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知识分子

秋风起深壑,秋叶舞商弦。 我在山头坐,静观秋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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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by周国平)


我不认为知识分子应该脱离社会实践,但是,我觉得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中,精英或想当精英的人太多,而智者太少了。我所说的智者是指那样一种知识分子,他们与时代潮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不看重事功,而是始终不渝地思考着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问题,关注着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他们在寂寞中守护圣杯,使之不被汹涌的世俗潮流淹没。我相信,这样的人的存在本身就会对社会进程发生有益的制衡作用。智者是不会有失落感的。领袖无民众不成其领袖,导师无弟子不成其导师,可是,对于智者来说,只要他守护着人类最基本的精神价值,即使天下无一人听他,他仍然是一个智者。

中国知识分子对社会政治进程往往有强烈的使命感和参与意识,以拯救天下为己任,这大约是来自集学与仕于一身的儒家传统吧。然而,依我之见,至少一部分知识分子不妨超脱些,和社会进程保持一定距离,以便在历史意识和人生智慧的开阔视野中看社会进程。也就是说,首先要自救,在躁动中保持静观沉思,在芸芸众生中做智者(而不是导师或领袖),守护好人类和人生的那些永恒的基本价值。这样的人的存在本身就会对社会进程发生制约作用,至少会对人类的精神走向发生良好的影响。在这个意义上,自救就是救世,独善其身收到了兼善天下的效果。即使收不到也无憾,因为对于智者来说,独善乃出自性之必然,是非如此做不可的。

从前的精英在创造,在生活,人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今天的精英却只是无休止地咀嚼着从前的精英所留下的东西,名之曰文化讨论,并且人人都以能够在这讨论中插上几句话而自豪。

有一些自命“精英”的知识分子,他们想做思想领袖,可是当今的社会风气的确是越来越重实利,没有人认他们的账了。同时,比起那些发了财的人,他们又显得比较穷。这使他们感到很不平衡,于是聚而发牢骚说:人文精神失落了。其实,失落的不过是名和利罢了,精神怎么会失落呢?比方说,你在海边看日出,面对喷薄而出的旭日和绚丽变幻的霞光,你内心充满惊奇、感动和喜悦的情感,这本身便是一种精神生活了。然而,按照他们的逻辑,如果人们没有因此而赞颂你是一个欣赏日出之美的专家,或者没有因此而给你发一笔奖金,你的精神就失落了。对这种逻辑实在没有什么好讨论的。

中国知识分子始终在出处之间徘徊,身在书斋,心系庙堂。想当年,多少书生慷慨投身政治风云,到头来又乖乖地回到书斋,专心地做学问或潇洒地玩学问了。我们恐怕连这点安慰也没有,商潮滚滚而来,一旦失意,冷板凳也有坐不下去之势。什么时候我们才真正具备现代民主社会公民的从容,无需愤激于政局又消沉于书斋,政治不再是关注的中心,学术也不再是一种逃避,从政和治学都成为具有独立人格的公民的自由选择呢?

终极关怀说到底是个人灵魂中的事情,不应当受社会场景和角色的变化所左右。因这种变化而嗒然若丧,正表明所关怀的不是终极之物,而是某种切近的、实际的东西。我并不否认一个有终极关怀的人同时也可以或者应该关心社会的进程,但他关心的方式完全不同于以社会核心人物自命的精英们。毋宁说,某种边缘地位乃是他的自觉选择,与社会潮流保持相当距离是终极关怀的前提和必然结果。毫无疑问,他所关怀的那些终极性的精神价值不仅仅属于他个人,而是真正具有人类性和普遍性的,关系到人类社会的根本走向。但是,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要求人文知识分子担当起救世的责任。终极关怀的意义取决于所关怀的那些价值本身,而不是它们在社会上实现的程度。事实上它们永远不可能在社会上实现,否则就不成其为终极价值了。然而,一个人若能像苏格拉底那样守护着它们,批评社会上背离它们的倾向,他就代表了人类精神的一种高度,为社会提供了一种清醒的声音。如果一定要说人文知识分子的特殊使命,我认为苏格拉底就是最好的榜样。

曾经有一个时代,那时的作家、学者中出现了一批各具特色的人物,他们每个人都经历了某种独特的精神历程,因而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在他们的一生中,对世界、人生、社会的观点也许会发生重大的变化,不论这些变化的促因是什么,都同时是他们灵魂深处的变化。我们尽可以对这些变化评头论足,但我们不得不承认,由这些变化组成的他们的精神历程在我们眼前无不呈现为一种独特的精神景观,闪耀着个性的光华。可是,今日的精英们却只是在无休止地咀嚼从前的精英留下的东西,名之曰文化讨论,并且人人都以能够在这讨论中插上几句话而自豪。他们也在不断改变着观点,例如昨天鼓吹革命,今天讴歌保守,昨天崇洋,今天尊儒,但是这些变化与他们的灵魂无关,我们从中看不到精神历程,只能看到时尚的投影。他们或随波逐流,或标新立异,而标新立异也无非是随波逐流的夸张形式罢了。把他
们先后鼓吹过的观点搜集到一起,我们只能得到一堆意见的碎片,用它们是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个性的。

Wiserman 发表评论于
回复山菊花的评论:
1) 谢谢回复.很完善.
2) 引:"...觉得智叟跟周描述的人还是有相当的距离..."
===
哈哈! 再谢谢妳抬举了,我以独特创作方式来解读妳的话,就是:我这个智叟已经超出周描述的人有相当的距离了.那我必须继续自我突破,止于至善.
我相信,这个解释最合理了.嘻嘻.
3) 再引韩愈的话: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4) 我奇怪? 为何女生不可不读周国平? 是因为他的散文?
山菊花 发表评论于
惭愧啊~~~王小波倒是读过几本,这周先生的大作却是一直无缘拜读:)

另外,俺觉得智叟跟周描述的人还是有相当的距离:)
山菊花 发表评论于
谢谢智叟!

周国平偶也不识何方神圣~~~不过现在不是有网嘛,咱放狗一搜,这就出来啦:

周国平,中国学者、作家,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在尼采研究方面颇有建树。但他成名则因为他的散文,在中国大学里曾经有这样的说法:男生不可不读王小波,女生不可不读周国平。

* 1945年7月25日生于上海
* 1950年 上海市紫金小学
* 1956年 上海市成都中学读初中
* 1959年 上海市上海中学读高中
* 1962年 北京大学哲学系学习
* 1968年 从北京大学毕业,到湖南农场劳动一年半,然后分配到广西资源县工作
* 1978年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哲学系,先后获哲学硕士、博士学位
* 1981年 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毕业,进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院工作至今


主要著作

[编辑] 学术著作

* 《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
* 《尼采与形而上学》

[编辑] 散文集

* 《守望的距离》
* 《各自的朝圣路》
* 《安静》
* 《人与永恒》
* 《最合宜的位置》
* 《灵魂只能独行》
* 《思想的星空》

[编辑] 诗集

* 《忧伤的情欲》

[编辑] 纪实作品

* 《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 《南极无新闻:乔治王岛手记》
* 《岁月与性情:我的心灵自传》

Wiserman 发表评论于
我加了标题,读起来会容易点.OK?

1] 知识分子中的智者
我不认为知识分子应该脱离社会实践,但是,我觉得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中,精英或想当精英的人太多,
而智者太少了。我所说的智者是指那样一种知识分子,他们与时代潮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不看重事功,
而是始终不渝地思考着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问题,关注着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他们在寂寞中守护圣杯,
使之不被汹涌的世俗潮流淹没。我相信,这样的人的存在本身就会对社会进程发生有益的制衡作用。智者是
不会有失落感的。领袖无民众不成其领袖,导师无弟子不成其导师,可是,对于智者来说,只要他守护着人类
最基本的精神价值,即使天下无一人听他,他仍然是一个智者。

2] 中国知识分子的合理走向
中国知识分子对社会政治进程往往有强烈的使命感和参与意识,以拯救天下为己任,这大约是来自
集学与仕于一身的儒家传统吧。然而,依我之见,至少一部分知识分子不妨超脱些,和社会进程保持一定距离,
以便在历史意识和人生智慧的开阔视野中看社会进程。也就是说,首先要自救,在躁动中保持静观沉思,
在芸芸众生中做智者(而不是导师或领袖),守护好人类和人生的那些永恒的基本价值。这样的人的存在本身
就会对社会进程发生制约作用,至少会对人类的精神走向发生良好的影响。在这个意义上,自救就是救世,
独善其身收到了兼善天下的效果。即使收不到也无憾,因为对于智者来说,独善乃出自性之必然,是非
如此做不可的。

3] “精英”们的失落和徘徊
有一些自命“精英”的知识分子,他们想做思想领袖,可是当今的社会风气的确是越来越重实利,没有人认
他们的账了。同时,比起那些发了财的人,他们又显得比较穷。这使他们感到很不平衡,于是聚而发牢骚说:
人文精神失落了。其实,失落的不过是名和利罢了,精神怎么会失落呢?比方说,你在海边看日出,面对
喷薄而出的旭日和绚丽变幻的霞光,你内心充满惊奇、感动和喜悦的情感,这本身便是一种精神生活了。
然而,按照他们的逻辑,如果人们没有因此而赞颂你是一个欣赏日出之美的专家,或者没有因此而给你发
一笔奖金,你的精神就失落了。对这种逻辑实在没有什么好讨论的。

中国知识分子始终在出处之间徘徊,身在书斋,心系庙堂。想当年,多少书生慷慨投身政治风云,到头来又
乖乖地回到书斋,专心地做学问或潇洒地玩学问了。我们恐怕连这点安慰也没有,商潮滚滚而来,一旦失意,
冷板凳也有坐不下去之势。什么时候我们才真正具备现代民主社会公民的从容,无需愤激于政局又消沉于书斋,
政治不再是关注的中心,学术也不再是一种逃避,从政和治学都成为具有独立人格的公民的自由选择呢?

4]知识分子的特殊使命
终极关怀说到底是个人灵魂中的事情,不应当受社会场景和角色的变化所左右。因这种变化而嗒然若丧,正表明
所关怀的不是终极之物,而是某种切近的、实际的东西。我并不否认一个有终极关怀的人同时也可以或者应该
关心社会的进程,但他关心的方式完全不同于以社会核心人物自命的精英们。毋宁说,某种边缘地位乃是他的
自觉选择,与社会潮流保持相当距离是终极关怀的前提和必然结果。毫无疑问,他所关怀的那些终极性的精神
价值不仅仅属于他个人,而是真正具有人类性和普遍性的,关系到人类社会的根本走向。但是,不能由此得出
结论,要求人文知识分子担当起救世的责任。终极关怀的意义取决于所关怀的那些价值本身,而不是它们在
社会上实现的程度。事实上它们永远不可能在社会上实现,否则就不成其为终极价值了。然而,一个人若能像
苏格拉底那样守护着它们,批评社会上背离它们的倾向,他就代表了人类精神的一种高度,为社会提供了一种
清醒的声音。如果一定要说人文知识分子的特殊使命,我认为苏格拉底就是最好的榜样。

5] 完整的独特创造
曾经有一个时代,那时的作家、学者中出现了一批各具特色的人物,他们每个人都经历了某种独特的精神历程,
是在创造,是在生活,因而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在他们的一生中,对世界、人生、社会的观点也许会发生重大的
变化,不论这些变化的促因是什么,都同时是他们灵魂深处的变化。我们尽可以对这些变化评头论足,但我们
不得不承认,由这些变化组成的他们的精神历程在我们眼前无不呈现为一种独特的精神景观,闪耀着个性的
光华。可是,今日的精英们却只是在无休止地咀嚼从前的精英留下的东西,名之曰文化讨论,并且人人都以能够
在这讨论中插上几句话而自豪。他们也在不断改变着观点,例如昨天鼓吹革命,今天讴歌保守,昨天崇洋,今天
尊儒,但是这些变化与他们的灵魂无关,我们从中看不到精神历程,只能看到时尚的投影。他们或随波逐流,
或标新立异,而标新立异也无非是随波逐流的夸张形式罢了。把他们先后鼓吹过的观点搜集到一起,我们只能
得到一堆意见的碎片,用它们是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个性的。
Wiserman 发表评论于
引:...智者是指那样一种知识分子,他们与时代潮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不看重事功,而是始终不渝地思考着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问题,关注着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他们在寂寞中守护圣杯,使之不被汹涌的世俗潮流淹没。我相信,这样的人的存在本身就会对社会进程发生有益的制衡作用。智者是不会有失落感的。领袖无民众不成其领袖,导师无弟子不成其导师,可是,对于智者来说,只要他守护着人类最基本的精神价值,即使天下无一人听他,他仍然是一个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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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 阿花,
周国平好像在描述我呀!
抱歉,我孤陋寡闻,请问:周国平是何方神圣?
Wiserman 发表评论于
是一篇值得讨论的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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