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那张大菜台平时看去不大,可要是用来吃饭那桌子就显得特别大,好象英美联邦,再怎么套近乎也隔着大西洋。烛光大餐的基本套式每次都是一样的,除了带血的牛排,还有一盘色彩缤纷的生菜和一大碗稀里糊涂的土豆泥。主客六人各自入座长桌的时候,把桌上那两支蜡烛差一点弄灭。
把蜡吹灭算了。王太太看着垂死挣扎的蜡烛。
怎么好吹灭么,天马上就黑了呀。王先生翻着厚嘴唇故意提醒她要省电。
王先生啊,您到底是在澳门从小吃葡国鸡长大的,连一顿普通的晚餐都弄得那么有情调。淑芳用一种赞赏的眼光看着那两根蜡烛对王先生说。
对对对!有情调!那对父子也齐声应和着。
你们太客气啦,我们澳门那种小门小户哪里好跟北京的四合院王爷府比气派噢!
王先生,您总是那么谦虚。淑芳丈夫说着把椅子往王先生那边靠了靠。
对对对!你太谦虚啦!那对父子再次应和着。
王先生亲密无间地拍拍淑芳丈夫的肩头,然后对着那父子俩似笑非笑地点了点下巴。凭着他那种点下巴的方式,淑芳看出他只是不好意思不点罢了。
一种类似黄酒味的英国雪犁酒,在王先生那两对从澳门带来的南瓜酒盅里已经用滚水烫暖了,王先生以主人翁的姿态哈哈笑着,连说请请请!然后起身端起那盘牛排,亲自动手到每个人旁边将肉分到他们的盘里。并且殷勤地问客人要几块。年轻人红着脸没好意思要第二块。而他的父亲明明一开始就想要两块,可他偏要装出一副盛意难却的样子说,好吧,那就吃两块!分到王太太时,王先生朝她看了一眼。接着,王先生回到他的位子上不慌不忙拿起了刀叉。
其实中国人无论吃葡国鸡也好,住四合院也罢,归根结底还是中国人,嘴里嚼着牛排,舌头上舔出的仍然是酱油味。就像他们喝洋酒也是要喝烫过的,带黄酒味的洋酒。
从前我们澳门有家梁记,哎呀,那个沙爹牛肉炒得才叫作到口就化哦。王先生说完学着淑芳丈夫的样也把椅子往他那边拉了拉。
去年我回北京,我们家附近开了家香港楼,虾饺特棒。听说大师傅就是从广东请来的。您猜我一气吃了几个?整整这个数。那才叫过瘾呢!淑芳丈夫伸出五根手指,连着翻了几翻。没等别人看清,就放下手再次把椅子往王先生那边靠了靠。
淑芳不知道她丈夫什么时候和王先生攀上了同乡,她见两个男人说着家乡菜,一个澳门腔,一个京片子,南腔北调,画饼充饥,也算过了过乡瘾,心里不禁暗自好笑起来。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几乎每说一句话,就要把各自的椅子往对方身边拉一拉。后来,等到酒过了三巡,淑芳见她丈夫和王先生的椅子已经差不多靠在一起了。两个男人的身体都是软绵绵的,伸在桌子底下的腿也都不大对劲了。淑芳丈夫的两条腿岔成了一个大八字,身体向前冲着,仿佛骑在一头驴背上。王先生的腿也是岔开的,只是他的身体没像淑芳丈夫那么朝前冲,而是向后四仰八叉地靠在椅背上。两根闪烁的烛光照着两个男人醉眼朦胧一冲一仰的姿势,同时也照着王先生光光的下巴,那下巴上的嘴巴正无边无际地向耳朵两侧咧去,仿佛在开假牙展销会。淑芳实在忍不住了,哈哈笑了声,赶紧又把笑声转换成了咳嗽声,为了掩饰,她还喝了口冰茶,然后把头转向坐在她身边那个男人。那位病恹恹的男人正憋着一肚子的话没处说。当他得知淑芳也不外出做事后,便对淑芳说,我儿子一天到晚上课,你能给我介绍几个朋友吗?要是有这种请牛排大餐的就更好了。来美十年淑芳见过不少上人家蹭饭吃的人。我才不当傻瓜呢!淑芳心里说着故意仰着脸,伸长了她那段高不可攀的颈项,很优雅地放下刀叉,用眼角光扫了眼坐在餐桌另一端的王太太。王太太今天异常沉默。
淑芳记得上次烛光大餐上王先生炒过一盘所谓的星洲米粉,就是那种餐馆里常见的加有叉烧,豆芽和虾仁的炒粉。那次王太太把牛排放在一边只吃米粉。可这次,吃饭前她听见王先生对王太太说要节省开支把米粉免掉了。淑芳知道王太太生来对大蒜过敏,她尝了尝生菜和土豆泥,果然都有蒜味。看来剩给她可以吃的就只有那块焦红焦红的牛排了。可是吃牛排让王太太感到恐惧。比方那把刀,她不用力是切不动的,可要是用力呢,又好象随时都可能割破她的手指。叉也不好用,常常连肉的表面都叉不进。那套王先生从澳门带来的银制刀叉,都刻着丹麦皇室标志那么高贵的图案,每用一次王先生都要说上一遍,科威特亲王用过的!如此一套贵重的刀叉到了王太太的手中却变成了一对棒槌,挥来挥去让她很费力,总怪王先生把牛排烤老了。
怎么我这块那么老?
不会吧,都是在一个火上烤出来的么。王先生用叉子挑起一小块肉举到王太太眼前又说,你看,我这块不是和你的一样,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