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戴敏和土匪头对山歌
这里的苗、布依少数民族把自己称作“土家人”,把汉人称作“客家人”。张云长自认为他和当地的土家人绝对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土家人把他也当成了自己人。他经常参加土家人大手大脚的婚嫁酒席、月米酒;在土家人三月三、六月六、九月九的花坡上和土家姑娘对歌;搂抱中情中意的妇女和姑娘!他随心所欲地放纵,却始终不许也是土家人的戴敏出现在这样的场合里。
张云长没有把戴敏当人看待,和这里的男人并不看重自己的女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尽管女人也同样是人。在这些男人的眼中,她们不应有七情六欲。张云长和潘家母女的事,第三天下午戴敏就晓得了。潘家女人去给女儿抓草药路过张家门口时,亲口向戴敏诉说的。潘家女人当着她,骂张云长缺德!戴敏那天也朝睡在家里的男人吐了巴口水,唾骂:
“太缺德!实在太缺德!”
那天,张云长睡到日头偏西才起来。他又哼起“阿哥钻进阿妹的被窝”,戴敏急忙跑去用铜盆给他打好了洗脸水,把蒸熟的腊肉和饭菜给放在桌子上。于是,她就乖乖地坐到了门边纳鞋底。
张云长边吃边对她说:“这些日子土匪凶得很,你给老子要时常关紧大朝门。”
戴敏实在忍不住了,这些年他大半年才会动她-次,可……他连潘家女人这样的蔫巴菜也去动!她甩出一句:“要是人都把大朝门关得紧紧的,你和来福咋进得去?”她第一次谴责张云长:“你真是太缺德,太缺德了!连个细秧瓜儿你也不放过!”
张云长明白戴敏碰上了潘家女人,乜了她一眼道:“我可是拿钱拿粮换得玩的。红萝卜拨了眼眼在,有哪样稀奇不得了的?!”
戴敏突然感到万分的委屈,难道自己还比不上潘家女人?她反抗道:“萝卜拨了眼眼在,那你还要我……关紧大门做哪样?”
张云长被这话撑得一跃而起,提起一条小木凳朝戴敏砸去,戴敏急忙闪开,他愤怒地又扑上来……戴敏此时再不逃走,非讨挨不可。她急忙丢了手中的鞋底,顺手扯了个背兜,准备出去躲一阵才回来。不想她刚到大朝门前,那来福也想同她去,一下跳到她的胸前,戴敏一下子又来了气,就猛地踹了来福一脚。来福一声叫唤,跳到一边去了。
身后传来张云长恶狠狠的骂声:“你这坐家的母狗,给老子顶起嘴来了!”
戴敏背着背兜,茫然地向山村僻静的小道上跑去……泪水莫名其妙地涌了出来,她又怕碰上寨里人,怕人笑话她又被男人擂了,她不得不钻进路边的树林,跌跌撞撞地在树林里小跑了好一段路,觉得她的哭声寨里人肯定听不到了,方才一下子扑到浓密的树荫下,放声地恸哭起来……
女人也是人,更何况此时的戴敏己经步入了中年。她也有着强烈的需要!但是,每当张云长难得回家一次,她都张罗张忠张勇早早地睡觉去。她光溜溜地一个人躺在床上,企盼着张云长能抚摸她,能给她-点儿亲热……可她的男人竟然连手指也不愿碰她一碰……这还是女人的日子么?!想当初,她是真正的美女,是土家青年热烈追逐的对象。如今,她也自信风韵犹存,可她那肾旺得不得了的男人,一点也不将她放在心上!
……在这寂静的山林里,戴敏像是在唱山歌般地数落着自已的不幸,她究竟数落了些啥,这声音传了好远,她一点也不清楚……她似乎觉得,伴随着她的哭诉,她听见有悠悠的山歌声随着山风轻轻地飘来,至于这飘来的山歌从哪里来的,伴随着她唱了多久,戴敏真的不知道。
戴敏真的听到有男人在唱山歌,她停止了哭诉,也慢慢地清醒了。这里是四村八寨的花坡。是三月三、六月六、九月九,山里山外的土家情人们唱情歌幽会的地方。今天不是三月三,也不是六月六,九月九……可是,随风飘来的歌却是真的,它又唱起了……戴敏急忙停止抽泣,从悠悠的山风中捕捉到了那飘来的山歌:
妹妹哭得好伤心,
到头得个负心人;
遇上仙女我第一回,
莫嫌哥哥乱递情。
这山歌听上去很蹩脚,分明不是土家男人唱的!戴敏翻身起来,在林中四处仔细地寻找着这蹩脚的唱歌人……这时,寂静的林中只有啁啾的小鸟,只有悠悠的山风,哪来的人影!
戴敏快快畅畅地数落了好些时候,窝在心中的怨恨和刨烦这阵也消失多了,觉得这阵清爽多了好受多了。刚才在飘来的歌声中,她听见一个男人夸她是仙女,她越想愈好笑,索性大笑了起来……反正是自哄自,她放开喉咙,唱出了她藏在心底里好久好闷的山歌:
不是妹妹夸海口:
黄花时节美名留:
如今三十花季过,
不胜天仙胜女流!
谁知歌声一停,从戴敏来时经过的、一丈开外的一根大杨梅树上,“嗖”地窜下一个黧黑匀称的汉子。这汉子两眼闪耀着光芒,目光炯炯地直视着戴敏,向着她走去……
“土匪!”戴敏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来福竟从天而降!它狂怒地一下子扑到了那人的面前,只见那人跃身腾起,若灵猴般地敏捷地翻身上树,从腰间拨出手枪来,挥手欲打呲牙咧嘴的来福!
戴敏一点不惧怕这人,真的连一丝的惧怕也没有!她这时只为来福的狗命担心。她急忙向来福扑去,抱住它,抬头朝着树上用枪指着来福的土匪说道:
“莫!莫!求你莫打……我家的狼狗!”
那土匪就立即收了枪,对她说道:“看你面上,饶这狗一命。你叫啥名字?哪个寨子的?又是哪个人家的女人?”
戴敏羞得埋下头,急忙唤了来福,一路小跑,她害怕土匪,更害怕与土匪有一丝一线的牵连。因为,在女人特有的审时度势中,她早就觉察到了新生政权的危险性与残酷性!
戴敏跑不多远,就听见这个土匪在身后对着她喊:“我会找到你的,你不要以为我找不到你!”
戴敏害怕和土匪有染。在这几个月里,兵匪们隔三岔五地聚众攻打县城,每次都被赶来支援的解放军撵跑,双方你追我扑地杀红了眼!几天前戴敏就亲眼看到,解放军抓到了十几个攻打县政府的兵匪和本地农民,第二天,就在青岩的大坝子开了斗争土匪的宣判大会。斗争会结束后,在这些人的头上都戴上一顶写着“地主”、“土匪”的尖帽子,用一根长绳像拴蚂蚱一样地拴成一串,在镇里游斗后又押着在村里游斗……这些人看上去又饥又渴,一个个饿得有气无力,他们一边走一边喊:“饿死人哪,给点吃的吧!官家不杀饿死鬼,做做好事吧,给点水喝吧……干死人罗,饿死人罗!”
有些大胆的与地主和土匪有关系的亲戚,硬是不听邪,也不管解放军和民兵的劝告,硬是往土匪堆里扔了几个猪耳粑、黄粑、棕粑……这些饿极了的土匪便不顾一切地扑倒下地,争抢着这些吃食……解放军和民兵用枪托和棍棒无情地敲打着他们。有的兵匪和地主头上血流如注,还是拼命地咽下了那一口食物……
那些扔食物的“捣乱分子”,被民兵揪住了,不分青红皂白地也被捆了起来,随着兵匪们一起游斗。末了,这些人被押到小河边,戴敏和许许多多赶去看枪毙人的农民,就站在四周的山坡上,看着这群地主和兵匪被赶进了执刑地……
这时,正是刺藜花开的季节,河边的草丛中开放着星星点点的黄花,刚插下秧子的水田里,禾苗还蔫巴巴地东倒西歪地倒在田里。许多土家小伙子为了凑近些看解放军枪毙人,穿着草鞋踏进了田里,不料佃农抓起石块向他们砸去:
“踩你妈的X,在田里找你妈的衣包么?”
解放军战士大多都是农村来的,也跟着吆喝:“不许破坏群众的庄稼!”土家的小伙可不是好惹的,朝着山坡吼道:“狗日的小腊狗赵三妹,王幺公都遭敲砂罐了,你还护他的田干哪样?还砸,砸你爹的干球!”
赵三妹是有名的尖嘴嘴,骂起人来尖酸利辣,她骂道:“王幺公被敲砂罐了,他就没有婆娘和娃娃崽崽了么?捱到箩筐底,你会给老娘扯几根卵毛去交租?你这蔫卵!”
转眼之间,每个地主和土匪的身后都站着端着步枪、上了刺刀的解放军战士。这些地主和土匪被强迫着一溜溜地跪下,有几个土匪桀骜得很,拳打脚踢硬是不跪;但是,当刺刀的刀尖抵着他的腿窝往下抵时,也不得不跪下了。瞬间,一阵笛声吹响,一把把步枪差不多抵到了这些人的后脑勺,一阵的枪声,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猛地颤了一下,就命归黄泉去了。
那几个陪杀场的“捣乱分子”,待枪声停歇一阵后,才吓得半死地站起身来。他们身边尽是流淌着鲜血的尸体,有的土匪是被开花弹打的,连脑浆都迸了出来……他们被人松了绑,对他们教育了几句,放走了他们。只有一人还在傻里傻气地跪着,别人好不容易才拉他站了起来。他傻傻地看了看天,又傻傻地拨了些青草,摸了摸头,又伸展一会手脚,这才相信自己依然活着。他高兴得突然狂笑起来,在花簇刺蓬中大声嘶叫--这个人就从此便真正地疯了!
--现在,戴敏遇上了这个土匪,尽管心里并没有多大的惧怕,但她还是认为:连丢粑粑给兵匪、地主吃也要被拉去陪杀场,和土匪勾扯……不贴命才有鬼叫!
可是……这个土匪总又不能从戴敏的心里消除,他匀称的身材,那善与恶掺半的面容,那闪耀着光芒的炯炯的双眼,那敏捷的身手……都一直缠绕着戴敏的思绪。过去,寨里人谈虎色变的土匪,今天戴敏倒觉得他一点不可怕!这究竟是他在山歌里对她的夸赞呢,还是那双闪耀着野性的眼晴?是他在意她,说一定要找到她呢,还是……在她的乞求下,他没有伤害来福?
戴敏回到家门的那刻起,就一直在问自己,他真的会来找上门来吗?若是找上家门来,张云长那醋坛子不把她撕成八大块才怪!好在回家后张云长的火气消了,没有骂她,也没有打她。她一个人躲在灶房里,心里老是想着那土匪,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