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一个普通的护理院(四十五)

    回顾与情感(十六)

 

  露西老太太,您还健在吗?我不敢往下想。五年了,一直没有您的消息。曾写过信,想必您收到了。其实我可以打电话的,但后来也就渐渐淡忘了。您在我心中的印象是多么美好啊,如同我另一个忘年交老太太劳拉。劳拉已经故去,最后她痴呆了。死对她来说真是一种解脱呀。

 

  不知道你们会怎么想,我反正不会回避人生中的生老病死。人活着要有生活的质量,生活中要有自我肯定的价值和乐趣。如果不能如此,成为了社会的负担,不如早早结束。生活仍充满希望的时候正视这一点是否有些恐怖?可谁也无法逃避这一归宿。我以为,人正视了死亡会更理智。

 

  记得1970年代末,我在上海见到一位老科学家。他当时将近八十岁,可已经连续轻度中风两次。以为家父是他的得意门生,老先生热情款待了我。席间他和我都喝了些黄酒,见我将酒一饮而尽,眼睛一亮,大声叫家人给我上白酒。饭后他不顾身体有病和我畅谈。他说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已将后事精心地一一安排。他笑着讲:“大夫不准我看书、看报,不准我喝酒吃肉。我告诉他,‘那样的话,我立刻就死。’人活着就要有价值,象白痴一样活着,活得再长也毫无意义。”

 

  或许我老得不成样子的时候也会老年性痴呆,在这之前我会立下遗嘱,告诉我的监护人:为了免除我的痛苦,大家痛苦,请选择适当的时机让已经没有人的意识的我死去。如果那时的法律允许选择安乐死,请你们别犹豫,为的是尽可能保持我做人的尊严。

 

  我讲以上的话并不是说,面对不可治愈的疾病和衰老就没必要活下去。向死亡挑战和正视死亡并不矛盾。人生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向人的极限挑战,包括向必然的死亡挑战。正视死亡是承认现实,死亡对谁都是不可抗拒的,或迟或早都会降临到每个人头上。人生本身就是个悲剧?就算是吧。那也要挑战!要有勇气挑战,就像露西那样,像劳拉那样。

 

B年六月十四日 多云

 

  丽欧娜变得越来越傻了,而且情绪很低沉。前几个月她还一定要和我结婚呢,光着脚在走廊里笑嘻嘻地走来走去。现在她每天早上在床上拉一泡极臭的稀屎,弄得满过道臭不可闻。和她同屋的艾琳气得半死,每天早上到我这儿咬牙切齿。可我让她找科拉去抱怨,她又犹豫了。艾琳向来是个很克己的老太太。这几天艾琳的女儿也没有来看望过老母亲,不然当女儿的去抱怨比老太太自己去说管用。

 

  这天早上,丽欧娜又拉了一床屎。她自己也非常的尴尬,并试图换她的屎衣服。她自己脱得赤条条,可找不到该换的衣服,结果就在屋里乱走。满地都是屎!我正好要清扫她的房间,一开门一股恶臭扑鼻,看到她赤条条,样子极难看,象生姜。人老了怎么那么难看呀?!我赶紧关上门。艾琳呢?正坐在小院子里生闷气。

 

  我赶紧去和负责这个房间的护士助理说这事,可时间过去一个多钟头还是不见护士助理的影子。她的房间太臭了,熏得半个走廊都臭不可挡。凯茜皱着眉走过来,不耐烦地命令我用除臭剂喷一喷。我拿着喷雾器在走廊里来回喷了几次,还是觉得有味。乾脆把李欧娜呆的房间门开了道缝,拿着喷雾器往里狂喷,感觉是在放毒!

 

  快到中午时,两个护士助理才来收拾李欧娜。两个姑娘进了屋就是一片惊叫,显然是趟了“地雷阵”。她俩把李欧娜和艾琳所有的被褥都换了,装进大塑料口袋拖向洗衣房,因为上边都是屎。然后冲回来用个大布单裹着李欧娜,再把老太太放到轮椅上,推进了洗澡间。剩下的事是我的了。我仔仔细细地擦洗地板、水池子、床头柜等等。墙上我也是刷了又刷。哪儿都是屎!

 

  中午休息时,傻呼呼的丽欧娜成了大笑料。我听了他们的编派也不由自主地乐。但心里还是替李欧娜难过。我悄悄地走到李欧娜的房间,见她呆坐在床上。我让她告诉护理院,让她的儿女们来看望她。李欧娜点了下头,也不知道听懂没有。

 

  李欧娜的儿女们都是小农场主,离护理院几十英里。我在李欧娜刚进护理院时看见过他们几次。现在很少看到他们再来了。李欧娜总是指着她床头的相框里的相片,告诉人们哪个是她的儿子,哪个是孙子,哪个是重孙子。

 

B年六月十五日 晴转阴

 

  新来的唐娜本来说九点半来上班,结果到十点也没照面。她是在护理院打小时工的,别的地方还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刚来上班就不请假缺勤,清洁工头儿玛丽很不高兴。她嘟囔着要把这事告诉凯茜,然后把唐娜解雇。中午休息的时候又改了主意,叹口气说,一定是唐娜的女儿不肯去夏季学校,也就是中学补习班,到外边和哪个男孩子鬼混去了。唐娜肯定在到处找自己的女儿。她不肯告诉警察,而是自己找。因为叫警察帮着找,恐怕会在找到的同时发现她的女儿正在和什么人吸毒。那样又得被拘留。她女儿不止一次因为吸毒被拘留了。当然,她自己找恐怕要费更多的时间。

 

  这是唐娜的小女儿,刚十四岁就和男朋友同居。她一和妈妈赌气就住到她妈妈找不到的地方。我看唐娜还是个正经的女人,可她个人生活弄得太糟,从来没结过婚。没结过婚还正经?在美国只要自食其力,不犯罪,就该算正经。谁能管得了人家私生活?她不到四十岁,有两个女儿,来自不同的父亲,大的二十岁,现在已经工作,这个女儿还好。可十四的小女儿就非常的自暴自弃。唐娜一说起她就一脸的痛苦。

 

  唐娜前天还把自己的女儿领来干活。她看起来象个很一般的美国女孩子,长得也不漂亮。我看她有温柔、善良的一面,她不仅帮着洗衣房的大胖子苏姗干活,甚至很有耐心地扶着行动困难的老人练习走路。对人也很有礼貌,还和我聊了一会儿。是不是唐娜对女儿的评价言过其实?没有。不过这个世界上绝少有十恶不赦的恶魔。

 

  整整一天,唐娜都没露面,也没来过电话。临到下班,清洁工头儿玛丽又改了主意,“我还是不给自己找麻烦的好,我还是不给自己找麻烦的好!”她怒气冲冲地到凯茜那儿要求解雇唐娜去了。

 

  我眼前又浮现出唐娜焦虑的面孔。她不停地吸烟,面容憔悴。她不想让女儿走她的路,高中没毕业就当未婚母亲,到时候没有正经家庭,干工资最低的活。可现在眼看着她任性的、十四岁的女儿正步自己之后尘,甚至更糟。为了这个女儿,自己刚找的一份糊口的活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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