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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鹰.明灯.地拉那

二野,居于南美,正宗华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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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鹰.明灯.地拉那


作者:易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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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鹰.明灯.地拉那

  一、江湖夜雨十年灯

  这世界上有哪个国家过去跟新中国关系最"铁",如今又疏远到生死不相问吊,竟至"相忘于江湖"?是越南抑或北韩?非也,这两个难缠的角色,只怕北京在打瞌睡之际也得半睁着眼紧盯其异动,它们动辄给左邻右舍添乱,说来亦是毛泽东争夺"世界革命"总坛教宗之法杖的报应,其实北京当年豢养的所有小厮,果真诚心奉毛为师祖的也难得一见,除了赤柬的波尔布特算得上是一匹忠犬,其他都是白眼狼。

  度量下来,跟北京割袍断义而又音书断绝的前铁杆盟友,只有阿尔巴尼亚一家。中阿交恶始于文革后期的"中美解冻",当时中共派出高级代表团分赴北韩、北越和阿尔巴尼亚倾诉曲衷,安抚老友。然而,各家旧盟无不生出被出卖之感,内心之愤怒、焦躁和委屈均莫可名状。不过北韩与北越如同"血友病"患者,与北京这座大血库的供输已倏忽不可分离,于是这两家"美帝"的宿仇强忍下这口恶气,只在党内给中共定调为"叛徒",在场面上还是涎着一张脸向北京"打秋风"讨赏钱----东方人的思虑与计谋就是高深,你不服也不行。

  相形之下,还是阿尔巴尼亚人来得直肠直肚,霍查居然拒绝嗟来之食,在中国文革结束之前,中阿两党之间实际上已无来往。至开放改革年间,连国与国之间也无甚交道好打。如此算来,中阿如胶如漆的"畸恋"也不外是十年光景,便联想起宋人黄庭坚吟诵友情的诗句"春风桃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却料不到杯中美酒未饮干,缘份已尽。北京掉头就将旧相好给忘了,阿尔巴尼亚实在太远、太小、太无足挂齿,惦着它作甚?

  然而,阿国这盏"社会主义明灯"绝非一盏省油的灯,它的历史编年表本身就是所有共产极权政治的袖珍缩写版。霍查与斯大林、毛泽东一样,是党内斗争的绝顶高手,不知有几多战友、同僚被他的"九阴白骨爪"放倒,不但肉体被消灭,连其名字和在世间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擦拭得一干二净。阿尔巴尼亚劳动党与中共骤生裂痕之时,它只剩一个"领袖"(霍查)和两个"亲密战友"(谢胡、巴卢库)了。然而,革命尚未成功,斗争了犹未了,霍查虽与北京反目成仇,却因师出同门,其作为总难脱互相剽窃抄袭之嫌,他先烹了国防部长巴卢库,继而又对死党谢胡"请君入瓮",于是这两人的精神与肉体都相继被消灭。霍查的光荣与骄傲,再也不同别人分享,他从此成了马列主义"原教旨"最孤绝的传人。

  值得一提的是,巴卢库"叛国案"据说与中共有关,这和林彪之"林冲夜奔"折子戏被指为叛逃苏联一般,都是莫须有,反正人都死了,"说是就是,不是也是"(主题曲歌词)。几度访华的巴卢库是否真的对"中国同志"口出怨言,诉说过霍查的独断专横、阴沉冷酷?这已经无考。据知巴卢库寡人有疾,就是喜好杯中之物,在酒酣耳热之际含含糊糊吐露过几句真言,也并非不可能。但是,霍查要刷掉他,自有理由,与巴卢库在中国究竟喝过几杯酒、说过几句话都无关联。后读诗人北岛的诗作《岗位》,恰似是共产政权运行模式的奇特隐喻----

  一只麋鹿走向陷阱
  权力,枞树说,斗争
  秋天重复着
  牢记在核桃里

  怀着同一秘密
  我头发白了
  退休----倒退着
  离开我的岗位

  只退了一步
  不,整整十年
  我的时代在背后
  突然敲响大鼓

  二、尔曹身与名俱灭

  如果你得知阿国"路线斗争史"的滥觞,便更能咂品出北岛此诗入木三分的意象。

  谢胡死后(据知霍查是在政治局会议暴起发难,对谢胡实行"即捕即杀"),霍查已无亲密战友,倒还有一个亲密侣伴,就是他的老婆涅奇蜜耶.霍查。霍太并非党国"花瓶",她当年就是二次大战中的共党游击战士。自七十年代起,霍太担任马列主义研究所所长,她与领袖的身心合一的亲缘关系,就是吾党思想信仰的纯洁度的保证。这个研究所同时担负着物色和提拔劳动党干部的重责,大抵兼有"中央组织部"的色彩。

  一九八五年,形单影只的霍查在党内无战友、国际上无盟友的无限孤愤之中黯然弃世。此时中共正忙于开放改革,早已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旧朋遗忘。冷眼向洋看世界,小小的一个阿尔巴尼亚,居然普天之下,莫非敌土;率土之滨,莫非仇人。美帝西欧固然是敌,苏修东欧一样是敌,周边近邻希腊、土耳其是宿仇,南斯拉夫更是不共戴天的老冤家。不过,霍查最恨的还是中共,这种意绪之复杂纠葛,好比《三国演义》里东吴袭荆州、杀关羽之叛盟行径,蜀国上下真是刻骨铭心!

  然而,阿共的悲剧在于没人在乎它是怎么想的,爱恨谁就恨谁去。那份信仰卫道士的忠勇坚忍,只能揽镜自赏,被地拉那恨不得食肉寝皮的大仇家中共,对昔日的小厮尤其不屑一顾。如果说一九七二年中美解冻时的毛泽东已是"叛徒",那么邓小平时代的中共更是比任何一个标榜信奉马列的共产党都要离经叛道,况且邓小平对"援外"兴趣缺缺,对"世界革命"的豪唱更如东风射马耳。所以,对于怒发冲冠、龇牙咧嘴的阿共,北京报之以彻底的冷漠,根本提不起兴致来回应对方的叫嚣谩骂。

  做"斗士"做到这份上,实在悲哀得很。不过另一种悲哀却是这盏不灭的"社会主义明灯"找不到传灯者,霍查去世,他的"亲密战友"已从缺,不得已由霍氏遗孀亲自筛选出一个"好学生"拉米兹.阿利雅去继承先帝衣钵。

  这时,远隔千山万水的中国老百姓除了还记得几句阿尔巴尼亚电影的台词(如《第八个是铜像》、《宁死不屈》之类),已茫然不知异国他乡之事。斗转星移,人类历史已悄然逼近一个风云变色的大时代。一九八九年暮春,北京的学生与市民成为了历史的前驱......他们的悲剧性结局,反而加速了庞大的苏联帝国和东欧共产阵营的崩塌,连并不属于这个营垒的赤色"独狼"阿尔巴尼亚,也被裹挟其中,它的铁幕政权于一九九一年猝然解体,"垂帘听政"的霍查夫人被捕入狱,逮捕令是霍查的"好学生"、党国元首阿利雅签署的,但这仍未能拯救他自己,阿国的转型基本上是罗马尼亚模式,并不那么温良恭俭让,旋即阿利雅也锒铛下狱,他和霍查夫人的囚室同在一条走廊上,真是造化弄人!

  三、三更酒醒残灯在

  却说阿尔巴尼亚建立民主政体后,却因地处巴尔干的穷山恶水,阿国人民确实活得艰辛,更爆发过震动欧洲的”人蛇“偷渡浪潮。原来的共产意识形态消失了,自动来填补这个真空的便是”大阿尔巴尼亚民族主义“。于是,这个"山鹰之国"对她的邻邦依然怀着深深的猜忌与敌意,至今难以卸下仇恨的重轭。

  该国在半个世纪专制统治所积存下来的问题,当然不可能在短短十年间悉数消弭。但经人民选举出来的政府却起码有了这一份宽宏和自信----几年前,地拉那政府特赦被叛刑十一年的霍查夫人出狱。在这个已改朝换代的小国,前独裁者遗孀的动态已不再是社会关注的焦点。倒是这位"马列主义老太太"出狱后的言行,对我们中国人有着另类的启迪。

  霍太现居地拉那的一所平民公寓,她最喜者就是对到访的客人"闲坐说玄宗",她最不悦者就是来访者实在嫌稀少,所以每有乐于倾听者,她都尽情吐露心曲。你会发现,全世界的独裁者的思维与心态都是别无二致的。她说劳动党执政五十年只有四千名政治犯系狱,"这不算多。"当然,已蹲过五年监房(头两年曾单独囚禁)的霍查夫人也略有感触,她说当年"有些判决也许过火了,现在我自己坐过牢了,我能理解这一点。"

  听起来还真有点悲天悯人,然而关键在于"不算多"这一定语。确实,半个世纪才给四千人定了"政治罪",听来还不算多。无妨参照吾国数据,中共建政之初的"镇反运动",就按毛泽东的指示"关于杀反革命的数字,必须控制在一定比例以内"去操刀,毛圈定的比例农村为"千分之一",城市为"千分之零点五"。一九五零至一九五一年,中国人口约为五亿,按这比例,就应杀掉五十万人左右(事实上杀掉了一百万以上)。其后邓小平亲自主持的反右运动,也是按毛泽东圈定的"百分之五"的比例,中国的知识分子就按这比例,划出了将近一百万名右派分子。以后了无穷期的政治运动都大致按中央文件中的"数学模式"去进行----只有天下大乱的文革是例外,其情形不消说是更为糟糕。

  如此论来,阿共之镇压史岂非小巫见大巫?也不尽然,霍查上台时阿国统共才两百多万人口,到他去世那一年(1985),该国国民也未达到三百万。计算下来,四千政治犯就是千分之二左右的比例,比中共反右低而比"镇反"高,总之足够骇人听闻。堪可警世的是这位"马列主义老太太"的价值观念,居然和她心目中的共产意识形态大叛徒邓小平如出一辙,邓也承认反右"扩大化"了,但反右斗争是不容否定的。邓小平在八九风波中划下的底线是"一步也不能退",遂取缔了任何与学生对话的空间,最后结局已属必然。再观霍查夫人,她回忆一九八九年底东欧的激变,说:"当时我们确实认为,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在这儿发生。可是,当我们看到罗马尼亚发生的事情后,我们认为发生这种事情是可能的。"霍查夫人对自己一手扶植的阿利雅极为失望,她谓:"他不是恩维尔.霍查,没有作出应该作出的决定。"所以,阿尔巴尼亚的变局只是延迟了一年,就大致重演了罗马尼亚版本的历史单元剧。

  霍查夫人所谓的"应该作出的决定"是什么?她是否终于醒悟,原来真正的"同志加兄弟",还是旧盟友中共里头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当年与他们撕破脸,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无论如何,中国同志的“果断措施”给了她许多遐思与慰藉。

  可惜往事只能回味,词人陆游之句"三更酒醒残灯在,卧听潇潇雨打篷",恰是霍太心境的写照。

  四、故垒萧萧芦荻秋

  于是想到了江青----这是另一尊红色"罗刹"。她曾随毛泽东转战陕北,论革命资历上毫不逊于霍太,而霍太的丈夫在国际共运中的地位又根本不能与她的丈夫相比,所以要论对亡夫及其主义信仰的"贞烈"程度,江青当然为天下第一"节妇"。遗憾的是,她未能象霍太那样逃过劫数,也就无法发挥"余热",向世人讲述历史的另一版本了。

  不过据披露,江青下狱之后,宁折不弯,不懈地与当局进行"大无畏"的斗争,她在已被关押三年多的1980年元月,还在狱中完成了一篇讨逆檄文《我的一点看法(之二)》。不知为何,狱卒看守们都从未见过该文的《之一》,可能江青写出来后觉得不够完美,便冲进马桶里了。这篇《之二》无论从格式、造句还是从毛笔字体上来说,都是模仿毛泽东的雄文《我的一点意见》,江青的毛体字确实写得很好,形神兼备。至于文章本身,也学得毛文体的那股霸气,她直斥华、邓、叶为"三驾马车"、"坏人"、"阴谋家"、"修正主义分子"(华国锋其时已失势,不太久就下台了);还痛骂三中全会后的自留地、自主权、自负盈亏、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等决策都是"资本主义复辟"、"地副反坏右翻天",只有她所谓的"抓住阶级斗争不放"、"大批促大干"才是必由之路。江青这篇《之二》注明"未完",后来却没有续写。显然,江青要用淬炼样板戏那"十年磨一戏"的劲头去为自己写墓志铭,譬如她在大牢里誓言要写出比文天祥的《正气歌》还要豪迈壮烈的长诗,她已写出来的章节也曾给女看守朗诵并听取反应,却始终没能把全诗写出来,一直到她投环自尽,遂令正史失落了许多重要文献,连野史也留下了永远的缺失。

  说来,对囚禁了十八年、在狱中患了喉癌(一种至为痛苦的绝症)的白头老妇,何况又是一个典型的政治犯、思想犯,北京当局本应予以特赦,一如地拉那政府赦免霍查遗孀。然而正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江青亡夫所奠定的这个与人道、人权及法治都缺乏亲缘的政治架构,不但害苦了无数中国人,最终也殃及江青自己......

  对照毛太与霍太,其命运归宿虽略有不同,但两人真可谓"海内存知己",肝胆相照。对于阿尔巴尼亚的过去,霍太这位冷竣的妇人除了"四千人不算多"之说,并无任何反省。该国被投入大狱的政治犯是否仅四千之数?被秘密枪决的又有多少?天晓得!

  能令霍太舒展愁眉的是,阿国转型后,民变迭起,几年前因一宗"集资诈骗案",引发了民众骚乱,有些人被骗光了遂忿然落草为寇。这是否证明"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阿尔巴尼亚"?诚然,自由经济并非从烟囱钻进来广送礼物的圣诞老人,阿国人民对市场机制也须有一段学习和适应的过程。反观霍查时代又有何经济建树?别的看不到,倒是在国土上留下了五十万个钢筋混凝土的大地堡,它们始建于与中共结盟时期,六十年代初,霍查与苏共闹翻,有了北京这个铁杆盟友后,阿国即退出"华沙条约",于是大兴土木,备战备荒,其开支自然可在北京"实报实销"。这些散布于谷地与山梁的大碉堡,都是高标准的,四围厚三十厘米,顶部更厚实,足以应付重磅炸弹。其高规格还在于每个地堡内部方圆五平方米,高度更达两米半,比起今日中国大批建造的廉价公寓的天花板高度还要舒展得多。至荒诞者,六、七十年代之交,阿尔巴尼亚的人丁不会逾越两百五十万之数,亦即每五个人头就拥有一座碉堡,霍查的"军事思想"也实在太夸张了。

  如今这些碉堡被遗弃于荒莽之中,建构在群峰之巅的,尚有山鹰占堡为巢,有助于"国鸟"的生息繁衍,其它都将渐次湮灭了。

  往事如烟,不堪提起,更不堪拿来逐一对照,想想吾国的大三线与小三线建设、备战备荒为人民,城镇居民家家橇开地板挖"防空洞"......不亦如是?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自【凯迪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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