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哈克拉尼西亚’营地
‘中土’公司是从一家东德公司手中分包到这条在修铁路线上的电缆工程的,即挖电缆沟,铺设电缆。我当时被分配在这条在建铁路线中间的‘哈克拉尼西亚’营地,现在应该是‘哈克拉尼西亚车站’了,具体地点是在拉马迪西边靠近哈迪萨市(事实上是个镇)。所谓的营地,事实上是德国雇主安排的几个集装箱,随时可以因工作地
点的需要拉来拉去,因此是流动的。当时营地中方经理,翻译,会计(兼食堂司务长
),医生等所谓的干部,住小集装箱,二人一箱;工人则住几十人的大集装箱,里面
都有窗式空调,但是都没有厕所,厕所在外面另外一种专门的集装箱里。德国人还
是讲文明,对中国劳工居住的集装箱常常要进行卫生检查,太脏了要罚中方经理,
所以卫生条件还可以。
由于我们的工头是东德人,主要起用德语翻译,我这个英语翻译主要是用来对外联
络,因为英语是国际通用语言。当时的伊拉克由于有的是石油美元,工程承包业非
常热闹,大概有十三家各个国家的公司在那里分包工程,互相的竞争也非常剧烈,
各种手段可说无所不用。如南朝鲜的HONDAI公司就公开提出要我把东德公司的工程
流程图用微型照相机拍摄下来,代价是给我一百美元。我当然没有这样做。但由此
可以体会到国际工程承包业的竞争。
到营地不久我就接受了一个"外事任务", 叫我到伊拉克的监狱里去看望一个中国犯人。因为伊拉克警方通知我们有一个中国人在巴格达被捕,由于是属于我们营地的中国工人,已经被押送到我们营地附近的哈迪萨(市)监狱,叫我们中方立即去探
望处理。我对这样的任何极有兴趣。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伊拉克的监狱是什么样子;
这个监狱事实上是在哈迪萨市警察局里面,有点像中国的派出所,里面一个穿深色
制服的警官在喝咖啡,墙上挂着冲锋枪;得知我来的目的,我立即被引入后面的监
狱。这种监狱在中国只能算是个临时拘留所,除了铁栏杆,里面的水泥地光光亮亮,
其它一无所有。一个个牢房用铁栏杆隔开,因此一目了然。有几个犯人背对外面,
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让人怀疑是死是活。但是我所探望的这个中国工人,欲站在他那
间小牢房的铁栅栏后面,老远就给我打招呼,很亲热的样子;在这种环境下,看到
自己的中国同胞关在这样一个伊拉克的监狱里,我不禁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这个工人我好像见过,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年轻人,是个货车司机(后来我才渐渐了
解到当时不少出国的人都是‘关系户’,像这个人就不是专业货车司机的长相)。我
从他的嘴里才了解到事情的经过:他是营地德国雇主派到伊拉克北部的莫苏尔去拉什
么建筑材料的,经过巴格达时本应该从旁边的环城高速公路绕回营地,但是他想到
这个巴格达大城市去看一看,所以从高速公路转入市区,那知这一看就看出事儿来
了。不知在巴格达市区的那一地段,他正好碰上萨达姆的总统车队经过。在伊拉克,
这样的总统车队绝非一般而言 ,在前面二三百米就有警车开道,凡是车辆行人,都
要停驶,靠边回避。这个司机根本没有这样的经验,他说:"我也停了",但看看没有
什么,就继续往前开去,以致当他被发现时,已经离总统车队只有十几米的距离了
!总统卫队大惊失色,如临大敌似的蜂拥而上,向他的货车包围过来,很快就扑上去
把他拉下车,还没有让他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结结实实的制服在地上。后来
伊拉克警方虽然查清他是个不懂事的无名小卒,一个中国劳工,但由于惊动总统
‘圣驾’,伊拉克政府勒令他在三日之内必须离境。我去探望,事实上是问他还有
什么事情需要交代或者需要营地去办的,因为他本人已经失去人身自由。他在我探
望以后的第二天即被伊拉克警方直接送上飞往北京的飞机,遣送回国。直到现在我都
对这位老弟的遭遇深表同情,其实他何罪之有?只是运气不好,碰上这么一件倒霉事
情罢了。现在如果听到轮到萨达姆倒霉了,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看到过后来萨达姆被美军从地洞里拖出来最后被处绞刑的照片,感到作为一个独裁者其实也很可怜,一天到晚自己也生活在恐怖之中。而且萨达姆这样的结局也太
丢脸;一个人的英雄本色并不是只看他得意之时,更应该看他背时之处;从这点来
说,我倒是赞赏希特勒,林彪这样的结局。
作为营地的英语翻译事情不多,因为重要的文件标书等文案翻译工作都有总部的翻译在进行,这种好差使那能轮到我,因此我最后只能上工地去当工地翻译。东德作
为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国家,英语是不普及的,因此工人,工头都不会讲英
语,只有工程师赫斯懂,大概像中国一样,工程师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因此我的工
作事实上是跟着这个工程师向中方施工人员转达他的意见;德国人做事非常认真,
加上我们是从他们这里分包过来,工分卡由赫斯签发,所以总是对我们中国工人颇
有挑剔。当时中国工人刚刚经过文化大革命,又吃惯了大锅饭,心理只想着到国外
去‘捞大件’,对于到外国打工的艰苦作业没有思想准备;总之,人员思想,素质
都跟不上,我就被夹在中间做难人。赫斯住在总部卡依姆,每天要开车近二小时才赶
到营地的工地来上班。他一到,我就陪着他到工地向中国工人交代任务,然后他把
我留在工地当"监工",他自己到由集装箱改装的工地办公室去了;快收工时才来检
查施工情况,满意了,他给满分;不满意时,他就要扣工分。这个时候就有中国工
人把气发在我身上,骂我是汉奸翻译官。这使我联想到电影里那个
脸上贴了块烂膏药的矮胖子日本翻译官。需知当时文化大革命刚结束不久,"工人
阶级领导一切"的仍然响彻耳际。
后来我想,这监工不是我的事情,我只是传声筒当翻译,我应该起用工人里的工长。胖胖的姚工长这才笑迷迷的冒了出来说:"张翻译,我看你忙乎了好几天喽!"他到底是工长,知道怎么去管这些工人;完不成时,知道怎么叫我去向赫斯解释;我们二
个可说是"志同道合",我的日子才比较好过起来。每天早晨赫斯一走,我和姚工长
巡视了一圈工地,就没有我的事了。我就找到个荫凉的地方去看德国人留下的杂志,
努力学德语,因为我知道这样与德国人打交道下去,德语非常重要。事实上在我离
开伊拉克时我已经能用德语作简单的翻译。语言这个东西,说起来有许多种,但是
人类所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基本上是一样的。我仔细观察不少中国工人来的时间长
了,与临近工地其它国家的工人,如印度,孟加拉,巴基斯坦,菲律宾等国的劳工互
相都能交流沟通。他们可以通过手势比划以及在地上写阿拉伯数字等方法,来达到以
下的交流:
互相先问有没有结婚,即有没有"Madam"?
漂亮不漂亮?
乳房大不大?
又问有几个孩子?
"有二个?中国不是只能生一个吗?"
"嗨,我结婚早,那是最近几年才执行的政策。"
最后谈到了钱;中国工人这才明白其他外国劳工拿的钱远远多过中国工人,也就是
说外国雇主给的工钱,折算成人民弊实在不少。其他国家的外国劳工干二年回去,
基本上可以退休不干了;但中国工人只是得那么几大件(即彩电,冰箱,收录机)。
这个时候,原来在北京出国时得到六百元人民币出国置装费时都说感谢领导感谢党
的中国工人中就有人发牢骚了;最常说的就是"中土公司剥削工人"
我为了这个问题曾经请教过总部的中方总代表,他是这样解释的:"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工人出国时保留原工作岗位,工龄,国内工资照发给家属,以后还有劳保退
休工资,这与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只管自己是不一样的。"我没有仔细去核算哪一种
对工人的收益更有利,因为再过几年,中国工人大量下岗失业,也没有什么保障。
但这些出国的中国工人无疑已经看到当时的中国人的生活水平与国际上的差距。那个时候的伊拉克正是因石油出口赚取外汇而富得流油的时候。我们在休假日德国雇主安排到巴格达去参观时,看到这个城市已经焕然一新,有许多大型的新颖建筑物,
包括当时号称中东第一的萨达姆国际机场。穿过市中心的底格里斯河上架起了七座
桥梁(而当时具有一千万人口的上海市的黄浦江上连一座桥梁都尚未建造);巴格达
的高速公路已经盘旋高达三层以致中国司机由于不识外文路标而不能开行。使人眼
花缭乱的是,当时国内很少看到的各国新型汽车拥塞街道,而被丢弃的旧车则在市
郊空地排着有几英里长。姚工长对我说,这些旧车如果在中国肯定还可以再开,在
伊拉克就这样丢掉多可惜。中国工人经常到这些‘汽车坟场’里去敲拿废车里的石英
钟。伊拉克当时很有钱,一个第纳儿兑换二个半到三个美元;第纳儿纸币钞票又大
又厚,纸币里镶有银丝。有个附近的伊拉克人经常到我们中国营地食堂来倒残食筒
里的残汤剩饭,不知拿去喂什么牲口;一开始他是骑骆驼来的,后来开摩托车来,
再后来居然开了辆宾士小骄车来!他‘发’得如此之快,可把中国工人看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