服,别进来”,她一挑帘子就进了门。见我们都只穿着游泳裤衩站在地上,大喝一声:“都给我脱了(游泳裤衩)!”

  “田老师,你得出去一下。”有人道。

  “我儿子都和你们差不多大!我现在代表你父母要你们把游泳裤衩脱了!不然我就报告学校革委会,让你们都受批判。”

  大家面面相觑,只得转身换下游泳裤衩。有个家伙还在磨蹭,她过去就说“还要我给你脱吗”。

  等大家都换好衣服,她说:“就这一次。今天就当我什么也没看见。现在你们给我老老实实地躺下睡午觉。”说着,绷着脸转身走了。

  我那时“出身”不好,她总让“班文革”的来“帮助”我,常要我写“思想汇报”。对此我对她印象不佳。转眼1969年夏天到了,我们这些所谓初中毕业生都得“上山下乡”。我“出身”不好,黑龙江“军垦”(农场)不接受我。我就报了云南“军垦”。

  那天我去学校,因为大部份同学都已经走去了黑龙江“军垦”,“三连”的那些教室里冷冷清清。正想着到哪儿去探听一下自己“上山下乡”的消息,迎面碰上田老师。她说“我正要找你”,把我拉到一边说:“我给你报名去云南‘军垦’的申请撤了,给你报了黑龙江山河农场。”

  我有些意外,好像还有点不乐意。因为“军垦”听起来比农场要光彩些。田老师想想说:“云南太远了,条件也不够好……我打听了一下,黑龙江还近些,生活条件也相对好……你不会不同意吧?”

  就这样我去了“北大荒”山河农场。

  1980年我考上大学,特地去找田老师。她还在地安门中学任教,知道我上了大学非常高兴。并说要告诉她的学生们,“当年学习条件那么不好,我的学生后来下乡九年多,回来照样考上大学。你们(她的学生)都得向他学习,给你们自己争气。”

  杨老师是经常给我们上专业课的老师。具体什么专业我记不清了,这不能怪我记性不好,是因为那时候上学很少上数理化。他是条相貌堂堂的汉子,三十多岁,是印度尼西亚归国华侨,1960年代初印尼排华时回国的。在印尼,中国人都会打羽毛球。他怎么样?不但会打,而且是健将级水平呢。有时我们会看到他在学校体育馆里练羽毛球,那劈杀动作真漂亮。

  我们在学校几次下乡劳动他都是在田头组织学生们干活的。杨老师干活相当认真,拿着学生们挑剩下最破的镰刀割麦子,浑身都是汗,手上打着泡,气喘吁吁。有人开玩笑,说“割麦子显然没有打羽毛球能提高竞技状态”。他赶紧说“别这么讲,别这么讲”。

  1969年他们全家又返回了印尼。杨老师和学校的同事道别的时候,和一位校革委会成员半开玩笑:“……今后我们可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了(“革命样板戏”台词)。”

  当年他给我的印象是那么的温文尔雅。一位在印尼饱受歧视、迫害的华侨青年举家回到祖国,却又不得已重新回到排斥他们的地方,那是什么样到一种心境啊。他现在在哪里?

  马老师是教我们语文的,“文革”刚开始时,刚刚从师范学院分配到地安门中学一年,是个四川姑娘。她个子比较矮小,但很漂亮,有双特别好看的大眼睛,班上的男孩子们都叫她“马丽小姐”。

  “马丽小姐”毫无教学经验,可又非常的认真,这让她饱受学生们的戏弄,尤其是我。每当她来上课,我就要绘声绘色地用四川口音重复她的话。班上哄堂大笑不止,我也格外快活。她来上课的课堂纪律是最乱的,教室里像开了锅。

  说老实话,我总盼着她来上课,那样我可以出风头。有时她会怒视着我,有时又好像装没看见。不管怎样,你都会一眼看出她非常在乎自己的教学质量。可那个时候……

  一天她来上课,我学她说话又惹得全班同学笑得东倒西歪。我则一脸严肃地装傻。忽然,“马丽小姐”径直朝我走来,并一屁股坐在边上(我边上的位子总是空着),看着我说:“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为什么?”说着就哭起来,并且是嚎啕。

  一下子班上就安静下来。我不再装傻,而是真的有点傻了。正在尴尬,马老师站起来走出教室,大哭的声音在很远都能听到。

  是啊,是啊,我怎么会这样?我母亲就是位中学教师嘛。后来我想她来上课时不再戏弄她了,可她也再没来我所在的班上课。

  现在我也不知道当年的马老师在哪儿,连个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学校里有个老师曾教训了我一顿。他姓陈,妻子在外地,所以就住在学校里。陈老师有些神经质,敢和男学生动手打架。调皮的男孩子们尤其愿意拿他开心。比如他不在时悄悄钻到他宿舍里,把上生物课用的人骨头架子塞到他被窝里,在他背上悄悄贴取笑他的纸条,在他吃饭的饭盒里放毛毛虫,把他烧火取暖的炉子烟囱堵上等等。

  陈老师最恼怒的是被称为“神经病”。“神经病”和他的名字的发音接近。所以他发现有男同学叫他“神经病”,恶狠狠地扑过去时,人家就说是在叫他真正的名字。我当然也总干这把戏。

  可有一天,我在背后叫“神经病”,他猛地转身,拨开众人死死地卡我的脖子!我一下子都透不过气来,可又挣扎不得。好在周围人多,男孩子们冲上来又推又搡,大家都滚倒在地上,我才有机会在尘土飞扬中逃脱。以后我再也不敢叫他“神经病”。看来真要碰上玩儿命的,我也就老实了。但陈老师成天和学生打斗又哪还像个老师?

  这些啼笑皆非的事情一晃就快四十年了。那个人性扭曲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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