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外婆走了。 自外公过世她就一直觉得自己去日无多。8黑出世婆婆被拒签我想再让父母一试时，外婆坚决反对：我没几天好过了，你们等我走了再去。 外公走前卧床过大约两三年，外婆侍奉得很周到。但暗底里会以过来的人的口气教训我们：嫁人一定不要职嫁比你大很多的呀。其实外公只比她大了六岁。 外公年轻时脾气很急，一次与人争斗时打坏了腿，虽不是太严重，但从此一直与小拐棍儿形影不离了。跟外婆斗嘴处于下风时，就会说：当心我拿小棍子敲你。外婆也不与他争辩，自有儿女子孙们嘲笑他：看把你能的！ 外婆看起来很柔弱，很少高声说话。偶尔到我家小住时一朋友来找我，很赞叹地说：这老太太长得美！那时我才去细细地打量，外婆真是长得好，无论什么时候都干净清爽一丝不乱。她喜欢穿月白色的立领小褂儿，对鞋子有特别的喜好，所以每次妈妈去看她必先张罗着买鞋。一年去看她的次数也就五六次，以前寒暑假我和姐姐还会去住上两三周，渐渐各自的生活忙碌起来，也就顾不上回去了。想想人这一辈子，儿孙再热闹亲近，能陪你到尽头的，只有你身边的那个人啊，所以老来失伴的她才会时时扬言自己随时会走吧。说不清是预感，还是心愿，抑或竟是想借此让儿女多放些注意力在自己身上呢。 妈妈是老大，唯一的女孩子。外公外婆结婚八年才生了她。当时已经绝望了，正由族里的长辈商议着要从侄儿中过继，外婆就怀孕了，于是给妈妈起名叫大巧。婚后随军到部队，小邮递员每每送信时总会一脸强忍的笑，于是妈妈终于下定决心改了从小就想改的名，名字是爸爸给起的，当我长大后知晓这件事时，觉得简直浪漫极了。 妈妈之后外婆又陆续生了三个儿子，都相隔的很开。再等到了孙子辈，只有大舅舅家有一男孩，其它都是女孩儿，二舅舅更是丁克一族。于是“子孙不旺”成了外婆的心病。那年妈妈要带着我和姐姐南下随军时，外婆吞吞吐吐地终于说出自己的安排：把小二子留下，就说只有一个孩子，到那边可以再生一个。当时的政策是可以生两个的，我那时才一两岁，在她看起来很可以忽略不计的样子。 妈妈断然拒绝，带着我们走了。此后外婆很为自己起过这样的念而惭愧，数余年后等我们回乡时，她对我总是一种特别的亲热，喜欢拍着我的头端详感慨。这事妈妈并没有告诉过我，还是外婆自己跟我说的。当时并没有什么触动，越是年长越是心惊，想想自己可能因了她这样的一个念头而有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生。但我并没有像外婆想的那样怪罪于她，每每暑假回去，仍是喜欢一头扎到她怀里起腻，自诩为她最疼爱的人——虽然每每老爸跟我一起回去时，我享受的各种最惠国待遇就被自动取消了。老爸在外公外婆家的受宠地位，那是连长子长孙都比不上的。 回外婆家对我实在是个美事，什么事都不用做——其实我在家也是不动手族，但因了老爸的种种无中生有出来的规矩，所以即使没做事也觉得压力很大。赖够了床起来时，外婆便开始准备早餐，不是甜甜糯糯的油滋（用糯米面煎的一种小饼儿）就是甜甜香香的油汪蛋。那都是我的独食，幸而大舅家的一对小儿女对我也特崇拜，所以并不会产生不满情绪。然后一整天的时间就是在院子里与小人们读书，或是在河边疯跑，或是团坐着打麻将——我的麻技得益于外公外婆亲授，所以牌风古朴，跟别人较劲时基本每战必败。外公喜欢让我们猜谜，外婆总是里里外外地忙家务。闲下来坐在藤椅上，便抚弄着我的头发开始唠叨：小心哪（她总是发不好我名字里的那个字，所以听起来像叫我小心），如果那时候你妈妈听了我的没带你走，你会不会恨我？ 空气里全是新鲜的阳光味道，我已经不觉得有什么假设的必要。 跟许多父母一样，外婆对干预子女的爱好选择方面比较积极。以致很多年后妈妈只能在边听着那些越剧唱片边悼念自己曾有过的曲艺梦。不记得有没有对姐姐的婚事发表过意见了，反正2黑她是不满意的，因为2黑是父母离异，她固执地认为离婚是会遗传的。可以想见舅妈们进门也都不太容易，但舅舅们还是一一娶了自己想娶的人。外公去世后妈妈想接她来常住，她却嫌是楼房而不肯来，只愿与大舅为邻。她平素最偏小舅，大舅妈总是对此颇有微词，但一直到她临终，大舅妈都把她侍奉得妥妥贴贴。 我想，人还是要有一些心事的。比如外婆，虽然有操心过多之嫌，但并不会强硬地非要小辈们执行她的意见。她只是担忧着我们是否幸福，是否找到了最合适自己的人，自己的位置。她还存着一些不愿意承认的小私心，常常会暗地里给小舅舅钱也不管他是否需要。在我看来，其实这些小盘算都是好事，可以益智健脑。人要是真活到了四大皆空的份上，是很容易老年痴呆的。我喜欢看她和大舅妈之间的一点小小争斗，我喜欢她把自己看得很重要。我想给大舅妈一个大大的拥抱。还有姐姐，在外婆后期不能下床行走后，不顾外婆的反对硬是买了一个电动轮椅，因为外婆再三再四明申不要，谁买她跟谁急，于是姐姐买好后打了电话给大舅舅在路边接应，车开过去后扔给舅舅便走了，连外婆家的门都没进，于是外婆只好接受。嘴上虽然埋怨着，后来却每天坐在scooter上开来开去，孩子般的欣喜。可见，老人的话都是听不得的。 具体最后的状况是什么样，爹妈还没来得及跟我细说。今早放下电话只没头绪地想起来这些点滴，先记下来吧。外婆，愿你走得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