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蒂尔德:植物、岩石或酒的名字”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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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在周末,常用的电脑挂了。木马和恶意插件们在潮水般的杀毒软件面前毫无惧色、越锉越勇。左右也是束手无策,一气之下我干脆当驼鸟,拎了本书去泡吧。

这家叫“盲虎”的酒吧,四壁围着木板和石头,临街开了四五扇窗,连窗框也是大片原木的,星期天的阳光从外面悄悄照进来,无比柔和。“盲虎”每天供应的特色啤酒不下五十种,都罗列在吧台后面的三块黑板上,更难得的是酒保简妮善解人意,那个一头淡金色短发卷的简妮,是个绝佳的聆听者。 

上回跟一个朋友久别重逢,就是进的这家酒吧狂饮叙旧,喝到微醺之际,我居然从容地从门边窄条桌上、顺过一份专发假消息的《洋葱》报,在第一版的天头地角涂鸦开来。朋友让我念一念,我就趴在吧台上含含糊糊地念了起来:

过来,抱抱我
把我的灵魂搂在怀里
柔软而结实,像一次重逢
已经是春天了
别再那么沉默
和我一起出游吧,漫无目的
街景和喧闹无限延伸
此外没有其他终点
我们都是飞鸟
离不开梦想和天空
……

简妮听不懂中文,问我在说什么。

“她呀,她在念《洋葱》啊”,朋友一脸坏笑。

“哦,你也喜欢搞笑假新闻?很好玩哈”,简妮是《洋葱》的拥趸,随口附和我们两句,和善地一笑。

因为刚近中午,时光尚早,酒吧里没几个客人,出奇地安静。今天不想聊天,只想平复被木马病毒搅乱的心情。我走到墙角找张小圆木桌,摊开书,安顿下来。

“盲虎”的规矩是所有酒水、食物都得自己跑去吧台点,大家自我服务。“圣派屈克节”快到了,我问有没有应景的绿色啤酒,里面最好还放着几片三叶苜蓿草什么的。

恰好又是简妮当班,她摇摇头,神情有一丝委曲:“圣派屈克日还差好几天呢,怎么大伙儿都等不及要庆祝了呢?昨天来了一帮女孩,先去对岸霍博肯镇参加圣派屈克游行,然后赶来这里接着过节……借口!人们只是要发现个借口找乐子嘛,呵呵,不过就算到了那天,我们也不供应绿啤酒的”。我想起上回的《洋葱》,的确,喜欢在门首摆那种另类恶作剧报纸的酒吧,不会那么随俗的,于是改口问道:“这期的《洋葱》,又恶搞谁啦?”

“这期啊,奥巴马中彩了,被打扮成3D总统,好几张照片呢,穿着类似外星人的制服,周身都是白色感应球,也许要重来一次三维宣誓仪式吧……哈哈!”果然,简妮一下子就眉飞色舞起来。

我拿了一大杯黑啤,走回小木桌和书。这次简妮推荐的啤酒有个逗趣的名字,叫“年轻的双份巧克力烈啤”,色泽深沉如墨,上面一层厚厚的泡沫,喝起来有黑巧克力的幽香,夹杂着麦芽和烟薰味。而书的名字却十分正经,《华盛顿·欧文:一位美国本土作家》。

然后玛蒂尔德这个名字就冷不丁跳了出来!

玛蒂尔德·霍夫曼是华盛顿·欧文的未婚妻,死于肺结核,那是1809年,那个年代的肺结核还是一种可怕的、轻易就能夺人性死的疾病。一次玛蒂尔德从外面回家,那是位于格林威治村的一所房子,觉得有点不舒服,起初以为不过是偶感风寒,不料在病床上躺了几个月后竟玉殒香消。最后的三天三夜,华盛顿·欧文一直守在她的床边,而玛蒂尔德望向尘世的最后一眼,也恋恋不舍地落在了多情的未婚夫身上。玛蒂尔德刚死那阵,欧文痛苦不堪,了无生趣。后来也不时在日记中提到她的名字,比如“玛蒂尔德活了十七岁零五个月”,这一句中的“十七岁”容易,而那“零五个月”却看得让人鼻酸。从此以后,华盛顿·欧文终身未娶,独身以终。

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爱情故事呀!可偏偏就有历史学家质疑其完美。他们说华盛顿·欧文很可能是个未出柜的同志,玛蒂尔德的早逝正好给了他一个绝妙的借口。“借口!”我心里一动,觉得历史学家的口吻有点像简妮。

不管华盛顿·欧文是不是同志,玛蒂尔德却让我想起了另外几位也叫这名儿的女子。

一个是司汤达小说《红与黑》中的玛蒂尔德。她跟于连之间情感的角斗使她迹近疯狂,最后当她把情人的头颅抱在怀里、献上莎乐美式的热吻时,我被那惊心动魄的场面深深吸引,又莫名感叹。

另一个玛蒂尔德是莫泊桑《项链》中的女主人公。借来的项链丢了,玛蒂尔德做了几十年的苦力还债。从前的读者常常批评玛蒂尔德爱慕虚荣,表扬她通过劳动改变了人生观。当代的读者却一迭声惊呼:玛蒂尔德居然没有沦落风尘,赚点快钱了却债务?这个玛蒂尔德也未免太痴太傻了吧!

还有一位玛蒂尔德是法国电影《女理发师的丈夫》(LE MARI DE LA COIFFEUSE)中的女理发师。男主角从小立志,长大后要娶个美艳女理发师回家好好相爱,结果他如愿以偿地娶到了玛蒂尔德。从此俩人如胶似漆、整日调情作乐,甚至在玛蒂尔德给客人剪发修面的当口,他也能抓紧机会跟她爱到颠峰……感觉极度幸福的玛蒂尔德,在某次作爱又极度成功后,竟然冲到雨里,投河自尽了。既然这一刻最快活,那就让生命之钟在这一刻停摆吧,这样的玛蒂尔德,疯癫,痴傻,多情,占全了。

最后再说一位玛蒂尔德,她长着一头漂亮的红发,曾是一位能歌善舞的自由歌手,曾和风流倜傥的智利诗人活在疯狂的激情中,曾经优雅迷人、风情万种……。对,我说的是玛蒂尔德·阿露霞,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聂鲁达的第三任妻子,聂鲁达曾为她写下一首接一首美丽的“爱情十四行”。其中有一首是这样的:

玛蒂尔德:植物、岩石或酒的名字
起源于大地和末日的事物
那是它们初次开放的盛衰的言辞
那是它们夏天里柠檬乳房的光芒

木制大船驶过那个名字
火蓝的波涛围绕着他们:
它的字母就是河的水流
涌过我焦渴的心脏

哦,隐藏在纠缠的葡萄藤中的名字
一如通向秘密隧道的大门
朝向世界的芬芳

侵占我用你的热唇;审问我
用你的夜眼,如果你愿意就让我
驾船一样驶过你的名字;让我在那儿休息

多情而才华横溢的诗人,如此圆满的相知相守,夫复何求?我们终于有了一个方方面面都美满的玛蒂尔德!可是且慢,玛蒂尔德·阿露霞还有个侄女,阿莉西娅。聂鲁达的晚年,据说和玛蒂尔德这位侄女相恋,玛蒂尔德甚至跑去整容,希望保住一个无望的未来。聂鲁达为阿莉西娅写下的《黑岛诗集》,在他死后已经出版,向世人宣示了一段沉默和隐藏的爱恋。

从华盛顿·欧文的传记中抬起头来,正对上简妮的目光。简妮笑盈盈地问我,要不要再来一杯。

“给我来杯玛蒂尔德啤酒吧”,我脱口而出。

“哪来的玛蒂尔德啤酒?我们只有血腥啤(Bloody Beer)”,简妮一脸茫然。

真的,玛蒂尔德真是一个浪漫诗意的名字,可是一切的浪漫却为何同时充溢着幸福和悲剧呢?就像在时光的隧道中,总有一些寂寞,我们无处倾诉。玛蒂尔德,你这个起源于大地和末日的事物,什么样的植物、什么样的岩石,什么样的酒?是谁驾船一样驶过了你的名字,又是谁在你那儿得到灵魂的休憩?

“当他拥我入怀,我看见玫瑰色的人生,他对我说爱的言语,天天有说不完的情话……幸福,幸福一生直到死”,此时,小鸟歌后的“玫瑰人生”,正在“盲虎”酒吧里流转轻回,惆怅的旋律诉说着有关幸福的隐喻,缣绻低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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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豆汁 发表评论于
谢谢娅米和竹七。诗和音乐,总能让人生变得更美一些……

bambooseven 发表评论于
豆汁把音乐藏哪儿了。。。听这样美的音乐很危险啊!
喜欢沉醉在这样的一个下午,不要回到我每日琐碎的生活。
娅米 发表评论于
“就像在时光的隧道中,总有一些寂寞,我们无处倾诉。”

读过一遍了,又来读一遍。非常唯美!诗人的散文,很讲究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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