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七星 (1,2,3)三稿

 

再见了七星

不悔

开元天宝年间,有一个叫做红瓶的女子,年方十七,生得洁白婀娜,她与一众女子从东都洛阳南下扬州,再坐了海船,顺风飘着,来到了琼州。

琼州古来便有“天涯藐藐,地角悠悠”的形容,乃是世上第一等荒芜人烟,瘴雾肆虐的流放之地,兼以黎民土人的蛊毒之苦,土地之贫,日曝之烈,寻常人避之不及,而红瓶与一众女子却对此地趋之若鹜,这又是所为何事呢?

原来这些女子远在洛阳之时,便听说了天涯海角有一座崇敬寺,求姻缘灵验无比。这座庙原来供的是当地的海神,近年来不知为什么改塑了一个美貌少年,唤作“崇敬太子”。来此地求姻缘的,求浪子回头的,求那觅封侯的夫婿回家的,求那征夫平安的,求与男子永结同心的,甚至求能狐媚住男子的,无不灵验。红瓶与一众姐妹,说得好听点是勾栏里的歌姬,说得不好听的,与那牛马无异,都是被畜养的女人,因此来到这里,想求个好姻缘。她们是荣华富贵见得透了,只想找一个真情男子——就算找不到,沿途看看什么地方好做生意,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红瓶与一众姐妹却不同,她的心里,另有一番打算。

京都的韦大人是明皇的侍卫,还不及弱冠,生得如玉树芝兰般倜傥不群,兼以年少风流,整日偷香窃玉,放浪形骸;另一位李大人比韦大人却大了三十多岁,一蓬好髯须,为人盛德古道,兼为音乐大家。他二人对红瓶均痴痴不能忘情,而红瓶也难以取舍,她既爱暮窃东邻姬的少年,也爱帐下饮葡萄的中年,因而也想找这个机会,避开二人,好好想想自己的终身。

船到岸后,水手便架起一块板子,红瓶与姐妹们便袅袅婷婷的走下了船,抬眼一看,此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山仿佛有点畏惧大海似的,退在天际,只余一个青黛色的剪影。山前远远点缀着土人的茅屋,稀稀落落的,与之形成反差的却是近前一座好大青砖庙,这便是崇敬寺了。庙中香火极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七月半的天气里,香烟笼罩着寺庙,使红瓶觉得自己仿佛隔着水烟看着那摇曳的庙的倒影,庙前挖了一口池塘,盛开着一湾滟潋的荷花,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淡水引到这离海只百多步的庙前的。

红瓶觉得自己的汗顺着鬓角,涔涔的流了下来。一瞬间,她不禁恍惚了起来,眼中浮现出韦大人那跳脱的笑脸,还有李大人星星的长髯。

“红瓶,走吧。”挨着自己的张好音扯了她的窄袖一下,带头朝着崇敬寺走了过去。她们费力的穿过庙前求签问卜,卖香火卖吃食的摊子,穿过等待着的轿夫和高大的骏马,穿过阵阵脂粉香与牲畜散发出的臭味,终于挤进了庙门。

进得庙来,才发现里面也是摩肩擦踵,比外面更有一番热闹,倒把红瓶又挤出了一身汗。她好不容易拈了一炷香,挨挨擦擦的来到了崇敬太子像前,红瓶微一打量,倒也不见得如何英武,只是脸颊白嫩些,风度潇洒些,那两张红瓣儿的嘴唇,倒是让人浮想联翩,仿佛公开的宣告自己的肉欲一般。红瓶又想到了韦大人那仿佛怒气一般紧张的脸和李大人让人好不着痒的长髯,不禁咬着嘴唇,吃吃的笑了起来。

“哎呀,让奴家好不羞恼也!”红瓶呻吟了一声,软在地上。她想着这四周到底没有张牙舞爪的四大天王,上面塑的也不是道貌岸然的三世佛,也不是一看就让自己自惭形秽的观音,于是便坦然的伏倒在地,默默祝祷起来:

“崇敬太子,奴家不求男人的一生一世,奴家也不求你告诉我是选韦大人还是李大人,奴家已经想好了,待我回到洛阳,谁先来找我,我便嫁与谁,奴家只求……奴家只求无论嫁给了谁,你莫让我后悔,莫让我从此以后,心也给了两个人,身子也分成两瓣,嫁与两人。奴家求你让我从此恪守妇道,不要再如今天这般爱着两个人才好呢。如若不然,让我永生永世堕入娼门,不得超生。”红瓶很认真的赌咒着。盖因在一个十七岁的美丽女子心中,男人又怎么可能背叛自己呢?要提防的,倒是自己的心才对。

红瓶站起了身,便将香插入香炉,眼睛一转,发现侍立在侧的两个小和尚正笑嘻嘻的盯着她们看。待自己起身,一个便走了上来,对着张好音陪笑道:“众位姐姐们若不嫌弃,请入内堂,我们主持要亲自奉一杯好茶哩!”

“正巧,”张好音也笑了:“正有事情要劳烦主持。”于是一众女子便莺莺燕燕的娇笑着,穿出大殿,绕过殿后葱郁的椰子树,走入一座整洁的精舍之中。周围的良家妇女们不禁脸露嫉妒之色,既是鄙视她们的不知廉耻,又是生气她们能见到轻易不露面的主持和尚。

这崇敬寺的主持,却原来也是个漂亮和尚,与崇敬太子倒有三分相似。他身材高挑,态度风流,在一众土人的包围之下,越发显得唇红齿白,卓尔不群,只脸上嵌了双贼忒忒的大眼,不免显得不够出尘。众人分宾主坐定以后,茶便上来了,和尚袍袖一挥,道:“请姐姐们尝尝。”便率先将茶碗举到了自己那两瓣红艳艳的嘴边。

张好音品了品,微微蹙起了眉头:“只是咸了点,茶倒是好茶。”

和尚便笑了:“蛮荒之地,怎可与京师相比?小僧僭越了。”

张好音也笑了一笑,转过了话题,道:“如今倒有一事要请主持帮忙,只不知……”

“姐姐尽管说。”

“我们姐妹远道来此,虽不欲盘亘多日,也要呆上几天,否则倒是辜负了这一路的辛苦,只是……只是这住宿之地……”

“姐姐们若不嫌弃,便住在此地如何?我们倒有山房便在不远处,可自行上锁,也有高墙隔着,离这里也近,方便姐姐们日日还愿……”

和尚的话接得急了,倒叫张好音与一众姐妹笑了起来,好音也喜这和尚伶俐,便走了上去,揽住了和尚的脖子道:“你这贼和尚,安的什么好心,当我们姐妹看不出来么?”

和尚也笑了:“姐姐们既如此抬爱,小僧便让惠明领你们过去,今晚小僧为各位姐姐备一席全鱼宴,权当为姐姐们接风,如何?”

“你倒是个酒肉和尚!”红瓶便笑嘻嘻的嚷了出来。

和尚从张好音身上转过了眼睛,笑着盯了她一眼。不知为什么,这眼风倒让红瓶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鱼变

入夜时分,庙里的人渐渐稀疏了。煌煌灯烛燃了上来,远处几点渔火飘浮在海面,几个小沙弥打上三两桶井水,开始洗地。沁凉的井水泼洒在被晒了一天的地面上,哗的一声,蒸发出腾腾水汽,向着天边最后几朵紫云飘了上去。

红瓶她们沐浴罢,尚滴着水的乌发懒懒挽成堕马髻,短襦窄裙映着天边最后一道阳光,照出她们窈窕的身姿。

王可餐打了个哈欠,道:“肚子倒要饿扁了,这帮贼和尚,什么时候开饭呢!”

张好音便笑着用团扇敲了敲她的头:“你是哪里饿哟!怎么这么不耐烦!”

“哎哟阿姐,”王可餐不依了,她笑着捉住张好音的胳膊,一口甜糯:“格末我不和你抢的喏!那个好清俊的主持和尚归你,你将那个惠明给我便罢了!”

一众女子便嘻嘻哈哈的笑谑起来,然而随着天空越来越暗,这笑声中也渐渐带出一丝寂寥,声音甫一出喉咙,倒马上这墨团般的黑胶住了似的,大家开始哑下去,汗倒是一颗一颗的涌了上来。

“笃笃笃”天空黑定的时候,木门终于敲响了。姐妹们正无言的摇着扇子,听到此声,不禁长舒一口气。她们暗暗的为刚才那魔怔般的沉默感到好笑,感到奇怪,甚至感到一阵被戳穿的羞恼,此刻便格外夸张的笑着,搅得暗夜中的流萤四处飞舞起来。

红瓶打开门,正撞见主持和尚那双贼兮兮的大眼,他也不进来,只站在门外,唱了一个肥喏道:“姐姐们可预备好了?”

“小和尚可预备好了?”虫娘低低的声音穿了出来,一听此话,女子们都不可抑制的大笑起来。

和尚也笑着:“既如此,便走吧,我们捉鱼去。”

“什么什么?还要捉鱼?不是直接去赴鱼宴吗?”

“姐姐们有所不知,此地鱼需得新鲜捉来,活杀了,加酸豆煮汤,最是鲜美不过,若是提前买了杀了做了,那滋味可就差了许多。小僧俗物缠身,直拖到现在才有空出来,望各位姐姐不要怪责才好。”

红瓶先还是懒懒的,听到这里却来了兴致,自己尚小的时候,倒是跟着爹爹一起在河边抓过鱼的,自从被卖了以后,这段记忆便深深埋在心底,轻易不翻出来咀嚼。她看见张好音面色不愉,便竭力撺掇道:“姐姐们走吧,我小时候捉过鱼,可好玩了!吃自己捉的鱼和做好的鱼,那感觉可完全不一样呢!”

大约终于明白了自己不出去捉鱼就吃不上晚饭,张好音也只好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面皮,斜睨着和尚道:“小和尚,算你嘴甜,说动了我妹妹,要不然,我今天可不饶你!”

“只求姐姐今晚不要饶我才好!”和尚笑搭道,跟在一群女子的后面出了门,走向不远处的海边。

此处海边不似其他地方,虽有沙滩,然沙质不够细腻,沿海是嶙峋的怪石与悬崖,一颗好大树就长在离海水只有二三十步的地方,树下燃着火炬,点着炉子,锅里的水已经咕嘟咕嘟的沸腾了。两个小和尚一边一个守着炉子,正等待着他们。

“你们守着火,我们去捉了鱼便回来。”和尚吩咐道,然后带着她们,向着那些怪石走了过去。

夜是越发的暗了。离了那熊熊的火炬,只一盏孤灯照着脚下的路,月亮已经升上高空,冷冷的洒下银质的光芒,这些微光仿佛见不得人似的躲躲闪闪,更添夜的幽深。女子们的笑声也收敛住了,她们互相搀扶着,小心翼翼的朝着海边的悬崖走了过去。

“到了。”和尚在崖边坐了下来。

女子们便松了一口气,纷纷坐倒在他的身边。

和尚三下两下,便做好了鱼竿,挂好了鱼饵,他朝她们扭转了那颗好看的头颅,道:“你们谁先来?”

“我!我!”红瓶兴奋的叫了起来。她接过鱼竿,用力一挥,那扭动着的蚯蚓便沉到了海底。

炎魔已经完全退走了,现在清凉的海风微微的吹起了红瓶的鬓发,仿佛李大人的长髯,又仿佛韦大人的双手,在温情的抚摸着她的面颊。红瓶便顺势躺在石块上,她眯起双眼,感觉到手上的杆子被海潮带动着,一浮一沉,一浮一沉。

“倘若捉到鱼,便嫁给韦大人,倘若捉到螃蟹,便嫁给李大人。”她在心底暗暗说道。正在此时,红瓶感到手中的鱼竿猛的向下一沉,她兴奋的挺直了身体,随后站了起来,手臂高高扬着,一只团扇般大的螃蟹便被她钓出了海面。

“哎哟,是只螃蟹……”红瓶的心口像喝了口冷酒似的一痛,然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螃蟹便断了自己的胳膊,扑通一声,重新跌回黝黑的海面,只剩下一只前鳌还吊在鱼钩之上,晃晃荡荡。

姐妹们先还尖叫着,此刻便哗然大笑起来。红瓶撅着嘴,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懊恼。

“一只蟹腿到底是不是李大人呢?恐怕算不上吧?”红瓶这样想着,又挂上了另一幅鱼饵,这一次,倒是钓上了一条又黑又扁的真鲷。

“到底是李大人还是韦大人?”红瓶坐在悬崖之上,小小的绣鞋在虚空中晃荡着,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海草一样乱了起来。随后她想到了自己先前的决定:回洛阳之后,谁先来找她,她便嫁与谁。这决定让她的心定了一会。她伸头去水桶里看了看那条真鲷,水面倒映出她的倩影,倒映出一个圆圆冷冷的月亮,接着,又浮现出两个男子的身影,这两个影子叫红瓶心烦意乱,她伸手入桶,搅了一下,这些影子便都被她搅烂了。

“无论是谁,只要嫁了,我就再也不会去想另外一个人了,我肯定不会再去想另一个人了!”红瓶气呼呼的对自己说道。

真鲷冷冷的摆了一下鳍,躲开红瓶的影子,游到了水桶的底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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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之后,一众男女抬着鱼桶,嘻嘻哈哈的走回了大树下。两个小和尚迎了上来,一个接过水桶,拿到远处去杀鱼,另一个则在石锅里重新添了一瓢冷水,等着杀好的鱼下锅,煮一锅好汤。

主持和尚拍了拍手,从头顶的树上揪下几颗果子。借着火光,红瓶忽然发现这些果子粒粒皆如人面。红瓶骇了一跳,指着和尚手里的果子惊叫道:“这……这是什么?”

和尚笑道:“此为酸枣,亦称人面果,是我们琼州特产,和鱼汤一起煮,可压腥增鲜,最是好吃不过了。”说着揭开锅盖,将那几颗人面果扔了进去,原本只是暗暗冒着泡的水面像突然炸开一样,猛烈的翻滚起来。水汽之中,红瓶只恍然瞥见人面上痛楚的表情,还没看清楚,这些豆子就不见了踪影。

远处的小沙弥拎着杀好的鱼,走了回来。鱼身上的残血跟着他的影子,滴了一路。沙滩上丢着一堆银白色的鱼鳞和几个轻薄的鱼鳔,红瓶走了过去,绣鞋一伸,鱼鳔就啪的一声爆裂了。

鱼入锅,加盐,慢慢的煮着,渐渐的,一股浓香便钻了出来,它卖弄的在这群中原女子的鼻尖飘来飘去,捉弄着她们,像最善变的情人,既疏离不得,又亲近不得。这些女孩子的心与胃都被它高高的揪了起来。

火渐渐的小了,终于,和尚将锅盖一揭,待白雾散尽,她们便看到了锅里一湾乳白色的汤,那股热烈的芬芳,让她们如闻到了最醇厚的西域葡萄酒一般,半阖了眼睛,沉醉其中。那条真鲷倒是不再冷漠,他黑黑的尸体在汤里半浮半沉,勾引得她们食指大动。

和尚便给她们一人盛了一碗汤,才十三岁的玉华把汤一端到手里,就忍不住喝了一口,她的舌头被烫了一下,可还是大声赞了起来:“好喝啊!真好喝!”

红瓶看了看和尚,狐疑道:“你……你们怎么不喝?”

和尚红艳艳的嘴唇便咧了开来:“我怕不够嘛……”,随后他的声音轻柔得像催眠一般:“姐姐,莫管我们,你们舟车劳顿,想来一定饥了,快些喝吧……”

这声音游走在她的身畔,就像李大人吟诵他的诗句一般,像那些照耀着他的灵魂的音乐一般动听,红瓶做梦一样的端起汤碗,喝下第一口汤时,她感觉自己迷醉了,醉在了与韦大人初识的那场最轻柔的春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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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瓶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条鱼,一条最轻盈不过的红色的鱼儿。她不解的看了看自己,她的细细的鬓角变成了尖尖的鱼鳞,脸庞上的小酒窝儿变成了两朵鱼鳃,自己最引以为豪的漂亮的双腿则变成了长长的鱼尾。她又看了看四周,发现张好音,王可餐,虫娘,玉华,还有采梅和归双鲤已经全部变成了鱼儿,她们在那个鱼桶中徒劳的游动着,从她们的眼里,红瓶读出了与她一样的恐惧与绝望。

“发生什么事了?”红瓶张开嘴巴,想要叫喊,却发现从她嘴里吐出一颗颗水泡。玉华的眼睛里挤出了大滴的泪珠,这些泪珠慢慢的上升,随后破裂在水面之上。

这时一个黑影挡住了火光。红瓶侧过脑袋,看了一看,却原来是那个俊俏的主持和尚。

“哈哈哈,哈哈哈!”他得意的笑着,一旁的两个小和尚也跟着笑了起来:“恭喜座主又炼成了几条鱼人。”

现在和尚那风流的脸庞上带出的笑容阴沉沉的,他蹲下身子,歪着头,像猫一样伏在桶边欣赏着自己的猎物,待看得够了,他才打开那把也像毛皮一样的声音,道:“你们可还想变回人?”

红瓶拼命的点了点头。

和尚漫不经心的将手伸进桶里,搅出阵阵漩涡,带得红瓶也左右摇晃起来。他那张肥白的手掌又伸进红瓶身下,戏耍般的想将她捞起,红瓶竭力躲避着,想游入桶底,却终于被和尚带出了水面。

现在红瓶那双圆圆的鱼目瞪着和尚,她惊奇的发现在鱼眼里,一切都变形了,天像一口锅子,那颗酸枣树长长的枝干仿佛触到了天边,而人在她的眼里,显得尤其的丑陋和狰狞。

和尚将她捧到嘴边,嘴里呼出的热气喷在红瓶身上,使她如灼伤般痛苦的挣扎起来。和尚对着她悄悄耳语道:“待会我便送你们上路,你们朝正北游,给我把七星带回来,好助我修仙成佛。带回之后,便用七星换你们的魂魄。”他用手指了指头顶,顺着他的指头,红瓶朝上看着,发现酸枣树上吊着几颗青绿的人面果,借着微弱的星光,红瓶认出了自己的脸,还有好音,可餐,以及所有姐妹低眉的安详的脸庞。

“你们记住,七星乃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天枢以乳祭,天璇以獬豸角破,天玑以日光取之,天权如珍珠,玉衡如龙,遇唾液化为李,开阳如犬,以骨祭,摇光如心,以血祭。可记住了?少了一颗,我便叫你们魂飞魄散!”

和尚不再说话,他抬起桶子,朝着海边走了过去,路过那堆鱼鳞的时候,他也顺手抓了一把,随后水桶一倒,红瓶便感到自己从高处猛的坠落下来。

刚入水的一刹那,红瓶只觉一阵刀割般的痛苦,这海水又苦又涩,又冷又咸,而自己的鱼鳞太过细小,挡不住这无孔不入的寒冷。红瓶又哭了,她想喊,可是嘴里只吐出一个一个的水泡。她朝周围看看,发现最小的玉华经受不住这样的苦寒,她的小小的身体,已经侧了过去。

岸上的和尚此时将手中的鱼鳞临空一洒,它们缓缓跌入水中,甫一沾水便长大变宽,随即变成一群半透明的无骨鱼儿。说它们像鱼,倒不如说它们更像鱼形的蚕茧,因着红瓶可以透过它们的皮肤,看到肚腹里缠绕着一圈一圈的蚕丝。他们簇拥着红瓶几个,在海水里默默摇摆着自己的尾翼。

“记住,将七星给我带回来!用七星换你们的魂魄!”和尚大声的喊着。这群鱼便摇了摇尾巴,随即调转头,朝着大海深处游了过去。

溯洄

红瓶感到,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大到天地风云,小到自己的身体皮肤,呼吸感官,都发生了奇怪的变化。

天空呈现一种忧郁而奇怪的蓝色,树木不再高高的长在头顶,每到春天,温情的垂下柳枝,吹出杨絮,而是长在自己的身下,如溺死的男鬼那万丈青丝,满满的从海底涨上海面,想要缠着她们的身子,将她们扯下去,送入那大张的双眼之中,寂寥的风不再吹拂着五丈原上孤独伫立的野马,而是鼓起远处木船的白帆,将它们送入海心的漩涡之中,然而最最奇特的,是她的听觉。现在,她再也听不到那悦耳的鸟鸣和雨滴入水的声音,所有的音响在她听来,都像那口最低最低的鼓:鸟鸣,是间断的鼓点,雨滴,是急促的鼓点,风,是连绵的鼓点,而海浪,则将所有这些低沉的鼓音送入她的耳膜之中。

这群鱼儿向着北方,游啊,游啊,透明的蚕形鱼儿簇拥在她们周围,像是保护着她们,又像是看管着她们,不让她们离去,就连那死去的玉华的尸骸,也和她们一起飘浮在海面上,日夕朝着北方行进。她的鳞渐渐没了,肉渐渐散了,两颗眼珠子也不知道掉在了什么地方,最后只剩泠泠白骨,像一朵花一样盛开着。

昔日与李大人在洛阳看牡丹之时,他为自己采下最娇艳的姚黄,簪在自己头上。回到家中,见到韦大人,他又笑又嫉妒,吓唬自己说这牡丹乃是一支白骨手,哄得她好歹将牡丹从头上摘了下来。这不过是去年暮春的事情,让今日的红瓶回想起来,仿佛过了千年万年,是前世的自己,前世的因缘。

“回去……无论嫁给谁,我都不后悔……可是我还能回去么?”红瓶不无惆怅想着,游着,游着,想着。她不禁深深后悔起这趟南行来。

“倘若可以回去……”

随着红瓶她们一路向北,大海逐渐起了变化。开始的时候,她们身下尚能看见清浅的沙滩,渐渐的,沙滩和她们离得越来越远了,海水也从浅蓝色,变成深碧色,最后变成了墨黑色。再后来的某一天,海底的沙滩突然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海谷,这些海谷有大有小,有的只需半个时辰就可以穿越,有些则需要花费数天的功夫。在白天,海谷一律显得深不可测,黑暗中仿佛蕴含着重重危险,而随着太阳西滑,海谷则从底部被渐渐照亮了,红瓶向下一看,惊奇的发现原来那些沙子躺在千万丈之下,而一颗颗硕大的星星,则从沙中缓缓飘了上来。黄沙从星星的身上纷纷洒落,它们飘啊,飘啊,飘出海面,升向天空,形成一条浩荡的银河,而那北斗七星则在遥远的天际,放射着明亮的光芒,召唤着她们前进。

到了清晨,这个过程则是相反的,星星一颗颗重新落回海面,沉入海底,黄沙则像一条最轻盈的薄被,覆盖着星星日中的梦境。

在每一个海谷的入口处,红瓶都能看到一条宽扁的鱼,它们挑着一盏孤灯,像守门人一样照耀着如坟谷一般死寂而凄凉海谷。它们的眼睛无神的瞠视着这群寻找七星的鱼群,红瓶会游上前问:“去七星谷,还要走多远呢?”

而它们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早哩!你再过九十九个海谷,就到了。”它们的声音如沉闷的雷,滚过红瓶的耳边。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个九十九个星谷,终于在一天傍晚,她们游到了一个硕大无比的海谷的边缘。那条守谷的鱼儿照例在谷前挑着那盏灯,百无聊赖的踱来踱去,见到她们,鱼儿欢迎似的吐出了几个泡泡。

红瓶游了上去,斯斯艾艾的问道:“借问守门大哥,这是什么地方?离七星谷还有多远?”

守门的鱼儿道:“怎么,要去七星谷么?远哩!你还得再走九十九个海谷……”

“那么此地是……?”

“此地名唤月谷,乃是月亮歇息之地。”

红瓶游入了这月亮歇息之地的月谷,一股明亮的银质的光芒,在海底照耀着红瓶她们,是这样的澄澈,使红瓶感到自己仿佛在虚空之中遨游。她向下一看,发现那巨大的圆月正在缓缓的上升。红瓶从没有如此近距离的看过月亮,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原来月亮是由七种宝石镶嵌而成的,它们如一块块扁扁的圆盘合在一起,宝石的颜色虽然各不相同,却个个璀璨剔透,当它们合拢的时候,便散发出那如醴酪般柔和的月光。

月亮接触到红瓶她们的身体,将她们托了起来,随后升出海面,甫一出海,她们便从那凉凉的光滑的月身中重新跌回海中。

她们游啊,游啊,月亮几升几落,她们都没能游出这广阔的月谷。到了月朔的那一天,月亮懒懒的浮出沙面,却只在海水中徜徉着,拒绝升入天空之中。红瓶可以从月亮的表面看到自己缓缓前行的倒影。

也就是在这一天的晚上,她们捉到了一条人鱼。

这是一条只有几寸高的人鱼,长发,人乳,鱼头,鱼身,却没有鱼尾,代之以摇晃在水里的两条长腿。她浮在被月光照得透亮的海水之中,旁若无人的唱着奇特的歌谣。她的乳房浑圆饱满,隐现在那一蓬浓密的青丝之中,雪白的乳汁一股一股的冒了出来。

红瓶觉得很奇怪,她已经习惯了终日听到那如雷一般低沉的回音,早已忘记这世界上还存在着其他的声音。此刻她终于捕捉到了另一个调子,一个尖细,飘渺的调子。这调子遇水而凝,渐渐形成一根一根珠丝,进而编成一张巨大的音网,浮在海水中。而人鱼则伏在网心,耐心的等待有木桅的帆船撞进来。

红瓶她们游进来的时候,网便被她们撞破了。人鱼瞪了她们一眼,更加卖力的歌唱起来。然而正在此时,红瓶周遭的蚕形鱼忽然离开了她们,朝着人鱼激射了过去,还没等红瓶明白过来,他们便吐出卧在腹中的丝索,将人鱼捆成了个粽子,随后拽着她,游回了寻找七星的鱼群身边。

人鱼不高兴了,她愤怒的哭叫着,从她嘴里冒出一个又一个急促的音符,它们像珠子一样在水里蹦蹦跳跳,偶尔打在红瓶身上,微微的刺痛。红瓶看得不忍心起来,她想开口央求蚕鱼放了她,可是蚕鱼是不会说话,也没有思维的,他们只是按照自己的本能来做事,而本能之一,则是捕获一条人鱼。

月亮不动声色的注视着这猎捕的一幕。她那光滑清凉的表面,倒映出这群鱼儿朝北游动的黑影,和她们身后那只不断挣扎的人鱼。

现在红瓶那漫长的旅程起了变化,不再只有那寂静的,如远山般的低音追随着她们,她们的身边多了一把纤细的嗓音,她无时不刻的低吟着,使红瓶想起洛阳城上回荡着的歌女念奴那传奇一般的歌声。于是红瓶便在心底里唤这只人鱼念奴了,只是念奴被他们拽着不断北上,结出的网未免残缺不全起来。

海水变得越来越冷,她们已经可以碰到一块一块飘浮在海面上细碎的浮冰,虽则她们碰到的守谷鱼仍是蠢笨不堪,红瓶也明白自己与那极北之地是越来越近了。红瓶感到如此的疲惫,于疲惫之中却升腾出了一股希望。“待得摘回七星,便可以回去换自己的魂魄,然后回到洛阳,管他李大人还是韦大人,从此是再也不出洛阳一步了!”

她们在这极北之地,碰到了许多壮丽的景色,天空偶尔画出几道横链,流光溢彩,远处巨大的鲸群喷出雨雾一样的水汽,而身边的浮冰,则反射出太阳七彩的光芒。

在一片幽深而寂静的海面,蚕鱼忽然停了下来。

红瓶她们摇着尾巴,在蚕鱼的包围之下原地绕着圈子,她们不解的盯着蚕鱼。可是蚕鱼并不理会她们,他们只是停驻在这里,像一群士兵,忠实而嫉妒的守卫着他们的女眷。

人鱼便开始歌唱了。这一唱便是整整一旬。她用一旬的时间编织出一张长阔十里的巨网,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她的网太纤细,太脆弱,碰到浮冰,便被割破了。念奴化了大量的时间耐心的修补她的网,随后便在网中伏了下来。

又过了一旬,便有一只木桅船驶近了她们的埋伏。甫一见船影,念奴便闭上了嘴,等着这艘船越驶越近。

夜渐渐的暗了,月亮渐渐的升了上去,木桅船的黑影现在便在她们的头顶之上。这是一条猎鲸与獬豸的渔船,白腻的鲸脂飘在船的四周,充当船浮,船后拴着一长串獬豸,它们长得像羊一般,唯有尖角露出水面,像一块块黑色的暗礁。

待月亮升入中天之后,人鱼忽然重新开口唱了起来。这声音与织网的歌声完全不同,艳丽而纤细,绯薄而萎靡,在整个大海之上,都回荡着她鬼魅一般的歌声。水手们像梦游一般的被这歌声牵引,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坐在甲板上,如醉如痴的听着。其中一个格外高大的,浑身绣满王摩诘行诗图,他走到船舷边,探下身子,呆呆的寻找起来。

念奴便迎着他游了上去。

水手的身子越探越低,终于,他的嘴唇触碰到了念奴那歌唱着的鱼唇,他们接了一个长长的,像月光一样天荒地老的吻,分开的时候,红瓶瞥见念奴的唇上多了一颗晶莹的涎沫,而甫一离开念奴,水手便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直直的跌入海中。

歌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收拢了,它拽着这艘船,向海底深处直沉下去,搅起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漩涡。船体碰撞獬豸的身体,它们那脆弱的独角一折便断,而它们的角刚一折断,这些神兽便化成了海上的一堆白色的泡沫。

念奴兴奋的想要追着沉船而去,却被蚕鱼拉了回来。她恨恨的游到了那个被她魅惑而死的水手身畔,一口咬了下去,红瓶便见那黥着“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长着黑毛的手消失了,那墨着“每逢佳节倍思亲”的长阔的胸脯消失了,那镂着“清川澹如此”的雄伟的下体消失了,转眼之间,水手已成一具凌乱的白骨,一块碎裂的细骨飘到了红瓶身边,她瞥见上面还刻着“逃走奴”三个蚊蚁般的篆字。

念奴那本已稀薄的乳汁,重新喷涌了出来。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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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聪明!现在这个第3章完全摆脱了旧的那章的影子,叙述冷静而沉稳,那些新加的描写把你的功力发挥得淋漓尽致,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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