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同病相怜,孙茗把何葭当成朋友,经常诉说心事。
她 N 次地问何葭:“你说我该不该跟现在的爸爸妈妈挑明,去找我亲生的爸爸妈妈?”
何葭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西方这没什么,可是我们都是中国人。”
孙茗又问:“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怨恨我爸爸妈妈?”
何葭迟疑片刻,这么宽解她:“他们毕竟养育了你,还供你念了大学。你就当自己跟妹妹是一样的亲生女儿,只不过父母有些偏心小女儿。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不要跟父母较真。他们活一日少一日,等到他们不在的一天,再多的遗憾都无法弥补。”
孙茗在那边还是无法释然:“你不知道,我考上研究生,毕业后在外企做到中层,我妹妹因为被他们宠坏,一直出息不大,混得不好,这个时候我爸妈才对我态度转变,开始对我和颜悦色,总是让我帮我妹妹找个好点的工作——”
何葭微笑着问:“你这么多年这么努力,不就是想引起他们对你的重视吗?现在他们重视你了,你怎么反而不开心?”
孙茗默然。
那个时候何葭的房子已经收尾,装修工人当着何葭的面换了锁,把新钥匙交给她,让她反复检验,确认一切正常,结算一部分工钱;等到何葭搬进去一个月后各项设施使用没有问题再付清全部工程款。
接下来跟何葭联络的一个是个中年妇女,自称五十多岁,何葭看着她象是六十岁左右的样子。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操劳的痕迹,可是她的衣着打扮看上去并不是穷困潦倒的人家。
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颈间露出的翡翠挂件的项链显示着她现在的某种身份。
何葭跟她约在新房内见面,请她描述当年包裹女儿的襁褓的花样和颜色,以及女儿的出生年月日。
因为篇幅的关系,何葭最后没有登出那两张照片。
出生年月跟何葭的生日不符,当何葭拿出当年的襁褓的时候,那女人摇头说不是这个。
何葭怀疑地问:“你把女儿放在哪里都记不得了吗?”
那个女人羞惭地说:“我是外地人,对那一带并不了解。我表姐在虹口医院做临时工,求了医生走了后门帮我接生下来。生下孩子后我跟表姐抱着孩子在附近转悠,看看似乎有个避风的地方,那户人家还象个样子,就把孩子放在那里了。上海那么大,弄堂房子大同小异,实在是不记得到底放在哪里。”
何葭直视着她的眼睛问:“为什么要把孩子丢掉?为了生个儿子?家里孩子多养不起?”
那个女人更加抬不起头,过了一会儿,眼泪流下来,啜泣着说:“那个时候我还没结婚,在上海干临时工,一个姑娘家,没有住处,带着个孩子,哪里还能抬起头做人?回老家,更会被乡亲们戳脊梁骨,让娘家人也跟着抬不起头来。”
未婚先孕!那个年代,何葭没有经历过,可是那个年代的小说她读过,知道一个女孩发生这样的事情,基本上是死路一条。
为了活下去,只有抛弃亲骨肉。所以当年弗莱德说,也许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个女人后来嫁给了在上海做临时工的同乡。改革开放后,她跟丈夫一起在上海和家乡之间贩运货物,吃尽辛苦,终于赚得第一桶金,而后又在上海郊区开了厂,发了财,过上富足的生活。
现在她衣食无忧,丈夫偶尔在外面寻欢作乐,逢场作戏也好,温饱思淫欲也好,只要不危及家庭,她都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当年她的那段“不清白”的历史,丈夫一直耿耿于怀,她就当还债。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丢弃亲生骨肉的深深的罪恶感时时爬上心头。她现在有条件了,想把女儿认回来,补偿给她最好的生活。
临别的时候她忐忑地问何葭:“你恨不恨你的亲生爹娘?”
何葭摇头:“我感谢他们给我生命,让我来这个世界上走一遭。”
那女人听了这话,像是得到安慰,表情放松许多。
那几日何葭在新房子里打扫,经常走神,常常跪在地上擦地板,突然停住,眼前浮现出那个沧桑妇人饱经风霜的脸,粗糙的双手,和手指上碧绿的翡翠金戒。
她的亲生母亲会是什么样的人?会是这样的人吗?她真的不恨他们吗?如果不恨,她为什么会盯着她的眼睛直直地问上去:“为什么要把孩子丢掉?为了生个儿子?家里孩子多养不起?”
她应该还是介意的,就像孙茗介意自己在养父母家受到不同于妹妹的不公平待遇。
星期六张帆过来帮她整理,看着装修一新的房子说:“如果不是新的漆,塑钢门窗,还真以为时光倒流,回到四九年以前。”停了停她又补充,“这种塑钢门窗的样子也像那个时代的白漆的日式木门窗。”
何葭眯着眼睛打量着说:“等收拾好了买一筒黑白胶卷,拍些照片出来看看像不像老电影里的画面。”
张帆笑着说:“哪里用那么麻烦?你就拍成一般的照片,让远征给你用 photoshop 修饰成黑白的即可。他可有情调了,会用这些新潮软件摆弄这些东西。”
说完她留神看何葭。何葭正在给沙发套套子,听了这话身子静止几秒钟,接着又铺。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扔下沙发套子去接听。
“喂——”
“你是谁?”一个带着浓厚上海口音的男人的普通话这样问。
何葭一下子闷住——哪有这么滑稽的事?一个男人打电话给她,还没等她开口问话,先问她是谁!
她不客气地反问:“你是谁?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那边不能置信:“你是女的?”
何葭啼笑皆非,冲着一脸好奇的张帆做了个手势,回击说:“你这人真滑稽——我不是女的难道你是女的?你到底有什么事?”
那个男人似乎是自言自语:“对不起,我是孙茗的老公。我以为——我,我想我搞错了,对不起,请你不要跟孙茗提起。”说着他匆匆收线。
何葭冲张帆耸耸肩,把手机放回桌上,继续给沙发套套子。她越想越好笑,忍不住笑出声。
张帆过来帮她,一边问:“什么事这么好笑?”
何葭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弯,说:“有个朋友最近老跟我电话聊天,估计她老公怀疑她外遇,吃醋了,今天打电话来找我算帐,不料听到我是个女人,很狼狈地跟我说对不起,让我不要告诉那个朋友他打电话找我的事。”
张帆好奇地问:“只听说过老婆查老公岗的,还没听说老公查老婆岗的!你什么时候有这么个朋友?很漂亮吧?”
何葭说:“学历高,漂亮,能赚钱,你说这老公是不是要看紧点?”
张帆更加好奇:“谁啊?我怎么不知道?你的朋友我都认识啊!”
何葭顿了顿,说:“前一阵我在报纸上寻亲,她打电话找我,要跟我聊天——她也是养女。”
张帆恍然大悟,低头不语,过一会儿才问:“有线索没有?”
何葭摇摇头。
张帆又问:“如果找到了,你打算怎么办?你打算认他们吗?你恨不恨他们?如果他们穷困潦倒,你还准备给他们养老吗?如果你有兄弟姐妹生活困难,你打算给他们资助吗?”
这时沙发套已经套好,张帆坐上去,何葭从厨房里拿出洗好的杯子,煮咖啡给她喝。她端出两杯咖啡,一杯递给张帆,一杯自己啜一口,放下说:“我还真没想到这个问题。本来我心里还有点怨恨的,那天来了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不过后来对了襁褓和出生日期,证明她不是我妈——她说她当年未婚先孕,没办法养那个孩子,只好忍痛丢弃在别人的家门口,听了这话,我心里的恨不知怎么,烟消云散了。弗莱德说的对,爱子女是人类的天性,能把亲生的孩子丢弃,肯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张帆说:“说实在的,你父亲当年除了在你和远征这件事上有些私心,在别的方面真的很爱你。”
何葭看看手边茶几上摆着的父亲的照片,眼圈立刻红了,点头说:“我知道。否则我哪里会到他去世才知道真相呢?我刚才提到的那个朋友,她养父母自从有了亲生女儿,对她态度就变了。比起她来,我不知道有多幸运!”
张帆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何葭接着说:“就算我的亲生父母现在是亿万富翁,我仍然是何致远的女儿。”
张帆连忙岔开话题说:“何葭,现在你房子都装修好了,该考虑工作问题了吧?你去我们公司上班如何?”
何葭笑一笑:“你们这个行当我不懂。”
张帆说:“ MBA 是万金油,在哪个行当都一样。如果你不愿意搞业务,那就主管财务好了。”
何葭站起来拆箱子,把一张一张收集好的挂画拿出来挂上,说:“再说吧。”
张帆摇头,起身去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