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工被何葭的哭声惊醒,试试何思远的鼻息,马上打铃叫人。医生护士都来了,宣告何致远死亡,撤走一切仪器。
护工说:“你快打电话叫姑妈来。”
何葭起身寻找姑妈留下的手机,突然站立不住,瘫软在地。护工只得把她扶起来坐好,自己接过手机接通沈远征的电话。因为医生说就在这两天,姑妈一家在附近旅馆开了一间房,接到电话立刻赶来。姑妈说:“趁着身体还热,我们赶快给他擦身换衣服。”
何葭坐在走廊的长凳上,眼泪不住地流。
沈远征在里面帮完忙出来找她,走过去劝道:“别哭了——”
旧仇新恨一齐涌上心头。眼前的这个男人,明明知道真相,却没有坚持。只要他坚持下去,她的父亲也许看到两个年轻人意志坚定,会转过弯来成全他们,那么他也不会常年生活在内疚之中,也许他不会生这个倒霉的绝症。同时她内心深处还有深深的自责——作为独女,她完全没有考虑父亲的孤单与寂寞,为了这段未果的感情,抛下老父跑到国外去伤自己的心。
所有的怨气聚集在一起,需要一个替罪羊为她的自责,后悔,愤怒,伤心买单,那么还有谁比沈远征是更合适的人选?
何葭突然间暴怒。她跳起来对着沈远征拳打脚踢:“我走的时候你答应我要照顾他,你是怎么照顾他的?你是怎么照顾他的?你这个不负责任的懦夫!你对得起谁?”
她说的是英语,除了沈远征谁也不知道她叫些什么。人们只看到她疯了一样一边哭一边骂一边打,脸上泪一行汗一行。沈远征像木桩一样站在走廊里任由她打,任由她骂,不还手也不说话。
姑父从房内走出来,自后边抱住何葭,说:“葭葭,你冷静点。”
何葭这几天惶恐,失眠,焦虑,伤心,劳累,早已支撑不住,此刻又哭又出汗,虚弱之极,哀号一声,晕厥过去。
何葭也住进了医院。弗莱德赶到的时候,看见妻子原本圆润的脸庞变得憔悴不堪,神情呆滞,胳膊上插了管子在输液。张帆陪着他跟他解释:“何葭身体上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极度虚弱,不想说话,总是沉默发呆。”
弗莱德坐在床前握住妻子的手说:“葭,你不可以这样。你父亲的葬礼还要你主持。振作起来!”
何葭根本主持不了葬礼。何致远的学校由工会出面成立治丧委员会,所有的事宜由学校跟姑妈和沈远征协商处理。张帆和李春明也从公司抽调人力物力全力协助。
这是何葭第一次直面亲人的死亡。妈妈当年是心脏病突发去世,她被奶奶接走,并无亲见。她只是在开追悼会的时候见到仿佛沉睡中的妈妈,人们告诉她,以后她再也见不到她了。
这一次她亲眼看见父亲的离去,所受的刺激足以让她崩溃。
她一直如公主般被呵护,忽然有一日,她被告知要承担成年人的责任,要承担生老病死的苦痛。她一时承受不了。
殡仪馆里,何葭和弗莱德在一起,与姑父一家、大伯父大伯母站在家属一列,接受父亲同事、学生和亲友的慰问。弗莱德高大的块头和外国人的脸孔引人注目。在语言不通的中国,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给妻子以精神支持。
当父亲被推走去火化的一霎,何葭又失去控制,抱住姑妈痛哭。弗莱德走过来,拥住她们姑侄。
弗莱德因为要上课,追悼会后第二天就赶着飞回去。何葭留在上海,跟姑妈和张帆一起奔走在各处,给父亲选墓地,到火葬场取骨灰,安葬父亲,到学校开各种证明,处理他留下的存款,文件,著作等等。
一日姑妈陪何葭在旧房子里整理何致远的遗物。她们把很多年没有开启的箱子打开,看见小小的襁褓,被子和衣服,显然是当年何葭被遗弃时的东西。上面充满了岁月的味道。
何葭捧住这些东西,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问姑妈:“我爸爸说他们为了我才换了房子——那么他们当初捡到我的时候住在哪里?”
姑妈说:“四川北路附近。怎么,你想回去寻找线索?”
何葭垂下眼帘,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我想知道我的亲生父母为什么不要我。弗莱德也说,如果有可能,了解一下家族遗传病史也可。”
姑妈摇头说:“估计很难找到。那片房子很可能拆了。”
何葭又问:“我爸爸说当年是居委会主任王阿婆在家门口捡到我,那个王阿婆叫什么名字?”
姑妈说:“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你爸爸妈妈叫她王阿婆。”
见何葭眉目神情中的倔强之色,姑妈知道她还是想追究自己的身世,只得把当初何致远在四川北路的地址写下来交给她。
这一次是沈远征陪她去的。他们找到四川北路后面的那条旧址,发现几条弄堂的居民都已搬空,有些房子已经拆除,不久这片街区就要变成工地。
窄窄的弄堂略带弯曲,是她的养父母收养她的地方,当她是个小小婴儿的时候曾经生活在这里。
沈远征已经托人打好招呼,带她去当地派出所查档案。档案显示当年的居委会主任名字叫王美娣。
派出所给了他们王美娣的迁出地址。
从派出所出来,他们徒步转入四川北路,沿着街道默默地走着。春寒料峭,空气依然寒冷,上班时间,路上的行人不多。
忽然何葭的脚步停住,在一家鞋店的橱窗前驻留。小小的门面,里面有几个人在试鞋。天阴着,没有阳光,从橱窗里透出日光灯明亮的光。
鞋子依然精致可爱,物美价廉。这家店居然还在。可是橱窗旁的墙上也写了“拆”字,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存在。
沈园总是旧亭台,只是已经物是人非。曾经在这个店里,他拿出他参加演讲赛的津贴,给她买一双又美丽又能御寒的靴子,他们一起凑着钱,一元两元,一角五角。
他们各自在岁月里辗转,跟着命运沉浮,与眼前的四川北路一样,沧海桑田般地演变着人世间的悲欢。
无奈人在风里人在雨里人在爱的岁月里漂流
你我不能从头不能停留不能抗拒命运左右
何葭站在那间鞋店的橱窗外,玻璃窗隐隐地投射出沈远征在她身后,默默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感到寒风的侵袭,把颈间的黑色羊毛围巾紧一紧,又往前走,到一家饭店找张桌子坐下。
如今她黑色羊绒毛衣,黑色的西装裤,黑色的大衣,黑色的围巾,一身的重孝,只得一张脸苍白消瘦,连嘴唇都是苍白的。
眼睛更是大,里面满满的悲伤让沈远征不忍心抬头看。
吃饭的时候,沈远征建议说:“下午去王阿婆家里的新地址,希望我们能够找到她。”
何葭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沈远征还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也低头吃饭。
下午他们到北部的凉城新村找到王阿婆的新地址。沈远征核对手中的地址,说:“就是这里了。”
王阿婆家在二楼,他们没费多大力气上去,敲门,出来一个老太太,疑惑地看着他们,用上海话问:“ 找啥宁(找什么人)?”
沈远征问:“请问王美娣在吗?”
沈远征上海话一向只能听不能说,看到老太太明显地对他有敌意,倒有些手足无措。何葭这时上前用上海话说:“阿拉是王阿婆的老邻居,想问问她以前老晨光的事体。阿拉爸爸叫何致远,王阿婆晓得的。”
老太太上上下下打量何葭,见她眉清目秀,神态和善,又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放松了警惕,用生硬的普通话说:“王美娣是我姐姐,到美国探亲看望女儿去了。”
何葭非常意外,有些失望。沈远征看见老太太欲关门又有些好奇的神态,连忙陪着笑低声说:“阿姨,是这样的——我们这次来,是想打听一下当年的一件事。我舅舅当年跟王阿姨住一条弄堂,王阿姨曾经拣到一个女婴被我舅舅收养。我舅舅现在过世了,她女儿想打听打听当年的情形——”
老太太闻言,有些明白怎么回事,同情地看看何葭,打开门放他们进去,说:“格个事体阿拉阿姐那晨光同阿拉讲过。”说着她要倒水给他们喝。
沈远征连忙说:“阿姨你别忙,我们马上就走。”
老太太叹口气,又换成生硬的普通话说:“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晓得,只知道当初她一早起来开门看到一个襁褓,小女孩在里面几乎都哭不出来了。她们居委会的人买来奶粉奶瓶喂她。再后来听说小女孩被弄堂里的一户人家收养了,那家的男人是大学老师,女人有心脏病,不能生——也算是小女孩有福气,被好人家领去。”
说着她又看看何葭,嘟哝着说了声:“罪过相。”
沈远征看看何葭,眼神里满是询问。何葭咬住嘴唇,犹豫了一会儿,从包里找张纸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姑妈家的地址和电话都写下来交给老太太说:“阿姨,这是我姑妈家的电话。请你问问王阿婆,她愿意不愿意把她美国的地址或者电话给我,我在加拿大,可以跟她电话联络,问问当年的事情。如果她愿意,请您把号码告诉我姑妈。”
老太太听说何葭从加拿大来,接过纸条,满口答应替何葭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