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京城又一个没有星光没有月色的夜晚。
昏朦的天际上,神化和梦想的家园熄灭了灯光;千万感悟没有夜航的路,我的灵魂在原地打转。
真的在打转吗?——我不是早已人在车上,决意地等着这部有着四个零的车把我的灵魂掳走吗?!——是的,我不再拒绝,不再挣扎,我要去那思想的番邦,嫁给一个异域的男子,一个攥着金钱攥着成功攥着爸爸生存希望的男子。——语言不同算什么?!同床异梦算什么?!从今夜开始,我要用我小小的身子兑换爸爸大大的笑容;我要争分夺秒地用爱情、事业、婚姻和孩子填满那四个零,让爸爸在女儿一个又一个人生的圆满中汲取与死神拔河的力量;从今夜开始,我要割舍灵魂,把它摆在祭坛上焚烧,为父亲与死亡的这场厮杀熏香助战。
——车上。
金已把我安置在后排的老板椅上,让我成为豪华行政版的实践者。他接了个电话,刚想发动车子时,忽然发现我仍然坐在那儿没动静,就转过身来再一次地指着我的周围,耐心地重复着那些听起来很性感的汽车家具:迷你冰柜,豪华影音操作台,乖巧折叠办公桌……
之后,他一边指着前排副驾驶椅背后的电视屏幕,一边努努嘴对我说:还不快打开电视过过瘾?——今晚上为了能让你享受到这老板座的待遇,我特意给司机放了假,自己来开车。
我对着金咫尺之外的眼睛,清爽地笑了笑。我说金律师,不忙。这么好的车,以后挡不了我要来常坐。——让我们一步一步来,我先想知道我们今天晚上的目的地。
金耸了耸肩,莞尔,是被扫了兴后仍然很海归气质的绅士。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不悦,他转回身去,望了望窗外对我说:车上的人变了,目的地也会有所不同吧。——原本今晚是想带着一个女模特到东城簋街吃个饭聊聊天的,可正要拿出电话预约时,赶上了辛小姐打进来的电话,说急着要见我,所以我就临时决定让那模特靠边站,给辛小姐让路——现在,这路怎么走,去哪儿,也由辛小姐来做主吧。——他说完,对着后视镜中的我,飞快地睃了一眼。
我没有错过那一眼。我让狡黠的目光等在那里,与之相遇。然后我笑着调侃道:“我这个人吧,虽然不咋样,可有时特幸运,具体表现是,一不小心就制造了别人的不幸。——要说自己这小身板吧,一定是比那个本来该坐在我这里的模特矮了一大截,可谁知道冥冥之中的一通电话,就让我挡了她的路,占了她的椅子,吃了她的饭——要说吧,我现在简直幸福得腻味了自己。”
金听了果然就笑了。他在镜中重新寻到了我的目光,让它和它纠结在一起。好一会儿,他默默地移走它,一边低头发动了车子,一边说:“辛露,没白在北京混两年。这笑话听起来很有特色,北京的酸奶一样,又冷又酸,有滋有味。——怎么,吃醋了?别以为我提模特就是我对人家有意思——那个女孩子不过是我从前在北京读研时一个师兄的妹妹。去年她给一家服装公司在杂志封面上做了一阵子‘衣服架子’,后来因为广告费和商家发生了纠纷,闹成了官司。上周我到北京刚下飞机不久,我那哥们就给我打电话,然后把我接到一家挺不错的餐厅吃饭,整来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给我接风,饭局间提起了这事儿,我也不好推托。不过,我知道朋友的钱不好赚,本来也只想帮个忙,没把它当回事儿,可这两天他这妹妹老是打电话来催问,我这才不得不安排跟她见个面,说说这案子。——其实呢,就她们那类妞儿吧,长得漂亮是漂亮,但人不靠谱儿,——说句不好听的话,没有男人的床当阶梯,他们又怎么能站在那T台上秀自己?可正经八百的男人,谁又稀罕他们?!
我就势把眼睛移开,嘴却不闲着。我说不管是T台还是生活舞台,当今女孩子能在社会获得一席之地,谈何容易?!——要想与狼共存,就得与狼共舞。到底是舞在舞池里还是舞在床上,那就要看她们的舞技了。——我平日里吧,就爱听那些靠长相混饭吃的女孩子的八卦,更爱乘人之危地借题发挥,说长道短,但不过也就是酸酸嘴罢了,其实心里还不是偷着羡慕,而且羡慕得“抓心挠肝”的。
金听了,就两手扶着方向盘哈哈大笑:“辛露啊,时世造人啊!看来,你再也不是两年前那个沉默寡言没话说的小丫头了。——我刚才那‘排骨’啊、‘酸奶’啊什么的,好像都还没有说到点子上,看来要夸你的脑筋强壮、眼界开阔才对。——瞧你,损人都损得以身作则,多有水平!得赶快找个安静的地方跟你好好聊聊才是。——只是这南城我不熟,从前在北边上学时就不大来这里,现在又尽是高楼大厦,刚才我过来时就直犯糊涂。——不如这样吧,你住着附近,给我推荐个地方吧。
我说当然成。——一晃我在这一片已经混了好几天了,也算吃过了好几家。——前边马路左转弯就是一个山西面馆,右转弯是四川担担面摊和北方馄饨铺,好吃极了。
金听了就转过身来,逗小孩一般地插科打诨:“这位小姐,我这肚子虽然已饿成了瘪三,但我这身上毕竟还穿着西装革履是不是?等哪天你帮我预备好民工的脏衣服,帮我画个灰土脸,我再陪你去小店里吃面点好不好?”
我听了,眼皮一耷拉。我说金律师,说实话,本姑娘也刚到这儿没几天,除了饿了时偶尔到小吃店里打打牙祭外,没进过大饭店,也不知道这附近有哪一家像样的餐厅,能配得上你这套高档的西装。
金听了,忽然就压低声音,幽婉地对我说:“辛露,现在该你告诉我了——其实今天电话中我一听你要我到这里接你,就很纳闷——前两天你爸来之前我们见面时,他还说你住在海淀那片儿,怎么这么快就搬到南城来了?”
我低着头,憷在那儿,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车里面忽然间就寂静难耐。
过了好一会,他对着我,轻轻地唤了一声辛露。
我抬起头来,问什么。
他不说话,满眼是炽燥的火。
我忽然间就混蒙未开般地搅场。我瞪大双眼指着前面的挡风玻璃说:“金律师,车还发动着呢,小心溜车!——你要什么?我递给你,金律师,冰箱里的冷饮?”——我顺手去翻弄小冰箱,把“金律师”三个字叫得特别响。
他听了后,纹丝不动,也不回应,眼中是急剧下降的温度,最后停在了冷静。
他用研判的目光逡巡着我的脸,好一阵子后,吁了口气说:“辛露,你弄错了冰箱盖子的方向。——别在那瞎忙乎了,你能不能停下手,诚实地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说好,手僵在那儿。
他见状,就转回身去,然后对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说:“你不用那么紧张。——我只想问你,你打电话说你今晚急着想见我,想谈有关你和你爸的事情,请问到底是你自己的事情还是你爸的事情?”
“两个都有。”——我仍低着头,声音很低却很清楚:“金律师,事实上,我和我爸的事情是一枚钱币的两面,背靠背一般地不可分,请你相信我。”
“那请你告诉我,公事还是私事?——我的意思是,是不是以当事人的身份找我打官司?”他紧逼不放。
我说不是。
他听后用鼻子哼了一声说:“那就请你别再一口一个‘金律师’、‘金律师’地提醒我的身分。如果实在不愿意象电话中我告诉你那样叫我‘犀明’,请直呼我的名字好了。”
我没讲话。
如果你不答应,就请下车吧。我是个理性充沛但感情缺乏的人,我不善于也不习惯跟女孩子玩花样,浪费时间。——哪怕她就是模特,哪怕她长得像天仙一样。
我说犀明。
他听了微微一怔,然后低声说:“谢谢你的诚意。”
我说犀明,我们能不能不去餐馆,哪里都不要去,就在车里,好好谈谈。
他说那不行。他说实际上我正在想,你是不是现在就该给你爸爸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去城东吃饭,如果回来晚了,就不要让他等你了。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我听到了自己弱小而坚定的声音:“犀明,这个我做不到。我不能太晚回来——我是说,我爸爸他这两天身体很差,后半夜经常咳嗽,我要照顾他。”
“你爸爸身体不好?他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因为给他治病经济上遇到了麻烦,才来找我?——他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问得很冷静。
我说犀明你猜对了,但只是一半,剩下的一半一言难尽。其实我特别想一股脑都说出来,心里憋得比谁都难受,只是很久不见,怕唐突了你。——在我告诉你以前,能不能请你不再用那种职业化的口气向我提问。
他听后,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忽然就转过身来拍拍我那只还在冰柜上的手说:“对不起,刚才我有点儿激动。——走吧,我有了地方,带你喝酒去,让你酒后吐真言。”
他说着放了闸,踩下油门说,车子窜了出去。
我问我们去哪儿?
他说就在附近——他说他想起了那位哥们给他接风的那家餐厅就在南城方庄,凭他的直觉,应该离这里不远。他说这会儿他感到透心的冷,想去那家馆子喝瓶五十年的茅台,暖暖身子。
我说方庄的方向我知道,的确离这不远,但你得在前面的路口打个回转,然后一直走,绕过四线地铁的工程口后,从不远处的那片欧式南苑小区穿过去,转两个弯就——
我还没有说完,金忽然就打断我:“辛露你等等,你刚才说不远处的那片是什么小区?”
我说是南苑小区。
金说不是不是,我问的是南苑前面那两个字,你刚才是不是说“欧氏”?
我说是“欧式”,怎么了?
他一边在路口打着回转,一边急切着说:“我的意思是后面的那个字?‘式样’的‘式’还是‘姓氏’的‘氏’?”
我说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不过是因为这几天住在这附近,别人议论时顺道听来的,没叫过真儿。——不过据说,因为四线地铁就在小区旁经过,08年奥运左右也许会开线通车,所以这一片新楼盘的价格在暴涨。
不想,金听到这里,一边望着不远处灯火闪烁的楼群,一边啧啧啧地摇头道:“亏了,亏了!——我那天接风筵上脑袋真是不灵光!光记着‘宁要北城一张床,不要南城一栋房’的老话了,竟没有像饭局上那几个哥们儿一样,跟那个叫杰森的欧老板套乎套乎,蹭一套这南苑小区的漂亮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