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卷二-1 作者:谈天音

“画眉深浅入时无?“ 一曲菱歌敌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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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二 身临其境——天意从来高难问

 

  第一章:出川

 

  暮霭氤氲,山沉远照。十数万雄师横于山野,炊烟亦可令天地变色。

  此夜之后,便不是属巴蜀之境了。元天寰行军神速,星夜兼程,每三日大军,才歇息一夜。对他急于班师回朝,好像北军上下全没有一声怨言。

  自从那日屠灭蓝羽军,他在山顶对我道破天机后。他没有再对我说过一个字。

  他不对我说,我自然也不主动去找他说。此人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元天寰从不带女人从军。所以在我身边只派来两个小太监伺候。这两个小孩儿跟元天寰身边的那些亲兵一样,除非你问,不然就一句话也不说。行军时,我在一辆密不透风,窗户都没有的马车里。休整时,我在戒备森严的帐篷里。譬如是鱼儿被困在无水的沟渠内,一筹莫展。

  但是,我无时不感到元天寰的存在。好像我在马车内的时候,他的马就在车轴的近旁。而我在帐篷内,他就呆在最近的那个帐内。

  大家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谁,似乎也无人关心我的存在。

  尽管我几乎被软禁了,我依然得到了一些消息。薛坚被元天寰留在了四川,收拾四川大乱后的局面。赵显中了埋伏,被俘虏了,早被特令先期送到了长安。阿宙,领军处于右后翼……

  现在在北军营内,唯一可能会帮我的,就是阿宙。可是……他如何能面对我?

  我想了无数的办法,都不行。唯有……我拉开帘子,一个小宦官跪在门口:“您有何吩咐?”

  我吐了口气,坦白说:“去告诉皇帝,我要见他。”

  那小宦官飞跑去了。我等得心焦,他回来怯生生地说:“皇上正忙,无空见您。”

  我心里几分凉薄。真遇到这样的男人,怎么办呢?此人会为我这样一个少女动心?我不信,当初就因为那么一首大风歌,仅仅因为一个女相士几句话,他就非要娶我为他的妻子了。

  他究竟有什么盘算?我嗤之以鼻,冷笑了几声,取出袖子里的匕首来细细的看。

  那小太监又说:“皇上有令,虽然长安就快到了,但您起居乏人照顾,也不可行。皇上命四川上贡合适的侍女,今日全部齐集。皇上口谕,想必您也不会喜欢长安的宫人,所以这里的人,随您挑选。”

  我整理好衣襟,走出去瞧。门口守卫的武士不少,还有地上跪着十来个小丫头。最大的也不过我这个年龄而已。

  小太监道:“这是主人,以后你们就是伺候她的。”

  那些姑娘面面相觑,纷纷对我叩首。

  我环顾一下四周:“我用不了那么多人。明日行军,我只要一个人跟着我就行了。”

  话音刚落,女孩子们就伶牙俐齿起来。

  “奴婢愿意去……”

  “奴婢什么都会做……最擅长梳妆”

  “奴婢……”

  我严厉的看了一眼,她们才安静了。我用足尖碾了一下泥土,随手指了远处的一匹青色的马:“回答我一个问题,那是什么?”

  众人争先恐后:“马!”

  “不对,军马”,“青色的马”。

  见我略微摇头,便有一个女孩讨好的说:“主人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我笑了。我虽然也经历过困境,但公主毕竟是同平常人家的女儿有些不同。其实我虽用心,但并不是用心计。不是不能,是不愿意,不屑而已。

  我指了指人群最后一个圆脸的小姑娘,她梳着丫髻,秀美的脸上嵌着豌豆花一样的灵活眼睛。

  她从方才到现在,从没有开口过。

  “你来,叫什么?多大了?”我问。

  她对我盈盈一拜:“我叫阿圆。十一岁了。”

  “阿圆,听上去不错。”我凝视她:“需加一个跟夏天有关的字。你以后叫圆荷,荷叶的荷吧。”她的脸瞬间变得红扑扑的。

  我径直走进了帐子,她也跟了进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我不禁想:此丫头倒是非常让我省心。也算遇到了元天寰以后,唯一可以庆幸的事情。

  我枯坐一会儿,料定元天寰也不会来。这底恐怕到了长安才能露呢,我便躺下,圆荷过来帮我解衣服,我摇头:“不要。”她马上蹲到角落里去了。

  我母亲曾说,她在四川时,最怕巴山夜雨,我如今,连巴山的风都听了心惊。

  命运充满巧合。我母亲在四川被父皇发现,我也在四川被一位皇帝找到了。

  此时,就听得门口有小孩找那两个小太监说话:“……怎么了?连我都不认了?平日在宫内得了我多少好玩的物件。当差时候就这嘴脸?”

  我紧张起来,但并没有转身。那童声,我肯定听过。……是阿宙身边的小宦官惠童!圆荷悄悄的爬起来,也不问我,直爬到帐子门口。

  小宦官道:“哥哥瞧你这话说的……皇上有令,谁都不可随便进的。”

  “什么人啊?是个姑娘……对不?我就是好奇。”

  惠童在门口磨蹭了半天,但好说歹说,都没有人让他入账来。我在黑暗中凑过身体,想听清他们对话。

  圆荷忽然打开了帐帘:“主人睡着了。这个哥哥好脸熟,是不是找我的呢?”

  惠童笑呵呵的:“也没什么……我看你也面善。你出来一下,我同你聊几句也好。”

  圆荷回头瞥了我一眼,似在讨我的示下,我往下按了一下手。她就钻出去了。

  过不多久,就有一个小宦官提醒:“喂,皇上朝这边来了……”

  圆荷刺猬一样溜进来,闪电似的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

  元天寰迈步入内了。他仪范伟丽,但走路却几乎无声。

  我站起来,圆荷跪下,元天寰扫视她一眼:“出去。”

  他依然穿了件朴素的黑衣,看似书卷气十足。夜色烘托出他紫色纶巾,甚是典雅,郁郁而文。但我再也不会受骗了。

  他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平淡:“公主,你对朕有话说?”

  我不卑不亢的说:“有话。”

  他眸子一闪:“问将如何对待你吗?”

  “不,你错了。”我直面他:“我今夜只想问一句:上官如今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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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天寰凝视我,用一种令人玩味的神色反问:“你想他会在哪里?”

  “元天寰,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呢。”

  元天寰神定气闲,慢悠悠的说:“他在哪里?被朕派去的人暗杀了,还是被朕拘禁起来了,抑或是被你的事情打击的一蹶不振了……?”他话锋一转:“那都不再是青凤了。公主你还是不了解他这个人。”

  我想起那张地图,元天寰曾在上用笔圈画过什么,便问:“你在地图上写了什么?”

  元天寰道:“我又不是给你写的。你需要知道么?”

  “你……”

  他嘴唇纹丝不动,鼻腔里一声笑叹:“公主,有一个愿赌服输的词儿,你知道吗?在朕的面前,你用现在这种执拗的态度,将不会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无论上盘棋,还是下盘棋,你只要输过一次,便要服输。一只真正的凤,就像上官,不会让旁人看到它的翅膀。你必须尽量藏好你的翅膀,不然朕帮不了你。”

  帐篷里黑,他就像一星萤火,发出诡谲的光芒,那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我在背后掐了几下手指……才嘿嘿的笑了出来,我将手臂张开,同时向背后一拉,好像是收起翅膀的样子。我坐下,将案上四川才贡来的蜜橘,当他的面,用匕首剖开了皮,一片片放进嘴去,用力的咀嚼。我故意对视他,微笑着问:“好,元天寰。我认输。你比我多吃了十来年饭,赢我一个女孩子也算是至尊光荣。”

  他唇边笑涡一闪而过,眼光依然是冷的:“这就对了,小孩子更要听大人的。先生两字,不是白叫的。”

  我又哈哈了几声,问:“请你告诉我,上官在哪里?”

  “他已经被孙照送往神医吴子毓处,吴先生与上官向来友善。他的腿疾若无温泉治疗,吴先生亲手治疗,恐怕以后会有残疾。当初你们离开的时候,朕并未提起,但上官自己的心里是清楚的。”

  “那你究竟在地图上写了什么?”

  元天寰的眉峰又一动:“你是朕,你会写什么呢?上官只看了那张地图,自会明了。在蓝军内,他对朕说,既然朕为皇帝,那么他愿意跟随我平定天下。但他若是选了你,他就不能再选择当我的军师。自古岂有两全事?”

  我愣了一愣,橘子也没有咽下去。上官曾要想出仕?怪不得他说自己就算“士”,也需要一盘盘棋杀出来……要想在这个世间找到最安全,最可靠的藏匿处,“逃”原来不是上策。

  外面有人禀报:“皇上,长安的人已将圣旨所需送来了……”

  元天寰听到政务,顿时神采奕奕,站起来对我道:“朕有重要的事,先告辞了。”

  我挡住他的去路:“我想出去走走。闷坏了。”

  “那就出去走啊,难道还要朕特意下旨准你走?”

  我按捺火气:“你这些天来让那么多兵士守着……”

  他显然已经对我的话心不在焉了,过了一会儿,才回神道:“公主,朕是让人守卫着,但他们能禁止你出去吗?别忘了你是何等地位。除了朕,谁都不能让你遵照他的意思做。”

  他掀开帘,示意我在他前面走出去。我也不让,率先走到外头,小丫头圆荷远远的跪在风里。

  云朵千里万里,月色溪前溪后,我深呼吸了一次,元天寰立于我身后,音调沉缓如钟:“那边就是剑阁,明日我们将到陈仓。朕与公主你,可谓郎无情,妾无意。但成就天下者,也无需拘泥俗套。此生你可能再也不会见到剑门雄关了,但你的名字必定会跟剑门关一样刻在历史上。”

  我并未搭话,仰头望着铁铸般的剑门,两排刀削般的云崖,对峙在陈仓道前。

  圆荷乖觉的靠近我:“主人?皇上走了。”

  我正色道:“我乃宁朝余姚公主。”

  她顿了顿,称呼我:“是,公主。”

  我是公主。无论嫁给哪个男人,我永远都是公主。我身上流着父皇的血。流浪帝女梦,也许不过幻影而已。圆荷跟着我沿着军营向溪边散步,溪水泄银般泰然。

  “这就是剑门,太雄伟了。公主,我们会去长安吗?”

  “会。圆荷听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话吗?当年蜀将守在此处,敌人十万大军都不敢越过雷池一步。”

  圆荷的丫髻跟着脑袋一起动:“嗯!公主,蜀国最后还是亡了呢。”

  我笑:“气数已尽,不得不亡。虽说败了,但努力过也无憾。方才你跟惠童说了些什么?”

  “是。”圆荷环顾四周,压低嗓门,神态依旧自若:“小哥哥说,他的主人要对公主传说一句话:他已经知道您是谁了。”

  他知道了……我方要说话,从灌木丛里一匹马跃出,有人将我一掠而起。圆荷只呀了一声,钉子一般在原地不动,我只看了那人的眼睛,就对圆荷道:“别怕,我就回来。”

  玉飞龙撒开四蹄,越过丈许的溪涧,水花溅到我的脸上。

  “阿宙?”我在马上叫他。

  阿宙催马进入一个山坳,溪水在这里变缓,红萼花开,露凝清香。玉飞龙蓦然停下。

  他的凤目满是比剑门更险的迷惑,我又叫了他几声。他眸子才转向我:“……你……”

  我直言道:“你知道了,我就是炎光华。”

  阿宙的颧骨都瘦削下去了,凤眼下有些发青,他的脸上酝酿着一场风暴,但最终吐出来的却是支离破碎的语言:“……你是……你……我……小虾。瞒着我……现在……怎么办?原来那晚……我是说了我不能放弃当王……但是你……你说清楚了吗?若知你……我什么都可不要了,天涯海角都愿意跟你去。”

  我告诫自己只能装作无情,但阿宙的样子与过去判若两人。我的心又不是铁打的,无言以对。

  他哽咽了,在马背上紧紧抱住我,手臂颤抖,好像抵抗不了强风,但他偏要把我抱得更紧。我望着剑门关,渐渐视线模糊:“喂,阿宙……对不起。”

  青烟冥月,野山残火。红花凋落,直顺流北方飘去,殷红尽头,想必就是长安。

  而此月,此溪,此关,唯留青青花萼,还有前一春的记忆。

  草木犹如此,两个少年,情和以堪?祲祲沧桑蜀道,少年上官又作何想?

  阿宙抹了泪,抽噎一下:“别说了……我知道你是公主以后,忽然就想通了。桑树林里你是愿意接受了我的。你后来跟着上官离开我,并不是因为你爱上了他,而是你不能留在我身旁。我不恨你是公主,但我恨我自己是元君宙。”

  我无奈的合上眼皮:“阿宙,男女间只要有一个是龙子凤命,就算爱的枷锁。我们俩倒好,全都是投身在帝王家。这也算命吧。”

  “我不信命。早就说无人命运写定的。你是我的小虾……难道你真的愿意履行婚约,嫁给大哥了吗?你说不。我现就带着你逃走,从剑门关走偏道,穿进四川密林,可能行的。这一辈子就算再短,有了你我也不在乎了。”他的眸子燃烧起来,字字逼我。我这才发现,玉飞龙驮了一个大包裹。他穿得平民的短袷,背着剑。

  他真愿意放弃一切?桑树林的雨,都落在他的眼睛里,还打湿我的心。

  突然,一支冷箭“嗖”的擦过他的发髻,阿宙警觉大喝一声,我拖着他卧倒。我还听到稍远处有不少人惊呼。我也发现了灌木里的人马。我早就知道元天寰会做防备。但方才那一箭?差一点就可以杀死我或者阿宙,谁敢如此大胆?

  “小人护卫来迟。”只不过半刻的功夫,一名校尉奔上前来磕头:“小人奉命保护姑娘。未料方才从栈道上射出冷箭……若伤及姑娘,则小人等只好以死谢罪。”

  校尉倒是机灵。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在此,又好像全不认识阿宙。

  还有几个人追上了荆棘丛生的栈道。

  阿宙没说话,我问他:“是谁?你得罪了谁吗,记得蓬莱店里要杀你的人么?元廷宇不是死了么?”

  阿宙盯着那护卫我的校尉,手里剑似乎随时要出鞘,我尽量用最低的声音道:“不行了。我要回去,别赌上我们的命。”

  阿宙扯住我的后裳,嘴唇颤动:“小虾,出川后就更难了……你不明白?”

  我下定决心。横眉对校尉说:“你们几个尽管把所见报给皇上听,可以试试皇上相信我还是相信你们。我保证皇上一定会杀了你们。”

  “小人不敢多嘴。但方才冷箭蹊跷……他们回来了,也没有追到。请王……您留神。”

  他说完就退后了一大段距离。我对阿宙摇头:“阿宙,别冒失了。今后不要再想着我了。”

  “你真要回去?”

  我只得走了,再这样我们都只有死。我只得丢下一句残忍的话:“别拦着我。我是公主,我不再想流浪,要成为天下最高处的女子。你能给我那个吗?”

  他的凤目迷惘,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他松开了我。

  我一路走,无视身后所有的人,不知何时,圆荷跟上了我,她悄悄的:“公主……”

  我直走到黑暗里去。我并非生而知之的聪明人,如今不能再做无把握的事情。我宁愿选择做一只涅磐的凤。

  阿宙,我可能会在宫廷里浴火重生。可你还是忘记了我吧,你青春还有一大把呢。

  军营里起了“采薇”之歌。北朝军人也大多是兵户。元天寰之所以少年起威名不衰,是因为他虽然数杀大族,但对穷苦兵丁极尽抚恤。他十来岁出征时,非左右尽饮水,他就不喝水。采薇之歌,故在思乡。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反朝如此急行军,但士卒们毫无离心。

  从元天寰的大账内,又传出了一首壮年男人所唱的歌曲。采薇悱恻的歌调消失了,全军的士兵们都在聆听。门外的守卒相互说:“啊!乃皇上最喜的歌。”

  歌声豪放,穿云裂石。剑门关下,王师尽默,我心澎湃。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夏初我实无衣,只身入北境。

  下一站就是“宫”。其境若何?

  我不用卜卦,也不问星气。

  必定劫难重重,超乎想象。

 

 

  第二章:椒房

 

  轱辘压过白鹿原,汉五陵隐约可见。渭水灌溉下,陌上桑欣欣向荣。

  每接近长安一步,人们情绪愈加饱满,不断有禁卫军队,仪仗加入皇帝之师。

  我漠不关心。“逃”非上策,那么第二策就是“拖延”了。

  只要我与元天寰的婚期未到,也许我还能遇到变数。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前无行路,后无退途,欲返不能,此生何所?死,还是生?

  我头上筋脉也作痛起来。直到圆荷兴奋的说:“公主,看长安城”

  长安,我曾经无数次读到过它的名字。可是晴空下,宏伟的城郭笼罩在暑气的热风里,幻想中的长安消失了。如今它好像一只巨大的釜,无论怎样的哭泣,都会被它的热量吞噬。

  万不可示弱。南朝公主的尊严,是我最后一层盾了。

  长安城门前,人人山呼万岁。圆荷卷起车帘,元天寰威仪赫赫,就在马车正前方不远。而玉飞龙驮着阿宙跟从其策。肃穆中,有十数骑,搅着土黄烟尘而来。

  到了皇帝面前,两少年跳下来双双拜倒。

  元天寰兴致甚好:“平身。六弟胖了,七弟又高了些。”

  少年中的一个穿着绣金色三爪龙的袍子,佩着绣花紫香囊。眉目浓丽,下巴处飞有一道旧疤,更显得佻达。他一边用袖子给自己扇风,一边笑嘻嘻道:“臣弟就是爱吃。皇兄大捷,臣弟吃了三坛子酒,两桌子菜,烧了一柱高香。七弟为气往脑门冲,自然就拔高了……”

  旁边“七弟”稚气未脱,粗看与阿宙有几分相似。但其神恬静,脸盘也偏方正。他全不聒噪,恭立如松。朝元天寰敬畏的望望,又定睛细看了看阿宙,好像要确定他们都安然无恙。

  我猜嘻嘻哈哈的少年就是六王爷元殊定了,他旁边那个更小的男孩,就是燕王元旭宗了。

  阿宙下马一反昔日的俊姿,在地上还踉跄了下,才抱了自己的七弟。元殊定一把将阿宙拦腰抱住。同胞的三兄弟扣了环儿似的一串,元天寰动也不动注视弟弟们。

  元殊定歪嘴笑道:“五哥这次被发配的长了,快说你除了从军,还混到哪里去了?都说四川多佳丽,你有没有抱得美人归?给我找个嫂子啊。”

  阿宙脸色发灰,死盯他一眼,也不答话。元殊定摸了摸头,把满满的笑缩回一半去,讪讪问一句:“奇怪,你病了?”阿宙愣愣的,凤眼一扬,凝眸处却不在我。

  我心里涌起一丝苦涩,舌头也发苦。

  城门驰道,有健美的郎官驾驶六匹骏马而来,马拉之车,金碧辉煌,像是日神栖息之处。

  宫娥与宦官,列成两行跟随而来,翠玉华盖,漆盒银盘,晃得人目痛。

  元天寰踩在一个校尉的背上下了马,在万千目光中缓缓的走向我。

  他把手伸给我:“公主,请。”我没有搭他的手,扶着车梁,有军官箭步伏在地上。我,才落地,就被元天寰牵住了手。他的眼里没有我,仿佛是不得不邀请我去演另一场大戏。

  人人屏息,鸦雀无声。他携着我直接往那辆天子六驾御车走去。

  唯有元殊定“呀”了一声。我没有敢瞥阿宙,只小心自己脚下的路。

  北国的土地,厚实砂泥,与南方相差甚远。元天寰根本不顾我,我也只好装作堂而皇之,

  马车,由天子专用的驰道向北进发。元天寰也并未下帘,长安景色尽入我眼。

  阿宙三兄弟左右相随。我这侧只能看到六王爷殊定,他被凝重气氛塞住了嘴。

  我跟元天寰,就像一对高贵的木偶,我表情不便,他也是意兴阑珊。

  一个公主在这样的场合,任何不妥的言辞举止,都会成为天下的笑柄。

  直到双阙伫立,我终于问:“元天寰,对本公主你打算如何办?”

  他不看我,简略道:“按应该的办。”

  我冷笑一声:“我朝确实受了你的聘礼,你我也有了婚约。但我们婚期总不见的就是今日吧?”

  他冰刀一般的目光剜过我的脸:“今天?你遭遇母丧,不是议定明春吗?”

  我整理好了衣襟,从容不迫的说:“好,那我此刻就是北朝的客人。你作为主人,对待宾客不能强迫什么,也不能禁止我见人。”

  他目光深湛,指着我们正经过的双阙:“公主,此是凤凰阙,过了这里你要恢复夏初的身份绝不可能。那是别风阙,过了那里你的风向朕就都识得。人人进宫要过双阙,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眼看着阊阖开启。我又进入了宫,青琐重合,我眼前一黑,又豁然开朗。

  正殿前群臣黑压压的跪了一片,为首老者道:“臣郑畅等恭迎皇上回宫。皇上一来平定四川逆贼,二来遇得余姚公主,真乃天佑我朝。”

  他一言出,众人全一惊。似乎除了郑畅,臣子中尚无人知晓我的身份。郑畅,我记得是曦朝的太傅。其人深沉如渊。虽然他礼贤下士,且笃信佛教。但作为元天寰之第一文臣,他必有与青年皇帝合拍的狠处。

  元天寰朗朗道:“余姚公主为南宫奸人所害,只得避往我朝西蜀。幸而提前与朕相遇,亦是大幸。即日起公主便为朕之贵宾,在京都客居。主之母袁夫人去秋病逝,朕依礼延迟婚期至明春。现虽遭大变,然朕心不改。”

  “万岁圣明”郑畅领头,人人都跟着那么说。男人们的声浪激起了一阵回音。九重宫台上,数百只鹡盘旋展翅,徘徊不去。

  郑畅又对元天寰进言道:“万岁,南朝的使臣已经到了……公主旅途劳顿,是不是先让他们在驿管歇息?”

  南朝使臣?可见元天寰早就通知了我叔父他们。要是见了那些人,还会出什么闹剧?我既恨北朝,但到今天,对于南朝也有不应该的冷漠了。

  他们会轻而易举的承认我?他们不敢。因为就算不认,元天寰的话哪有收回的道理?

  那些大臣对我也不敢平视。从殿侧一位妇人走来,步态如云中君一般洒脱。等到她近了,我才发现她已过盛年,而且并非美人。她本也算娟秀,但遗憾的是脸上被洒下不少白麻点儿。然此人的气派,又不让人敢有半分轻视。

  元天寰见了她,眉眼间微微松弛,抢先道:“阿姆免礼。”

  她依言没有下跪。只对我行了个谦卑之礼,我略点头:“罗夫人?”

  她也不吃惊我认出她:“公主殿下。请跟妾身入内宫吧,一切妾身已经准备停当。”

  我只得上了辇,罗夫人在辇前步行。玉宇琳琅,复道如虹。宫人们全都下跪在夹道两侧,有好奇仰头的,一触到罗夫人的目光,都慌得象见了鬼神,忙又低头跪好。

  阿宙说过罗夫人现总管内宫,我心里对她起了几分提防。

  辇停到了一座广大宏丽的宫殿。

  “这是哪里?”我问道。

  罗夫人好像对我这张新面孔熟视无睹,平板道:“殿下,这乃是椒房殿。”

  “椒房?我还尚未成为你朝皇后,怎可入住椒房。”我不下辇,正色对她说。

  罗夫人嘴角的纹路变深了:“妾身说了不算,等皇上下朝回内宫后再定夺。请把,两位王妃都在内等您。她们先来见您,也是皇上的意思。”我僵持着,不肯动身。

  她的脸上沉寂一片:“您可以坐在那里等皇上下朝。不过皇上见到的会是被日晒闹得头昏脑胀的你。”确实炎热,我可不吃眼前亏,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只能违心屈从。

  圆荷跑上来扶着我,她手里已经多了一把扇子。

  有两位贵族气十足的女子聚在廊下。一个缟素,头上只插朵白花。还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打扮得俏生生的。

  那正服丧的少妇倒满脸坦然,不见泪痕。豆蔻年华的那位,眼睛都哭得肿了。

  我踌躇之际,罗夫人向我介绍道:“这位是已故太尉晋王之韦妃,这位……是六王爷的新妇卢氏妃。”

  我向她们又望了一眼,素昧平生。她们在此处等我,又是为何?

  我不曾冒然开口,等她们先说话。韦妃对我行了一个民间女子会面之礼,我也还礼。

  “皇上令我等王妃先来拜见公主。新妇不幸,寡居王府。今日前来,只有一事请求公主,请代为上呈:晋王遇害,妾知为天命。我嫁于晋王,自知福薄不配。王府内姬妾成群,五子三女都非我所生。我调度经营,费尽周折。此次王师既平四川,又为王爷报仇,我心已足。除了为我等数百口人度日所需的钱粮,我愿将晋王和我家的府库悉数献给军用。”

  我回头,罗夫人并不在身后。我只得道:“王妃,你遭遇死别,我也同情。但我不过是皇上之客,这样的话不该由我呈奏。”

  她冷笑一声,语气依然是刻板的:“我如今服丧,也未必能瞻仰龙颜。我虽受王妃之印,但晋王与我之夫妻情怎样也并非人人不知。我只求安度余生,也不需再恨什么,想什么。公主是元家局外人,又将是皇上所亲之人。没有比您更合适的人了。”

  我还未想到答词,她已经对我躬身:“韦氏话尽,就此别过。”

  我目送那女子傲然走出椒房殿,她越走越快,好像从此身上担子就轻了。

  我心里有些感叹,王妃难做,虽然夫妻并非鸳侣,但大难临头,被视为同林鸟的她也需设法自保……

  “公主……我昨夜得知你来北都,特地备了些丝绸礼物。请不要瞧不起我的心意,笑纳了吧。”卢王妃对我说。她秀丽婀娜,犹有青梅女儿娇态,两只眼睛虽然肿着,但神色已经平静了。

  “你……”我还是不要提起她的伤心事好,我婉转笑了笑:“我不会受你的礼,因为我不缺什么。但魏王妃的一片心意,自当从此记住。”

  她一抬眼:“你还是收了吧,不然王爷……又要怪我不会说话。”她说到王爷,眼圈莫名一红。我对圆荷努嘴,她走到魏王妃的身后给她打扇,卢妃勉强笑道:“不用,不用,我的侍女们都在外边呢。”她张皇四顾,似乎在怕人笑话。

  我心下怜悯,看来阿宙的弟弟跟她也不算琴瑟和谐……元家,连王妃都难做。我想移开她的心思,便问:“王妃是范阳卢家出来的吗?曾听儿歌说:宁不做驸马,也娶卢家女。你家族可谓人才辈出,当今皇上之母后文烈皇后亦是卢家人啊。”

  她感激的一笑,脸上有些几分光彩:“是啊,家祖父司空正是文烈皇后的从兄。祖父在世时,便竭力要促成我为皇子正妃……最后……我倒是真嫁给一位王了……公主,这里是椒房殿。我小时候跟随祖父来过的。自从十年前太后薨逝,这里从未有人居住过呢。”

  “是么?”我问,朝大殿内步行,卢妃跟着我:“啊,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要能回到儿时就好了。”

  这就是元天寰母亲的住所,朱红色的墙壁散发着椒泥的芬芳。黄金铺首,蛇龙飞舞。九条金龙在大殿顶上,每条龙口里都有九子金铃。五色流苏与雕梁上的蓝田美玉争奇斗艳。

  外一层明珠帘,内一层水晶帘,清风徐来,声如衍佩。我步入帘内,玉床玉几,一成不染。象牙席上铺着熊毛织成的毯子。可见元天寰对其母后住所善加维持。

  我回眸对卢妃,她正温和的对我微笑,我问:“我名叫光华,你呢?”

  她道:“我叫笙琳,你好象也是十五岁,对吗?”我点点头。

  她想了想:“你也苦……不过来了长安,可以放心了。皇上不但是至尊,而且他是最强的。没有人再敢对你不敬了。皇上既然让你来了椒房殿,一定是对你非常重视的。以前的几个……恐怕都没有进来过呢。”

  我没有说话,凝望着屏风上的一段书法。

  笙琳解释:“这是文烈皇后书写的。祖父说她从小把着皇上的手教他写字,所以真和皇上手迹有相似之处呢。”

  我摇头。我只见过元天寰行书,但屏风上全都是楷书大字。

  我从右至左,默念道:

  为皇后者,先皇而后。

  正位宫闺,同体天帝,

  岂止伉俪,更曰内助。

  诗美好逑,易称归妹。

  有虞二妃,周室三母,

  修行仕德,淑范懿行。

  戒妒戒躁,戒奢戒虚,

  坤惟厚载,光正平内。

  王图永昌,国幸甚哉。

  “戒妒戒躁,戒奢戒虚……”我的眼光又逡巡了那八个字一遍。元天寰后宫虽有女人,但目前并无一个高品阶之人,因为文烈皇后是难以逾越的丰碑?

  他的母亲写下这八个字,又是何等的心情?曾听过,元天寰之父皇驾崩后,后宫留下上千嫔御……文烈皇后,一代贤名,南方也有所闻。但背负的又是什么?

  笙琳轻叹:“我小时候经过这里,祖父大人就说我永远成不了一位皇后。太难……”

  她默默伫立,更显得忧郁。

  我也不愿,非但太难,而且太累,我取出了野王笛,当着笙琳吹了一曲“松入风”。

  天空一缕红,一笛碧云风,她听得入神,似乎忘忧。我也定神了,长安不安,椒房非我之房。

  这时,罗夫人又领着一群女子进来了:“公主,这是派给您的宫女。若有不好的,就告诉妾身。这是阿若”,她指着一名十八九岁的女郎:“她在我身边日子长了,你有话可吩咐她。”

  阿若纤瘦,瓜子脸。但目光坚定,大约也学了几分罗夫人的精髓。她碰了一记响头:“殿下万安。”

  我故意含笑深深的瞧了她一眼,罗夫人的心腹?万事都不得不仰仗她,也不得不留神点。

  笙琳似乎也对罗夫人敬畏三分,见她进来,谈兴骤减,只对我道:“公主,我先回府了,以后定来探望您。”

  我送她到殿门,与她互行了一个贵族女儿间平行的礼。她临去一眼,还是有忧色,不知为我,还是为她自己。等送走了不是我请来的客人。我不慌不忙的转身:“罗夫人,你家皇上几时可以回来?这椒房殿我不能住,今夜哪怕让我露宿在御花园里,我也不住此。”

  她不愧是元天寰的奶娘,也喜不做任何表情:“公主这话妾听不懂。”

  我越过她,对阿若吩咐:“你们都下去。”

  她看一眼罗夫人,又看了一眼盯着她的我,就应了一声,把一干人带出了椒房。

  罗夫人纹丝不动:“公主殿下有何不满意?”

  我道:“没有。但此处乃皇上之母的旧居所,皇上既然多年来从未让人涉足。我并非皇上之后,只作为客人,哪有酣睡于主人母亲的卧榻的道理?名不正言不顺。我从南朝来,从未提听到这样的道理过。”

  罗夫人低头,原来是帮我拉好裙裾。她抬头时,又是宠辱不惊:“公主,难道非要点破你?皇上命你居住椒房,并不是现在就让你当宫之主人。原因只有一个:椒房殿离皇上本人起居殿近,仓促之中,只有你在椒房才最安全。”

  我笑了一声:“我不愿住在椒房。纵然这里最安全,最舒服,人人都向往。但莫忘了明春才是我的婚期。我今日不搬,明日也定要搬。怎样控制宫廷,保护客人的安全,是帝之能力。若离开他的庇护远一点,仅在皇城中就会被害死,我今年不死,明年也会死。皇上若肯饶了我,放我任意走,那我也感谢不尽了。”我走到书写着皇后语的屏风前,手指碰了碰早就干涸的墨迹:“夫人记住了。既然他把我请到北朝宫中,我就要说:我可不是文烈皇后,我是余姚公主。”

  “余姚公主,当然永成不了文烈皇后,但你必须学着一步步走。正如邯郸学步的故事。就是太蠢,或者任性,你学不会,也要一步步爬。”元天寰冷酷的声音在脑后蓦然响起。

  我瞪着他,他换上了广袖的龙袍,头上罩着白纱帽,显得资质天挺,但更让人疏远。

  我将随手的一把玉如意摔到地上,玉触地碎裂,我厉声说:“我不会爬,我宁愿跟这如意一样。”

  罗夫人的面上终于显出了不快的阴云,但元天寰透亮的眼睛盯着我。许是椒房朱红色的墙壁映到他的眸子,火红莲花又绽放了,下一刻,他唇边久违的笑涡也显出来了:“谁愿意你跟玉如意一般呢,今天只可以说生,不能说不吉的字。”

  我狐疑的垂下手,无论我怎么努力,在他面前我太像孩子了。

  “去,把桂宫之鸿宁殿收拾出来。至于桂宫的守卫,今后三夜按照圣睿五年的办法,不许出一点差错。今后,朕自有打算。”

  罗夫人缓缓走开,外头还有宦官侯着,听了便领旨去了。

  元天寰对我道:“今天是你生日,朕没有忘。因廷宇死,朕不能设盛宴。有人恐怕也知道了,方才给你备了一件东西呢。”

  谢天谢地没有宴席,我没有胃口。生日,我已经满十五岁的,我几乎都忘了。

  我想起了上一次生日的时候,谢如雅陪着我吃长命酥。当时只道平常,谁料……

  元天寰带分讽刺,目若寒星:“公主,可以离开这里了。我们去晚了,白费了他人心思。”

 

 

 

  第三章:秘事

 

  清凉殿上灯火炜煌,隔着紫琉璃帘,可见堂上一片冰莹。大片云母屏风,满月形水晶石的鉴盘,众皇族俊髦为夏日所服的白衣,侍候宴席的宫娥的素手,都在九层金枝叶灯的映照下,发出奢丽而优越的光彩。

  我的心里唯有寂寞,并非是烦躁,而只是一种坐于白云之上的空寂。好像谁都与我无关。元天寰宴请的是整个元氏皇族,从耄耋老人,到黄口孩童,整个与我炎氏对等的家族都在。

  我坐在元天寰的背后,他偶尔会换一个姿势。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虽然坐在高处,却和我一样是寂寞的,上官曾就叫东方“万年孤独”,当东方成了天寰,孤独更加明晰。

  随着一声钟磬,八个侍者一起搬上巨大的金盘,上有一座冰雪冻成的酥山。众人发出一片赞叹,这座酥山装饰着各种珠玉宝石,还有红珊瑚点缀。元天寰放下酒杯,缓缓道:“朕此次去四川平乱,收获金玉无算。先帝和文烈太后昔日常教诲朕,恩泽需时时流于宗亲。这次四川所获,每位皇亲均按年齿辈分得一份。今日乃朕之约婚者余姚公主芳辰,以二弟晋王故,朕不忍奏乐。为公主之寿,特送上南山雪酥山一座,只待公主令下,各位可同享此佳品。”

  他手持金觞,进入帘中,递给我喝,我注视他,缓缓的喝下。

  落杯空翠,我只想到岷江水,酥山白,我只记起迄青城雪。元天寰默然步出,做了一个手势。

  一片整齐的“万岁”声,酥山被宫娥们一一分装在银盏中,递给众人。随着酥山逐渐变矮变小,我才看到了阿宙。他就靠在偏右下的地方,一定是才来。众人都是白衣,只有他穿一件玉髓绿衫。他的身体包在翠色中,像临风玉树。他的脸有比宇宙更寂寥的轮廓,在寂寥中,剩下绝美的凤目,射出刺眼的光芒。

  别人都在轻轻谈笑,阿宙置若罔闻。他凝视着月光杯,不时将案上装饰用的红槿花瓣扯下来,放到嘴里嚼着。一片又一片,他不动声色的吃着花瓣,又用大量的酒灌下。

  我的嘴里发苦,艳色的红花,定是苦涩的。我知道他看不清我,但是我都不敢朝他再看。我的面前放着酪和葡萄酒,北朝人所爱的麦饭和胡饼。我一点都吃不下。虽然我是公主,但今夜还是我长大以后第一次莅临宫宴。

  元天寰忽然回头又看了我一眼。他似乎轻笑了一声,众人顿时缄口。

  “朕知晓,众位皇亲都给公主备了礼,不如此刻都献上来,也好叫公主认识朕之兄弟子侄,叔伯同宗。”

  一个老年的高品宦官跪到我的脚下。

  阿宙上首的老者走到帘前,他脸上胡人的特征要明显些:“万岁中宫长久不立,并不是国家之福。万岁之雄才大略,只有一位真的公主才配得上。公主远道而来,服色未齐。老臣当先献上首饰十件,为公主添寿。”

  老宦官轻声提示:“这是皇上的堂叔中山王。”

  原来是北朝德高望重的中山王。我略微沉吟,只是礼貌的应了一声。下面就是阿宙么?

  阿宙手上,不知怎么多了一个朱漆食盒,他走到帘前,一字一句的说:“公主您的生日,元君宙不锦上添花,没有珠宝华服相赠。也不附庸风雅,送您金石书画。这里面的食物是小王在府中带来的,请您尝一尝。在北方,在南方,其实都一样,心安处就是家乡。”

  老宦官眼皮动了动,倒没有提示我他是赵王。

  内侍们将食盒抬到元天寰面前,他只摇手,内侍们犹豫片刻,才送到我面前。

  打开食盒,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鲈鱼羹,还有江南吃的米饭,莼菜。我心里一动,阿宙是为了怕我吃不惯北方的酪浆么?可是你……我想起元天寰说礼物。难道……?元天寰对于皇弟们的一举一动,都是知晓的。

  有宦官取来银针,又要先尝。我提起象牙筷摇摇头,自己挟了一块鱼肉。不出所料,是家乡的风味,可是舌头上的苦涩更浓了。再看帘外,阿宙已经不站在那了。琉璃帘动,朦胧中远处的翠色人影被帘珠子打碎了。

  后面皇亲们陆续登场,我装着在听,但全没有听进去。元天寰偶尔也说上几句,他再也没有回头看过我。

  廊外的薰香,带着恍惚,盘旋在清凉殿的酒席里。我吃完了阿宙所送的菜肴,内心的紧张散去了。我身体里充满了江南带来的一种力量,犹如夏日的柳枝,不能压断。

  元天寰不经意的侧过脸,他的侧影和阿宙一般是俊美绝伦。但阿宙少年的线条,仿佛总是孕育着变化。他却是不变的,好像盘古开天时就是如此。他的额头上现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他的手不断的在抚摸自己腰间的一个玉带扣,好像那是情人的唇。

  他忽然举起酒杯,大声地说:“五弟,过来喝一杯酒,你好象有话没有说完?”

  酒酣的笑语又被冻结了。皇叔中山王严厉的瞟了阿宙,他六弟似笑了一笑,而他的七弟使劲拉了一下阿宙的袖子,好像有点着急。

  阿宙走到了御座面前,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他笑嘻嘻的脸上全不设防:“皇上圣明,臣弟想虽然是公主生日,但不能奏乐太遗憾。不如臣弟为大家唱一曲歌?皇上可准奏?”

  中山王果断的站起来启奏:“皇上,赵王酒醉,御前歌唱恐有失仪,又怕怠慢公主殿下。”

  六王爷元定殊被酒呛到了,掩袖猛咳,一位小太监过去为他捶背。七王爷元旭宗犹豫片刻,也跟上来笑道:“皇上,臣弟善歌,不如臣弟代五哥给公主和万岁唱一曲。”

  元天寰的声音柔和极了,但却连针都插不进去:“让五弟唱无妨。至于公主……”他侧对我:“是不会轻易被吓到的。”我的心跳快起来,血液都在沸腾。

  阿宙用手扶席,翠衣委地,他潇洒不拘昂头,开口唱了起来。

  “青春林下渡江桥,潮水翩翩入云霄,烟波客,钓舟摇,往来无定带落潮。”

  他的凤眼似乎藐视一切,江湖庙堂,只有他一个人是弄潮的少年。

  无人喝彩,无人和声。他也真当成满座无人。我听过他唱这首歌,在黑夜里的山谷。但是这一次,我也被他带到了潮水边。不知不觉我掀开了琉璃帘子,阿宙看我出来,也有些呆了,北朝皇族都沉浸在惊讶,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情。

  我一步一步的走到元天寰的背后,吟诵道:“寒江春晓片云晴,两岸飞花夜更明。鲈鱼脍,莼菜羹,餐罢酣歌带月行。”

  我盯着阿宙的眼睛:这也是一曲骊歌,唱罢骊歌,我该走了。你明白了?

  元天寰的脸上并未有多大的变化,他深沉凝望我:“公主,这首骊歌对得好。难道你要告退?”

  我点了点头。元天寰伸手拉了我一把,用我才听得到:“你先不要走,还没有完呢。”

  我与他坐在一起,阿宙还痴痴的看着我们。元天寰环视四周,语声轻快:“朕的五弟真长大了,看来该选个王妃了。你屡次据婚。朕为你选遍天下,总能搜寻出一个匹配的女子?朕的谕旨:从下月开始,各州郡都可仿造皇帝选秀之制,将才貌兼备的未婚良家女上报,为赵王选妃。”

  我瞪大眼睛,阿宙还没反应,中山王灰白须髯一翘:“皇上,赵王虽然幼年为您所抚育,宠爱特甚。但全国为赵王选妃,老臣以为似有不妥。”

  元天寰眸子睐视,他在案下拍了拍我的手背,我被烙铁一般,把手缩回袖子。

  只听他淡定说:“自古选妃,一为皇帝,二为东宫。朕继位十数年没有皇嗣。众位一定为朕夙夜忧叹了吧?幸好朕还有诸弟。五弟君宙,幼年为朕躬育,才德兼备。现存诸弟以其居长。因此朕有意立五弟为东宫皇太弟。”

  我浑身一震,阿宙好像酒全醒了。六王爷的咳嗽也奇迹的停下了。一只酒杯从皇族的席位里滚出来,酒洒在地,一片狼藉。

  元天寰颜色出奇的和悦,像在耐心等待众人的反应。我在高处,只能与阿宙对视了一眼。

  他的凤眼在那瞬间一闪,下一刻他已经全身跪倒:“皇上,万万不可。”

  元天寰笑道:“有什么不可以?殷商就是兄终弟及,若没有皇子,皇弟不是唯一的选择吗?”

  他究竟什么意思?元廷宇觊觑皇位,才被他所杀。难道他跟阿宙就手足情深到想要传位给他?我迷惑的观察他,他坚实身躯密不透风,更别说让人看透了。

  阿宙脱下帽子,呈奏说:“皇上,臣弟万死,绝不能接受立臣为皇太弟之圣意。有三点缘故。第一,皇上盛年春秋,虽暂无后嗣,但后宫随时可能生子。上古兄终弟及,但近千年来,子承父位才是天经地义。臣弟不可冒天下之大不韪,违背人伦臣德。第二,臣弟年幼无知,从小虽蒙皇上教诲训诫,但顽劣处依然不能改。东宫位重于泰山,臣弟自知无能接受。第三,臣弟对皇上忠心,天可为鉴。皇上尚在,岂敢有心虑及皇太弟三个字?皇上万岁。”他不断用力磕头碰地。

  这时中山王也率领众人出席下跪道:“皇上,赵王所言极是。皇上乃天子。纵然万一不幸要立皇太弟,也不能在此时。公主明春嫁君,则皇嗣也有可能诞生。皇上之英明雄才,虽有诸弟,但其中谁能,谁敢比肩?”

  元天寰沉默良久,才道:“既然如此,把那东西带上来。”

  只见两个卫士从清凉殿的台阶下,拖了一个人上来,那人已半死不活。虽然身上被换了干净衣服,但血依然渗到外衣,他的左足似被烤烂了,惨不忍睹。

  元天寰审视每一个人,在我脸上也逡巡片刻,我目不转睛,横眉相对。

  “这个人是谁,相信有人比朕清楚。在剑门关用暗箭对付五弟,难道五弟不说,朕就不知道?难道朕后知道了,就捉不到一个活人?”

  众人的呼吸变急了,我望下去,人人的脸上似乎都不正常。

  元天寰唇边笑涡一现,在灯下美若星辰。他又安慰似的看了我一眼:“他只要开口,幕后者就不得不死。但是……他不会开口了,来这里之前,朕令人割掉了他的舌头。”

  阿宙又抬头,焦虑的望了望我们,他额头上出血了。

  元天寰慢慢说:“朕什么都知道。杀死五弟,你们中哪些人会有好处?今天就算一个告诫。朕不追究幕后之人,但不许谁再去碰五弟。公主生日,不宜处决人犯。明日于长安西市,凌迟处死此刺客,灭其三族。”

  他的声音回荡在清凉殿,中山王等好一会儿才响起“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声。

  六王爷元殊定慨然抬头,下巴那条疤痕也扬起来:“皇上,臣有话要奏……五哥是臣同母兄。臣以为对此大逆不道的事,理应追查到底……”七王爷思索片刻,也跪倒他后头:“臣弟也认为……”

  又有几位皇族陆续跟出来,有话陈奏,只阿宙低着头,默不作声。

  我却不管,径直离开王座,元天寰在我脑后道:“来人,送公主到桂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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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圆荷提着一盏宫灯,这伶俐的小丫头到皇宫里还没有怎么说话。

  阿若引领我进了桂宫。它是汉白玉的殿堂,桂树在殿前婆娑,更像是一座抛在人间的月宫。我迟疑着伫立在鸿宁殿的台阶上。飞阁复道遮住了大片的天空,远处一座殿堂窗户都被钉死,也没有亮:“那里为什么不点灯?”我问。

  阿若小心的回答说:“回殿下,那是明光殿。它被下旨封了十年了。”

  “为什么?”

  阿若眼观鼻尖:“奴婢也不清楚。奴婢那时候还未入宫。听说是闹鬼……十年前,看管明光殿的两个老宦官陆续死了,闹鬼传言更甚。当时文烈太后尚在,太后矜严,因此命人将殿封了。后来也再没有出过什么事。”

  我点点头。台阶上有些湿滑,怕是又要下雨了。北方天究竟如何,还要设身处地才能体会。

  入了鸿宁,阿若就问:“殿下要不要沐浴?”我才应声,两排宫女就簇拥我到了后堂。温泉水从金龙嘴内缓缓流出,兰香被熏得满室,阿若帮我解开发髻,另一个成年宫女又跪地解我的衣带,我推开她的手:“你们都出去……留下圆荷服侍我就行。”

  阿若婉转道:“殿下……她年纪小,从乡野来怕是伺候不周。”

  圆荷抢道:“奴婢能行的!奴婢不会的还有殿下教呢?”她圆脸上出现一种不肯服输的表情。阿若望了望我,挂上微笑道:“既是殿下的意思,奴婢们先到外头候着。”

  我等她们退出,才无声的解开衣裳,夏风从绣着金孔雀的帘幕里透过来。我的脚上,肩上伤痕都愈合了,但伤疤是永不磨灭的。我把身体全浸在水中,默默的思索。

  圆荷杏眼圆睁,不知道想点什么……等我叫她,她才拿着篦子蹲在池边:“公主……殿下你一定是真的公主啊!我小时候听故事里的公主,就是殿下这个样子啊。”

  我忍不住笑,她用篦子在长发里一通:“殿下,怎么断了好多好多?”

  我不能说是被我截断的,只好含糊的嗯了一声。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脑袋后沉甸甸的,身体就算泡在温水中,依然不放松。镶金刻花的池底,好像有什么让我在往下坠。我警觉的抬起双腿来:“下雨了?”

  圆荷侧耳:“下雨了,殿下我们一直要住在鸿宁殿到明年春天?”

  我没有回答。我无处可逃,但是明年春天……雨点落在鸿宁殿的芭蕉和桂树叶上,沙沙的,渲染着木味,散发陈腐而安逸的清香。我的眼里,桂宫也是黑暗的。黑暗无处不在,也许这就是生命的原色?世界本该就是黑暗一片?我的手指不经意的抚过自己的胸膛。我已经十五岁了,近来身体正在以令我自己惊讶的速度发育着。我的胸口仿佛含着满月,兀自吸收着大地的雨露,不但我胸前的白布约束不了,连我自己的意志都失灵了。

  在南朝我曾结识过一些宫人,她们无不为更像个女人而欣喜。因为在后宫中,女人的美丽身体是获得“宠幸”的必要。何谓宠幸?我冷笑一声,除了被一个高高在上的陌生男人侮辱,没有别的结果。我是个公主。我一时有些恍惚,怎么又到了后宫?

  外面更安静,只有风雨作响。我冷静的穿好白绢衫,又套上一层薛荔青纱。

  我走出后堂,侍女们却都不见了。在一盏银首铜人灯的光晕下,男人正靠在象牙床上。

  是元天寰!他怎么来了,而且我没有听到一点声?圆荷忙低头躲到了一重绣帘后头。

  元天寰居然睡着了。他睡姿随意,就跟轴水墨写意一般旷美。他呼吸均匀,黑眉在大理石般额头上舒展,白皙脖子从纯黑的领口全露出来,更像水墨画了。

  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认识他。无论北帝,还是东方,都跟眼前这个熟睡的青年不相似。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袖口里边。只要用寒冷的铁器一刺,也许这幅画就会变成红色的了。我生来不渴血,但是这几天我处于刀锋的边缘,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如何爆发。

  元天寰就在那一刻张开了眼。他定是世上清醒速度最快的男子。

  他旋即坐正:“公主,你来了。朕在这居然有倦意……”我想他大概会笑笑,但他没有,反而更严肃了。

  “元天寰,你夜深来此,不会是找我来谈心的吧?”我也不上前,也不退后。

  他将黑色的袖子拉开,覆盖在下面的是一只胖大的黑鸽子。

  我见过这鸟,本是元天寰作为东方先生时用来联络的。

  “你还用得着这鸽子?”我问。他摇头:“用不着。东方先生死了。”

  我想了想:“难道你想让我来替你喂养这鸽子?”

  他眸子明亮中带着一点润泽:“带它来桂宫就是这个意思。朕不能再养它了。它喜欢和东方先生作伴。东方先生也总有信让它传,朕没有。”

  “你可以放了它,你不是说对宠物最周全的办法就是杀了?”

  元天寰抚摸了一下黑鸽子的头。那鸟实在不讨人欢喜,又丑又凶。他说:“它被豢养久了,不会飞远。人人都说北帝残忍……不是吗?朕以后杀它吧。”

  我忽然觉得凶悍的鸽子也有可怜处,便吩咐:“圆荷,把鸽子抱下去。”

  圆荷方退下,元天寰里面残存的一丝情绪也被藏起来了。

  他站起来,连考虑的时间都不给自己,说:“公主,今夜朕来有一件事情需要说明。朕知道你不愿意嫁给朕。一来你对朕此人意兴阑珊。二来,也是最主要的,你以为朕乃你的杀父仇人。”他也不给我喘息的时间。

  我沉默片刻,心头有一股火苗窜起,瞬间星火燎原,我仰头大声说:“元天寰,我父皇与你交战中流矢而死,我把你当作仇人错了吗?如果没有你这么好战的暴君,我父皇今天还正当壮年呢。我和母亲也不会受到那许多折磨……可你不放过我……你非要娶我。我母亲死了……我隐姓埋名,浪迹天涯。但是你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我说不恨你,那才是说谎。我一直都恨你。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都恨你这个人。如果我死,你也能一起死,我早就笑着去死一千次一万次了。”

  殿外的风雨更狂暴了,元天寰依旧是毫无表情,但他听得极为认真。

  他走到一幅西域经绘挂毯旁,背对着我,用冷冰冰的声音说:“你可以恨朕。朕从不否认杀人无数,也真是一位残酷的暴君。但你父皇之死并不能全归罪于我。朕杀过你父皇,就绝不会让你到朕的身边来并肩看天下。

  朕在最后一次南北会战中,中你父皇埋伏。情急之下的突围战中,朕身边勇士根本不知道你父皇御驾何在。朕当时还是少年,血气更盛于如今的元君宙。面对自己第一次战败,朕若知道你父皇所在,一定架弓射杀他!但是我当时腿部重伤,不辨道路,混乱中只能突围。

  就在第二日,传出消息你父皇被我军流矢所伤,朕就觉得奇怪。但朕过了一段时间想明白了。你的叔父继位后,你见过跟随父皇亲征的亲兵太监么?恐怕没有吧。你的哥哥们怎么死的?朕唯一吃惊的是,新皇帝没有杀死你们母女。但你们在冷宫也与世隔绝了。后来朕要娶你,也不是为了一曲大风,一个相士之言,更不是因为你的美貌。

  朕绝不会为了爱选择皇后。你的宿命,最早源自一个秘密。”

  我屏息,血都凝结起来,元天寰英俊的影子,似乎嵌到墙上颜色阴暗的画毯里,成了一个揭示命运的神像。

  他在暗示什么?他要……我指着他的背脊:“元天寰,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转身,凝视我:“你该猜到了。朕并不是你的杀父仇人,随你相信与否。让你见一个人。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他,但他一定会告诉你一些往事。朕知道的时候朕就琢磨:究竟怎样对待这个秘密呢?娶你为妻,对你我,都是最好的方法了。”

  这时,从墙壁的夹缝里,有一个老人走了出来,他泣不成声向我下跪磕头:“公主。”

  我仔细看他,原来他还不算老。但是脸上皱纹深深的,头发也斑白了。我一定见过他,但是……究竟在哪里呢?

  他不断磕头哭泣,然后膝行向我,将一把短剑双手捧过头顶。

  我接过来,这把剑乃是青铜铭文剑……啊!这分明是我父皇的随身短剑。我声音颤抖了:“你……没有死?你是我父皇的马卒胡……”这个人,这柄剑,那匹白马,是我父皇从军时最需要的。

  “公主,小人正是皇上的贴身马卒胡不归。皇上小时候就是我在教他骑马。皇上的白马‘溯江云’从安和元年开始就是小人在伺候。皇上其实是……是被您的叔父所暗害的。皇上受伤以后,隐忍不发,装作不知情。只命小人带剑逃离,若有机会还能接应袁夫人和您。皇上口谕:‘闽王不臣朕早有察觉,未料竟来得如此快,如此卑劣。但朕未必不做准备,出征以前,历代之传国玉玺真品和废闽王位诏书均在一个地方藏妥。如苍天有眼,朕灵不死,则袁夫人与朕之爱女余姚公主,才是继承玉玺和南朝的人选。’”

  胡不归边说边哭,我不禁泪流满面,霹雳声作,想到父皇临终真是如此,怎不让人肝肠寸断。就算胡不归被元天寰收买欺骗我,但我相信他的泪也是为了我父皇所流。

  我不成声:“玉玺诏书……在什么地方?父皇可有交待?”

  胡不归摇头:“小人不知。但小人所说,句句是实。小人带剑逃亡。也曾经想打探公主和夫人的消息,但深宫之内,小人无论如何也一筹莫展,只想等公主出嫁后,再做打算。可是小人在北境被牵涉到了一起案件,阴差阳错被禁军俘获,他们发现了小人随身的剑,再后来就见到了北帝……小人苟活,也是为了能亲口说出一切。”

  我扼腕咬牙,果真就是这样。我母亲为了我的存命,她不得不强颜欢笑,被叔父玷辱。我明白元天寰为什么要娶我了。他娶我为皇后,将来可能就会更名正言顺的获得天下,也会获得那汉族王朝国之正统的传国玉玺。叔父既然篡位,就不算正系,武献帝血脉只有我了。我……女皇?元天寰跟我,难道是寓意南北两朝皇位的合并?

  但是,那些东西藏在什么地方?我满头冷汗,剧烈的抖着。我不知道。我母亲从未提起:“胡不归,父皇之死真相,还有谁知道?”

  胡不归答:“除却闽王几个密谋者。众人皆不清楚。皇上临终前,因侍中谢渊在侧,可能他也知道。皇上曾亲口对谢渊说,要他竭力保护公主,并指定谢小公子如雅为驸马。”

  谢渊在父皇死后即刻退出官场,他并没有对我提过一字。如雅?难道父皇跟我母亲提起过谢如雅当我的驸马?怪不得母亲让我去谢家……

  我恸哭之后,全身都被抽空了的感觉,我的叔王……我不想复仇,因为我还没有能力。我什么都不能看,什么都听不见,舌头里有了血的味道,那是谁的血?父皇的眼睛闪闪发光,在黑暗里,母亲的眼睛带着泪,也在黑暗里。那是天堂还是地狱?怎么那么黑?

  当我恢复正常知觉的时候,只有我和元天寰还在黑暗里。他与我,依然是疏远的。

  他手里拿着一根烛,却没有去点灯,他只悠悠的说:“你继续恨朕吧。

  那些对于朕并不如你所想的那么重要。

  你如永找不到玉玺,诏书,你只要当朕的皇后,天下依然是你的。

  朕有许多可以给你,但你自己不争取,朕也不会主动给。”

  我坐在地上,手里拿着父皇的剑,一言不发。

  他轻声道:“明日你要见南朝使臣,学着忘记你所知道的吧。”

  他把蜡烛放到我的手心,一个人走入无边的黑夜中去。

 

 

 

  第四章:雪衣

 

  羲和金色的车轮越过桂宫的上空,酪色的云朵热情的唤醒了休眠的人们。我命令宫女们打开鸿宁殿里的每一扇窗,当黑暗的枷锁被冲破了,我还是我,又不是我。有一句警言:休去倚危栏。与其憎恨伤感,不如抓住箭射下九个太阳,只准许一个日头在我之上:那就是心。

  笔尖滴黛,我不涂脂抹粉,单只描画一双娥眉。远山含颦,我发现,我还是有点像我母亲的。

  阿若捧来磨紫金的金凤含珠冠,我从怀里取出玉燕插上。她又取来一件织着金凤的锦衫:“公主殿下,今日要见国使,宜隆重些。”

  我套上了。本来铜镜中穿着白绡的我,就像要到九歌中涉水而飞,但此刻不过是个皇家女子了。我向着未央殿而去。阿若,圆荷紧跟在侧。

  未央殿通常在北帝接见来使时候才使用。从桂宫到那里,必须穿过著名的北宫掖庭。

  夏日炎炎,花树从翠枝里落下芬芳,鼓翅的骘雀,跟着我一起飞过女性史上最阴暗的角落。

  掖庭三十六殿,跟预料中一般和光一片。我缓缓的穿行,织凤金衣划过一片又一片死水,似隐隐感到了地面下的波澜,拖裾微摇。周围的四个宫女,阿若的眼里凝重,圆荷不脱好奇。

  元天寰命掖庭所有的女人们去掖庭的那一端“鸣鸾殿”等候我的出现。她们中有他父皇,乃至祖父遗留下的宠妃,有到白头都从未得幸的老人,也有尚默默无闻的年轻宫女。

  我不是喜欢姗姗来迟的人。但今日走过掖庭,花了太多的时间。但我不能加快,每一步,若拿规矩来量,都是相等的。我才六岁的时候,就学会了这个本事。

  “殿下,出了九华殿,就是鸣鸾殿,然后就可见到未央了。”阿若低声禀告。

  我足下略微迟疑,就进了九华殿。这座殿堂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阴凉感,但并不是让人愉快地。我们五个人步子的回音,在大殿内回转,好像风中有游魂也在跟随。我缓缓的绕视四周,

  金色的裙裾映在四周悬挂的发黄玉璧上,仿佛有厉鬼呼之欲出。

  我立定,大声喝问:“大胆!谁在那里?”

  一阵狂风,九华殿暗了片刻,所有的门窗都被瞬间关上了。

  除了阿若跟我,其他侍女都同时惊呼。

  我心一沉,但还镇定的问阿若:“出口在哪里?”

  “公主跟着奴婢来。”阿若惊恐瞬间就消逝了。她向前跑了几步,忽然“啊”尖叫一声。

  圆荷稚嫩的嗓音响起:“公主?奴婢按照原路跑回去喊卫士?”

  我制止她:“不,太迟。未央殿的南使该到了。你们别散开,莫慌。”

  我随即走到阿若身后,她的腿都发软了,她指着那两扇大门:“殿下……蛇……蛇。”

  两条大赤练蛇绞缠着在门槛前,它们蜿蜒扭动,火红的毒信子把蛇诞带到地砖上。

  阿若不是个胆小的姑娘,但是她怕蛇,我回头,其他人脸都变色了。我讨厌蛇,但我不该怕它们。

  圆荷看我从袖子里拿出匕首来,扯住我:“公主,危险!”

  我轻轻摇头:“不用怕。”

  我盯着那两条蛇观察了好一会儿,才蹑手蹑脚的靠了过去,阿若颤抖的挽住我的手臂,我用眼神示意她放开。

  我的手心出了汗,浑身都被浸在一个皮囊中一般,恶心的感觉无法摆脱,但我的眼珠一刻也不能不对着蛇头瞧。

  我手捏住匕首的刀柄,以最轻的动静脱下自己的罩衫,一条蛇朝我转头,吐了吐信子。

  在那一瞬间,我已经将金色的衣裳抛了过去,两条蛇都被盖住了。它们在华丽厚重的丝织内绞缠成一团。我跳跃了过去,推开了两扇门。我站在日头,回头对阿若与圆荷挥手:“快。”

  她们几个回过神来,飞似跳过那团不断蠕动的金色。阿若好像要哭了,捉住我的手:“公主……公主……”

  我吞咽了一下喉咙口的什么,才道:“只是蛇而已。”

  我继续向前走,这次的步子快了一些。掖庭的毒蛇,绝不是偶然。是对所谓“娇嫩”的“南方女人”的一种威吓,也是黑暗的掖庭整体向我示威。

  但这种愚昧的方法如果能让我止步,那还真是小瞰我了。

  我边走边整理衣服和头发。公主,是不会因为少了金色的外衣而失色的。少了它,我全身都轻松了。我在日光下眯起眼睛。狂跳的心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我竟然扬起了嘴角。

  当我面对掖庭老老少少所有的女人们的时候,我露出了一个长大后最骄傲的笑容。

  我昂头缓步穿过人群,笑容被我敛到嘴角。我的目光专注在前方。我漠不关心这些人,但也不为自己的身份外表张狂。

  我甚至觉得她们都是可怜的。后宫催生怪物,毒蛇缠绕在心灵上久了,连哪种雕虫小技,都被视为女人的智慧。

  女人的智慧,本来不是用来折磨自己的同性,而是为了自己阅历更多,更快意潇洒存在。

  我一鼓作气的走着,把掖庭抛到肩后。未央殿的金色华盖下,元天寰正在那里等我。

  他扫视了我身后的宫女,又低头看了看我,哑声道:“发生什么事?”

  我轻描淡写道:“不,没什么。南使在哪里?”

  他指着远处台阶下,有七八个穿南朝官服的人:“你入座,便可召见他们。”

  我没有理他,一步步的那些使臣走去。他们离我越来越清晰,我不认识其中的大部分人。

  风从袖底生,我临风而立,居高临下,冷静的注视他们。

  他们似乎在仔细的辨认我,停滞的空气中,随员纷纷下跪。只有领头的老者依然站着,他的眼睛里,涌起了熟悉又陌生的情绪。其实在我母亲的丧礼上,他远远还望见我过。他从我身上看到了什么?

  “是顾尚之?”我的嗓音不高不低:“夏日又来,还记得先帝于昭阳殿赐给你的画扇否?”

  那位花甲老人嘴唇颤抖,但终于话不成声,跪了下来:“公主殿下……老臣此生还能再见到您,死而无憾。您方才在高处凝望之态,与先帝十五岁的时候无异。”

  他老泪纵横,恐怕在南朝,现在已经没有人敢为我的父皇这样流泪了。

  我心中经纬分明:派顾尚之来,说明南朝也准备承认我的身份。对于畏惧北帝的那位叔父,就算是一个假冒的公主,只要北帝愿意要,他也有可能会认。

  我是南朝公主,但我没有娘家。皇家开始就牺牲了我,当我逃走,他们恨我为什么要死。

  当北帝通知他们我还存活时,建康那个宫廷里,他们恨我为什么不死。

  时辰过得真快,未央殿内,我听着顾尚之等不断的陈述什么,也如背书一样应答如流。

  他终于说到:“公主,皇上说既然您还活着,那么您的嫁妆……”

  这时,元天寰的声音才响起来:“公主不需要南朝的嫁妆。朕这里不会缺少任何东西。但公主在这里为客,南朝理应派士族出身的官员来协助公主管理事务。你等回去后向皇帝说明,派几个人来长安吧。”

  我想起来一件事情,开口问:“顾尚之,谢师傅怎么样了?”

  他低头黯然:“禀公主,谢渊上月已去逝了。”

  我眼前一黑。本该心痛如绞的,但我似乎变得麻木了。我只是默然点头,既然谢渊已亡,那么秘密也无人可以证实了……我的心沉到底,脑子里又清明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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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天寰并没有我追问在掖庭遭遇了什么,但我回桂宫的时候,他却坚持让我坐他的御辇。

  他告诉我:他将连夜启程,去文烈皇后和他父皇合葬的陵墓拜遏。因为三天后就是他母后的忌日。我忽然有点羡慕他。我此生恐怕再也见不到父皇的墓了。我不是皇帝,我母亲虽然备受宠爱,但没有资格与父皇合葬。元天寰之骄傲,可能部分来自于皇后嫡子的优越。

  我在御辇中,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许多后宫女人不择手段的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帝位。那不仅关系到这些女人余生的前途,也关系到她们死后的归宿。

  逦迤黄昏挑逗着风魂,整个皇宫都在一个恍惚的梦里。偏有尖嗓的老宦官煞人梦境,在错综如迷宫的宫巷里打起了玉罄:“未央光明,光明未央。”

  未央殿渐行渐远,我的回忆渐渐清晰,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在脑海里重演了一遍。

  桂宫门前,罗夫人正等待着我:“公主殿下,皇上命妾转交一信件给你。”

  我一愣,宫女们搀扶我下来:“什么信件?”

  “妾身不知,皇上也没有看过。他口谕说公主是客人,这个只需转交即可。皇上还让妾身转告公主:写信的人已经动身去了南朝。”

  我接过一扁盒,入殿后便命众人退下。扁盒口上有豪门贵族印花封泥,我用匕首挑开了。

  里面只有一片荷叶,而且还带着六七分新鲜的颜色。

  荷叶上只有一张短笺,正面书一个“静”大字。落款:“上官”。

  我几乎是跳了起来,上官传信来了。难道直接通过元天寰?他知道我在担心他?

  上官先生的腿还没有痊愈吧,为什么要去南朝?他还想着我呢,我有些高兴,又有些怅惘。

  他这个静,要告诉我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反反复复摸那个“静”字,我心内奇迹般的静多了。

  上官乃人中之凤。对于我,这一夏季以静制动,以逸待劳,才是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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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天寰回宫后,即颁圣旨。对三个弟弟所作的安排,引起中外瞩目,连我也不得不做些思忖。

  五弟赵王君宙,继承晋王之位,被封为太尉,加侍中。与昔日晋王不同的是,他没有给赵王指定所辖军队。也就是说,阿宙虽然卫列三公,但却一个空的头衔。

  六弟魏王殊定,被封为骠骑将军,也无军可管。但比阿宙多了一个实差,他兼任京兆尹。

  七弟燕王旭宗,本来虚龄已满十四,应出阁自立王府。但元天寰取消了这个规矩,让元旭宗住到建章殿,延请名师教他继续学习。非但外臣不得随意与燕王交接。连燕王入掖庭探望其母杨夫人,都需要圣旨特准。

  除了这道圣旨,又下诏命皇妹北海长公主元婴樱与京兆杜家子杜昭维婚礼即刻举行。杜昭维,封为驸马都尉,又被任命为太尉府左长史。

  北海长公主出嫁那日,我与圆荷登到桂宫一角的“雪粹高斋”远眺。这是一处建立在高处的亭子。桂宫之门,直接通向长安城北。从这里,我可以远望公主下嫁浩荡的队伍。漠漠青山,残云碧树。那与我同龄的公主,倒是出宫了……我深吸一口气,才忍住不掉泪。

  圆荷拽我的袖子:“公主,公主?你看那里。”

  我倾身一瞧,原来桂宫的宫墙下竟有一人一马。那白马我认得,那人……

  满天落霞,出嫁的乐声还隐约可辨。马上的少年躲在墙边缘的黑影中,背对我们低着头。

  我忙向后一闪,正色对圆荷说:“咱们回殿去。”

  小丫头低声说:“公主,那是五王爷啊……他就等在那,公主让他瞧一眼有什么?”

  “就数你眼尖。”我打断她:“平日阿若差遣你,你哪次不装聋作哑?她们叫你做事,你还笑自己只有两只手。我把你惯得过了头。”

  她圆脸发红,居然回嘴道:“公主话教训的一万个是。但跟您不让五爷看到您什么关系?五王爷那么怕人?皇上您都不怕呢。”

  我张口:……确实……没什么关系。我道:“你……!”她的样子就像只受惊的小麻雀。我悻悻的摇头:“小孩子,多嘴!”就径直下了山坡。

  我猛想起没什么让我要逃的,才提起裙子慢慢的走,我回头望了她一眼,她垂颈跟后头,小嘴骨朵起来。

  我不知阿宙为什么于他妹妹结婚之日出现在那里,也想不起来我今天为什么非要爬上雪粹高斋去。心里乱纷纷的,还是忍不住在桂树林里跑起来了。

  跑到望见鸿宁殿。一群人正在殿前等我。

  阿若迎上来跟着我:“公主,有圣旨。”

  老宦官周昌,我认得,元天寰严禁太监干政。可周昌在宦官群中是一等的角色。

  “公主殿下,皇上命奴才传口谕。”我略点头。

  我挺身站着。众人都跪下了,周昌瞧了我一眼:“皇上有旨:余姚公主客居长安,虽有礼聘之名,但婚仪未成。朕宜用上宾礼待之。即日起桂宫备公主府令一名,禁军守卫郎将一名。桂宫,可权充为余姚公主府,桂宫之北门,可与宫门同时开闭。公主只需报备宫省,便可出入。与人往来。一切如在南朝礼仪。钦此。”

  元天寰给我那么多的权利,也是表面文章。府令,禁卫军都是他的人,我要出入往来,还不是经过那些人的眼皮?

  我抬起下巴,问:“若南朝士人来,自当由南朝人充当本公主府令。未知谁人暂代?又不知守卫北宫的郎将是何人?”

  周昌道:“皇上命秘书郎郑凝之暂代。而禁卫郎将,任命之人名赵显。他们就等在殿外,公主要召见他们吗?”

  赵显?我心内一震。不久,两个男人进来给我行了礼。

  我先对郑凝之说了几句客套慰勉的话,他是个标准的世家子弟,而立之年,不温不火。

  我又转向赵显,他没有变得憔悴,根本不像个最近出狱的人。他的蓝眼里透出一种暗暗的光,仿佛为见到我而欣喜,又好像在为我悲哀。

  当着大家的面,我不便多说什么:“赵显,你倒是没变化。”

  他微笑道:“小人就是天塌下来,也要吃饱喝足,自然没变。不过移到长安,大开眼界。小的本是乡巴佬,野惯了,……也是过了段日子才适应的。”

  我想起他曾经说自然向最强者屈服的话,蓝羽军内东方器重他,到了北朝,皇帝自然也不能亏待他。他才出任北军军职,高了会让别人不服气,所以暂时让他来到南朝公主的桂宫,也是一个好办法。我想到这里,不禁微笑道:“川中人尚辣,到北地当然会不习惯。我也是长安客,推己及人,便知一二。”

  赵显碍着宫人宦官在旁,也不知怎么答。他只对我大大方方报以一笑,宫女们尽皆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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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挨到了七月,天更是热。蝉噪蛙鸣,我心愈静。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来访我的人越来越多。先是六王妃卢氏开的头,紧接着,王公国戚,高品官员的夫人们纷纷前来求见。

  我本在冷宫呆久了,不喜热闹应酬,而且初来乍到,不便与北朝贵妇们多接触。

  因此我只见少数最德高望重之人。事先让府令徐凝之写了三不的帖子,直接贴在桂宫的门口。

  我不收礼,我不谈南北朝国事,我也不议论君王。

  我不同这些女人谈朝政,未见得不关心。她们讲,我虽不答,却听着。十多天来,消息不断入耳。

  元君宙太尉府内,一时间,为皇帝所盼遇的青年们,都派到了他的家中。阿宙本是元天寰教养长大,现在更被外界认为宠遇无比。到了他府的青年,被人称为入了“莲花池”。

  元殊定当京兆尹半月,与万年县放置巨大的铡刀一把,当众截断盗贼恶霸们的手足。他又亲自去京兆府断案,雪冤数起。一时,偷盗之风平息,民间对少年六王有好评。

  元旭宗于建章殿,因学业卓著,诸位师傅都被皇帝传令奖掖。元旭宗所做歌赋,又被皇帝下令编著成册。他虽然年幼,但文武全才,聪明和平,也飞快传遍了北朝上下。

  七月初五,六王之妻卢王妃才走,几个宫女就轻声的议论开了。

  “没想到卢妃真的是有孕了,方才她跟我们公主说了呢。”

  “哎呀……卢王妃可怜……六王爷的……真的吗?”

  “什么……什么?”有人好奇。

  “就是六王爷喜好男色啊。听说晚上王妃睡在寝室内,王爷在外间还找了侍卫的小兵进来……”声音低不可闻,伴随吃吃怪笑和啧叹:“啊……天!这样子……那王妃怎么怀上了呢?”

  “喜欢断袖,也要生儿子啊。文烈太后在世时,是将卢妃配给五王爷的。结果五王爷拒婚,只好嫁给六王爷了。”

  “五王怎么还不成婚?他……”

  阿若有几分威严的声音响起来:“咄,你们几个扰了公主写字,都该打。”

  我放下手里的杏皮冰酪,于纸上书一个大字“静”。圆荷在书桌一旁,迷迷糊糊琢磨。

  自从来到桂宫,我每日都书“静”字,写得多了,深意入骨。

  圆荷压着着镇纸:“若姐,罗夫人方才来了?”

  阿若扫了她一眼。我命圆荷将冰酪吃了,免得小东西胡想。

  “公主,罗夫人请您去渐台,与北海长公主见一见面。”

  自从那日元天寰与我在未央殿一别,我再没有见过他。还好只是让我去见皇妹。我客居在北,所有的穿用都是北朝的,因此对于公主的新婚,我拿不出合适的贺礼。

  不过我未雨绸缪,事先写了不少南朝祝贺结婚好和的诗歌,都叠成鹤形放在一个柳条篮子里。我对圆荷说:“拿我那个篮子,到桂宫栀子树下,采些栀子花装一半满。”

  圆荷笑着:“怪不得公主准备了那个……奴婢就去。”

  阿若也望着她笑:“小鬼精。公主,奴婢服侍您换衣。”

  我满襟都是墨香,摇手道:“不用。女儿家见面,随意才好呢。”

  阿若说:“公主,奴婢要提醒您,长公主她……她有些天真……”

  “天真?”我说:“那不是更好。”阿若便不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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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天漾漾溶溶,太液池碧滢滢。连叶的荷花盖着一对对鸳鸯,更有成群的鹈鹕翱翔。

  越女舟柔橹轻摇,阿若挽着栀子花篮,圆荷掐下一片荷叶,踮脚张在我头上:“公主,别让太阳晒了。”渐台已经望见,北海长公主就在上面么?她对我是个神秘的存在。

  三伏天,走上渐台,汗水已经湿了鬓发。上面别有天地,好像江南园林,小巧精致。我听见一声声笑,那是一个女孩子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声。

  我自己提着篮子,顺着回廊向内走,地上铺了竹席,顿时爽快。

  井旁,穿樱桃红色宫纱的少女蹲坐着,她鹅蛋脸,檀口妩媚,笑容可掬。金鹁鸪项圈,于烈日下闪光。我忽然记起六王爷元殊定的脸来,这般容貌,长在魏王脸上太过浓丽,但到了他孪生妹妹的脸上,倒不愧“天生丽质”四个字。

  我静静等待在柱子旁,等她瞧见我,可是她的眸子转过我,视若无物,只顾编着自己手里的茉莉花环。她依旧摊开裙摆坐在井旁,衣带上洒满了搜集来的花朵。

  她含笑带嗔道:“快些,快些啊,我的花不够用了!”

  紫薇树丛后,有男孩答应道:“妹妹宽限一会儿,就来了。”我又冒出汗,不自觉隐身到廊柱后去。

  紫衣少年,用前摆捧着许多茉莉走到公主的面前盘腿坐下,他凤眼摄魄,光艳如日中天。

  真是阿宙。陪着他妹妹玩吗?只是他们兄妹都到了十五六岁,这样子幼稚还真奇怪。

  公主将花环套到他的脖子上,拍手笑道:“五哥哥你最漂亮了。”

  阿宙帮她拉好露出小腿的裙子,学她的腔调笑道:“妹妹你也很漂亮……”他像对小孩子一样,摸摸公主的头发,眸子深处的忧郁,公主却视而不见,只嘻嘻笑着,将裙带上的落花撒到他的头发上。阿宙始终痴痴的,虽然挂着笑容,眼睛却好像并不在妹妹的脸上。

  我的衣襟都被汗湿透了,身上的墨香更浓,藏都藏不住。阿宙的眼光游走,收住笑:“何人?”

  我不答,整个身体都贴到柱子后。他站了起来:“小虾?”

  一声小虾,我不得不出来。我跟他俩俩相望,公主只笑呵呵专注的编制花环。

  阿宙眼里水光浮动,我走下廊,公主憨笑不止。

  “你……”

  “你……”

  我和他同时开口,眼光一缠,我赶忙转开脸去:“我是来见公主的……”

  他如梦初醒:“啊,是了。我方才在紫薇树丛内,就觉得你好象在这里,我还是当自己又在发疯呢……真是你……这是我妹妹北海公主,她叫元婴樱。”

  我俯身,对公主低头:“殿下……”元婴樱原来这样……我明白了。

  阿宙了解我的困境,对元婴樱解释道:“妹妹,这位是余姚公主。”

  元婴樱笑起来眼睛弯弯:“你也叫公主?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公主,你是谁家的呢?”

  “我是南方来的公主。”我努力让她理解我的话。

  元婴樱摸了摸我:“你太好看了。和我们一起玩。”

  我笑着嗯了一声,阿宙问元婴樱:“妹妹,我可以给她看看我们的陆将军吗?”

  元婴樱点头。阿宙从怀里拿出根穿着肉片的竹签,放在井里,一只绿毛龟慢腾腾浮了起来,他对我笑着说:“这是陆将军,快向公主朝拜。”

  “绿将军”吃了阿宙喂食,真好像给我拜了几下。我忍不住笑,阿宙仔细的从侧面瞧着我,离我近极了。元婴樱问阿宙:“公主一直在这里,还是要回家的呢?”

  阿宙困惑不语,我也答不出,元婴樱左右看看,将一个茉莉花串挂到我的手上:“我嫁给杜哥哥,就住到杜家去了。杜哥哥很好,但是有了我,你去了就多了。我五哥哥也很好,他一个人,你嫁给五哥哥好了。”

  阿宙似乎被刺痛了,眼睛里露出一种可怜的表情。

  我不敢看阿宙的眼睛,仓促回头,只见廊下站立着一个端秀少年,正是我在青城山上官茅屋所见的杜昭维。我站了起来,他对我礼貌的作了一个长揖。

  “公主殿下……”他说,还是不苟言笑,目光和老僧入定差不多。

  “杜驸马。”他现在不但是驸马,还是阿宙太尉府的长史了。

  元婴樱伸手道:“杜哥哥,只剩五哥哥陪我玩。你来抱我。”

  杜昭维看了看我跟阿宙,也不作声,走到元婴樱身边将她抱起来。元婴樱笑着,他对她也腼腆的一笑。他对元婴樱道:“公主,我带你到隔壁那间屋子里看东西。”

  他们走了,我才说:“你妹妹……”

  阿宙道:“她十岁时得了一场病……昭维是我的好友,所以我当初不愿他娶我妹妹。”

  我正要说话,他已用温热的手指抚摸过我的唇:“不知多久没有见到你了……我常常骑马到桂宫宫墙角,明明知道见不到你……”

  “我见过你,就是你妹妹出嫁那天。”我坦白。

  他眼睛一亮:“对啊,那座高斋。可见我府邸。”他想了想:“后日是七月初七,我的府邸有仙人降临,一定要到晚上才看。你别忘了去高斋上看。错过就是百年了。”

  我道:“你骗人。仙人不到禁城,去你那里做什么?若活万岁,错过百年有什么?”

  阿宙嘴角浮出笑容:“百年下去,我们都可以跟陆将军一样了。”我笑了。

  他又说:“我妹妹不知道少了多少烦恼,她的世界永远是单纯的。我们却不能。逐渐复杂,逐渐变老,什么都有,又什么都失去。我活到十六岁,若有你的笑脸,我方才死了,才是幸福。”

  我笑不出来了,阿宙有万千言语,都说不出来,杜昭维走到廊下,咳嗽一声:“赵王,该走了。”阿宙充耳不闻,杜昭维又说了两三遍。

  我只能将花篮放在杜昭维脚下:“驸马,这是送给你们夫妇的。”他道谢,我便走下了渐台。

  阿若着急:“公主,皇上到了对面的蓬莱洲。请人来请您,说有人从南方来了。”

  我跨上船,揣度是哪一位。不过真看到了,更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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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蓬莱洲,琼楼玉宇,雪衣公子,立于芳洲,他不叹白头,因青春正栖息在笑里。

  一个白衣男孩在等我下船。他的眼神有情无情间,好像昭阳殿前的新柳,又像个风致楚楚的苏州绢人。“姐姐,你可认得我。”他笑着说。

  怎么不认得。他是……谢如雅!

  “你如何来了?”我想起他的父亲才去世。为什么他还能笑得自如。

  他瞻视聪明:“给你当陪嫁啊。赫赫宁朝,既然只能出一个人来给公主当陪嫁,那么还有比谢家人更合适的吗?”

  我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拿出品第第一流的谢家公子来北方……他是陈留谢氏的如雅。

  谢如雅道:“他们人人都不愿来北方,我就来了。家母还有些话……以后再说给姐姐听。”

  “皇上呢?你已经见过……”我问。

  谢如雅叹了口气,不知什么意思,笑容还是清新的,正如他十四岁的年纪。

  他说:“跟我同路来,还有位北朝的先生。他正跟皇上在上边喝酒呢。”

 

 

 

  第五章:求生

 

  我注视着如雅:“先生?如雅……你也认得了?”我以目示意,侍女们都退开了。

  谢如雅展开笑靥,似是而非。他弯腰掬起一捧染着荷香的水,翘首向南望。我跟着他看,楼台隐约现于一片夏日青翠中。虽然尚未到夕阳西斜,但远处山间晚钟之声随风传来。如雅微笑说:“姐姐,那位先生啊……”他拖长了声音:“酒归月下,风清琴上。一定是上官青凤。可惜东方玄鹏不见,但还好北帝活在世间。”

  我一惊:“如雅?”我不知道他最后的那句话暗含什么意思……如雅将白衣袖子拢起:“姐姐。我是给你做陪嫁的,我绝不会惹一点麻烦。”

  他又给我一个卷轴,轻快的说:“姐姐,上次顾尚之他们来看你,回朝之前在北朝购买了一些名画。我手里这幅乃是摹本。原图襄王梦神女,更是绝品,据说只有天下第一流画手才可画得。当时皇上甚喜,在昭阳殿引百官赏画,但结果却有人认得画上的女子。你猜是谁家的……?”

  我展开图轴,只见画中美女,风骨清艳,脸庞却十分熟悉。我“啊”了一声,原来是我在四川所见的雪柔姑娘,我问如雅:“是不是有人说这是湘洲王绍所纳之妾?”

  如雅点头:“也不过是个美人罢了,皇上却兴师动众。但后来不知怎的,又有人传说此女乃是四川送给王绍的,满朝文武私下怀疑王绍与蓝羽军有瓜葛……”

  我以指头扣着腰间的玉佩:王绍私下供给蓝羽毛军给养,本是要坐收两败俱伤的渔翁之利。也可以说是为了南朝好……但是,为臣者有这样的动作却不报之君王,引起猜疑也是必然的……只是由此画,引出这个美人,又由美女,引出王绍,这个始作俑者……

  我忽然记起在蓝羽军大帐里雪柔与“东方”的对话,脑海里又浮现出元天寰踌躇满志说“王绍必反”。

  我正要说话,元天寰的声音响起:“谢如雅,为何不请公主上台来?”

  如雅对他行礼,抬头一笑:“皇上请公主来见臣,并未说您也要见公主啊。君王是心,臣下是胳膊,哪有心不动胳膊自己动的道理?”

  元天寰带着几分醉意,发髻略松,斜插帻簪,若我不知他底细,定会觉得他颇有松间石上的高士之风。他唇边笑涡一显:“如雅才十四岁。你父亲风华号称江左第一,朕看你也有凤毛。生儿子只求优秀,百不为多,一不为少。”如雅皓齿微呈,他与以前在谢家田庄里一般,默默跟到我的背后。

  元天寰客气的扫了我几眼:“公主从渐台来?”我点点头。

  他低头,嗅了一嗅:“……我弟弟妹妹又在编茉莉花环玩了?”我直面他:“是。”

  他旁若无人,只缓缓道:“朕明日移驾京郊长乐宫,七月七日,未知能否回来。长安民俗,七月七,便有无聊男女祈愿放些烟火。公主最好在桂宫之内,莫出去看热闹。”

  我听他说的奇怪,皱眉望他,他腮边的笑涡又起,但眼神里的冷峻却让人起了寒意。

  元天寰和颜悦色转向如雅:“既来之,则安之。你为公主之令,待到明春,公主入主椒房,朕自会替你父亲照顾你。”

  如雅称谢。元天寰踏上龙舟,面色沉静。船头已动,他又问如雅:“今夜你可与上官一起去五弟太尉府内坐坐,太尉府是莲花池,少年们都荟萃其中。对我朝的俊才。你不会胆怯吧?”

  如雅含笑摇头。我一言不发,等船桨划开了,我扯住如雅的袖子:“皇上是否召王绍入京?”

  如雅这才收起笑:“是,但我出发的时候,王绍那边还是没有起身。”

  王绍出身琅玡王氏。王氏不仅是第一名家,而且还混入南朝皇族血脉中。元天寰方才心情打好的笑容,完全就像个老狐狸。我血气上涌,如雅却将图画拿去卷好了:“姐姐,你不去见见上官先生吗?”

  我动脚步,如雅就拦住阿若跟圆荷,笑盈盈的说:“别走别走,谁肯教我认四周的景?”

  谢如雅冰雪聪明,必定看出了什么端倪。但我脚下灌铅似的,挪步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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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来以为自己跟着他书写的那个“静”字慢慢的静下了,也安于命运安排给我们的结局,但是每一步接近他的所在,我就想起他那灯下变得如纸苍白的脸。

  岸花汀草,蓬莱清浅,梦回仙境。玉竹扶疏,碧纱窗内,人影卓然而立。

  “夏初?”那声音似无比熟悉,温柔,而又一分犹疑。

  我应他:“先生?”跨过小屏风,只见他守候着。依旧是精粹端美,如冰壶澄澈。我最怕是先生哭,率先张皇起来:“先生……先生?”

  出乎意料,他给了我一个极其开朗的笑容:“别来无恙?”

  我快步走过去,说不出话。他张开手臂,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带着酒意的唇不断的轻触我的鬓发。我半开眼睛:“先生?”我竟不习惯这样的接近,何况左右可能有耳目。

  他愕然醒悟,这才轻轻将我松开:“看来你过的还好。”

  我勉强笑着摇头:“先生,我并不是好欺负的。”

  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诺,给你的,瞧你这一身的墨味。”

  我接过瞧,是一方松烟墨,坚实如玉:“怎么来的?”我嗅一嗅:“是黄山的?”

  他笑道:“是,我去南朝了。也见到你家乡风土。小时候但听母亲提起……”

  我拉过他的手掌:“先生,怎么破了?”

  “啊,因去南朝匆忙,当时腿疾没有痊愈,所以一路常用竹轮车代步。有时候孙照不在我跟前,我自己以手推轮,才磨破了。”

  “你为什么要急着去南朝……?”

  他笑,与我一齐坐到冰簟上,手指搭上我的脉搏。

  我转过脖子:“上官,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为了我身上的毒……才去的南朝。”

  他盯着我看:“是,又不是,我不想在北朝,南方天气暖,我的腿也好了。”

  我问:“我中了什么毒?”

  他神态安详的答:“没什么……我到了南朝觉得那不过是普通的花粉毒,用几次针便能祛除,别担心。”我不太相信,但他显得特别悠闲镇静,我不由得信了。

  他将手从我脉搏上撤去,瞬了瞬目,但无一句话。

  我将他身边的一把扇子取来,放在裙带上展开又合起:“先生,我住在桂宫。那天与你分别……是因为……我真悔……”

  他打断我:“不怪你,孙照都说给我听了。你第一次夜半吹野王笛时,我便有预感。但我总是逃避……”他苦笑一下。

  我端详扇面,那扇面上画着一个望星的少年,只是个背影,却孤零而高渺。

  仿佛他注视的不是星空,而是风沙散尽的残空。旁边只有一行字“曾向阳光洒热泪”。

  我不禁道:“这扇面字画都是先生的?”上官沉默片刻:“不,是师兄的,或者说……皇上?”

  没想到元天寰的画也精进如此……我想起阿宙所说他长于书画。画?那幅送给南朝的仕女图……我心头突然冒火:竟然这般卑鄙的离间。王绍和我的谢师傅,一直是朝内最关心我的大臣。可能忌惮王谢士族,我才能平安的长大。

  我气愤地把那把扇子丢出去,上官不明所以,只弯腰去捡回来,他抚摸扇骨说:“我第一次腿病发的时候,师兄送给我这把扇子。他说写了上句,不愿意再题下句了。他不希望我像他。我当时感激,曾说:士为知己者死。”

  “士为知己者死?”不错,谁是我的知己呢?我望了一眼上官,惭愧,我并不了解他。今天我遇到的另一少年……我倒是了解,了解他的笑容,他的决心,还有他的承诺,但是……我失神片刻。

  上官神色抑郁,漆黑眸子仿佛可以溺人,他盯着我:“夏初,我决定回到北朝朝廷来,先在师兄的身边当一名无官的谋士。我答应过他:士为知己者死。无论如何,他是我的知己。我先遇到他,再遇到你。我只有一条命,我不能为你死了,我只能为你而生。”

  某种痛楚涌上了我的心尖,我默然许久,道:“做男人,先要忠于自己,忠于朋友,才能立身。至于夏初我,先生曾救了我,我欠你的才是。你说为了我生,我当不起,也不忍心。”

  上官黯然,他离我又坐远了些:“他是最强的,我们都不能相比。你现在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嫁给他。但我本来想,我若在朝廷,也许以后还可以成为你的退路。无论如何,我会等你十年,十年后你要是能幸福,我就离开,要是你不幸福……”

  “十年?”我才十五岁,想到我将二十五岁,那好像真是遥远到九重天的事情。十年后的上官,一定不复是这样的少年……我忽然害怕起来:“先生?你说的是什么?”

  上官拍拍我:“十年……天下胜负便分,你也长大了。”

  我两耳充斥着他平淡但震撼的话语,呼吸都急促起来,我掩饰的走到台前,天已近半黑。

  上官呆呆坐着,好像话一口气说完,后面的也讲不出来了。

  有内侍前来传旨,元天寰赐上官并谢如雅,坐帝王肩舆,让宫女们手持莲花烛送他们去太尉元君宙府。上官对视我一眼,带着如雅去了。

  我于高台上,水天苍苍,何其茫然……宫女已立于我背后,我吩咐道:“回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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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宫的夏夜。银月光于纱帐上仙气渺乎,青鸟似乎真要展翅分离。在青鸟的翅膀后面,出现了一个高洁的影子,真像驾鸟行云的使者。那是上官?

  我惊醒了。拈起寂寞流苏,托腮横卧在绣衾上,把玩着胸口的金凤。

  我已经不复是山中夏初,我是国之公主。我不能让上官等我,虽然他可能真的成为我的退路。

  他和我,都仅有一段青春,让人为你辜负青春,而你的青春却不能回报,对他人不公,对自己也不重。我无法接受,必须当面拒绝。我主意拿定,又有莫名的惆怅。惦记起谢如雅。他初来乍到,今夜在元君宙府,不知如何。以前在谢家,人人都捧着小公子,如雅虽生性和乐,但也太过锋芒。阿宙此人,性格高傲……

  我正担着心,阿若却来回禀:“公主,两位王爷在桂宫门前。”

  “两位王爷?是五王,六王?”我急忙挽起头发坐到镜前,手又不动了。

  阿若点头:“五王送六王回府,两位王爷过桂宫,向您问安,五殿下有几句话要说,但又吩咐若公主安歇了,就直接让圆荷小妹传话便可。公主……还有一刻各宫都要闭门……?”

  我断然将拿起梳子:“我见。但时辰不早,宫有宫规,我不便请王爷们入宫,我稍后就去宫门。”阿若一离开,我就发现圆荷又瞪着眼珠子,我把梳子丢给她:“笑什么?没规矩!”她更笑得眼睛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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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君宙果然等在桂宫门前。他穿着白色绣龙袍,气度端华。他六弟元殊定与他服饰穿戴一样,只是站在偏后的位置。他虽然现是声震都城的京兆尹,但跟着更高挑的阿宙旁,还是显出几分少年人的稚气。

  守宫的赵显靠着大刀,在宫门的一角斜瞅着阿宙,边用竹签慢慢的剔牙。见我出来才立正了。孔雀石的眼珠子转到我还毕恭毕敬,移到阿宙又有不平之色。阿宙却好像根本不认识他。

  月下,阿宙显得剑眉颇浓,凤眼中流淌着春江河水:“公主,我送六弟经过桂宫,来给你传个信。皇上已命如雅暂时下榻在我的府邸里,你不用挂怀。”他更低声说:“其实,你师弟便是我的师弟……七月七,你别忘了去高斋看仙人,啊?”

  我不愿意在六王面前露出什么,便道谢说:“多谢王爷费心照料如雅。时候不早了,你们都请回吧。”

  六王扬眉一笑,下巴上的那道疤痕也动了:“公主不必客气,将来不都是一家人吗?哈哈,五哥今夜真好,我明日不过出发去一次平城祭祖,他便依依不舍起来,偏要送我。”

  阿宙白他一眼,不予理睬。我总觉得相对于他的孪生妹妹,这魏王太过灵活,好像谁都抓不住的感觉。平城祭祖,是代皇帝,不派阿宙,倒派了有实差的他……

  我只能动了动嘴角。

  今日七月五,明日六王出城,元天寰也出城……?我突然生一点点不祥的预感。

  我问阿宙:“七月七就来了,京城留下你?”

  阿宙的笑明艳可压到月光:“嗯。我守城……公主……”他转头瞧了弟弟一眼:“快关宫门了,请公主回去吧,我们也该告辞了。”

  我微微鞠躬,他们兄弟也郑重还礼,六王忽然问:“公主,谢如雅几岁?”

  “十四岁。”

  元殊定喔了一声,阿宙不耐烦的催他:“走了,走了,别忘了皇上的训诫。”

  他再不看我一眼,便推搡着弟弟的背,我也转身回去,走了不远,听到清夜里阿宙激昂笑一声:“比比谁快?”便催马踏月而去,他骑姿潇洒,其弟也不甘示弱。元氏入主中原多代,但是草原胡人血统依然存在,而且在元天寰的弟弟们身上闪闪发光。

  我经过赵显时,告诫他说:“赵显,这两天可要小心。七月七,一定要紧闭宫门。”

  他蓝眼睛一转,过了一会儿,才谦恭的答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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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七的清晨,就没有一丝风,桂宫豢养的狗儿都伸出舌头趴在树荫下,图点凉快。

  我一早就穿戴整齐,躲在水晶帘内,自己跟自己下围棋。手触上碧玉棋盘,指尖游离一丝凉意。黑的,就像元天寰的眼神,看不透。白的,就像我的未来,敢写,什么都有,不敢写,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才解了半个局,如雅就来求见了。因元天寰将宫城北侧的桂宫当成公主府,所以来往客人常有。不过,如雅算是第一个男的座上宾。

  他依然穿着白衣,我劈面就说:“你过几天就来当府令了,可不用穿北朝官服,白衣恰好是孝衣。我已经写好表章给皇上,你就放心吧。你在太尉府,可受委屈?”

  如雅机灵的一笑,和个猫儿似的:“姐姐,从小只有我委屈别人,哪里有人来委屈我?”圆荷今天倒勤快,给如雅端上来一碗藕丝冰水。如雅慢条斯理的用勺子在里面搅动,对圆荷微笑说:“劳烦圆妹妹给我再取一条手巾来。”小丫头一溜烟的去了。

  我忙问:“你有话说?”

  他睫毛抖动:“姐姐,我母亲让我给你传话:说我父亲独木难支,当年对不起你们母女。母亲还说,据她所知,有两件重要的东西,公主若能找到,则今后岂止可母仪天下,甚至……”他声细不可闻:“君临天下,也名正言顺。”

  我将围棋子儿一颗颗的摆进玛瑙盒,不会再吃惊,原来谢师傅夫妇也不知道我父亲将东西藏在哪里……我吸了一口气:“如雅,为师一日,终身是师傅。我绝不怪谢师傅。我这两天一直想,你为什么来北朝?你不单是为了给我做陪嫁,对吧。”

  如雅黑发如绢丝,衬的少年面庞白嫩如花瓣,他又笑了:“姐姐,我是帮你,也是帮我自己。当今时局,谁人最强?原来人人觉得元天寰固然厉害,但一时摆不平四川……可是他居然征服那么快。南朝虽然有王,萧两员猛将。但王萧素来不和。将来元天寰挥师南下,万一大水倾舟,王谢家族沦为阶下囚,莫说我等,堂前燕子可有栖息之处?”

  我点头:“不错,狡兔三穴,何况乱世之人。你来北朝是为了南方的谢家留一条退路。只是如雅你想过没有,在南朝你只凭身份,就可以坐至公卿。而在北朝,你的根基除了谢家名望,还有就是我。我若不能自保,你怎么办?”如雅喝了一口冰水,笑意甜甜。

  “姐姐,我要是不信你,也不会来。你非但可以自保,你还能带着弟弟我更上一层楼。但我们俩凡事都要步步为营,不可越雷池一步。我这两天住在太尉府,太好了,知道了许多信息,那位上官先生……原来认识好些青年名士……”

  我暗暗吃惊:我所知的上官好像是个青山中,妻梅鹤子的孤立少年,他又是怎样结识这些人呢?我忽然记起他当初在山上所说的话……他曾说蓝羽军,南帝,王绍,元廷宇都不值得依附。他的最初抱负……若他想过出山的话,他就想好了选择元天寰。元天寰是否东方,倒是次要的了。

  如雅注意到我的失神,沉默着。圆荷捧了装有冷手巾的水晶盘子进来,我伸手出来,拿了一条擦手:“如雅……你见过六王爷……?这人不好,你要留心。”

  如雅的笑容凝滞了,用手巾一抹脸,眼白向天,傲然冷笑数声,一句话没有。

  我猜元殊定可能冒犯了他,忙宽慰他说:“不用理他就是。如雅,你看这个字。”

  如雅蹲在我旁边,看我用捏着湿巾子在地上写字。

  “士,这是士族的士字。”

  “嗯。”我答应道:“如雅,真正的士,可杀不可辱。士字中的这两道长短不一,只能上长下短。若颠倒过来,就是‘土’字,土著跟士族,分寸之差,却差千里。你还小,跟人交往一定要把握好分寸,长短。别人就拿你没办法。”

  如雅嘴角一扬,小瓷人儿又鲜活了,他道:“他一个鲜卑奴,能把我怎样?北朝三个王爷,虽然是赵王最显眼,但这个六王爷一定会栽跟头。”

  我额头上又出了汗,把手巾揉起来,丢到水晶盘里,对如雅道:“如雅,你回去告诉赵王:我不信有什么仙人,可是七月七晚京城也许有鬼。王爷一人守京,宜格外小心。”

  如雅答应。他年纪虽小,但毫无不牢靠的感觉。他环视四周:“姐姐,桂宫现属于姐姐名下,有多少财产?我都要记帐才好。”

  我笑道:“啊,难道学你母亲晚上计算筹码,白天不配玉,只配带一串钥匙嘛?”

  如雅忍不住扮个鬼脸,指了指自己的腰带,我一瞧,他腰间真的有个虎头环扣,挂着两三把银钥匙。我跟如雅都似忘了忧愁,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旁边的圆荷,也掩嘴不住的偷笑。

  我终于停下笑,握了握如雅的手:“如雅,听我的,今夜如果真的有什么大事。你一定要在自己屋里,绝不走出来,好么?”他迟疑,才闷声应了。

  我把自己的皇后玉燕怀里取出来,放在他手心:“你拿着这个燕子。要真的有人闯进你的屋子,你就说:桂宫之宝物在此,要动我,就是动公主,皇上杀无赦。”

  七夕月才上柳梢,整个长安城就骚动了起来。高高的宫墙隔不住市井的丝竹。所有宫女们由阿若带领,一起穿着罗衣,系上五彩的丝带。我是不能禁止她们乞巧的,虽然身处深宫,青春年华有限,幸福近于渺茫。

  我离她们稍远一些,靠在一棵没有还长大的桂树旁。星眼眨着,似乎能读懂我的心情。七夕有或者无,对我都没什么关系。我纵然是个下凡的织女,我所爱的人,也不会是个放牛娃。天下未嫁女千千万,神佛一定会疲累。与其听我这个帝王女儿不切实际的梦想,还是将机会留给平常的姑娘才好。

  我正看着宫女们欢笑,圆荷揉着肚子跑过来,脸色发白,还在发抖。

  我摸了下她的头:“怎么?吃了药,肚子还疼,你下午怎么能喝那么多冰水?”

  她踮脚在我耳边说:“公主,那个明光殿,有鬼……”

  “有鬼?……”我捉住她手:“你确定?天下只有人装神弄鬼的。别怕。”

  “阿若姐姐她们都说:明光殿以前闹鬼过,所以文烈太后命人将那里封闭了。可是,方才奴婢经过的时候,我明明听见里面有人的脚步声。”

  一阵微风,树枝碎荫打在她脸上,她黑眼珠里满是恐惧。我镇定的拍了拍她肩膀:“对谁都不准提。你跟在我身旁,我是皇女,鬼都不敢近我。真有鬼本公主一定捉它。”

  我想明光殿也许真的有“鬼”。但现在打扰宫女们不合适,倒会显得我多疑小气,我绝不可在北朝宫人面前失去端重。因此我打定主意,等明日白天,召入赵显,再打开明光殿查个究竟。

  一声响,长安城角飘起朵烟花。北朝的长安,一年只有除夕,元宵,七夕三个节日才可燃放焰火。圆荷扯扯我袖子:“公主,奴婢想看看长安城,您带我去上次的那个高斋瞧一眼行不?奴婢做梦都想看。”

  她撺掇着,我心知阿宙说仙人是胡说,但心里乱的没下脚处,也领着圆荷又上雪粹高斋去。她欢天喜地的提着一盏红灯笼。长安,九州里最大的一座城市,就在我脚下。千灯碧云开,高楼红袖招,棋盘之布局内,不断有欢歌笑语传来,更有街市一盏盏流萤般的灯笼,照出婵娟无数。我正感慨,圆荷说:“公主,瞧那里!”

  我凝眸,又是一束烟花燃尽。在火焰的热力逐渐消逝的地方,有片广阔的屋脊发出微红光芒。那一定是珊瑚树,小时候我记得它们给我的惊喜。月牙儿钩着琉璃瓦,偌大的长安全部的屋脊上,竟然有一个人站着。远望他,一身翠衣,衣袖飘展,腰间悬剑。好像漫天的昙花,被少年青翠修长的人影揉碎了,只留下空寂暗香,悠扬在夜空之中。他也正面向桂宫。

  我知道仙人的样子,一定有双会偷心的凤眼,他……圆荷点着红灯笼,他瞧见我了?我没有动,他也没有动。许久许久,我心里才涌上了“七夕”。我是怎么了?今夜真的是七夕。长安城里儿女成双,我才会和他俩俩相望。

  忽然,从空气里传来了惊呼声和倒塌的声音。我醒悟过来,越过那片屋脊,在长安的一角已有火光冲天,火舌带来了奇怪的气味,还伴有垣柱倒塌的震天巨响。炭火的红色,让阿宙王府顶上的红珊瑚光黯然。圆荷大叫:“公主,烧着了!看……菩萨啊。”

  我再仔细一看,阿宙的屋顶上已经空无一人。长安发生了火灾,究竟是谁的宅第?

  我赶紧吩咐圆荷:“快,我们下去。”我拖着她下了高斋,阿若追上来:“公主,好像失火了。”

  “哪里?”

  “奴婢让赵显派人去打探。是大商人涂氏宅先着火,而后殃及到旁边的晋王府。”

  我按住圆荷:“别慌,去把所有的人都叫来。”

  原来是晋王府!元廷宇死了,我也曾见过他的遗孀韦氏妃。韦氏请我代为奏请奉献元廷宇资财为军用,我没有明白的对元天寰说,但是考虑再三,也请来罗夫人说明白了。

  但是,据我所知,元天寰根本没有理睬,晋王府没有遭到任何人的插手,也没人到王府搜查取宝。我早就怀疑他不会放过孤儿寡母。今夜他离开长安,却有了这场晋王府的大火。我自己也曾经纵火,当然知道火的好处,对于人,死不见尸,对于物,都化成干净。人死无对证,物呢,绝不会自己开口。这般的夏夜,倒是这般的凉薄。皇家之情,还不如纸。元天寰之可怕,在于他杀人的不择手段,也在于他对于世间常情的淡漠。我若杀人,绝不选七夕,但我不得不承认,今夜着火,确实是最好的时机。因此我成不了天寰,上官能么?阿宙能么?阿宙……我更忧心阿宙,在今夜中,阿宙会怎么对付?元天寰要阿宙一个人对付,又是何意?

  元天寰的眼睛无处不在……我当然不愿露出半分。我们等了半个时辰,阿若回来报信:“公主,赵显说:因太尉赵王殿下今夜预备了大量人手防止火情。因此方才晋王府的火势收住了。幸好没有波及周围的一所大寺院。”

  我点了点头,眼皮还是跳个不停,但嘴上说的硬朗:“好,既然如此,各人都安歇吧。”

  我疲惫的走回殿中,正是午夜,一只黑乌鸦掠过中庭,几根焦毛掉落下来。

  我皱眉,刚想坐下,阿若又飞奔来:“公主!公主”

  “慌什么?”我坐下来:“怎么了?”

  阿若凑近我:“公主,赵显要问公主一件事情。……刚才,晋王韦氏妃带着晋王的三个王子来桂宫,请求让他们暂避。您看?”

  我完全没有料到韦氏这一招……她可怜,未成年的孩子们更是无辜。但我怎么办?我能保护他们一时,他们还是有自己的命运。

  我站起来,又坐下.手脚都有些麻木。倦意不可挡,我叹息了一声,说:“告诉赵显:紧闭宫门,不许他们进来。”

 

 

 

  第六章:天问

 

  我并未宽衣,而是命圆荷将元天寰交付我照料的黑鸽子带了来。

  时漏之水,一滴伴着一滴,我将黑鸽子从金笼子里捧出来,让它蹲在我的裙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它的头。这只黑鸽子原本凶悍桀骜,但在桂宫待久了,对我驯服了点。

  看得出来,这鸟也不快活。我悠悠的说:“你不喜欢我吧。是上天把你送了来。我要是对你更好,你会怎么样?我也不喜欢你,但我不会害你。你能信我吗?”

  黑鸽子不耐烦的扇动羽翼,我再去摸它,它凶狠的琢了一下我的手。我吃痛松手,它就飞走了。我追出去,它向着“闹鬼”的明光殿而去。

  “公主?”阿若叫住我:“公主,韦氏妃说,既然她不可进宫,能否请您到桂宫的门口去听她陈情?”阿若齿龈里好像粘着沙子,说话都不利索了。

  我顾不上鸽子,举头望天,才点了点头,阿若举着灯拦住我:“公主?……还是不见吧?”

  我捏了捏她的手:“凡事不能做绝。”她不懂:我要是今夜把事情做的太难堪,则将来万一传出去,人们更将把我视为皇帝的附属品,则我威望不再。

  我在凄惶的灯光里沉静的走着,桂宫的墙高不可攀,把我的影子全压倒了。

  赵显一言不发,但他眼神些许不忍。在四川他杀人如麻,此刻却动了恻隐之心。我望了一眼赵显。他退到宫门后,锐利的眼睛还是紧盯四周。

  韦氏通身素白,发丝蓬乱。她怀里抱着婴儿,睡得香甜。她左手牵着一个三四岁的俊俏孩子,那小孩好像才被人从冰窖里提出来一样抖个不停,我再仔细一瞧,原来他的裤子都尿湿了。另一边的男孩,个头大,大约十岁上下,见了我的瞬间,他动了动嘴唇,似乎压抑不住的厌恶。

  “王妃……”我本编好了几句故作暧昧,应景的话。但看着她的脸,还有小男孩的样子,我说不下去了。

  韦氏妃向我跪倒,小男孩也跟着匍匐,大男孩虽跪下,眼里倒不失王子之气。

  我忙躬身扶住:“晋王妃?休如此,我只是南朝公主,怎好受此大礼?”

  韦氏的眼圈红了:“公主殿下,妾家门屡遭不幸。王爷去世,丧期未满,又遭遇天灾,烧得妾和孩子们无路可逃。今夜邻舍着火,连累王府,妾仓皇之中,只救出三个孩子。一时不明所以,因此才到桂宫避难。”

  我俯身,与她面对面,说:“王妃……我……”

  她倒没有落泪,轻声说:“公主,妾嫁给晋王,王虽对妾无爱。但妾受了王妃的印,还是要忠于自己出嫁时的誓言。晋王无能,被贼所杀。妾本心不问世事,然而现才明白,晋王与妾乃是孽缘。妾自当削发为尼,残生赎罪。但王之子,虽非我亲生,总归是皇家血脉。皇上极重公主,桂宫又是南朝的公主府。只给孩子们一夜的庇护,可以吧?孩子们有孩子们的命。我等女流,能否尽一时之仁呢?”

  她语调凄切,神情并无畏惧之色,我忽然想到了我的母亲,还回忆起父亲驾崩之后我们兄妹的惨状。我凝视她,又无法忽视小男孩乞求的眼神,还有白胖清秀,似在笑的婴儿。我忍不住鼻子一酸,将那个婴儿接过来抱在怀中。

  “阿若,将两个王子带入桂宫我的殿中去。”我凌然吩咐。她仓皇,还是领着孩子们去了。韦氏又对我磕了一记头,我也拜倒:“韦姐姐,不必。”

  她唇脚露出一丝苦笑,对赵显说:“郎将能否暂避?妾还有话说与公主。”

  赵显立刻隐身不见。

  韦氏贴近我,用最低的声音说:“公主,此刻我还能说话,面对您的好意。我有两件事情告诉您。”

  我震慑于她的眼神:“韦姐姐,我其实也知道……”

  她又笑,满是鄙夷:“你不知道。第一,晋王虽未谋反,但确有自家党羽,积攒了大量财富。妾嫁给他后,因为恐惧他肇祸,所以有意将一半的韦家家财转移。韦氏之富,天下皆知,究竟多少,连晋王与皇帝都不清楚。妾建立一秘库,其中的机关只有此图说明。”她将一个图塞进我的衣裳内,我来不及推拒,她又说:“妾朝不保夕,看破红尘。就送给你处置吧。”

  我捏住她的手:“我……”

  她又说:“第二,皇帝恨晋王,此事可能由你而起,你若当了皇后,在子嗣上请择机处事。”

  “我?”我愈加惊诧。韦氏说:“是。皇帝礼聘你后,晋王府内正有妾怀孕,就是你怀里的这个。晋王曾带长子入宫送礼,他对皇帝献计说:皇上长期无子,臣弟有子甚多。则等到新皇后嫁来,若还没有子嗣,可秘密将臣弟之怀孕姬妾取入内宫,生子后,杀其母,做为新皇后之子。皇上对他笑道:朕也并非没有此意。晋王回家后,与妾密谈此事。妾听他说皇上笑那刻,便知晋王不慎,已让他自己无可赦免。”

  我不知不觉捏紧了她的骨头,心里明一阵,暗一阵,只描摹出元天寰绝美的笑容。眸子清浅水雾,唇边笑涡顿生……他的笑容,却是利剑。剑不虚发,他自得其乐。

  我一感慨中,只见韦氏拔下簪子,抽出一把利刃,转眼就将青丝截断。

  “王妃……”我叫道,再注视她:“韦姐姐……”

  她笑了一声,踩过落地的长发,倨傲的说:“我下辈子绝不做女人了。”

  我送她出宫,夜色温柔,长安静谧一片。看来人们飞快忘却了天之暴行,纷纷熟睡。

  韦氏将自己手上的镯子脱下来,丢给送她的车夫,仰天长笑:“走吧,走吧,我用不着你了,我再也不必回到那座王府去了……”她笑着,风吹起她白绡的后裾,

  我情不自禁的跟在她背后,心上被震了一道道裂纹,我是不是只有对自己的心视而不见才好。

  “公主,回来。”赵显喊道,我回头,他先好像咬到了舌头,而后又固执的重复道:“回来。回来。回来……”

  我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兔死狐悲,我怎么也不愿意沦落到这般田地,虽然我也生为女人。我十五岁,经过多少自知跟未知的困境,好不容易活到了今天。我不愿败,哪怕对手是最强的。我思绪如潮,却听到远处一阵马蹄。我看了一眼赵显,他蓝眼珠一转:“公主?有兵士来这里了,您先进去回避。”

  我执拗的冷笑,心里的酸楚顿时被愤怒所代替:“不,我就在这里,看有什么花样。”

  一队全副武装的武士踏破黑尘,冲到桂宫门口,为首的白马银甲少年,我最熟悉不过。

  我惊讶出声:“阿宙?”我竟然忘记了在稠人广众下,那个称呼是多么不适合。

  他俊逸的唇一动:“是我。……公主。”他的凤眼热烈而关切,像是夜里唯一的星。

  “你来……这里……?”我望着他,他的样子,好像是与我失散久了,下一刻就会过来拥抱住我,告诉我有他不必担心。我甚至希望是这样,理智上却知道万万不能。

  阿宙下了马,银甲微光,他的面庞好像水下的青苔,柔和但又飘忽。他在我对面两步地方站住了:“是否晋王家有人来桂宫?”他的眼光驻留在我怀内的婴儿脸上。

  我点头:“是的,王府大火,我留了三个孩子……你的侄子。”

  阿宙眼睛里掠过一丝阴霾,他直截了当的说:“公主,听我一言:孩子们不宜在你这里留下。我方才收到皇上旨意,要将王府内人存活的女人孩子,都作为戚属,送到内宫去。”

  我挑起眉毛:“不,等明天吧。明天,皇上会回来的吧……”

  他低声道:“小虾,别任性,别让我为你担心。我现在就去将孩子们抱出来。”

  他说完,也不顾我,径直往里面走,赵显挡在门口,阿宙俊美的脸露出石化般的漠然:“不许挡道。本王乃是太尉,除了皇上,任何曦朝的军人只能服从。”

  我忙说:“赵显,让开!”赵显憋着气,只好闪开。

  我抱着孩子,跟着阿宙,经过宫墙下的甬道,我情急叫他:“阿宙,阿宙……阿宙!”孩子惊醒了,在我怀里哇的大哭,划破了黑暗。

  阿宙定下了:“小虾,我会尽量保全孩子们。相信我。你信我,我才能专心,明白吗?”

  我跌跌撞撞的过去,在黑暗中拉住他的手臂:“别……阿宙,听我说,我信你。若此刻天下只能相信一个人,我选你。你可以进去,但是……你绝不能这样佩着剑,穿着铠甲入内。桂宫虽作为公主府,但本与内宫相连。你是蕃邸之王,就算有元天寰的旨意,你还是不可这样入内。……古今多少造反,都是冤屈……知道吗?”

  阿宙的眸子,在暗处晶莹璀璨,他吐了口气,旋即解剑卸甲,剑在地上咣当一声,甲胄又如银河从他身体上滑落。月光斜照,他美如鬼魅,婴儿也突然不哭了。

  他在黑暗中将手伸给我,没有说话,等到光线越明,他才缓缓的松手。我的脸热极了,心里却冷。

  走到月光中庭,我们都愣住了。就在我今晚曾依靠的一棵桂树下,有位美男子负手而立。他回眸之间,好像离群隐居,无限萧索。旋即就淡淡一笑,似乎世间沉浮,终究在他出手时便定了。一只大黑鸽子,栖在他肩头。

  “公主,五弟。”元天寰主动唤我们。

  我抱紧了孩子,阿宙跪拜了下去,并不见得多少的惊讶,朗朗道:“臣弟叩见皇上。”

  “你从哪里来?”我问。元天寰还未答,我突然想起来:“今夜,你早就来了?原来……你在那座明光殿中?”

  元天寰眼里水雾又起,仿佛融合了月光:“那里与朕所住之宫有一条暗道,你不知道罢了。不用如此吃惊,朕说了七夕不一定回转来,但还是回来了,可惜大火前你不在。”他眼光扫过那个瞪大眼睛,却不再哭的婴儿。

  他以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展开笑靥,好像莲花开放:“可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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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鬼使神差的瞥向阿宙,他若有所思,专注的盯着元天寰。

  元天寰走到我的身边,拉起襁褓中婴孩粉嫩的小手,摇了摇:“真是元家的孩子。但比起五弟你幼年,相貌还是差了。平身吧。兄弟之间,莫要拘束。”

  他俯身对婴儿又笑,孩子手上小铃铛响。婴儿被逗乐了,冲他直笑。

  我气都透不过来,正要说话,阿宙站起来,飞快的朝我摇了一记头。

  元天寰问阿宙:“你知朕在此处,才来见驾?”

  阿宙抿嘴:“不。臣弟觉得公主只是客人,不适合收留几个侄儿,所以想带走他们。”

  元天寰微笑道:“带到哪里去?”

  阿宙沉吟片刻,对我说:“公主,请让开几步,我兄弟才好说话。”

  我依言退后丈许,又深深望了阿宙一眼,莫名的担心。

  阿宙走到元天寰面前:“皇上,韦妃本该将孩子们都带到内宫去。但她受惊后迹类疯迷。公主年少,不忍推却。臣弟想过了,二哥世子年龄大,不适宜再训育。其他两个不记事,不如让臣弟收养入王府。臣弟命硬,婚姻坎坷,每每不成。此生未必能有子嗣,将来两孩儿长大,还能继承臣弟一份家业。请皇上成全。”

  元天寰直直的注视他良久,笑意深深,眼里涌起长兄如父般的慈爱神色。他终于摇了摇头,我以为他是不准。他声调缓和:“五弟,你三周岁时朕把你领来亲自抚养,到去年你开府自立,其中有十二年吧。你知道你为何能成为今日的你?”

  阿宙凤眼一闪,月下两耳青透如玉:“臣弟长大全靠皇上的恩慈。臣弟顽劣,而皇上宠任非众弟可比。”

  元天寰摩挲他的额头,道:“这是你所记得的,还有你不记得的。朕杀廷宇,实在不得不杀。莫说朕忍了他多久,你忍了他多久?他能活到今年,是当年朕受着侮辱和欺负,一步步与奸臣,叔王们周旋出来的。朕那时如有一丁点流露愤怒,弟弟们早就同成了刀下之鬼。朕是傀儡,又是孩子,回到后宫,还要再受到奸臣之女的监视。朕受不了,也受了。唯一的去处就是椒房殿。母后不哭,隔墙有耳,她只能默默的用簪子刺一下朕,再刺她自己一下。一下一下的,让朕记住。朕有那样的痛,后来才能除尽奸党。五弟,母后唯独钟爱你。朕把你领养来的那日,你笑个不停,朕想:绝不让这孩子受委屈。

  你打小为所欲为,长大了屡次据婚,朕都容了。朕放任你,你才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阳光灿烂的少年阿宙。朕宠信你,你才能心勿旁羁,走马放歌,成为莲花池旁,才俊盼遇的太尉赵王。朕对你管束不紧,是不希望你过早经历朕少年时的噩梦,成为一个阴暗,残忍,嗜杀,人人畏惧的男人。不过,朕给了人的,朕要收回去,也是公平的,你懂吗?”

  他每句都说得特别连贯,毫无停顿,似乎在他心里这话已经重复了千遍。我不禁掐紧了孩子的襁褓,孩子眼珠里只有纯净的星空,元天寰的眼睛却黑不见底。

  他在叙述?暗示?警告?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所以然来,我怀里的孩子都变沉重,像是千斤的石佛。我真想叫阿宙来帮我,但我知道,绝不能再给阿宙添麻烦了。

  成就一个人,往往牺牲一个人,我不愿相信元天寰是个会牺牲自己的男人。但如果阿宙没有他的庇护,那么在宫廷内出身的阿宙,不可能是我所初识意气风发的少年。

  要承认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的话,实在需要勇气,也需要智慧。我有勇气,但智慧还不够。

  阿宙恍然如梦,晶莹眸子闪烁,风吹过庭,他猛跪下:“臣弟懂了。”

  元天寰又摸了一下他的头:“跪安吧。你不要插手这个,去做更重要的事。朕自会处置。”

  阿宙眼角的余光瞥向我,我避开了。他鼻尖上好像有颗冰珠子,侧面静止,好一会儿才叩头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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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不再留心阿宙离去的背影,深吸了口气,元天寰淡然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抱着孩子朝鸿宁殿走,轻轻拍着婴儿,对他说:“三个孩子都在我这里。我想你必然不是想把他们都杀掉的吧……那反而对你不利。你赐给廷宇谥号,就没打算斩尽杀绝吧?阿宙说对了,最大的不好训育,可是小的两个,放到阿宙的府邸去也不妥。”

  元天寰鼻腔里笑了一声:“你倒是想周全。有何高见呢?”

  “后宫太危险了,上次我还差点受害呢。孩子们在那里不安全。放在我这里也只是权宜之计。我要是你会将两个孩子寄放到寺庙中,让他们出家为僧。我知道北朝皇族向来有公主,王子,自小就佛心坚贞,以身奉佛。若他们将来脱离俗事,真可以悟道,则又是你的恩典了。”

  元天寰在琉璃围屏边站住了,似笑非笑的说:“听起来,我们俩也该出家?公主,去年你不愿意嫁给我。若肯削发为尼,不也是个办法?”

  我愣住了,我为何从未想过那种出路……?围屏在烛下迸发出彩虹般的光,照着他的脸,我突然又恨起他来,恨不可挡,原来他把我看透了。我心里气,嘴上也不示弱:“本公主死也不出家,我贪恋红尘,没有慧根,行了吗?我何尝愿意孩子们去寺庙……但还有更上策吗?”

  我偷看了他一眼,他凝眸轻声道:“我小时曾来过桂宫几次……”还没有说完,他如风般疾走入寝殿,对深紫色的帷幕后喝道:“朕命你出来。”

  我犹豫的跟着他,只见晋王世子抱着弟弟从帷幕后闪出来,他瞪大眼睛,其弟还是发抖,上下牙齿打战。元天寰打量他:“原来是虎头,你怎么还不去安歇?”

  片刻阿若带着几名宫女赶到,跪成一排。我摆手:“都退下。你们不用看,不用听,不用想,也不许你们泄漏一个字。”

  元天寰袖子一挥,好像天鹅游弋过水,不留痕迹的把我拨到身后,他独自步向世子,居高临下:“虎头,你袖子里是什么?”

  我心一紧,也朝虎头望去,他将弟弟推在地上,满脸都是恨色,嘴唇哆嗦起来。

  元天寰不慌不忙,口里徐徐道:“虎头,你交出来,朕恕你无罪。”他语气漫不经心,像大人在随便哄孩子。

  虎头步步退后,攸的回身,苏秦背剑般将臂一挥。

  元天寰大叫一声:“闪开!”他影子一滑。我仰天一倒,脊背重重摔在地毡上。我顾不得疼,用手一捞孩子,他倒在我胸前,还好无恙。

  那瞬间,两团金属片旋转着从我上方飞过去。原来是袖箭,好险!

  元天寰将虎头两只手臂捉牢,脸色铁青,虎头毕竟年幼,也发傻了。

  元天寰道:“你要朕死可以。但方才若公主躲避不及,你伤害的就是她或者你弟弟。”

  虎头不知从哪里来一股勇气,大喊道:“反正我们兄弟都是死!南蛮妖女既然是你的女人,就该死!”

  元天寰不发一言,眸子转到我身上。我被虎头震慑。心里反复就一句疑惑:我怎么是他的女人?在一个孩子眼里,我也是他的女人?

  元天寰提着他走到宫门口,咳嗽了几声,影子般的男人突然现身:“皇上?”

  元天寰将虎头朝他摔过去。我闭上眼睛,喉头一阵血腥。过了好一会儿,元天寰的脚步声又起。我也喊人,让她们把我怀里的婴儿,还有小男孩都带下安置。我手脚冰凉,元天寰额头上也满布汗珠:“公主,给朕取水喝。”

  我跟个木偶人一样听话,给他去取了我自己喝剩下的水,他一饮而尽。

  他倒不担心我给他下毒?元天寰好像被闷热的夜晚惹得烦躁了,一把解开领扣,仰面坐在玉石榻上。我只顾目不转睛的看他。过了一会儿,他的神色恢复怡然,好像看出我的心思:“怎么,后悔没有下毒?”

  我居然笑了一笑,拿起把纨扇:“我不会那么蠢。你若死了,你的女人只怕也就该死了。”

  “真可怜。”元天寰略带嘲讽。

  “我有什么可怜?可怜的是你。”我淡然道。

  “男人怎么可以承认自己可怜?你愿意怎么想都可以。你过来,坐在这里凉快些。朕知道你一定害怕跟我同坐。”他挑起眉尖,脸变化了,给我错觉好像是看到了十年后的阿宙。

  我径直坐在他边上,背后一阵疼,我不禁皱眉,却不肯呻吟出声。

  他凝视我:“朕改变主意了。不杀虎头,会将他秘密流放。两个小的便按你说法,入了禅院吧。”我本想冷笑一声,回答:“都是你元家人。”但我什么都没说,只不断摇着纨扇。我根本不热,不过摇扇子能让我安心。

  元天寰将我的扇子收过去丢在地下,又从背后捧出他的宝贝黑鸽子,小心放到绘着花卉的扇面上。死鸟儿用爪子作践着扇面,咕咕叫着,兜来兜去。

  元天寰在我耳边说:“公主,记得第一次遇到你在悬崖上问你的话吗。你的目标是什么?”

  我不愿意瞧他的脸,只盯着他领口,他的皮肤异常白皙,真像阿宙啊……我拉了一下衣襟。

  我为什么总是想到阿宙?北朝有胡人混血,几乎每个皇族男子都肤色玉濯。

  “我当时不知道。而今,我想做一个不被人主宰和欺凌的人。”我直视他。

  他坐直,把自己的领口扣好了,眸子如古潭水,他说:“好。”

  我顺手将自己怀里韦氏所给之图取出,交给了他:“这是方才韦妃所赠,我瞒着你太累了,也不想瞒。不过,你要答应让韦氏平安的活下去。”

  他微微惊讶,好像不太认识我。但他一压眉,就什么波澜都看不到了。

  我靠在玉床扶手边,也不看他:“元天寰,无论如何,我都被看成你的女人。所以我不再回头,我将一直等到我们的婚期,然后嫁给你。作为你的皇后,你要相信我不会害你,仅此而已。”

  他半晌沉默,我也懒得听他回答,心头涌起战场上投降者常有的感觉。虽然这样可耻,但何必再争呢?这时,他说话了:“朕忽略了你十五岁,只学会了当一个公主,却从没人教育你怎样当一个皇后。从明天开始,你可以慢慢学习去当一国之母。帝国虽然汉化,但胡风犹在。虽雄霸中原,但西面,北面都有潜在的敌人,朕非要征服彻底,才可无忧的取下南方。朕取南方之后,你父母将会被隆重的同葬,你也可以选南方最富庶的地方作为你的汤沐邑。至于怎样处置他们……可以随你。

  朕至今无子,最近几年已看淡了,对后宫也疏忽的很。你将来生下皇子固然好,没有也不怪你。天假使帮你,你将作为最尊贵的女人,在朕生命结束前死去。天不帮你,你比我活得长,那你就自己帮助自己,努力在那天来之前,掌握一切你可掌握的东西,包括人心。朕会将你看作与我平等的妻子,不仅让你主内,也许你过问外事。我母亲文烈皇后为了女子之淑德,不妒嫉,不过问朝政。她在父皇生前为其他女人操心,在他崩后,不得不受制于叔王。朕不愿你也一样。

  朕如果一直无子,以后总要立皇太弟,或者立宗室子继承大宗。不然万一朕死,祖宗基业可能因此混乱。朕三弟都在少年……立宗室子,就要看你。而你也是少年……

  总之,天若不帮你,你自己又无能,朕驾崩之日,你便殉葬于地下吧。

  你愿意吗?”

  我无奈的望着月亮,夜半无人,正当是皇家男女殿中私语,他却问我是否愿意殉葬?

  我没有犹豫太久,直面他说:“愿意。”我太累了,可是从没有轻松的路给我选。也许我和他,都是可怜的。他拉起我的双手,月色如水银,泄在他如画眉目,我也任由他拉着。

  一个冰冷的吻,落在我的手心,我抽了手,但没有抽开。

  他把韦氏的图放在那里,道:“这个朕并不想要,作为朕给你的开始吧。”

  我握紧了图,那双手好像并不是我的。随着他离去,不仅我的手似乎不属于我,连月中我的影子都变陌生了。

  夏天漫长而炎热,我一旦迈出第一步,便要向秋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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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桂心

 

  七夕后第二日,元天寰便给我派来了两位老师。一位是文烈皇后之妹,早年就出家兰若寺的善静尼。善静师傅有林下风范,自称只是与我谈心,随便谈些北朝的典故而已。善静每来,我竭力聆听,生怕漏了妙语。另一位是耄耋老者,清河崔家的退任散骑常侍崔晦。他虽年老,但从朝廷典章,到辖区地理,无所不知。他每三日来一次,来得极早。我都到宫门口等候,天边月牙犹在。元天寰一日万机。他不顾暑热,常出长安巡视。但每每出巡,都手书短札命人送来桂宫。写的只是自己去往何处,也并不多加一字说明。七月底,元天寰出后宫女子三千人,赠以金钱,任由她们嫁人还乡。这是百多年来第一次有帝王如此做,轰动一时。

  不知不觉,八月就到,这日云窗横开,帘儿高卷。俏侍女们屏息在旁,我光明正大端坐,眼眸撩向画栏之外。黄鹂儿跳上翠芭蕉,水晶珠儿,滴落金井,难得的清凉致爽。我经脉微跳,臂上酸热共存。上官拔去了最后一根银针,他吁了一口气,望着针尖不语。

  他连续七日来桂宫拜访我,帮我施针,驱除我身上的余毒。我为了避嫌,不能不让人守候在侧。可是等他治完了,该说的,我还是要对他说的。

  我注视他说:“谢谢先生。”

  他的瞳子中有淡淡的辛苦。篆纹似的香雾飘过,那苦就被吹模糊了:“不值得谢,对此毒,我只能说尽力了……”我对圆荷与阿若挥手,另一名宫女捧上水瓶。我接过水瓶,从香囊中取出几片豆蔻,扔在水里,又将瓶盖封死了。等了片刻,我恭敬起身,将水缓缓注入秘色瓷。他默默旁观,好像已经洞悉我的内心。我双手捧盏,走到他面前跪下:“先生,请喝夏初的敬茶。”

  上官被炮烙了似的站起来:“夏初,这是为何?”

  我将手抬起,执拗的说:“先生接了,我才好说话。”

  他默然半晌,蝉噪宫愈静。我的手上空了。

  “夏初,你接受一段命运,就一定要拒绝一个人吗?”上官摇头笑道,睨向浓云密布的天空。

  我站起来恳切地说:“先生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方才只是仿效古人之礼,而不是偿还什么。夏初此生得先生为友,无怨无悔。但我却不能连累先生。我的命,自己来背负。未来变幻莫测,人间正道沧桑,我只争朝夕。青凤有翼,背了夏初,太重,先生不能够自由去飞,才是夏初的遗憾。”

  上官的眼神,如烟雨潇湘,越来越淡,以至于虚无,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勉强不了你,你也别勉强我。此生认识你,我同样是无怨无悔的。凤鸣骊山,终究是要飞。你不愿,它就只管去飞。夏初,这样好了么?”

  我嗯了声,如释重负,上官通达,竟至于此。他爽快品起香茶,好像方才一幕从未发生过。淡然问:“皇上去了西北边境巡视,已有十天。公主可知,皇上为什么要去那里?”我小心避开他的目光:“是……河西四郡的豪强有所举动?”

  “非也”上官道:“皇上去西北,防备的却是北方之敌。”

  “北方?”

  “是的,北方柔然蠢蠢欲动,大战可能在所难免。皇上必须安抚西方,同时也要做出忽略了北方动向的假象。还有一条消息是有关琅玡王绍的。”

  “琅玡王绍?”

  上官悠悠道:“王绍已杀了与画中人一样的小妾,并将人头送给了南朝的皇帝。”

  我“啊”了一声,茫然若失。王绍举动出人意料,美人雪柔……被杀了吗?我忽然想起初见她,她那乱世飘萍般的美。又记起她在月夜下无所畏惧的鼓点声,对东方先生哀恳的恸哭声……音容还鲜明,人却已亡。这个年代,美丽反而成了罪孽。而女人从一而终,何其之难?我心有戚戚,望了眼上官,上官也有几分伤感:“豪门贵族的傲气,在现在已开始过时。王绍杀这女人虽狠,但他不用造反,也不进京。既向天下人表明心迹,也保全了自己的颜面。”

  我猜元天寰一定跟他谈起过用美人离间之计,便道:“……想必皇上会失望。”

  上官摇头:“不,王绍必反。湘州目前准备不足,他必须延缓时间。南帝对王绍怀疑,最早源自于此美人。王杀死美女,太迟。君臣嫌疑生了,就无法挽救。王绍向来不满大将萧植掌握朝廷兵符。我前几个月去南朝,也探察了萧植布置防线,极为精妙。纵然是皇上,伐南也要三思后行。”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元天寰将大将薛坚留在四川,他就是防备王绍独立之后,先攻四川吗?”

  上官又举杯,自嘲:“啊……这茶已经没有了?”

  我还未答,他就指向远处:“王谢齐名,王氏被困,不知谢家如何?

  雨丝里,虹桥上,谢如雅打着一把伞,眺望着花圃,念念有词,我明白他正在苦想作诗,便向上官笑道:“这个年代似乎不适合作诗,但如雅无论出世入世,都偏爱吟诗。”

  上官露出少有的羡慕之色,走到廊下道:“作诗原是天真事,如雅灵气,诗品清新。皇上也是赞他的。谢家有他,大约不会灭亡吧。”他递给我一个丸药:“这药今夜服下。可能有不适,但一定要忍耐。我近期不会再来拜访。你需心静,我又何尝不是呢?”

  谢如雅转身才看见我们。他笑靥舒展,活跟个雪孩子,腰间一大串银钥匙,如风铃舞蹈。上官缓步向他走去,也不顾雨点打湿青衫,沈醉在风雨里,浑然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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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我浑身燥热难当,好像有一种滚烫的气体被骨头蒸发到肉体里。我翻来覆去,只觉心痒,难以自持。好像要抓住什么,却怎么也够不到。我咬着牙齿,昏昏沉沉,朦胧间眼里五彩缤纷,躺在了石竹花丛中,有个少年凤眼开了桃花,笑嘻嘻的问:“我想你,你想不想我?”

  那是阿宙啊,我惊奇他怎么把我带到那里,他抱着我,又亲了我的唇……我没有推开他,甚至盼望他更接近我。我们身下的花瓣都被碾碎了,阿宙……

  我叫了一声,浑身都被汗湿透了。樱桃斗帐里,只有我自己。窗外雨声潺潺,贪欢后的人们,若在这样清冷的雨声中离别,一定断肠。我口渴厉害,手指都在发抖,将莲纹瓶中的水牛饮尽了,还是喘息不止,身体里的燥热沸腾。我披起衣服,冲到雨里,才渐渐平静。

  上官不但帮我除毒,还能除掉我心头的影子?

  也不由人不信。这一夜后,任何人都未再于我梦中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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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一个少年不再做梦的时候,时间就过得飞快。我怀疑自己变老了。可是铜镜中的那个我最熟悉又最陌生女孩子,眸子一天比一天更明亮,肤色一天比一天更澄清。就算对于公主的新鲜,也不能维持太久。当秋天来临的时候,长安的人们习惯把我称为“桂宫”,好像我从来就是在那里,为他们的青年皇帝所存活着。

  碧云天长,金风细细,桂花盛开,暗淡轻黄。天气近重阳,老尼善静与我徘徊在桂树林里。

  我娓娓道:“屈原的离骚中各种花都有,唯独少了桂花。我居桂宫,知道了此花好处。它情疏迹远,淡然蕴集。难怪人说它勿须浅碧深红,自是花中第一流。”

  善静双手合十道:“贫尼之姐文烈皇后也最爱桂花,说它流芳世间,仅有淡淡之情。”

  “文烈皇后秋日也常来桂宫赏花?”

  善静摇首道:“皇后行止端重,有所爱也不肯轻易表露。她一生只来过桂宫两次吧。”

  “两次?”

  善静微笑:“都是陈年旧事了,公主也不会有兴趣知道吧?”我知她是不愿提,便将话题转开了:“我昨日命人折桂送到内宫去和人同享清芬。因皇上并无嫔妃,只送给了先帝们的妃子。内宫中以赵王母杨夫人最为尊贵,是吗?”

  善静的鱼尾纹变深了,口气谨慎:“杨夫人乃是先帝暮年专宠之人。她是掖庭最有势的宫妃。因皇上尚无子,杨夫人她作为三位王爷的母亲,心如止水也极难吧?贫尼多年未见她,不知她风采是否还是依旧。桂宫殿下聪慧,自当察之。”

  我似乎觉得她有弦外之音,但她乃出家人,又是文烈皇后的妹妹,说话有所顾忌,也是当然的。桂树清光,宫女三三两两都在等待着,善静回眸:“听闻殿下近来常夜授宫女诗词,连魏王卢氏妃都来听过,是不是呢?”

  我大方的说:“宫女们依附于我,在宫中日子苦闷。因我喜看书,不如讲给她们听听。”

  善静道“阿弥陀佛,可惜贫尼太老了不够格听。公主,虽然桂花清淡,但你年少,不妨多些朱红碧色,才不辜负了青春年华。”我欣然一笑,宫女们都笑得甜甜,仿佛看着我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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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葩绿叶,明月团团,我缓缓立到立在桂花树下,清了嗓子:

  “南山有鸟,自名琢木,饿则琢树,暮则巢宿。

  无干于人,唯志所求,唯清者荣,惟浊者辱。”

  宫女们环坐于树下,有的记录,有的跟着我念。

  我解释说:“这是一位先代贵嫔的诗。啄木鸟清白无求,操行不俗。大家在宫室中,岁月蹉跎,却不可虚掷青春。将来要能出宫,只愿宫中的经历不成为阴影,而能成为坚强的佐证。至少在桂宫我的身边人,能这样我就欣慰了。”

  “公主所言有理,你们终究是要出宫的。”元天寰从树影后走了出来,他金口玉言,我心中为宫女们一喜。众人皆呼万岁,迅速退下。他才从平城文烈皇后和先帝共同开凿的石窟回来。

  他身染宫黄,桂香桂影中,孑然玉立:“南国正清秋,公主可曾梦见芦花深处?”

  我沉静的说:“我只记得童年的秋夜,父皇于满楼明月中吹笛。冷落清秋,南北皆同。我为什么非要梦见南国?”

  他似笑了一笑:“你将野王笛借给朕,让朕为你吹奏一曲,如何?”

  我狐疑片刻。他又正色说:“重阳节快到了。可惜良辰美景,换不来千里江山。”

  我望向他:“又要不太平了吗?”

  他用手指触我眉头,抹去木樨花屑:“烽火是烽火,秋色是秋色。火烧大了,兴许满世界都是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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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睫毛上也染了香屑,因痒痒,眨了几次眼,元天寰又说:“这个月你与师傅们相处融洽,朕心甚慰。朕知你还有两个念头……看看朕猜得是否准。若猜准了,你帮朕做两件事可否?”

  我忍不住笑了:“哪有那么神,你能钻到我的心里去不成?过于多智,就是妖精了。”

  他也带了一丝笑意:“妖精,特别是老妖精,是要修炼出来的。”

  我笑歪着头,忽然意识到过于活泼,赶紧闭紧了嘴。

  元天寰转身走向那座废弃的明光殿,向我招招手:“怕黑么?”

  我壮着胆子:“不怕。”其实我心中对“闹鬼”殿堂发憷,但元天寰面前,打肿脸也要宠个胖子。元天寰到殿门前,手里变戏法似多了把钥匙。吱呀一声,门洞开了。一股陈年香气扑面而来,月光下可见精致陈设,金蔓花砖上薄苔搬浅灰。帷幕里,象牙白的月影呼之欲出。

  我咳了几声,并不是咳嗽,而是……怕了。元天寰将一扇镜子前推开:“跟朕来,要走一段黑路。”我大胆跟着他走了下去。黑暗中只有我们的呼吸,还有他沉稳的步子,我又咳嗽了几声,元天寰才点亮了火折子。暗道除了平整的凿壁,并不见特别。走了约半个时辰,尽头是道檀木门。元天寰敲了几下,木门开了,我进入到一个广阔的画堂之中。

  周围有五联屏风,画着五岳风景,都有元天寰题跋,记载着某年他登某山。

  我好奇的问:“都是你画的?这里是你的内殿吗,七夕时候你告诉我有一条暗道的。”

  元天寰点点头:“这是朕近年偶然发现的。朕儿时,父皇生前常身染桂花香,想必也用过这条暗道。”他用手指触着离我最近的一幅:“此为四年前朕泰山封顶图,主峰上面两个人,一个是朕,一个是五弟。只有我俩上到最高。”图上的小阿宙挺着胸,伸出手臂指向远山,脸璨若霞,怪招人喜欢的……我赶紧偷瞥了元天寰一眼,他已走到巨大的书案前:“朕知道:第一你想吃桂花糖,第二你想看宫藏的图书,是不是呢?”

  他竟然都说准了!我今天一整天都想着青城山吃过的桂花糖。至于图书,我确实问起过善静尼,她说宫中的图书珍品全在元天寰居住的太极宫内,我便打消了那个念头。我顾不上他,欣喜的跑进屏风里,里边真乃汗牛充栋,古籍善本,满目琳琅。我用手掌碰书,不禁微笑,元天寰跟长辈一般道:“小孩子这样喜欢书,除了你,就是上官师弟吧。五弟聪明,可读书不求甚解,只有春秋被他翻烂了。”

  我打开一卷战国策:“上官先生也来过这里?”

  “是。他倒不是来看书,读书万卷,再读就酸腐了。有时他到这儿来与我议事。”

  “又要打仗了,这次是谁呢……”元天寰可谓“马上天子”,其继位来征战不休,北朝因为他就像古代之秦国,强大的铁蹄让人畏惧。元天寰指了指正前方的一张地图。那张地图,我十分熟悉。我,上官,都有一张。元天寰解释道:“五弟也有一张,朕今秋确实有意北攻。从古至今,多是北统一南,从地图上看自上而下的统一。朕取得山东后,南朝人心惶惶。大将萧植等一再加强淮水防线。可朕北方也有宿敌,至今无法安枕,北方有柔然汗国三十万的人马。柔然汗国有柔然,羌,东胡,高车和蠕蠕人。这些民族骁勇凶悍,北朝历代都无法彻底打败他们。朕的祖父曾御驾追击他们到漠北,俘获牲口几十万。但他们逃得太远,还是无法一网打尽。不平定北方,朕全力攻南,就可能受到夹击,也可能亡国。今春与朕尚相安无事的老可汗暴卒,新可汗为他的侄儿。数月来,北方六镇就受到骚扰多次。新可汗野心勃勃,为了树立威信,一定会在冬天之前侵犯我边界。朕等待的机会也就来了。”

  柔然汗国实力究竟多强,我因为身处南朝并不太清楚。只记得元天寰祖父显宗皇帝,戎马一生最光辉的业绩就是大败过柔然可汗,可惜也没有斩草除根。

  我合上书卷,注视他说:“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元天寰从桌上取出一盒儿:“你只用桂花糖泡些茶就是了。”我以为他是开玩笑,他却认真的说:“过几天是兰若寺新塔落成的祈福会,皇族贵眷许多都要前去。你将是皇后。因我朝民众信奉菩萨,这样的活动你定要显出十二万分的虔诚来。朕近期杀戮气重,不宜冒犯,且又要秘密去北方武川镇巡视,你代朕去吧。第二,九月九日重阳节,朕决定在长乐宫外的林苑秋狝,事后按习俗要与兄弟皇族们饮菊花酒,请你当女主人设宴。众人对你因陌生而怀疑,你虽是少女,但务必要准备的尽善尽美,罗夫人自会暗中协助。”

  他要我代他去寺庙献礼,又要我准备家宴……我一一默记下。战争迫在眉睫,他倒镇定。我从他手里接过桂花糖:“我定竭力。至于宫中……不要担心我。我会学着帮你。”

  他面色不变,默然相对。长安一片月,后宫女子们在秋来时捣衣声一片凄切。我有所感触,元天寰也意迟迟道:“后宫中数百年积怨阴气太重,与你与朕都不利。椒房乃朕母后居所,她之箱奁,胭脂犹在。朕虽择立皇后,也不能忘记母亲。公主明春以后,就与朕一起在太极宫起居吧……”

  我耳朵发烫,手下一松,心道:我们又不是民间夫妻……想到跟这人日夜相对,也不是滋味……我转眼去瞅墙壁上一尊萨珊国的彩色琉璃普贤菩萨像,一人多高的菩萨像嵌入墙壁,通体剔透,大象的两眼似乎是玛瑙所制,黑白分明,异常清亮。元天寰轻声说:“有意思吗?这本来也是一个机关,鲜为人知就是了。”

  正在这时,老太监奸细而苍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皇上,上官先生求见。”

  我望了一眼元天寰,他沉吟:“……召他入内吧。”

  我近来没有见到上官了……难免腼腆,虽然元天寰所给的桂花糖……许就是他做的。我正寻思着回避,元天寰推我道:“你去摸摸大象的眼睛。”我照样去一摸,墙裂开一锋。原来墙壁内中空,可容一人。我藏在里面,元天寰在外人影一晃,墙又合上了。

  烛光迎着琉璃,暗室内斑驳彩影,晶莹美丽。我缩在菩萨后,才发现大象眼睛缩了进去,留下个小孔,正好窥视外头。片刻后就见上官步入。天寰冰清,上官玉润。二人并立世间,旗鼓相当。上官脸色并不好看,倒是元天寰率先一笑:“你今夜怎么来了?坐吧坐吧。”他的声音比方才响亮多了,我察觉暗室会将话语声加高几倍。

  上官拢手,似不胜秋寒,眉目倒更是被秋风洗得更清丽了:“我来是因为古怪的天象,你可别说你没看到。昨夜太白星有变,缓动而反角,这是不宜远战,且大凶的意思。你还是一意孤行要御驾亲征,于今秋攻击柔然帝国?”

  元天寰又笑,不置可否。上官抽出双手,挺直脊背:“你已知秋季柔然将率先偷袭武川镇,你可向对方暗示你早作准备。那样以你威名,他们会三思后行。只要拖到冬天,你就可等明年再解决北方。”

  “我不想等到明年。上官你知我的。我向来说打仗以人为先,地理次之,最后才是天道。天时无常,我的计划早就定下了。我不会因为凶兆取消大战。我成年后就取消了朝廷钦天监。任何妄言天道之人,在我治下都被罚作散播巫术。因为我就是不愿意有人说什么天时不利,影响我作战……你且坐下好吗?”

  上官眉头蹙着,还是坐下了,他的眸子里有几分伤感:“我也知道太迟了。可从善如流,本来只是历代帝王收买人心的策略。你懂,但你不用,你装个样子也不肯。在四川,揭穿你身份那次我为什么流泪?因为连我都不知道元天寰就是你。难道你这样子不累么?我今天背着你做了一件事情,你怪我,我也认了。我已去过你五弟赵王元君宙的府上,试探他是否愿意代你出战……”

  元天寰肩头一震,我也捂住了嘴。因为天象不利,上官就叫阿宙代替其兄北伐?阿宙太年少了……我踮脚,耳朵都贴在大象上,冷冰冰的,我迫不及待的想听元天寰的回答。

  元天寰道:“这样……五弟怎么说?”

  “他说:我知上官先生与皇上之谊。既然先生说对皇上大凶,我愿意代为出战。将军以死为荣,以国为家,义不容辞。虽然军事秘密不能泄露给他人,但君宙自当磨剑以待。”

  元天寰淡淡的盯着上官:“你觉得我会同意?”

  上官一笑,语调沉缓:“你五弟太小,官居太尉,却缺乏磨练。霍去病灭匈奴,初战跟他年龄也差不多,何况他还在四川等处从军过。为君者,保全自己才是保全国家。北朝历史上常有太后帝王因为彗星出现而杀死亲王,后妃来代替自己遭受不幸。你就让元君宙去漠北打个硬仗,又怎样呢?何况,我已经决定陪同他一起去。”

  我惊讶于他的潇洒,还有说话时将自己和他人都漠然置之的冷傲。花前月下的上官,与此时的上官,真不一样。

  元天寰突然哈哈大笑:“太好了。你也一起去!?霍去病二十三岁就死了,多半是累死的。我亲自养大的五弟要是十来岁就葬身荒漠……也算朝史浓重一笔了。你……凤兮凤兮,我早说了北方的战争你不用去,你的腿到了冰天雪地能行?上官,我是打算把你留给最大的江南战场的。若你也跟着一起阵亡……天倒是会笑了,可我还能仰仗谁?”他眸子燃烧,像是只老鹰。

  上官愣愣听,猛站起来轻轻道:“你去,或者你五弟去,我都要随行。我上官是打定主意了,随你吧。”他离开,步子坚决,似樱花飘落,视死如归。

  我膝盖瘫软,漠北之战艰难,从元天寰脸上倒是看不出来,但上官的严肃也明摆着的。上官是玉,阿宙是铁,帝国唯有元天寰百炼成钢。我是熔炉里的泥胎,还没有塑出形状。

  我顺势跪拜在普贤琉璃像背面,心里有些盘算,便郑重行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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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六夜,大风不止。风弄檐铁,我剔亮银灯,以笔尖舔臂上血,在无量寿佛经上写下“圣睿十四年秋,弟子宁朝故武献皇帝之女,余姚公主炎光华以血写经,一心供养于佛前。伏愿父母并托生于莲华佛国并曦朝亿万子民同享福泽。”

  我合上卷轴,吐了口气,用丝绢缠绕好伤处。谢如雅豢养的波斯崽猫溜进我的书房,直接跳上书案吃桂花糖水。我轻打了它一记头:“你是一只不君子的猫!”

  如雅笑声先到,在窗外答道:“它本就是六王爷送来的,哪能规矩呢?”

  我忙掩上袖子:“根本就不该收它到桂宫,每每抢我甜食吃。”如雅笑容总如雪晴。他把猫儿抱下桌子:“送礼人可厌,但猫是无罪的。姐姐,你看这个……”

  他从香囊里倒出把莹洁的稻米,我眼睛一亮:“货都来了?”

  他点头:“咱们到河南采买的新城稻米全到齐了,我自己去清点的,在稳妥地方储存好了。真要打仗起来,这些米可供全城人吃两个月。”他凑近桌面:“好米,上风吹之五里香。可惜北朝人喜食麦子。所以新城稻米虽然种出来,现今在北方只能贱卖。不过万一长安真要被困,这些粮食就可以救急,也许就是姐姐让北朝人接受稻米的契机。”

  我环顾四周,如雅会意,把猫递给我,低声道:“姐姐,韦氏私库之财不急着动。采买大米,还有一千匹苎麻布,花了零头而已。皇上既给了你,就是相信你能妥善的用它。”

  “你母亲谢夫人常说:女人必须有自己的钱。还好有你帮我管理……”我笑着瞅猫眼,一金一银,煞是可爱。可小猫急着往我手臂里钻,大约是闻到血腥味儿。如雅跟着猫瞧见我的袖管里,吸了一口气:“……姐姐,这又何苦来?咱们南朝的公主远嫁他乡,还需要通过这来得北人之心?”

  “不,如雅,这次发愿是我真心想的。人心又不会因为一卷写经得来。北朝人远比我们南朝人要实际的多。你看这里贵介公子,人人爱好刀剑打猎,在我南朝,公子们都在赏花作诗。你这猫听说在南国会价高千金呢。可北国人只肯千金买马。”

  如雅替猫搔头,叹息说:“这小猫断奶时,母猫就死了。因此元六送了来,我收了。哎,我要见我母亲,说不定要等南北统一时了。南弱北强,但北朝非是汉族,传国玉玺又在南方。南朝的人心又怎么收服呢?姐姐当了皇后,对皇上也是有利的吧?”

  我一听传国玉玺,便故意捉着小猫的耳朵,转开话题:“重阳节宴会,我拟定的单子你看了?”

  如雅笑如满月:“只管交给我办。姐姐明日去兰若寺参拜,真要穿苎麻布做的衣裳吗?”我微笑默认,如雅晃着头,拿出腰带里的筹码计算了一会儿:“哈哈。恐怕你一穿,这布立刻就会涨价了。”

  如雅之音色,伴着檐铁叮咚,十分悦耳,让我想起江南的雨滴。

  兰若寺号称“花之寺”,我也定要看尽长安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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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长安晴空无一丝纤云。通向兰若寺的路上,万人空巷。

  元天寰在一场盛大的仪式中,将我推向了长安,推向了他的臣民。

  若他事先告诉我会是如此隆重,我可能还会有些微茫然。

  但是他没有。于是面对我从未见过的壮观场面,

  我血液里皇女的冷漠,木然,就极其自然的遮挡在我和北朝人中间,成为我天然的屏障。

  在热情的欢呼和虔诚的诵经声中,我的四驾马车在天子的驰道上前行,

  年老的皇叔中山王,年轻的七王爷元旭宗,分别在我的马车左右骑马随行。

  我好像看到了海市蜃楼,亦真亦幻。钱币和花雨,被仪仗抛向四周。

  每张面孔都是兴奋的,陌生的,各种头发肤色,各种眸子的色彩,在阳光下交相辉映,

  长安是胡族混血的城市,海纳百川的接受着所有的民族,

  元氏王朝的混血,令南朝望而生畏,却令更多新鲜的血液涌向他们的都城。

  在我敞开的车帘内,十二色缨络暧昧胶合着车前的黄金,珍珠,玉石,贝壳,

  给我如初雪般的白衣投上花瓣一般的彩影,我的眸子望向任何地方,都似是金黄色的一圈。

  难道人们看见的我,有着黄金的瞳仁?

  他们纷纷对我下拜,还有人欣喜的合掌,好像看见了天神一般。

  我庄严的坐着,不免悲哀:当人们都以为我是神的时候,我更意识到我是一个凡人。

  我自私,胆怯,我不愿为了江山,男人,皇后名位,牺牲我自己的生命和自尊,

  我是为了我自己的生命和自尊,才选择了皇后位。

  虽然我还不是一个天神般男人的皇后,但他已经通过整个长安向我示威,

  当我意识到这点,我就更显得冷漠和木然,但冷漠,也被人们以为是天神的特征。

  天神无情,他们只用自己的意志支配凡间。

  骆驼旁出现酩酊大醉的青年男子,他隔着老远对着我喊了些“胡话”,

  没有人翻译给我听,但我可以从侍从们的脸色看出来。

  他们要擒拿他,但我挥手宽恕了他。宽恕别人,是我正在学习的最高智慧之一。

  我甚至有些感激他,因为他是唯一把我当成十五岁的普通少女的男人。

  孩子们在唱童谣,还是那一段:

  “黄河浪,东海潮,凤鸣俅,中宫笑。慧眼识得真龙面,得天下者得皇后。”

  我真的微微一笑,人们更是看到了奇景,热情得能把已经消失的夏天重唤回来。

  无数的人在叫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忽然发现,这首童谣,实际上赞美的并非皇后,而是那取得天下的男人。

  兰若寺的五层浮图,成了黑色的塔影,两行秋雁,在塔尖竟形成一个箭头的形状。

  向我炫示着这个尚武和崇佛皇朝的巅峰。

  我刚下车,就有一个人走向我,在眩晕的嘈杂声中,他轻问我:“你忘记了南朝吗?”

  我背脊上一阵寒冷,来不及思索,就回答说:“不,没有忘。”一抬头,那个发出警言的少年已经挂上了客气的伪装,是阿宙!阿宙也在兰若寺。他手里捧着一卷明黄卷轴:“公主先请,小王也是奉皇命来兰若寺塔内供奉圣愿的。”

  元天寰的圣愿是什么?旗开得胜?更多的征服,我深深的盯了一眼阿宙的凤眼,

  太好了。在他的眸子里,我还是一样的,而且没有那种巫术般属于神的黄金色光晕。

  今天所有的人都用从未见过我般的惊异来看我,只有阿宙没有。

  钟鼓齐鸣,我第一个向五层宝塔走去,手里拿了一只花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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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奠仪式之所以被认为繁重,因为它很像一次被重新演练的人生。

  只是仪式有其他牺牲,人生只能以自己当命运的祭品。

  仪式结束,王公贵族们被引到去观赏歌舞,还有西域来的戏法。

  我则在尼姑的导引下,先进入佛堂边上的厢房休息。

  在一大群女人中间,第一眼,我就看到一个贵妇人。

  她非常美,即使过了盛年,她的美还像夏日正午的藤花,艳艳欲滴。

  她媚眼如丝,有一种让男人疯狂,却让女人本能恐惧的风情。

  还有种奇异的感觉,我仿佛本来就熟悉她,好像许久以前就见过她。

  善静尼提醒道:“公主,这位是先帝之杨夫人。”

  原来是阿宙的生母……怪不得我似曾相识呢。

  她姗姗走来,与我见礼,在这里的女人中,除了我,就属她最高贵。

  “杨夫人。”我微微还礼。

  她拉了我的手:“公主,上次在掖庭匆匆一见,前些日子又蒙您送来桂花。您是这样的美,见了都能让人延年益寿。”她的美太锋芒了,我母亲比她更美,但不张扬。

  我笑了笑:“夫人过奖。掖庭我只经过一次,实在有趣,因此记忆犹新。”

  我记起了阴暗角落里蜿蜒的毒蛇。她还未答言,有个红衣少女扑上来抱住我的头颈:“公主,公主,你怎么不来找我玩?”

  我看清是阿宙的妹妹元婴樱,就笑道:“殿下,你也可以来桂宫玩啊。”

  元婴樱笑嘻嘻的拍手说:“好啊,让五哥哥陪我来,他也可以和你在一起玩了。杜哥哥给我一屋子好漂亮的男女娃娃偶人,可都不如你跟五哥哥在一起漂亮。”

  杨夫人眸光一闪,拍她:“快别说傻话,叫人家南朝公主笑话。”

  我若无其事的掠过她们,向其他女子点头,善静一一介绍,

  一个女人,在这个时代,总是被介绍成某人的母亲,某人的夫人,某人的女儿。

  我却偏偏避开家世男人,问些“你爱好什么乐器?”“近来读些什么书?”

  “这个香是什么?”“中秋时在哪里赏月?”

  最后问到的是帘幕内休息的六王之卢氏妃,她腹部已开始隆起了,兀自喘息。

  我坐在她边上,捏着她的手,喂水给她喝,温存的责备:“你不舒服就不该来。”

  她讪讪笑:“王爷让我来寺里走走,况且公主喜欢见到我。”

  我笑着说:“那倒是。”一瞥,竟见她的袖子内隐有伤痕。

  我压低声音,注视她问:“手怎么了?六爷纵情男色,竟至于此?”

  她脸涨红了:“公主可别多心了……六爷待我是好的……我有身孕,王爷总要有人伺候起居,外面谣传……你总不该信的。”

  我来北朝数月,只有她成为我的朋友,我之前从未提起过她丈夫的事,今日却没有忍住。

  卢氏乃文烈皇后一族人,她们深受四德之教化,我……我握紧她手,用更低的声音说:“夫妇同体,面子上的东西总还要过得去的。你是大家女子,也要给他些威力……”

  卢氏强笑点头,我也不好再多口舌。

  元婴樱忽然把头钻进帘幕:“公主,六姐姐,我们玩藏钩,好不好?”

  藏钩就是分成两队,每次有一队人传递玉钩,对方来猜在谁手中,猜准为胜。

  南北两朝女子,都乐此不疲,还有玩此通宵达旦的。

  我在南朝,冷宫就我和母亲两个人,从没有跟人玩过,但我还是不露怯的笑着点头。

  等我真的玩起来,我才发现有意思,玉钩在谁手中,只看神色,还是难猜。尤其我身边坐着杨夫人,她乃是此行的顶尖高手,钩子在她手中,她泰然,不在她手,她反而惊慌,这样别人就会被她所瞒住了。我学得快,观察了杨夫人一会儿,就学会了她的诀窍。

  元婴樱叫:“快停下。”

  那一刹那,我的手心,杨夫人传来东西。我裆?亢炼疾辉副洹?

  可她并未传玉钩给我,倒像是一对玉环。她为什么那么做呢?我不禁皱眉。

  对面的一位夫人笑道:“公主,得罪了,这回钩子在您手中了?”

  杨夫人摊开手掌:“不,在我这。”大家都发出笑声。

  我离开席位:“无所谓输赢,各位尽兴就好。我要找善静有话问,大家请继续玩吧。”

  我走到堂外一尊造像后,借天光看,手心是一对无暇的翡翠玉环。

  杨夫人不知不觉,已在我背后:“这是先帝在世时赐的。翡翠环,绝无超过这对的。我青春已过,翡翠适合妙龄女,因此想赠送给桂宫殿下。”

  她是先帝宠妃,在先帝晚年,更是宠擅专房,以至于数年内连生子女。

  宠妃们除了美貌,都有些心计。文烈皇后,当年会怎么面对这位杨夫人呢?

  小聪明的女人,常喜欢给些利诱。我这人,因没有小聪明,也不欣赏这样的做法。

  接受了,就是她同谋,拒绝了,就会树敌。

  没想到元天寰后宫虽然无可竞争,却有王爷们的母亲惦记我。

  我想着,还是笑着将玉环放回她的手心:“夫人太客气了,好意本该领受。

  但翡翠与我相克,从小母亲就不让我佩戴。”

  她握掌心,展颜艳丽逼人:“桂宫,我有一言,您听了就算。”

  “夫人请讲。”

  杨夫人有几分谄媚:“桂宫孤身来北,没有外援。将来,妾母子愿竭力维护皇后。”

  她的意思阿宙知道么?我眼里入了一点灰尘,只轻笑道:“记住夫人的话了。”

  我没有应她,也不回绝她,这样最好。我快步出厢房,向着后花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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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兰露,芙蓉金菊斗馨香,败叶凌乱,有两个男人语声。

  我听了半句,就知是阿宙。

  只听他说:“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藏在庭院内一尊造像的基座后,看到阿宙面前跪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健壮少年。

  少年手里拿了一把短剑:“赵王殿下这次把李醇救出来,醇怎好一走了之?必当在王爷麾下效力。”

  阿宙爽快的笑几声,凤眼肃穆:“你还是回到陇西李家去,等合适的时候再来助我吧。你得罪了我六弟。虽然国家有法,我裁夺你才有理。但眼下我们兄弟不能为了你,伤了和气。今日佛塔落成,大家都没工夫注意你的事。你按照本王吩咐,赶紧走。”

  李醇为难道:“陇西李氏以我家最强盛,但家中送我来长安当质子。我……”

  原来这少年是西凉陇西李家的儿子。西边之潜在敌人,虽不强于柔然帝国,但形势更为错综。

  阿宙双手扶起他:“皇上面前,我来承担。六弟鲁莽,皇上忙于军政,对他一些作为并不知悉。皇上让你来当质子,并未怠慢你,而是锻造你。你离家在长安磨砺四年,见识要胜过在家的人十年。今后皇上要征服西北边境,你莫忘了今日。”

  李醇似不善言辞,咬牙拜别。阿宙也不再看他,盯着远处一棵桂花树发呆。

  我知道阿宙可能将要出击柔然,还是走了出来,鞋子踏过秋草,嘎然作声。

  阿宙也不回头,好像我是他朝夕相处之人:“小虾,你说方才那人比起你那边的赵显如何?”

  “他是可造的将才,能固守城池,但攻城略地,一定不如赵显。”

  阿宙回眸:“赵显这种人才还是少些好。平天下的时候最乏这种人,但定天下后一个赵显都太多。”我知阿宙的心病,头次遇到赵显,就是在我们逃亡途中,所以也不愿多说。

  我走近他,注视他问:“阿宙,你真要主动请战吗?”

  阿宙扬唇笑起来:“我还有我的大哥,如果只有一个人被天诅咒,那我宁愿是我。人,为重逢而别,为死离而生。我们北朝男子,草原起家。生下来,就准备好面对这一切。”

  他字字认真,依然有一股子初见时就让人恨的骨子里的傲慢。

  一瞬间,我的心像是投入湖水的小石头,涟漪从我四周散发出去,直到遥远彼岸。

  重逢有日,而死离无期。如果元天寰和阿宙只有一个人被天诅咒,我愿意是元天寰。他足够的强,而阿宙就像秋天才结的果实……我不想说任何不吉利的话,便道:“阿宙,你听兰若寺的秋虫呢喃。很怪,我每见你就听到虫鸣,好像有你的地方,一直在闹。”

  阿宙凤眼明如秋池:“带你去见见兰若寺的美人儿好吗?”

  “美人……?”寺中的美人……是尼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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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将信将疑,跟着阿宙绕到五层塔背面,花木掩映着一处禅房,上书“祗园精舍”四字。我眼睛倒是一亮,因为发现是元天寰的墨迹。有个比丘尼出来,她牙齿都掉光了,说话慢吞吞的:“原来是……五殿下啊,您……长那么高了?”

  阿宙对她笑,用胡语说了一通,老尼就合掌让我们进屋。阿宙低声告诉我:“这位老师太是我曾祖父所宠爱的充华,几十年前就来兰若寺出家了。北朝妃嫔若没有子女的,在皇帝驾崩后大多在尼寺度过余生。”我想起老尼布满皱纹的面孔。时间无情,会撕破最精致的美貌的。

  阿宙推开房门:“瞧……”秋阳照拂下,这是一间满是美女的屋子。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仕女图,有妩媚者,有娇艳者,有沉静端详者,有飘逸如仙者。每一张都描绘着不同的女人,可无一不是真正的美女。“这些都是谁画的?”我惊愕于那么多的仕女图,全都盖有同一款的印章。阿宙微笑道:“我的父皇。”他的父皇?传闻他父皇好色风流,看来确是真的了。

  阿宙环顾美女图,凤眼流光:“这里共有九百九十九张,都是我父皇所绘。好像他总想要画出最美的女人……父皇三十岁时驾崩,曾命将所有图焚毁,但文烈母后不愿意。我母后临终时对皇上说,将存放于椒房内所有的父皇画作都秘密放到兰若寺供奉起来。就像这里,宫中只有皇上,你和我来过。”阿宙说起“母后”,口气自然和骄傲。元天寰自幼抚养他,倒是让他与生母的情分疏离了。我心里忽觉高兴,我并不愿阿宙与他那艳丽无比的母亲攻守同盟。她方才贿赂我,实算是有点野心。若天寰和我无子,难道她想成太后?有了她当太后,我也只好去给元天寰殉葬了。

  我谨慎说:“今日见到了你母亲。她比你父亲所画的任何一张图都要美。她就在寺中……阿宙你不去看看她?”

  阿宙摆了摆手,严肃的回答说:“皇上有令:非是重大节庆日,皇子不得与生母见面。我不能越礼去见杨夫人。我四岁离开她身边,每年只见几次。为了夫人着想,我不与她谈军国政事。她对娘家兄弟等升迁的要求,我也从未在皇上面前提起。倒是弟弟妹妹他们与杨夫人亲近些。”他望着我,稍带伤感一笑:“杨夫人固然美冠北朝,但也不是最美丽的女人啊。”

  “文烈皇后是最美的人吗?”如果元天寰长得像他母亲,那么文烈皇后之美绝不下于杨夫人的。

  阿宙的眸子内有迷惘:“母后貌如山间白云,说远就远,说近就近。皇上的龙颜,与父皇倒很相似。父皇驾崩时,我已开始记事,模糊觉得他跟我大哥长得差不多,但我在大哥身边久了,父皇跟我大哥的样子就重叠起来,完全一致了。母后一生,为父皇牺牲太多,倒不像为自己活着。虽流芳百世,但因为过于执著辛苦,也算不得最美丽的女人吧。”

  我听他说得有趣,不禁自言自语道:“因为她是皇后,所以人们就觉得她该为皇帝和霸业牺牲吧。”

  阿宙用手将一张仕女图抚平,听了我话,唇角扬起,似乎不屑世俗,道:“一个男人,纵然是世界之王。他所爱的女人,也应该只为她自己而活着。”

  我若有所悟,女人为自己活才精彩,但当世男子,有多少愿意这样的女人存在呢?

  一阵乐声传来,阿宙拉我的袖子,情绪蓬勃:“来,来,小虾,我来告诉你什么才是我认为最美的女人。”

  我莫名其妙,跟着他穿过禅房,却发现已是花园的尽头。塔的阴影覆盖下,也有几株挂花树,淡黄的蕊在若有若无的薄翠中间。这些花树,虽然没有桂宫中雍容之美,但飘洒着别样的情韵。好像有一种苍茫中意气风发,奔涌向上的力量。面对这几棵桂花树,我和阿宙这样的人类,虽然是皇族儿女,也觉自身渺小。

  阿宙含笑注视我,美丽的凤眼向上挑起,跟花树一起,如同绘卷。他的声音明亮极了:“小虾,最美的女人,就像一棵长满芳香蓓蕾的花树。当一朵花凋落,下一朵已经绽放了,因此她永远是充满香气的。现在的女人,喜欢让花朵开放在她们的衣服上,头上,笑容里,真正让心灵里开满花朵的女人,我还没有找到。但我希望你将来是那样的女人。上午我在兰若寺门口望着你,看到你有那样的风度,我从心底里快乐。你自信,别人才会相信你。你幸福,爱你的人就会幸福。”

  阳光从阿宙背后过来,给这个少年渡上金边。他好像从未张狂过,只是桂花树里面等待万年的精灵。一万年太久,我等只争朝夕。我笑道:“这么有哲理的话,怕是从谁那里偷来的?”

  阿宙眯起凤眼:“冤枉。我大哥不爱谈女人,哪像我会瞎琢磨呢?”

  我母亲辞世的秋天,我从未注意到南朝宫廷内的桂花。可是在北国的土地上,桂花里却被我寄托了太多的思念。我不禁告诉阿宙:“阿宙,虽然只有几个月,但我觉得连风的味道都不同了呢。”

  “我懂。”

  我仰头对他笑:“奇怪,你哪里会懂?”

  他也笑,重复道:“其实我是懂的。”

  他说他懂,就当作他懂吧。从初见到今天,我始终不太懂阿宙,但是阿宙也许真的能明白我。

  阿宙牵我的手,足尖在桂花风中旋转起来:“这曲子,是北朝盛行的白纻舞。”

  我小时候就进冷宫。虽自学音律,但并不会跳舞,被他一拉,有眩晕感。但我想到即将到来的战争,无论如何也不愿推开他。阿宙带着我跳白纻舞,罗袂飘摇,如推芳引,他的手臂有力,身子灵活,步子不快不慢,眼睛闪闪发光。南朝传统,只有女子群舞,或男子舞蹈,从不见男女共舞。但北朝胡风犹存,因此对阿宙也不为怪。我不敢看阿宙的眼睛,低头去看他靴底的秋草。他的步子如在云上,滑在丝中,退进旋转中,我几能忘忧。

  穷秋九月,北风驱灌。唯有在花之寺,你我少年,青春未央。战争的威胁,又算什么呢?

  渐渐的,阿宙与我一起到了那五层塔前,他怂恿道:“上去看看吧。”我立即说:“好。”

  我一口气登上了楼梯,直到塔最高处。我站在塔顶的一个扶手处。京城如在手掌,皇宫如一个家庭,想到身后的阿宙:“你也来看吧。”

  阿宙面染桃花,凤眼肃穆:“不,国有法度。超过三层的塔,就可望见宫内。所以那最高处只有皇帝皇后才可御览,我不能过来。不过我看到你的表情,就知道你看见什么了。”

  我沉默半晌,才说:“阿宙……”

  阿宙应道:“小虾……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女人要为自己活,男人也要为自己活。上官来找我,叫我跟他共同到北国迎战,我已答应了。我发誓过的,绝不更改。至于上官,若我拒绝他就是侮辱他。我虽然不如你跟皇上那么对他有好感,但生死面前,没有好感的人也许更能纵情于战争这种残酷的游戏。”

  我刚要作答,就听见寺庙深处起了一阵羌笛声,盖过了远处的欢笑声和乐舞声。那首曲子,我不知道什么名字,但旋律异常熟悉……那是我母亲临终前所唱的歌曲啊。

  只是母亲之口,那曲调伤感迷离,在北国的寺院里,这曲子反而悠扬无情。究竟是什么名字呢?我疑惑的转头,阿宙已经不在了。

  他沾上桂花粉的靴影,离我一步之遥。

  我不愿向任何人提起这个发现,我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我曾经设想过公主的爱是怎么样的,但我所遇到的男人,每一个本身都散发着超人的光彩。

  这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遗憾?或者只是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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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若寺是我的凤鸣之地。从那一天后,我在千万人的口中成为了尘世间美人的代名词。我未成熟的容貌被无限夸大,我不坚定的向佛之心也被无尽歌颂。以至我本人都困惑,他们说的那位“光华公主”究竟是谁?在长安人面前端庄的少女,在寺庙里虔诚的公主,在北朝被奇迹般的接受了。人们盼望着我成为元天寰的皇后,就像盼望着春天再次到来。

  可爱的妇女都是有虚荣心的。如雅真够精明。我参拜时所穿的白纻布,一夜之间价值翻高了数十倍,超过了丝绸。达官显贵家的女人,都爱上这种布,好像领悟到朴素衣料的真谛。

  我笑着令如雅在重阳节前将我们所买的一千匹白纻布,分送给在战争中阵亡将士的女眷。

  严冬尚未到,我不奢望春天。九月九日倒如期来了。

  当长乐宫的晨钟敲醒太阳。黄金风掠过寒艳层林,秋色尽情泼洒向帝王猎苑。

  鹦鹉螺响,漫山遍野,旌旗招展。秋日的空气砭人肌肤,但马上的我,只感觉到快马驰骋,猎鹰在我们的头上展翅翱翔,猎犬在我们的马后疾速奔跑,脚步沙沙。

  这支浩浩荡荡的狩猎队伍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所到之处,鸟兽都不能幸免。

  我们已经猎杀了无数的鹿,兔子,狐狸,狼……

  我终于在一个地势高处勒住了缰绳,鼻中辛辣,全身都涌起了剧烈运动后骤然放松的痛快感。带着血腥的天空更加明丽了。仿佛它下面这片广袤的森林是最远古的猎场,连女娲也在欣赏着健美的北朝男子们,忘记了她的使命。

  这时,我又看到了阿宙。他被一群骑兵围着中间,穿着枫叶红色的猎袍。他们正在杀一头熊!阿宙镇定的注视着高大的黑熊,眼皮都不眨。熊的左眼里插着金色的箭,黑红的鲜血从洞中不断的流出。那是在北朝除了元天寰,只有太尉元君宙才能使用金质的箭头。但受伤的黑熊依然勇气十足,它毛发怒张,嗥叫着朝玉飞龙扑去,山林为之震动。玉飞龙受惊,人立而起,阿宙用手掌遮住了马的眼睛,另一手大力投掷出一根矛。熊的背脊被刺穿了,血液飞溅四周,只是在阿宙的红袍上,毫无痕迹。阿宙的眸子透出黑得泛紫的冷光,毫不犹豫的又投出了第二根矛。那熊挣扎着,在离他两丈远的地方屈膝倒下了。众人用网罩住了熊,同时欢呼起来。

  我身旁的元天寰头戴通天冠,更显龙姿凤质。他虽面无表情,目光倒是盯紧着白马红衣的弟弟。

  “啊,五哥又猎了一头熊!”七王元旭宗羡慕的高声说,他对我友好的微笑了一下,礼貌的转开了头。随从的六王爷元殊定笑呵呵的答道:“老五练习多嘛。又不用像你一样成天读书,又不用像我一样成天管事。他连老婆都不要,不练武还能干啥?”元殊定说完,盯了我一眼。

  七王没应声。元天寰忽然笑了,仿佛不经意的说:“六弟,说到你管事,陇西李醇的事情你怎么管的,还要你五哥帮你?”

  元殊定脸色一白,挺直了胸脯:“皇上,这事情臣弟本不想提了,怕连累了五哥。李醇仗着李家是西边豪强,在长安常对皇上有不逊之辞。臣弟依法治他,五哥却因为私谊放他走,他这就是打弟弟的耳光,怎么是帮臣弟?”

  元天寰冷冷道:“陇西李醇是李家在长安的质子,西北边陲的安危至关重要。就算依法治他,也要通过朕。你们一个捉,一个放,国法是你们俩的?朕就是国,朕即是法。明白吗?”

  元殊定像被锥子刺破的球儿般泄气,脸色由白转青,立刻下了马,看样子要下跪了。元天寰不耐的摇手道:“朕不许你在祖宗狩猎的地方丢脸。今儿是重阳,念在手足之情,朕网开一面。你以后好自为之。你们小孩子家搞鬼,朕总能弄清楚。所以你不如学学君宙,率先上表奏明原委。”

  元殊定说“是。”他走到元天寰的御马前,抬起头,居然满脸是泪,骄横样子荡然无存,只剩委屈相。我倒也吃了一惊,这人变脸真快!他只当旁人都不存在,哽咽对元天寰说:“皇上……臣弟又不聪明……也不会取宠。从小就这样,排行不上不下。皇上教训的是,但……光说臣弟不是……五哥就不该挨骂?臣弟自从管了京兆府,得罪了京城多少人?五哥呢,边赏花,边接待名士,好名声都归他了。……李醇的事情,……臣弟是怕给皇上添烦。五哥越权放走李醇,把陇西李家都当是他私人的卒了!”

  元天寰仔细的听他说话,但眼神中的不耐却溢出来。远处垂死的熊依然在哀鸣着,阿宙早看见了我们,但他并没有骑马向我们而来,只是在猎物周围徘徊着,好像知道六弟在说他不是。阿宙放走李醇时,我在场的,阿宙说的话我记忆犹新,但六王,七王都在左右,我没办法进言。

  元天寰脸色阴沉,缓慢的说:“六弟,你实是个聪明人,但你活着,就始终没个信念。朕教训你,并不是单为了李醇一件事。你私自拷打囚禁李醇,此为不仁。你在李醇的事上告你五哥的状,此为不义。你沉溺男宠,置卢氏妻于不幸,此为不忠。你可以不仁不义不忠,但你不能完全置自己于无辜境地。特别是卢氏,你要是再对她横加捶挞,朕立刻命她与你离绝。”他从袖子取出一卷表章,甩到元殊定身上:“看看老五在李醇之事上,如何百般维护你的吧。朕给每个弟弟机会,但别总落了下风才好!眼看着就有你表现时候了,你不能让朕失望。”

  元天寰拨开马头,秋风鼓起他黑色的披风。他与阿宙擦肩而过,并不理他,阿宙忙跟随了上去,我和七王也夹紧马肚子,朝猎苑内的大营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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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营之内,是我们预先精心准备的酒宴。如雅正在外头清点杯盘,元天寰说:“免礼。谢如雅,你会骑马么?”

  谢如雅骄傲一笑:“臣能!”

  元天寰也对他笑了:“好孩子,既然能理财,闲暇时可去户部学学。朕已吩咐了尚书穆孝伯,准你随意出入。”

  如雅欣喜,眸子骤然一亮。我在元天寰背后,也对如雅微微一笑。这回他如愿以偿了!

  营帐内的金盘内,盛满了系着黄金装饰的茱萸。茱萸代表着兄弟情。我这次准备宴席,特意请教了罗夫人有多少莅临的皇族男子,可以佩戴与皇帝相同的茱萸。

  元天寰浑然忘记了不快,情绪饱满的数了数茱萸,笑问我:“公主,是否多了一枝?”

  我给他和我自己斟了葡萄酒:“没有错。上官先生是不是也算你的兄弟呢?”

  元天寰思忖片刻:“来人。”

  “皇上?”

  他拿起一枝茱萸:“快马加鞭送到长安上官府,赐给上官轶。”

  上官先生没有跟来长乐宫,大战将起,他在筹备什么呢?

  元天寰看出我的心思,将葡萄酒一饮而尽:“上官今天在长安府内宴请太傅郑畅和其他各部文官。他为朕礼重,又声名显赫,所以没有文官会不去。朕平四川以来,文官中一直有厌战情绪,近来太白星凶兆,他们读书人更心思浮动,只慑于朕不敢明言。但上官觉得,上下一心,要比文武对峙有利的多。因此在席上他会由大家倾吐,而后摆明厉害,说明北方之役,不可不战。”

  上官不喜欢交际,倒肯为了元天寰舌战?我有点诧异,可惜自己身在长乐,不能聆听众人争辩。我吐了吐舌头,赶紧把自己杯中的酒也喝光了。鼓声起,皇族们纷纷到了外帐等候。元天寰召宦官给他在衣服上别上茱萸,胖乎乎的小宦官踮脚几次,也没弄停匀。元天寰好脾气等着,无可奈何。我倒笑出来了,将小宦官手里的茱萸拿过手:“我来吧。”

  我仰头,一会儿工夫,就将茱萸顺贴的插在他的领襟上。我得意一笑。抬眼,元天寰雪白的脸离我近极了。他的眼神清朗,忽然问我:“你在兰若寺见过美人图了?”

  我点点头,疑惑的望着他。想了想开口道:“我在兰若寺无意中遇到过五王,他当时正和李醇说话,要他李家对你尽忠。我还独自登上过五层塔最高处……”

  他眼中朦胧水雾又起:“你上次听上官说出战远伐不吉祥。朕想知道,你希望朕自己去,还是如上官建议的让五弟去?”

  “我?”那一瞬间,我听到脚下静谧的沙漏声,我直视他的眼睛:“我希望你去。”

  他听了一笑。一点都没有讽刺或者不快,只有舒心的笑容。

  我加上一句心里话:“因为你是必胜的。”

  他的笑意在薄唇上不散:“此事朕已定下了。不过,你的回答和朕预料的一致。”

  元天寰……?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又继续问:“今天你没有射出一支箭,朕原以为你是会射箭的。”

  我吸了口气:“我不需要射箭,罗夫人说,北朝的女人只吃男人给她的猎物。你打了这许多鹿,还不够我吃吗?”

  元天寰笑意更深,也不再说话,率先走出去了。小宦官捧着金盘跟着,按照传统,元天寰给他的兄弟们头插茱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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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过三巡,我是大帐内唯一的女人。出于对我的尊重,没有人对我平视,阿宙也不例外。

  等到上麦饭的时候,每个人看到侍从打开食盒,都嗟叹一声。

  元天寰看了一眼,问我:“这是公主殿下准备的特别食物……稻米?”

  我环视众人,用清晰的声音说:“这是河南的新城稻米,以三种汤汁混合拌成的饭。据说是周文王时候流传下来的配方,请众位尝尝。”

  有些皇族子弟相当犹疑,但中山王,阿宙,还有七王旭宗都立刻举筷。中山王咀嚼后赞美道:“原来稻米是这样的香,可惜老臣吃了那么多年的麦子。”

  元旭宗笑着附和:“好吃,好吃。”他们这样一说,众人都纷纷跟进。南北朝人的习惯不同,其实爱好美味是一样的,我事先就有足够的把握,大家都爱吃这种米饭,当然……汤汁也用资不菲……但关键是,让北朝贵人们先吃上稻米。

  按照规矩,这时候就要上女乐。但我并不欣赏美女们在一群吃喝的男人面前表演。所以……我另有安排。我拍拍手,大帐口出现了一位相貌丑陋的年迈老人。青年贵族们顿时意兴阑珊。

  那老人盘腿坐下,看我点头,就用一根马骨敲着草地,开始唱:“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现牛羊”

  随着老人的歌声,大帐内逐渐安静了。

  他唱了三遍,震发聋聩,众人忘乎所以,好像回到了建国之处的北地。

  我仿佛看到了碧草黄花,鹰翔云海,一望如砥的大漠。

  “好!”阿宙第一个站起来喝彩,元天寰似也满意,命重赏歌者。众人也意犹未尽。

  阿宙举杯对众人说:“来长安定都,我等久听靡靡之音,重温旧日歌曲,才想到我朝雄健的当年。草原大漠,本是我朝故地,然柔然帝国,虽与我朝约为兄弟,却经常掠夺边境,骚扰六镇,若有机会重夺祖先起源处,臣万死不辞。”

  他说得慷慨激昂,歌声余音绕梁,众皇族又因饮酒热血澎湃,因此不少人都应声。

  “对,早该灭了柔然!”

  “草原应该全是我朝的疆土。”

  “先平了北方,再统一天下!”

  我望着阿宙充满朝气的脸,元天寰对这个弟弟究竟怎么想呢?

  元天寰并没有出声。他望向帐外,只顾饮酒,并在案下拍了拍我的手背。

  过了一会儿,外头马蹄声响。竟有军士急报,宦官呈送上来,众人酒醒了一半,都望着元天寰。我看到元天寰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而后他从容的对大家说:“柔然在今日凌晨攻击武川镇。各位,朕不想战,但别人入侵,我朝不得不迎战,平定北疆,在此一举。”九月九,果然是非常日子。难得我和元天寰竟然有所默契,在这个时刻宣布战争的消息,无疑是最鼓动战心的。皇族们义愤填膺,摩拳擦掌,也都在天寰意料之中吧,我安排的歌者,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阿宙第一个跪倒在御前:“皇上,臣为太尉,外强入侵,臣弟理当领军出战。”他头上插的茱萸,在风中轻颤。元天寰对他注视良久,一字一句道:“你不能去。”

  他这话一出,非但阿宙自己吃惊,众人喧哗都停止了。元天寰站起来,任由秋风吹着他衣服上的茱萸。在那一刻,他看着阿宙,好像阿宙是时光倒流中的自己。他说:“朕对柔然早有察觉,因此未雨绸缪,已经定下了出征的名单:朕将御驾亲征,以河南上官轶先生为军师。以右将军长孙乾为先锋,六弟魏王殊定和卫将军于英分率左右军一同出征。五弟赵王元君宙留守京城,摄理国事,都督中外诸军事,以中山王并太傅郑畅为辅。”

  六王爷本来灰溜溜的,听了这话,一跃而起:“臣弟愿为皇上赴汤蹈火。”

  阿宙脸色都变了,似大为失望,他膝行到元天寰的脚下,拉住他的衣裾:“皇上……求您收回成命,还是臣弟去吧。皇上……您是万尊之体……”我知道阿宙不愿提起天象凶险和此战的艰难。他的凤眼里涌上了泪花,说话都不利索了。

  元天寰毅然扯开衣服:“朕决定了永不会更改。让你留京,自有道理。现在军情紧急,朕立刻返回皇城。”

  我跟着他一起入内,阿宙却跟了进来,直到人们已经听不见的地方,他才又拉着元天寰再三的恳求,连我都不忍心听,只能避在一角,旁观他们兄弟。

  元天寰终于叹气,蹲身扶住阿宙的肩膀:“五弟,朕对你的安排,你还不懂?”

  阿宙使劲摇头:“虽然能懂,但不敢懂。大哥就像我的父母师长……”

  元天寰摸了摸他的头发,那茱萸也散落出一些飞絮:“五弟,你只有十六岁。这一仗难,长安并不保险,所以你留在长安,不但是我为你好,也是我给你的考验。天象虽然对出征者不吉祥,但我不怕。万一……你记得前几天朕让你放到兰若寺宝塔内的那卷朕手书祈愿么?”

  阿宙茫然的点头。元天寰又用手抚了一下他的额头:“那卷不是祈愿,而是朕的诏书。万一朕有不测,你和中山王,郑畅,一起去当众打开它,记下了?”

  我心里猛跳:元天寰还未和我成婚,他若驾崩,只有皇弟继位。那个人果然是阿宙!

  元天寰又和阿宙附耳说了不少话,阿宙低下头伏在他的身边,似要痛哭,又使劲忍住。

  马蹄声催促着出发,元天寰终于抛开弟弟:“公主,回宫吧。”

  他携我的手,穿出大帐,穿过众人,径直登上御车。

  我莫名的难受,又莫名的激动,耳边一直回旋着老人的歌声。车轱辘一转,我认真的请求:“元天寰,带上我一起出征吧!”

  他好像没有料到我这句话。半晌,才含蓄拒绝:“不行,北方有许多湖,深不见底。”

  我执著的回答:“无论多深的湖水,只要冬天结上冰,我就能踏上去。我根本不想看透它,只要站在最上面!”

  “……你到底要征服什么?是一个帝国,还是人的心?”

  我不知道。我只是希望能亲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只是想站在冰面上。我想目睹上官青凤第一次飞翔,想要见证元天寰是最强的人……我最想代替阿宙去体验天与地的搏杀。

  元天寰将我手放在他的手心,郑重道:“公主,我向你保证,你将来还会看到更精彩的战争!但是这一次,请你留在都城,让我去征服吧。”

  在他握住我的手的时候,我毫不怀疑,他将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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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秋血

 

  战争车轮无情的碾过。毁灭了无数女子的春闺梦,也成就了无数男人的壮士心。人们根本不必为它准备。因为即使给于再多的时间,还是准备不好的。

  长安城在几日之内,就成了一座巨大的火药库。每时每刻,都有铁骑从四面八方涌来。夜半时分,城门的石臼依然在被撞击。大地的凝重节拍,不断的被重复着。百姓们就像中了巫术般哑然。深夜我在桂宫高处,第一次按照图籍所示,瞻望了太白星。它不过是一个发出白炽光芒的遥远星体,跟这个国家主人的光辉,不可同日而语。为了它,元天寰已经斩了两个人。军心不可动摇,以星象蛊惑人心者,只有死路一条,我赞同。

  元天寰同上官,诸王,将军等在太极宫通宵达旦的商议军事。他常令少年如雅去旁听。如雅虽不发言,但过耳不忘,因此我也知晓了军事安排的内情:元天寰只带走十五万骑兵,五万车,将其余的兵力,全部分配给长安周围,由太尉元君宙指挥。有人提出,这样对于御驾,并不安全,但上官冷冷一言“用兵贵奇不贵多”,便封住了人嘴……

  六王甚至对如雅说:“皇上用上官青凤,是在冒险。”如雅转述给我听的时候,不带感情,观察着我的反映。我不以为然:元天寰并没有冒险,而是上官在用自己的名声冒险。高人不出山,就永远可以当高人。出山了,你的名声,只由你的真实能力决定。对我来说,我虽然见过徜徉在山水中的上官,我也明白他眸子背后所渴望的东西。微妙的人心,在四川时候,我尚不懂,但最近几天,我渐渐领悟了不少。如雅抚摸着腰间的钥匙:“姐姐,长安也不安全,你感觉到了吗?”我没有回答,那是阿宙面临的考验。

  我特意去看赵显,他好像兴奋异常,他的蓝眼睛,因为战争之火而被燃烧起来。他盘腿坐在宫门洞的篝火前,大口吃着萝卜炖羊肉,一边唱着四川的山歌。

  我笑道:“你就那么高兴吗?”

  他用沾着油星的手摸摸袍子:“吃饱了羊肉,好过冬!我这种人生在和平才叫不幸。公主能帮我对皇上说,让我跟他一起去北方吗?”

  我摇摇头:“赵显,你知道皇上的。他要你去,一定不需你说。他留下你,也是为了长安,而不是为我。”赵显咧嘴笑开了,有些悻悻。就算在长安,让他在元君宙的麾下,他也不快活。

  我仰头望天,雷鸣阵阵,出征前夜,会下大雨。太好了,抹去了太白金星!我对着身后的宫女们一示意,她们纷纷上前,将赵显的面前堆满了十几件新袍子。

  赵显手里捏着一根啃干净的羊骨头,直愣愣的看着宫女们,阿若含羞笑说:“赵将军,我朝风俗:大战前,女子都要缝制战袍送给哥哥或者夫君。我等在深宫与世隔绝,大家缝了全都送给你了。你一定别辜负桂宫殿下的期望!”

  赵显严肃的站立起来,向女子们作揖:“多谢姐姐们。赵显一辈子就穿这些袍子,也够了。”这如北风般彪悍的少年,眼角有纯真的泪花。

  我忍不住说:“一辈子,难道将来你不娶妻?”那一刻,大雨滂沱而至,雷鸣电掣,粗重的雨点冲刷着一切。赵显难得凝重的皱眉沉思了一会儿,又看了看自己身旁的大刀,笑着摇摇头:“战争时我不会娶妻。不然丢下个寡妇,我死也不放心。可若不打仗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我还没说完,就有宦官冒雨飞奔而来:“给公主殿下请安,皇上已到鸿宁殿。口喻赵显也去觐见。”

  走到鸿宁殿口,我对赵显说:“皇上一定有谕旨给你,你先进去吧。”

  他默然遵命,我等在廊下。如雅撑着把伞过来,悄悄说:“刚才消息,武川镇,朔方镇,损失惨重,但皇上也不着急……”我只觉得秋雨寒气入骨,但我并没有多少愁绪。雨点的节奏紧密,就像北方的战鼓。我心潮澎湃,长安城的深处,好像有青铜器的和鸣,预示着非凡的战争到来。明日……就是明日了……

  我走进大殿,元天寰的声音倒像秋雨:“……就这么定了吧。”他的瞳孔里集中到我的脸上:“赵显,你跪安吧。”赵显心绪重重,退出的时候也不合乎礼仪。

  “公主,”元天寰对我疲惫的一笑:“朕来看看黑鸽子。”

  我指了指放置花瓶的案子。黑鸽子本在那里的……?元天寰悠然道:“它在这儿。”他的口气,似乎一点都与战争无关。

  我一瞧,对那黑胖鸟儿顿时火冒三丈。原来,它竟将我藏在床暗处的一件衣袍叼在嘴里,拖来了给元天寰看……我看到阿若她们缝制战袍,也学着缝了一件。我在冷宫时没有好好学过女红,因此缝制的衣裳,针脚远不如阿若细密。可不是让人嗤笑?

  “我……”那倒是一件男人的袍子……我想不出什么解释,不如不说,用眼睛溜着元天寰,下定决心在出征前不说任何让他心烦的话。

  元天寰将袍子捏到手里:“挺好的。”

  我不明他所指,他抬脸说:“这袍子缝制挺好的。”

  我“啊……”了一声:“你在我这里用晚膳吧?”

  他略带遗憾的摆手:“今晚还要去城南骑兵营帐,朕出征前夜都在军队中宿夜。就此别过了你吧。”

  我心里一动,元天寰注视着我:“朕本来有几句话交待你,但看到你又觉得多余。长安五弟守卫,宫中就交给你和罗夫人。你是桂宫殿下,皇帝之未婚妻。你的一言一行,对于人心都有作用……”

  我抢到:“我明白。等你回来,你也会明白的……”

  他笑了一笑,又靠在垫子上,闭上眼睛,似有丝伤感:“……朕每到桂宫,总有一种婴儿般的奇特感觉,好像总觉得母后回到了身边,朕就可以安心入睡。不过,对你也算失礼……”

  我轻轻道:“管他呢,你就索性睡一会儿吧。这么大的雨,倒像是催眠曲子。”

  元天寰也不客气,真的平心静气,闭目养神起来。好像纷扰的红尘,战争,都跟他毫无联系。我望着他睡觉,自己也发困,靠到远处的琉璃屏风旁勉力撑着。黑鸽子兀自跳在地上,咕咕叫着。倒是越发衬出殿内宁静。我忽然觉得,要是明日不是战争就好了,那个男人也可以睡下去,我也可以休息。我甩甩头,元天寰却动了动:“可惜啊,睡不成的。你知道,这两天一经交手,柔然帝国准备比朕想象的还要充足的多。他们多年隐忍,蓄势待发。而我军长年征战,正处疲劳。公主,朕此次出击,他们必定会分强兵攻击长安。到时候君宙加上赵显之力,也不知能否抗衡。但我不出击,五弟和赵显等毕竟太年少,在从未经历的北方地形上恐怕施展不开。一旦北方全线溃败,长安就会危及重重,大家都坐以待毙。因此,不论天象吉凶,我出战,赢的机会才大。”

  我站起来,对他静静的说:“五王爷的力量,应可以守好长安。赵显,你才用得着。我不愿你让他代元君宙迎敌。你太保护五王,对他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元天寰沉默半晌,忽然站立起来,抚摸着振翅飞到他肩膀上的鸽子,他顿消疲态,目光炯炯:“公主,朕保护五弟,何尝不想保护好你呢?……朕十六岁出征至今,这是第一次有女孩送给我的战袍……”我有点惭愧,难道这是专门送给他的……?但我只狡黠一笑:“元天寰你要谢我?”

  他傲然望着殿外秋雨,也潇洒的笑了:“你呀,有什么值得朕谢的?明天来送朕吧。”

  ―――――――――――――――――――――――――――――

  一场血战,以血开始,所以元天寰出征,便以血祭旗。

  柔然在长安城内的几个贵族,在秋雨连绵的早晨,都成了刀下之鬼。长安北门前,送行的大臣,王族成群。我以酒敬元天寰。人们注视着我们,眼里含着泪花。似乎他是战神,而我就是胜利之神。元天寰一身戎装,精神抖擞。他饮完酒,轻轻对我吐了一个词儿,我还没有恍过神儿,他已经挥手,全军出发。

  上官先生的马车从我身边经过,那大汉孙照礼貌的对我躬身。我不禁叫了一声:“先生?”

  瞬间,他揭开车帘。他那张清丽如诗的脸,从容,轻松,愉快。他望着我,就像澄清的碧空。但他没有说一句话,就再次放下了帘子。

  随着大军的远去,这城里只有我和阿宙了。阿宙曾说让我许他一个秋天,想不到今秋,是你我共守长安。

  ―――――――――――――――――――――――――――

  秋每深一分,我就越习惯于这座城——元氏之都城。

  北风卷着狂沙呼啸而来,最后一片殷红的叶子在长安飘落。箫鼓离我们极远,又极近。我错觉有两个少年是站在城垣上观看城内的一切。我是我,他是他。虽然星空下,阿宙和我绝不可能隔着长安城握起手,但时时刻刻,我看得见他,他也看得见我。于是,心里装得满满的自信,连死都不怕。

  贫贱如小民百姓,都日夜在寺钟里为皇帝祈祷。

  富贵如王妃公主,也献上了珠玉锦绣以供军用。

  京城上到尚书八座,将军谋臣,下到宫女宦官,乞丐小贩。

  常盼望着启明星般,彻夜等待御军最新的战报,被快马驼着,破黑雾而来。

  我曾经以为人们畏惧元天寰,原来,他们更依赖着他。

  二十六岁的元天寰,就像曦朝人的父亲。

  而不像南朝皇位上我的叔父,无人真正的畏惧他,也无人真心诚意信任他。

  战报来时,只给太尉元君宙,阿宙也总是令人简短抄录给我,有时候还派来长史杜昭维向我解释。天佑元天寰,一个月来,他一直在胜。百姓们觉得他该胜,因为他如战神。

  但只有我们上层少数人才知道,战神也要用血来换取每一步的前进。

  第一仗,元天寰夺回武川镇。柔然人全力防守。武川堡垒前,尸体堆积成山。但元天寰不惜代价,日夜猛攻,他命令右将军长孙乾不准退后一步。老将军长孙乾左眼中箭,用手拔掉箭,继续作战,左右无不感动振奋。虽然北军损失惨重,但于第五夜,元天寰之军旗飘扬终于在成为废墟的城上。此次战役,上官先生改进了墨子所研究的武器云梯,分为上下两层。下层绑在牛皮车上,上层装上轱辘,更便于军士攀城攻击。

  柔然俘虏数万人。元天寰不愿招降,下旨意全部就地活埋:用坑杀他们以祭奠北军亡灵。而后在武川誓师,继续向北踏平柔然帝国。

  元天寰向所有的柔然城市发了檄书:“降者可生,不降皆死。”

  他所包围的前两个柔然边境城市,在大军的凌厉攻势下,迅速投降,但第三个城市,却不肯投降,他们回答皇帝说“我等只剩一人,也不为汝之奴隶”。元天寰以御弟六王元殊定在城前叫阵,吸引其守军注意力,自己率三千轻骑绕道在背面夹击次城。三日破城。他毫不怜悯,按照自己曾许诺的那样:将所有城内男女老少一概处死。

  但到此时,柔染可汗的主力依然没有遭遇元天寰的军队,我问杜昭维:“何时可发起全线攻击?”杜昭维沉默片刻说:“未知。我们还在等。”

  我不再问,我既然无法从皇帝出征,我的任务就是守护好长安人的心。我常常去寺庙,普通的民众也可以看见我欣悦宁静的表情。我并非假装,因为我在那样的时刻,确实什么都不去想。柔然人既然是侵犯的一方,那么就要背负民族的命运。天寰杀俘虏,残忍么?不。那是一个皇帝的风格。秦灭六国,坑杀赵军数十万,但结果却能统一天下,书同文,车同轨。始皇帝的精神,传给了杰出的继承者,元天寰也算其一。

  但这个道理,并非人人懂,特别是文人。当留在长安的一些文官劝说“上可适当宽免,则将来可臣服此国”,杜昭维告诉我,阿宙如此回答:“书生陋见!柔然国处于北荒,其地不可用,其民不可臣。皇上出征,唯绝国家后患。开国之君,皆杀人无数,还可流芳百世。创业之帝,就不可杀人?”

  我庆幸,皇帝不在,但阿宙在,他总是谈笑自若。以清新俊美的风采,博得了臣民的好感。

  长安的风评说:太尉王真像皇帝,非但像他的爱弟,甚至像他所生的儿子。但我知道,阿宙离元天寰,还差了十年。风刀霜剑,腥风血雨的十年,就是阿宙和元天寰的距离。

  十月中旬,元天寰旌旗千里,横渡沙漠,对仗柔然可汗于漠北。七天内,我们再没有接到任何消息。夜间我心急如焚,漠北发生了什么?我后悔没有坚持跟着去。这场战争对我永是悬念?我忽然想到了我父皇和母亲。母亲每次都跟父皇出征,只除却最后一次。为什么,她后悔吗?我无从知晓。但我又觉得可笑,元天寰和我,毕竟不像我的父母。听闻漠北严寒,已经开始结冰。我又担心上官先生的腿。元天寰需要智囊,但上官的身体……我知道上官一定不需要同情,可他发病,会否影响到元天寰的军事呢?我以前认为元天寰喜欢智取,但似乎和柔然帝国的交手,他采取的一直是强有力的进攻……

  我思路如麻,夜间失眠,只听鼓声沉沉。

  可到了白天,我依然带着微笑,以美酒佳肴犒赏长安守军。我到了太尉亲率的御林军营,阿宙亲自迎接我,请我去看士兵习武。他挑选了几千精壮的年轻士兵,不教他们别的,只让他们赤脚在地上练习行军。

  我忍不住问:“阿宙,为何没有消息?”阿宙凤眼里没有迷惑:“皇上出征前都吩咐了,大家距离太远,不必担心。让我按机宜行事。”

  我还要问话,阿宙侧耳,年轻的军人们在唱“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他们都是二十岁下的少年,血气方刚,因此所唱之曲,唯有豪迈的青春之气。

  阿宙目光明亮:“我愿柔然用它的主力来攻击我。皇上这次出征显然下了决心。我也是下了决心的,只要元君宙活在世上一天,皇上的天下霸业就能定可实现。”

  我点点头,他眸子一寒:“小虾,你是南朝公主。前天,捉到了几个乔装打扮,带着大批财宝的南朝人。本不想告诉你了……但还是你问问。”

  我吃了一惊,此种时刻,南朝皇帝派奸细来北方做什么?难道是想约同柔然帝国夹击北朝?

  还是要刺探什么情报呢?夹击北朝,南朝就不冒险?而且元天寰是那么值得挫败的?

  我细细思量着。阿宙的手下已经将几个南朝人带到了,他们受惊跪着,但并没经过拷打。

  他们对我漠然,我开门见山,冷静的问:“难道说你们赴北方,是约同柔然夹击北朝?”

  那几人不言语,我站起来,他们面面相觑,才磕头:“公主殿下,我等冤枉……”

  我居高临下的看着几个南朝人,心里面并没有多少对故乡的怀恋,却更复杂了。我淡淡说道:“你们来长安,不该选秋天,而该选春天,观本公主的结婚典礼才是。”

  其中为首的人惊惧碰头,我微微的摇手:“将他们松绑,不过误会罢了。”

  军士们看阿宙的眼色,阿宙应允了,眉头微微皱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注视我。

  我领着南朝人出帐,站在点将台上,去看元君宙手下阵容整齐的士兵们,北朝的新式戈戟光芒异常,我微微笑答道:“你们觉得如何?”

  他们互相以目示意,虽不至于啧啧,也有羡叹之意。

  我微笑道:“此不过普通一营军,一簇武器,北朝有千营此等军,武器生产是日夜不停的,就说不清楚了……”

  为首的人眼皮一动,我笑得更欢:“皇上不在,但他凯旋回朝不会超过一个月。你等可面见皇上,参观一下北朝的粮库,金库,也不枉来一场……此国盛而大,为本公主之幸运。”我仰望秋空,不无讽刺,又有些骄傲:“我炎光华从小幸运,现在幸运,将会一直幸运下去……”

  那几个人唯唯诺诺,好像慑于我皇家公主的威信,不敢多看我。

  为首那人近我:“殿下,我等也是奉命,大将军箫……”

  “箫植?将军怎么总是想到干戈,既然我都能拿来和亲,我叔叔的意思是极明确的。南北和平,才是两帝王心中所愿啊。替我问候将军,他也已经不惑之年了吧?”我走了几步:“……你们回去吧。不论是否来买情报,还是联合柔然,你们既然被捉住了,什么都不要想成了。”

  我不愿意多说,就令士兵们将这几人暂时羁押。一回头,阿宙在台边旁观。

  阿宙跟上来,厉声说:“不行。你不能放他们回去。至少扣到皇上回来。”

  我没有作声,阿宙又叫我:“小虾?”

  我停步:“这里没有小虾,只有余姚公主。你必须放他们走,若扣留时间长,倒给南朝把柄。心中不怕,何必不放?只有大大方方的放了他们,才向南朝显示和平大度。也告诉箫植:长安并不空虚,我等胸有成竹。”

  阿宙思索着,对我的话并不排斥,但也不立刻接受,我又说:“现北方激战,西方不定,稳定南朝才是国策,还记得过去上官先生讲话么?”

  阿宙按了按剑柄,点了点头:“……谢谢你。就那么办吧,南朝使者之事就不追究了。不过,长安虽不空虚,确实也有危险。皇上大军与我等消息阻隔。方才接到报告,柔然主力中的一批,正在向长安来。柔然可汗本人在漠北牵制了皇上,精锐已经从北方逼近我们。”

  长安不再安全。我倒并不紧张,似乎早就盼着此刻。我正要答话。杜昭维上气不接下气,跑来:“殿下,殿下……上官先生来了战报。”

  怎么是上官先生写的?以前的战报都是元天寰名义所发的……

  难道元天寰……?我想到这里,和阿宙都像受了惊骇。

  阿宙急忙解开战报。我肯定:那里面有元天寰的消息。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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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宙仔细阅读军报,生怕看漏了一个字。看完了,他将军报卷起,慢慢放到袖子里。

  我忙问:“到底怎么了?”杜昭维乃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儿,也将肩膀绷紧了。

  阿宙仰望长空,凤眸寒冷清亮,对我和杜昭维道:“我们进帐再说吧。”

  等我三人进了帐子,阿宙屏退左右,才说:“远征军暂时不利。漠北沙漠一战,统率右军卫将军于英不顾圣命,中柔然埋伏被俘……”

  “六王手里的三万人马呢?”我脱口而出。杜昭维瞥了我一眼,似对我熟谙于此略有惊愕。

  “六弟本该与皇上会合,但天不助他,遭遇沙暴。飞沙走石,人马迷路。沙暴之后,六弟已错失了时机。失期当斩,可是皇上念在手足,姑且准他戴罪立功。六弟当场割去头发,以代头颅……”阿宙与杜昭维对视,又默默的端详了我一会儿,眸中泪光泛起:“公主,昭维,这还不算坏消息。皇上……皇上因左右军皆失利,亲自与可汗周旋,虽然以力战逼后敌军百里,但自己也旧伤复发。”

  我手一凉,就不肯往坏地方想。阿宙继续道:“军师坐镇军中,还能应付。可他对皇上病情语焉不详。他也告知我们向长安进犯之敌,只能靠我们自己,务必要赢。军师还道:柔然俘虏于英,获得不少我军粮草,大军不久就会陷入缺粮的境地。”

  我咬了一下唇,兵家粮草为重,但现在……可恶的太白星诅咒。

  杜昭维不再慌忙,他竭力镇定:“殿下,纵然失去了部分粮草,但若我等解长安之围迅速,御军未必会挨饿。此刻殿下一定要显得镇定,以安人心。立刻召集众人,商议消灭进攻长安之敌军。”

  阿宙吸了一下鼻子:“昭维之言,正合我意。你即刻去……”

  杜昭维站起来:“下官就去。”他与阿宙默契,浑然天成,好像不需阿宙说明,就了然在胸。

  我心里好像大浪澎湃:元天寰旧伤发作?上官独掌重担?阿宙呢……我隐隐一寒:“阿宙,你大哥是什么地方的旧伤?”

  阿宙温言:“小虾,你又何必知道?”他闪避我的目光,俊美的面容出一丝不忍。

  我知道了,元天寰曾告诉我:他只受过一次腿伤,是当年在和我父皇交战之时!战争,两败俱伤,乃天经地义。我一直都对元天寰与父皇交手耿耿于怀,却忽略了,他也付出了代价。

  天不利曦朝,但眼前的阿宙,却还是斗志满满。我小时候最喜欢夸父追日,精卫填海的故事,阿宙并不是巨人,也不是精卫鸟,他是光艳如火焰的龙子。元天寰是不怀疑这个弟弟的能力的,我又为何要担忧,我对阿宙含泪笑了一笑。

  决战在即。人,只会死一次,其后的命,都是卡住天的咽喉来争取的。

  柔然人善战,果不其然,他们在黄河岸兵分两路,成犄角之势,围攻长安。一路由柔然帝国太子吴提率领,十万骑兵在黄河岸边,开始造桥,大张旗鼓,预备渡河。另一路也是十万,由东向西,只逼潼关,领军的是柔然宿将富可敦。

  阿宙他们连夜布置。他身边的青年谋士各抒己见,据说唯有杜昭维发言最少,阿宙最器重他,请他多言,这个京兆杜家驸马正色辞谢道:“兵法布阵,非下官所长。下官所关注的,是如何在当前安定长安,安置流民,压低米价,以免人心惶惶。”

  杜昭维对我,不卑不亢,我对他也保持着距离,但他所说的我赞成,民心,确是负载军队的实事。柔然烧杀抢掠,几十万百姓逃难向首都长安。

  夜间秋雨连绵,我由谢如雅陪伴,出入于长安城郭下的难民营。营中充盈人的寒酸气,老人的悲叹,孩子们的哭声,更挥之不去。阿宙允许杜昭维开仓济民,每个难民都吃到了麦饭。

  道路泥泞,我的身上半湿,如雅南朝世家子弟式样的鞋子上更沾满了泥土。我向一个帐篷内的人发放了治疗瘴气的药丸,在他们的感谢中走出来,便对如雅笑道:“如雅,这可不行,你一定要像北朝男子一样穿靴。你知道,现在长安城许多富人已在家穿草鞋练习走路,以便万一不测,可以混在百姓里快速逃跑。”

  如雅清水白莲一样的面容,浮起轻蔑的笑:“姐姐,我永不穿草鞋。我是谢家人,死也要有谢家公子样!”他压低声音:“姐姐,我们需要告诉太尉桂宫储存的大量稻米吗?还是再等等?”这少年的雪白衣襟,已满是肮脏,但无人比来自优雅南方的他,更像一位贵公子了。

  我撩开自己裹在脸上的斗篷:“如雅,你长得好快,比姐姐都高了。稻米的事情,再等等,等到长安快要无粮,我们再施于援手,那样会有力的多。若我离开,你也要照做!”

  如雅蹙眉:“姐姐,你说什么?你要去哪里?”流民几乎要冲散我们,他拉住我的斗篷,任由雨丝飘在眼里:“姐姐……难道你……?”

  是的……如雅,我默默的看着他,我就是你所推测的意思。我不忍心抛下这个弟弟,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我不再是四川的夏初,任何人,任何物,都不可改变我的方向。

  “桂宫……请跟我们回去,太尉有请。”几个人凑近我,半跪着低语。我拨开斗篷,火炬照在我的面孔上,四周突然安静了,一个声音:“公主!她是桂宫公主……!”

  “公主……?”“皇后……?”

  成百人涌向我,几个卫士用手臂将他们挡开,如雅张开双臂呼喊:“不要伤了公主。”

  难民营里的纷乱,被他的喊声震慑住了。人们纷纷向我行礼,自动的让开一条道路。

  我抱起一个老妇人怀中嗷嗷待哺的小婴儿,让他的头靠在我的胸前。

  “皇后……”老人跪在雨中,声音哽咽。她忘记了我只是公主,还没有成为皇后。好像看见我,就瞻仰了皇帝天颜。她身后有一群小孩,个个都被秋风冻得通红两腮,眼睛和黑枣子一样明亮,对我好奇的望着。我自己被战争夺去父亲的时候,也那么天真吧……我将婴儿还给她。又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一字一句:“老人家请起。皇上出征在外,但太尉王在,百官在,长安人心,就是长城,外人怎能击毁?你且平心静气,等到胜利了,必将与子孙们重返故园。”

  民众跪拜行列,因各人身高而起伏,当我越过他们,真的像是看到了一座血肉的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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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我走到太尉军帐,雨,又不知不觉中停止了。

  我停在帐篷外,听到太傅郑畅还在发表意见:“虽这样说,但是先攻击潼关之敌,依然是太冒险。万一柔然太子渡河进攻长安,我军主力不在,长安失守,人心沦丧,无可挽回。”

  阿宙声音坚定:“柔然一共三十万铁骑,以皇上在漠北激战推测,可汗身边不可能少于十五万。吴提之军,绝没有十万。他们要过黄河天险,至少还有几天时间。而潼关之敌,由猛将带领,一旦破关,后果不堪设想。本王自幼弈棋,鲜有对手,因别人兵分十路,我只专一。我向来主张主动进攻,而不是固城防守。但进攻,不得不有重点,先击溃他们的常胜将军,精锐之师,吴提不攻自退。”

  中山王咳嗽一声:“君宙,你乃是皇家留守,若有个意外……”

  阿宙斩钉截铁说:“我有充足的把握,而且我会使用赵显为辅将。皇叔,七弟决不能出征,请你保护好他。我元氏帝脉不可断……”

  七王爷稚气的声音响起:“五哥……!”

  我毅然走进帐篷:“五王所言有理。与其伤其十个指头,不如断其一指。”

  中山王不语,七王已泪眼模糊,郑太傅低头喝水,阿宙明亮的就像一道阳光,他挺胸道:“桂宫,可否借我赵显?”

  我点点头:“赵显就在外头,带着他的刀,王爷。”

  阿宙仗剑出帐,赵显高大的影子与他交叠起来,西风吹过阿宙的脸,他的侧影动人心魄。

  “赵显,我们将放风固守长安,但你我连夜就将赶往潼关,给柔然人措手不及,本王为主攻,你为辅,你能行吗?”

  赵显毫不犹豫:“行。但小的想说:你我都是男人,为什么我不能当主攻!”

  阿宙注视他片刻,凤眼孤绝,仿佛傲睨华山之巅:“不一样。你我都是男人,但我,是王!”

  赵显思索良久,屈膝跪下,痛快的应道:“是!”

  正在此时,有兵丁冲进来:“王爷,柔然奸细在长安大街内,洒下无数的单子,捉拿时候,那奸细服毒毙命。”

  阿宙和赵显,还有我都拿了柔然用汉语所书写的纸片。

  上面说,元天寰受伤大败,长安危在旦夕,又说富可敦扬言,俘虏赵王母亲杨夫人,给赵王再添几个弟弟……

  更有甚者,是提到我。黄河岸上,吴提太子之兵皆唱歌“今年破城,只为好女。”

  那野蛮帝国的太子当众说,要抢来那美丽的南朝公主炎光华,尝尝元天寰的女人的滋味。

  赵显蓝眼睛都变绿了,将纸头揉成一团:“……兔崽子,熊头!”

  阿宙脸色发白,面色如冰。他的影子,冷酷至极,竟然让人想起元天寰。我勉强对他道:“阿宙,不用理睬他们。我们生气,他们反而得意……”

  阿宙用剑一挥,一节铁杆应声断落,他低头:“回去,还有细节商议!赵显?”

  赵显比我们走快多了,一阵风似,先开路了。

  阿宙靠近我,神色复杂。易水寒气,都浸满了,最后还是化成青春的阳刚:“小虾,我就要出发了。皇帝不在的京城,唯重人心。这个秋天也不属于你我,只有国家。我不对你抱歉,因为我不悔。”

  我重重的点头。我是光华公主,我是皇帝的女儿,皇帝的女人,这无法改变。

  我不能忍受命运再一次辗转,若天寰消亡,阿宙失败,我不会容忍柔然男人得到我。

  我只有死。

  我当然不愿意死,所以阿宙必须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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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死境

 

  无数松油火把熊熊燃烧,给夜空添染上凤翅色的璀璨。数千年轻的士兵全副武装,一个个经过太尉帐前的大酒缸,每个人都刺破手臂,让几滴鲜血混入。当最后一个士兵离开,阿宙凝重的走了上去,他也刺破了手臂。他的血,和其他少年一样鲜红。但他的俊美脸庞,让人宁愿忘记了这是战时。他的眼睛,也依然闪耀着不留阴影的青春。

  阿宙的目光,经过每一个先锋军的少年,他的声音极其洪亮:“我的血,和你们的血,都混进这坛杜康酒,这一战我们都是兄弟。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国难当头,酒不如血来得浓烈。我们不分贵贱,都只是曦朝的儿子。我等少年,更应以马革裹尸为荣。这次先锋数千,插入敌军的心脏,为主攻之军。进攻时,我会在第一个,撤退时,我在最后一个。等我们活着回来,大家一起饮酒。好不好?”

  少年们昂头挺胸,异口同声道:“好!”豪气入云,大地都为之震撼。

  我到大帐背面,挽住了玉飞龙的脖子。白马眼睛里好像润润的。我给它喂了一把燕麦,它低头用鬃毛蹭了蹭我,我轻声说:“喂,你可要回来啊!我爹爹有匹老白马,最后一次跟我告别也有泪。可你是匹小白马,这战场属于年轻人,也属于你。你可不能死!”

  玉飞龙舔完了燕麦,自豪的打个响鼻,又对我的手背呼出热气。阿宙走了过来,我放开马。阿宙扬起嘴角,刚要说话,却见一个三十多岁,容貌秀美的宦官跑过来,对他窃窃私语,:只听他道“杨夫人就等着王爷去与她告别……”

  阿宙拍了一下马鞍,又望了望云层密布的天空。军队已经出发了,辎重轮轴声和马蹄声,好像是跟岩层轻微碰撞,又好像远方的召唤。他跨上马,对宦官说:“我不能去了,代我向杨夫人告别吧。”

  那宦官有丝诧异,还要说话,阿宙率先阻止他:“军情火急。我有母亲,外面的士兵谁没有母亲?我不能给夫人这点时间……但我这个儿子,也不会辱没父皇,夫人的名声!”

  他的话绝无回旋的口气。他说完,就跨上马背,在一群军士簇拥下,加入了行军的队伍。他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倒是宁愿阿宙不再看我的。我转过身,杜昭维带领着一群青年谋士聚集在帐篷口,一齐恭送我还宫。我轻轻叫他:“杜大人……”

  他走上来:“桂宫?”

  “这一战,需要几天才能有结果?”

  杜昭维脸上,露出平和的微笑:“只要三天,就会见分晓。”

  我笑了笑,的确,能做到的,我们都做了,剩下来的,不是长安的我们可以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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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入宫时,已经敲了三更鼓。

  愕然发现,桂宫的殿前,杨夫人也在。她极少出掖庭,而且是第一次来桂宫见我。

  我每次见到她,总有回到熟悉过去的感觉,虽然她是美艳得让人不安的妇人,但她也是阿宙的生母。她有几分落寞的站在风中,望着桂宫封闭已久的“鬼”殿。

  “夫人……?”我好奇她的神色。

  她这才转身:“殿下送别赵王大军了?”

  我点点头。她问我:“殿下有没有进入过这所殿?”我不置可否,元天寰曾在夜晚带我进入这里,以暗道去过他居住的太极殿的……

  杨夫人笑道:“似乎皇帝们都偏爱桂宫。我也一直想来。传说封闭的殿堂里,有先皇生前画过最惟妙惟肖的一张图。但我从未看过……”

  “您为先帝晚年最眷顾之人,难道先帝没有给你画过肖像?”

  今夜的杨夫人就像一个普通的女人,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她回答:“没有。先帝说,他已画满了一千张,就不再画了。他只用余生看我就行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阿宙才出生,就窝在我的怀抱里笑。先帝还说,君宙永远是你的孩子。他不属于任何人,只是你的孩子。”

  她喃喃的说了几遍“孩子……孩子”,我理解了她的心情。阿宙是这个女人被最先夺走的,但也许是她最爱的一个孩子。在宫廷里,母子生分,乃司空见惯。我暗下决心:我若有子,则必将亲自抚育。但我会有子么……元天寰?

  我念及他曾经认真的说,婚后让我与他一起居住到太极殿。脸蓦然滚烫,而心中冰凉。

  杨夫人的声音响起:“皇上真受伤了?”

  我在那一刻恢复了神智,摇头道:“这是谣言。夫人,太晚了,请回宫吧。”

  一瞬间,她流露出掩盖不住的失望。她捧过一件战袍,对我悠悠道:“桂宫,这是我缝制给赵王的。假如皇上失利,这次就算赢了,还有更厉害的仗打。请你把袍子转给赵王,我知赵王对桂宫更为重视,见你机会又多。”

  她又在试探我。天寰的病情,乃国家机密。而阿宙和我的以往,她如何知道?在这样的时候,战争不比任何个人心中盘算更重要吗?我严肃的回答:“我非赵王母,妻,妹,或亲近之人。慈母制衣,托于外人,总不名正言顺。请您暂回内宫,跟我一起等候捷报。”

  她深深的看了我一眼,颓唐烟消云散,又成了绝艳之妇人。她转过身,罗夫人不知何时也来了。杨夫人与她擦肩而过,连个招呼都不打。

  我毫不在意。邀请罗夫人入室。罗夫人见左右无人,才道:“桂宫,你应对杨夫人正好。皇上之病情,恐怕不轻。昨夜有人从北方战场来,进六王府面见王妃。六王妃今天早上入掖庭……杨夫人知道消息,就蠢蠢欲动。也不奇怪,她被皇上压制太久了。”

  “压制?”我抬了眉毛。罗夫人道:“杨夫人昔日得宠,连生子女,本该升做昭仪。但先帝至崩,都不肯抬高她。我曾听先帝对文烈皇后说,对太子不利,就万万不可。因此……她不是在皇上幼年就被压着吗?”

  我直接问:“皇上的腿伤严重吗?当年受伤后没有痊愈?”

  罗夫人叹息:“皇上大腿上的伤本是痊愈的,乃神医庾子翼先生亲自治疗……”

  我心里难过,还是强颜宽慰罗夫人道:“有上官先生在,逢凶化吉。就在这几天,浑水便清楚了。”我握紧她的手,她眼中有泪,无言点头。

  我又告诉她:“夫人,我已派人去请神医,他随时会到桂宫。赵王潼关取胜,而皇上真病重,皇上之军,损兵折将,就一定会让赵显去补充的……所以……”

  我断断续续,说完了我所想。罗夫人反握住我的手,怜惜的将我的一缕头发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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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了三天三夜。这个梦境,只围绕着芦花残的黄河岸,还有巍峨的潼关。

  梦里,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我军。只有无头鬼们,在黄河岸上,因找不到回家之路而嚎哭。

  梦里,成千上万的士兵,被一支隐藏在芦苇中的少年军队拦腰截断,主将大惊失色。他们四散奔逃。断裂的肢体,血淋淋的人头,堆满了黄沙古道。

  梦里,有个白马上的俊秀少年,凤眼杀红了,狂野的作战。他银色的剑,刺过天与地。

  “阿宙!”我惊醒,圆荷蜷缩在我脚跟:“公主?”

  第四天了,怎么还没有消息?外面的世界,静得怕人。似乎长安城只剩下几个女人而已。

  下雪了?我走出鸿宁殿,晶莹的雪花不知愁滋味,玩笑般的轻舞。我搓起一把,擦在脸上,先是刺痛,然后温热,正是活着的感觉。

  所有的人,还在等待,忽然,从长安城里某个角落,爆发出一阵欢呼。随后,每个地方,都有人在喊叫……是什么?

  我正迷茫,谢如雅从远处出现了,他奔跑着,被雪滑倒,即刻跳起来:“公主,胜了,胜了!”

  他一叫喊,桂宫里顿时欢腾一片,太监宫女们笑着跳着抱在一起。谢如雅跌跌撞撞的到了我的跟前:“公主,赵王军偷袭成功,柔染人死伤惨重。另一路柔然太子军,也开始撤退了!”

  我欢欣的笑了,但没有跳起来,圆荷开心拍手,扑到谢如雅身上:“太好了,谢公子。”

  谢如雅被她一撞,又往后一跌摔在雪里,拉着她笑呵呵:“哎哟,圆妹妹,你原来那么重!”

  我问如雅:“我军伤亡如何?”

  “太尉轻伤,不碍事。赵显斩可富敦首级。我军只损失了两千多人,可算大胜了。”

  我似乎已看到少年们在阿宙的带领下凯旋回城,在第一场大雪里留下成长的足迹。

  我告诉如雅:“我要种树,就在潼关上。”

  如雅一时没有明白。我解释道:“我军损失了两千多人,每个人都是一棵树。你去我库中取钱,等太尉回来,问杜昭维要我军阵亡的名单。每个死者,将来都该有一棵树作为纪念,上面挂着他们的名字。”

  如雅伤感的笑了,他望向雪花,它们也许在此时,就像为离开世间的人们,唱一曲葬歌。

  我攸的回忆起元天寰出发时那个词语,原来他说的是:大风。

  不祥的感觉逼近了我,在全城欢呼中,我哑然了。

  女人的预感常常是准确的。长安陷入欢乐不久,就被另一个确凿的消息逼入了绝境。

  快报来京,元天寰大军开始全线撤退。柔然人紧追,大军且战且退,向北国边境而来。

  元天寰的病情,上官却只字不提。传令兵老实回答我们说:“天气骤寒,皇上伤势估摸是不好。除了上官军师和皇上身边几个随身宦官,都不被准许接近皇帝大帐,连六王爷也成。六王气得大骂军师,军师也不理睬。”

  只字不提,伤势好了为什么不提?元天寰喜独断,虽然信赖上官,但又怎么不见弟弟,将军?除非他性命垂危……? 我顿觉口渴,吸了一口气。

  中山王尚不语。太傅郑畅冷笑道:“好,好,上官轶好一位翩翩佳公子啊!他纸上谈兵,误国至深。这次打柔然,天象不吉,所以我等文官万般不愿圣驾冒进。但上官偏要力排众议,撺掇皇上强攻北地。现在圣驾遇险,他又封锁消息,俨然‘入幕宰相’。曦朝只要有他就可,还要我等做什么?”

  尚书八座等应声埋怨,沸沸扬扬。我心中又气又急:这些文官,百无一用,只会怨天尤人。我扫了一眼杜昭维,他似在琢磨。清秀的眉目,沉寂如水。

  中山王咳嗽一声:“众位肃静。桂宫在此,不可失仪。”

  数十双眼睛朝向我,我暗地捏了一下手腕,微笑说:“大军撤退想必是战事所需,怎知定和皇上病情有关?诸位大人在军中还有耳目?无妨说出来,倒为本公主解惑了。”

  厅堂里鸦雀无声。有人咕哝说:“皇上有军事部署,就会暗示我等接应,怎么没有一字?”

  郑畅身后的长史,徐徐道:“上官轶一人独断,恐怕还有异心。我等为了皇家不得不防他。圣驾不测,上官矫遗诏,又该怎么办?”

  杜昭维忽然挺身而出,声音比平日响亮多了:“可笑。上官轶要为何矫诏?他自立为皇帝,毫无人事基础,能成么?皇上之直系血亲,无非赵王,魏王,燕王。上官与三王都没有什么往来,又何必做这个人情,又去拥戴谁?我等临危不乱,处变不惊,才是做臣子本分。要是在这节骨眼上党同伐异,那就非正人君子所为。”

  我不禁对他投去赞许的目光,这人貌似木纳,头脑倒是清楚。他是代理政事的太尉王长史,又是驸马,所以一言出来,连太傅都不碰硬来驳斥,只是笼了袖子,似笑非笑注视他。

  元天寰是不会轻易失败的。除非是上天不准他再战斗……文官们乱成一团,又是为何?仅仅是因为以前舌战为上官先生所挫?不像。他们是不是在怂恿,期待什么?

  我该说什么?时间不允我多做考虑,我低声对中山王道:“中山王,我能否与您讲几句话?”

  中山王点头,对大家说:“本王有事与公主对谈,请各位暂时回避。”

  我看平日抄录八座会议的郎官们也要走,忙抬手:“留下两个人,将我们的话记录下来。”

  中山王捻了灰黄的胡须,叹息一声:“公主,凡事好则不必担心。未雨绸缪,不如往最坏的地方打算。皇上病重会让军心涣散,上官取胜便罢。但若他且败且退,兵败如山倒,长安必须重新布置。皇上假如不幸驾崩,上官也一定密不发丧。但退到了长安,一旦皇帝驾崩传出,天下惶恐。同时柔然军到,更是危难万分。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老臣以皇族长者,不得不冒大不韪,提出请郑太傅,赵王君宙,三方同去兰若寺打开皇上临走所留的诏书。”

  我观察中山王那略带碧色的眼睛,字斟句酌的回答:“我是远道而来。年少不懂事的,但皇上常对我说:中山王皇族表率,最可信赖。还教我把您当成自己长辈一般的亲近。光华说一句话:是否可以再等几日?

  皇上曾当我的面对五王说:如朕不测,你等开诏书。但现在情况不明。万一是传位诏书。假如皇上转危为安,回到长安,一国没有二君,继位的人不是尴尬?老王的名誉呢?

  太傅是外人,倒是可以推说没有私心。五王是皇上爱弟,也可以说是他人的主意。皇叔,为何你要先开口?我……皇上……”我真流了几滴泪,中山王谨慎之人,也乱了方寸。

  世界上最难揣测的,就是男女之事。元天寰虽然实际与我并非柔情蜜意,但在北国,我却被公认为皇帝所宠爱之人。而且元天寰常常与携手我用进同出,又让我列席公卿集会。中山王等,对我俩关系深浅,也不清楚。我刚才一口一个皇上,又凄婉落泪,老人坚持拒绝我,只怕是直接对皇帝不敬。若他答应我,却是让小姑娘左右,老王也不能接受。

  我趁他犹豫之际,对一个抄写的郎官吩咐:“去请七王,杜大人进来。”

  元旭宗跟着杜昭维,一声不吭,唇色倒发白,他还是小孩子呢。我直接对杜昭维说:“赵王是否说过,自己不在时候,谁第一个做主?”

  “赵王说:中山王和七王,可以跟大臣商量解决。”

  “好”我收起泪,厉声道:“七王,你听命谁?”

  元旭宗还沉浸在大军失利沮丧中:“啊……我听皇上的。”他询问似的望了一眼中山王,中山王倒跟泥塑般,他又轻声表态:“皇上之后,我听五哥的。”

  中山王说:“那么我等还是观察大军动向吧,必有后文。”

  我点点头,杜昭维接上来:“赵王定能尊重桂宫和王爷们的意见。等王回来定夺吧,皇上吉人天相,但愿逢凶化吉。两殿下请在帐中。元家事,元家定下就行可。下官去汇报太傅,无需两殿下,桂宫出面。”

  他对我低了低头,就悠然退下,我暗暗吃惊,杜昭维好像钻到我心里,了然一切。

  我所遇到的少年中,此人最有沉府。阿宙看似那么不拘小节,但却将他视为心腹,也有道理。

  阿宙……他。我不愿意想下去,只能他班师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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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等到神医,他的夫人倒是让我派去的使者捎来一封信。

  我焦急打开,信上说神医中秋后为了编写药经四方云游,没有回来。但她提起神医曾说过,上官到了长安,假如上官都不能治愈的病,那么他也不必出马了。

  我拿着纸笺发愣,圆荷过来帮我捶背,我不禁咳了几声。

  “公主,都说皇上病了……”她闪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像有点怕。

  流言是不能禁止的,而且似乎在这座城里,有人故意在传播着御驾失利,皇帝重病的消息。人人都垂头丧气,米价飞涨。可是大家又不肯失却希望,明早元军宙就回长安。无数母亲等待着跟随太尉出征的男孩子们。

  中山王有征求我的意见,此种情况入城仪式是否取消?我回答:不必。

  我捉了一把果子猛吃起来,圆荷惊讶,嘴巴都合不拢。我一边吃,又瞪眼:“慌什么?皇上平日多凶。鬼也不敢捉他去,去了地府,阎王谁来当?”

  我也是说给自己听。我好不容易走到现在,还真的成了望门寡?

  我很奇怪。按照自己过去的性格,还会盘算盘算元天寰死了,谁来继位,阿宙……

  可是,此刻,我好像坐在一座封闭的花园,里面只有一座秋千。推的人走了,别人不能入内,我也只能自己摇了。我选择了,不能后悔。元天寰看了我写的“大风”,临走时还对我提起大风。大风起兮云飞扬。勇士威加海内,他还没有做到,他为什么死?

  我早有主意,如今不过是付诸实施而已。

  天空柳絮微雪。城门前,罗夫人会集公主王妃。我裹着银狐裘,抖擞谨慎,对每个人报以笑容。笑多,也少。

  多到你们可以看到我情绪跟雪花一样轻,少到你们根本猜不透我想什么。

  六王妃卢氏身子越显沉重,见了我,她粉颈低垂,眼眶都湿了。

  莫不是为了丈夫密报,她通风于婆婆的事情?我解下自己围脖的狐皮褡,替她遮住头颈:“雪大。”我体谅她。丈夫无赖,婆母野心,她还背着一筐子礼教。不爱,女人还要从一而终,这算是愚忠?还是可爱?我将心比心,哪里会怪她?

  “桂宫。”我听她哭腔,明白她是为了我难过。元天寰……果真是病得不轻吧。但为了我又失依靠可怜我?真的不需要!

  轰隆隆的战车轮翻云而来。宦官们报信,王就快到了。罗夫人对我欠身。我正要走出去,杨夫人好似无心走到我的面前,她胭脂略红,却有无可指摘的化妆。赵王是她的儿子,别的王,都是她的儿子。若当了太后,则权利无匹。北朝胡风尚存,近代几位太后,大多强悍摄政,有些废除皇帝,有些赐死皇后。

  我碎步极快的超越她,她低低唤我:“桂宫殿下,我是他母亲。”她的骄傲,璀璨,让我惊愕。我脚步一住,昂头环视身后所有的王族妇女,我笑了,只说一句,唯有她才听得见:“夫人,天寰还没有死!也不会死。”

  我走过她,长安人第一个见到我,见我笑容满面,惊讶一会儿,竞相欢呼。

  我注视着阿宙,赵显跟在他后面,士兵们捧着酒坛,倒出那含有鲜血的酒来。

  我将第一碗盛满,对阵亡将士的母亲们微微点头,凝重的洒到地上。

  第二碗,我才给了阿宙,阿宙喝了一口。万千人赞叹此起彼伏:“赵王! 赵王! 赵王!”

  阿宙的神情,没有兴奋。无暇的脸面带着风霜,倒看上去大了几岁,他用唇触了酒碗边“我已知道了……”

  知道什么?元天寰的病情?

  阿宙将自己喝剩下的酒,给了赵显,而后一一传递下去,那些少年都像跟着他一起长大,每个都散发出矫健的雏鹰之气。而阿宙,永远立于所有少年的最高处,像是星之子。

  “赵显,你这次立了大功。”我笑着说,赵显下马对我行礼:“桂宫,我只希望皇上了解我的贡献”我与他对视一眼,他眸光流动,好像已经明白了自己紧接着又要出发……

  “王,王,王。”男女老少,向前拥挤,叫喊着,阿宙迈了几步,举起一根黄金矛头的矛。大声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带着能融化冰雪的笑容,凤眼成了一道弧线,光华逼人。

  每个人都为他感染,似乎觉得谣言不攻自破。大家也争先恐后的叫“皇上万岁”。

  整个长安沸腾起来。元君宙巧妙的用黄金光芒,掩饰了自己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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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雪更大了,北风在肆虐的夜色中更见猖狂。

  我悄悄登上了马车。赵显将带着我,去加入御驾之军。

  元天寰曾告诉赵显,若远征军撤退,赵显一定要轻车简从的早日跟上来。他从未让赵显带上我。但是,当我对赵显说明的时候。他没有反对,也没有劝阻,他说:“公主你愿意,就去好了。”

  赵显一声吆喝,正要扬鞭。谢如雅忽然拉着我的袖子:“姐姐,我也去!我陪着你们!”雪大,他的白衣服让他像个雪孩子。

  “如雅,你不能去。第一,你要帮我应付客人。在我出宫期间,所有的应酬,你都要以我闭门斋戒,祈求皇上胜利为由挡住,别有破绽。第二,罗夫人与我商量过,会控制内宫与外界接触,你要从旁注意,一旦有变化,迅速反应。第三,你把我们所存的稻米在长安送出,用来抑制米价。你跟我去于事无补,不去,帮了我太多。”

  如雅慢慢的放松我的袖子。马车就开动了,赵显只带五个骑兵随行。

  我要去北方,看看幕后的真相……马车行夜路,让人昏沉……

  赵显突然停下马车,把我从瞌睡中惊醒。大雪飘飞,远处有匹白马,还有黑袍之少年。

  阿宙?他要挡我的道?他不会的。阿宙,原来你还是来等我了。

  他策马过来,冷静说:“本王有话对公主说。”

  赵显捶了一下车辕,嘴上倒没有不敬。他吹了口哨,跟其余人马闪到了路另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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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花漫天飘舞,簌簌的打在阿宙的脸上,他的眼睛本就像一汪青春滚烫的温泉水,冰封不得。

  我注视着他,毫不回避。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子,只有这个人的脸,让我想哭,又想笑。

  为什么要让他一个人在无情的雪里?我想着,就跳下了马车。四周的山峦是宁静的,带着超乎雪白的异色光芒。阿宙无声的用手拨开我睫毛上的雪,但瞬间我的睫毛,又被打湿了。

  他的声音在风雪里是微弱的,但坚强:“小虾,你真的去北方了……到我大哥的身边去。你要知道,你做任何决定,我都不会拦着你。你选择任何一个方向,我都支持你。我来跟你告别,千万一路保重。”

  他被包扎过的手背,还在渗血。此刻的他,根本不像那个神采飞扬的王,只是一个少年。

  我用手指轻轻碰他的手背:“疼么?”在那一刻,雪落在我的心尖,我忽然觉得是疼的。阿宙摇头,对我笑笑,雪花都是苍白的花朵,只有他的面容,开着璀璨而真实的花儿。他从自己的怀里掏出物事,原来是一双手套。他认真的给我戴上,他的手指接触到我的手指,又低着头,俊挺的鼻梁上,沾着晶莹的雪。我脱口而出:“阿宙?”

  “啊?”他抬头,调侃的笑道:“北国寒得跟冰窖一样,小虾你这爱逞强的家伙别冻掉了手。这是我开秋时候猎的熊皮做得护手,戴上就会暖和了。我早就做了想给你。但……”他笑得勉强,说不下去了,我轻轻道:“阿宙,谢谢你,我……生死关头,我要去他的身边,若说是为了爱,才是对我的轻视。”

  阿宙仰头望着云层,凤眼闪烁:“小虾,记得四川时,我在青城山上官先生的茅庐里,第一次注意到你手上满是疮疤。好像外面下着小雨,火炉里火暖洋洋的,我就暗暗发誓:要是这女孩肯跟了我元君宙,我绝不让她再受苦。她不会再受冻,不再受人白眼,只要和我在一起,她也不必再流浪,再追寻。在帐篷里,你曾问我,能不能不做王?我说不能。因为我想,可惜她长得太美了……南北乱世中我要保护好她,让她活得快乐,达到我的誓言。我只有做王,而且还要快点长大,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这些都不重要了。我的大哥,什么都能做到……我绝不相信他会死,也不相信我军会败。长安暗流涌动,我作为皇帝最长的弟弟,是这股暗流所向。但你转告大哥,我绝不会做有损他的事情。大哥如我的父亲。若不能忠于父亲,我对其他任何人的爱,都将是一钱不值的。现在大哥的背后更有了你,帮大哥就是帮你……!可是……若遇到危险,你能不能不死?”

  我张了张嘴……我已经决定,此去假如会落在柔然人手里,我只能自杀。我望着阿宙的眸子:“我是皇帝的女儿,又是皇帝的女人,阿宙……对不起。”

  那一刻,他的眼睛里,只有了痛,生离死别的疼痛。他似乎要流泪,但我先哭了。我张开手臂,抱住了他。这个少年,什么都有,当我一无所有的时候,他把他最美的感情给了我。无论生和死,只有一个我,我如何报答?

  我放声痛哭,大声说:“元君宙,你抱着我!这是此生最后一次,所以你要抱紧我!”

  雪花在大风里面,席卷过广袤的大地,星星点点的冷寂,却不会迷失在黑暗里。人间只要有我们这样的少年,力量就永远不会失去。我和阿宙拥抱在一起,天地之间,只有我们。阿宙将我收紧在他的胸怀里,他的心跳,终于压过了大雪。我们是男女,是朋友,是兄妹,是北朝的子民,我们更是人!我哭着不断说:“我得走了……我得走了!”

  阿宙好像也在哭:“你快走吧……快走吧!”

  可是我们依然忘情的拥抱在一起。对我们,这样的拥抱,已经像是最后的狂欢。

  玉飞龙在雪花里哀伤的嘶叫,不断在我们身边回旋。

  直到赵显过来,他有些粗野的拉开了我们,他问我:“公主,可以走了吗?”

  我无言点头。阿宙望着赵显,赵显吼道:“你小子不是说过你是王吗?长安等着你呢。我们可非走不可了!”赵显脸红得厉害,蓝眼里冒出火来。话语还有几分恼。不像是对我们,倒像恨他自己。

  我擦干泪,上了马车,放下帘子,说:“走吧!”

  赵显快马加鞭。阿宙和玉飞龙的形象,终于被雪声压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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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醒来的早晨,天空依然是阴沉的,手上被熊皮包裹着,还有昨夜暖意。我们一路飞奔,赵显有时候跟我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但一次没有提到阿宙,元天寰,或者战争。

  我抚摸着匕首。我们真是顺利,居然一次也没有遇到柔然人……

  赵显突然兴高采烈的对我说:“公主,你瞧!”

  我看到一片积雪的沙砾地,远处,有不少荒芜的丘陵,野骆驼不时从我的视野里跑过。

  我振作起来:“赵显,我坐到你身旁来透透气,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北方呢?”

  “好啊,好啊!我也是头回见识北国风景,真是绝了!”

  我呼吸着干洌的寒冷空气,太冷了!赵显鼻子都冻得发红如蒜,我忍不住笑了。

  赵显也笑了,他的蓝眼睛掠过野骆驼,马车向着最近的丘陵迅速的移动,他收起笑容:“不对啊……”他喃喃说。

  我朝向他所望的那个高坡,在灰白的晨曦里,出现了一头瘦骨嶙峋的老豹子。

  它身上的斑纹就像雪花的印子,猎食者的气息,依然在它绿色的眸里,气魄惊人。

  它看见我们,又无视我们,只在焦躁的望着贫瘠的冻原……

  我望着豹子,忽听到一阵奇怪的鼓声。忽轻忽重,但一直是均匀的,整齐的节奏始终不变。

  那种节奏,好像是原始的,又是恐怖的。它穿过云层,酝酿着一场血的风暴。

  鼓点嘎然而停,我盯着豹子的眼睛,它抬起前腿,脖子向后方敏捷一转。我们一行,已经到了丘陵的附近。鼓声又起,一阵游牧民族原始的号叫,伴着大量的兵器声,穿透了整个云层。

  不管我们如何选择。数千的柔然人和差不多相同数量的北朝军队正在我们面前展开殊死的搏杀。我们要逃,已经太迟,赵显对周围的人说:“保护公主。”他举起水沉刀,预备和一个随从交换位置,我阻止到:“放下马车,把一匹马给我。这样才不会拖累你们。”

  马车被抛弃了,我和赵显一人一匹套车的马,他环视四周,鼓点奇特而深沉,好像冥冥之中,有命运之神,狞笑着看着人们向他的圈套里去。“这个阵型我从没见过。”赵显自言自语,我俯在马背上,警惕的注视远方。不知怎么,脑海里那只孤零零的豹子依然挥之不去。

  北军与柔然军,开始都有阵形,可是随着格斗的激烈,有些骑兵队伍被冲散了。柔然人凶悍的撒出皮圈,套上北军的脖子,然后收住。死人被皮圈挂在马上,烈马向我驰来。赵显催动了马匹,我紧跟其后。鼓声还在变化,好像铁蒺藜如星撒落。

  北军似乎已到颓势,但我却发现,始终跟随鼓点,他们保持队形。三三,五五为团。敌合则合,敌散则散。赵显挥刀,我周围数个柔然人的首级便应声而落。我握紧匕首,当柔然的长刀挥来,我就往马鞍下一贴。赵显大叫:“我们也成一个团。”

  连他六匹马也成了一团,将我围在其中。赵显大喝着又斩了数名兵卒,威武之态令人肝胆具裂。鼓声忽然露出了破绽,柔然人又成一环形,将无数的北军,包括我们也包围起来。一声笛子,在那紧张对峙中腾跃而出,柔然人从未见识过,面面相觑,所有的北军,都用马鞭指向同一方向,在那里,又杀出一对北军。柔然人在惊愕中,四散而逃,却被里外逐渐蚕食。

  鼓声更加强,越来越大,破绽毫不存在……

  我的手,已经被严寒冻僵了,但还是有力气观察四周。当敌人逐渐减少,以至于无法挽回劣势,在北方,出现了一群士兵,他们包围着一辆战车。那上面,有一个青衣的男子昂然挺立。

  他长眉入鬓,下巴线条格外美丽。这人连骨骼都是清秀的,仿佛不毛之地里的香寒梅魂。对他,好像残酷战场只是一个幻像,与他格格不入。那鼓声,却终于给他的眸子添上年轻人的血气。他的手里抱着一只小豹子。小豹子懒洋洋的舔着他比昆仑玉更白皙的手。他淡然俯视战场,不时悠闲抚摸着幼豹皮毛。

  他是上官轶!他认出我来了。他的身体剧烈的摇晃了一下,满脸震惊。但旋即被他压抑住了,他隔着战场,眼睛一弯,对我微微一笑。

  战争还在继续,但我已经安心了。因为上官肯这样笑,说明元天寰还没有死。

  那只我见过的豹子悄悄靠近了上官的战车,上官审视它,弯腰把小豹放到了地上。豹子衔起小豹,沉默着离开血淋淋的一切。在此刻,我想上官和我,一定都羡慕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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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狼星

 

  黄昏降临在荒原上,圆形的落日给荒原渡上一层让人窒息的古铜色。上官和我同坐,那随侍上官的大汉孙照和赵显一起驾驶马车。孙照不时将喝剩下的酒壶递给赵显,赵显仰头喝了,衣襟皆是酒渍:“好酒哇!可惜没有再多的柔然人当对手,不过瘾。”孙照和其他士兵一起放声大笑。

  上官的瞳孔里流曳着丝丝落日的余晖,杀场上的血色残阳,反使他的容颜加倍清新。他的声音也比以前沉着的多了:“公主……你什么都不必说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来。”

  “你知道?”我笑了:“青凤先生你刚才的布阵我是第一次见到,怪不得元天寰让你做军师。”

  上官也微笑了:“刚才你所见的不过是一块磨刀石,真正的破军时刻还没有到来呢……不过,既然赵显来了,我们又退到这里,也快了……”

  我想要问问他元天寰的病情,但顾忌左右的人,便暂时忍耐了:“先生,见了那么多流血,你……是不是不习惯?”

  上官的嘴角,被寒风冻得有丝开裂,米粒大的淤血凝固在唇边。

  他仔细的想了一想:“公主,对我来说,杀戮没有快乐,只是责任。不过在这极寒的地方,我才知道我自己从来不是真的隐士,因为我看到血,非但不怕,而且还有一种燃烧的感觉。你奇怪么?”我摇摇头:“不,先生你是北朝人,北朝人才入主中原的时候,宣称自己是神狼的后裔。你这么想是对的。但我不知道我像什么?”

  上官的眸子含着暖意,一笑:“传说北方狼王的左右,有一只白鹿女王相伴,也许你是那只鹿?”

  “狼王?”谁是狼王?我睁大了眼睛,脸热了,眼光不自觉移向上官的腿。

  上官自嘲道:“为何要看我呢?我可不是狼王。我若是狼,有这样腿早就被淘汰了。还好我是一个人……”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葫芦,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公主,给你喝这个。你的嘴唇都快裂开了,喝这个好。”我爽快地接过来,灌了一口:“杏酪?”

  “嗯,师兄那里分来的。但我一直舍不得喝,好像总有个小小的人飞在我身旁嗡嗡:上官轶上官轶(yi)你可不能喝!……而今遇到你,借花献佛,这点杏酪果真派上用场了。”他一边说,一边眺望窗外的夕阳,神色坦然如月光下的平湖。好像即使天地沉沦到黑暗,只要有过这般的灵光,他也是心甘的。

  我这样的突兀的出现在北军大营,上官倒是不太吃惊,他不待我试探他,就又开口:“元君宙胜了,我们也料到了。不过,长安的风大,他能否吃得住……?”

  “你是说,有人要趁元天寰不安的时候,谋策皇位继承人?”我压低了声:“但阿宙绝不会……”

  “他不会,但未必朝廷别人不会……”上官说:“不过,只要我们与柔然决战后,拥立谁当皇帝的潮骚一定会平息。元君宙这个人要担心的:绝不是被人推上皇帝位。而是他会不会被被某些人损害男人最重要的东西:名誉。他自幼过分受宠,又是天之骄子。别有用心的损害他,一定会激怒他……”上官还没有说完,一匹骏马驰来,骑马的兵丁将马拽到马车前:“禀报军师,方才南麓激战,我军向南转运的最后一部分粮草被夺。”

  上官毫不吃惊,神清气静:“唔,知道了。”

  我猜他必然是有玄机。不然粮草为兵家要事,哪能如此泰然处之?赵显看不到我们,听到消息,不禁“呀”了一声,转头道:“上官军师,给赵显一千,不……五百兵马,赵显将粮草夺回来!”

  上官笑道:“夺回来做什么?”他声音低缓,也只要我们几个人才可分辨。

  赵显看了一眼我,我移动眼珠子,摇摇头,问:“先生方才那一战足以卡住柔然。有那般算计,粮草会在意料外吗?先生是要有胜有败,这样胜也不足以让柔然怀疑,败也不会让柔然丧胆。不知道本公主所言对否?”

  上官的眼睛在刚刚降临的夜幕里黑白分明:“那部分粮草,掺杂了特殊的东西,所以本不能吃。柔然军队大约要两天以后才会用得着它们,那时候……战场上少不了你赵将军。”

  赵显会意,浓眉顿时疏解,加紧赶马,我悄悄问上官:“你是不是在粮食里下毒?”

  我本来一直觉得用毒是怯弱的行为。但是上官用了,我就认定没错,无毒不丈夫,战争本来就该采取一切手段。但上官抿嘴,好像觉得好笑,又为了风度忍着:“对阵他们,下毒不痛快。我是须眉男人,不会学秘史里禁宫女人的做法……”他好似想到什么,断了话头,挑起眉毛问我:“……秋天以来你身体还好吧?有什么特别难受的时候吗?”

  我心想:你的胡子长在哪里呢,瞧不起女人?我不用毒,一样可以写一本我光华公主的传奇……我道:“要是人心里的难受也算,那还是有的。”

  上官没有笑,似乎难以启齿,憋了半天,还是吐出来:“……月信是否准?”

  我大窘,但他给我医治多次,我不能忸怩作态,垂眼:“啊……没什么不好的。”

  他唤了一声:“孙照?”

  “先生?”

  上官用手一撑马车,在孙照的扶持下去,他的膝盖不知道绑了什么,给人沉重的感觉,他对我道:“公主,你才来大营,待会儿直接有人护送你去皇上的大帐。我还有事处理。”

  他的腿果然是犯病了……元天寰要是不重病?为何又只让他一人担当?我疑惑间,上官引袖,又对我道:“你见了他,自然就明白了。”

  孙照扶持上官走了几步,神色有几分为难:“先生,那几个人真的要砍头?小的不敢乱说话,但他毕竟是六王殿下的奶姆之子,您要三思……”

  上官琼瑶鼻里哼了一声:“王子犯法,都要以发代首。何况是王子的奶兄弟?我掌握全军,言出必行,不然何以树威?我有军令:战士皆不可脱离十夫长,军官也不得随意牺牲自己的下属,战场上的每一个我军伤兵都要带走。他们这几个,明知故犯,不杀不足以凝聚众人之心!”

  火炬下,他从自己的指缝里抽出几根方才所抱幼豹的毛儿,坚定说:“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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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洒进辕门,大营内,却静得出奇。远处的荒野上,狼群的嗥叫惨烈雄壮。

  元天寰的帐前,守卫森严,乃是几十个我在四川蓝羽军所见的亲兵面孔。

  见赵显陪伴我悄然走入,为首的一个立刻跪下:“……殿下?”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我注视他问.

  他迟疑片刻,低头说:“小的齐炎,河南新野人。”

  “好!”我点头,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齐炎你听着,本公主从四川跟着皇上到长安,又从长安行千里到此地,本公主即刻要见皇上,赵将军带刀在你身边,与你并排守卫。”

  “……是!”他起身扬戟,示意众人让开路:“殿下请。”

  大帐内还跪着三个小宦官,我也脸熟,一个告诉我:“桂宫殿下,皇上……”他用手掌枕着脸,做了一个安歇的动作。我微微笑:“嗯,知道了。你们别跪了,去弄些吃的给我。”

  我拨开一张巨大的毡子,确定大家都瞧不见我了,才踮起脚,慢慢走进内帐。内帐整洁,在中央摆张朴素的行军榻,上面有个人一动不动。幽暗的光线下,只有此人还在散发光彩。他的皮肤像大理石一般雪白莹洁,但几乎没有血色。我小心的靠近他,却听不见他的呼吸,我陡然紧张起来,蹲下身来,更近端详他,那正是元天寰。他的鼻息轻而文雅,足以说明他是最高贵教育下成长的人。

  他好像沉睡许久,疲惫极了,穿着一件黑色的战袍……制作精良,并不是我所制的。

  此人睡觉的姿态……我曾觉得,他睡起来像一幅水墨画,那是他在皇宫之内。而此刻草原军营内,他入睡模样,就像一头毛色雪白的美丽神狼。随时可以为了目标而出发,但依然保有原始的天真。我正揣摸他到底哪里有病?他居然张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在恢复清醒的瞬间,又是水雾萦绕,总让人觉得玄妙万分。

  他对我足足看了一百个瞬间加起来那么长的时间,好像才认出我:“公主,你来了?”

  “你好了没有?你好像不会死,也病得不厉害。”我口气有点艰涩。

  他的眉毛动了动,重复:“你来了?”

  我点点头:“你不是说让我给你殉葬?我都不见你死活,又怎么履行承诺。”

  元天寰仰头望着天:“傻!……胡闹……罗夫人,五弟,中山王,赵显,都不拦着你?”

  看来我不受欢迎……但我的脸皮也给北风吹厚了,我拨了拨他帐子内铜盆的炭火:“我来都来了,你还送回去?”我已经放心。这个机会我还是抓住了,在成为皇后前,我抓住了和他第一次并肩的机会,这才是我内心所期盼的。上官说他知道……这人知道吗?

  元天寰沉默,闭上眼睛继续睡觉。我拨开帘子,只见小宦官们正在外头烧烤黄羊,香味扑鼻而来。

  “公主……?请过来……!”元天寰唤我。

  每次我好像都会打扰他睡眠。我走近了,才发现,他的头下枕着一件袍子,正是我给他缝制的。元天寰先是颇有节制的笑了一下,然后道:“光华,我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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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半倾着身体,全神贯注的听他说。他的暗黑眸子半睁着:“朕不瞒你:激战打退柔然后,朕确有昏厥,好在当时左右仅为上官和几个亲随……”

  我急切地问:“你究竟有何恙呢?真是太白星的诅咒?”

  元天寰修长身躯覆盖在毛毯之下,他的脸如冬日雪原,安详肃杀:“朕不用御医。圣睿五年以后,朕也一直无病。昏厥后有数夜大汗淋漓,袍子都要换几次。但上官也寻不出病来。不过,朕这次因病,倒是得了一个良机……”

  良机?炭火之气上熏,营内刁斗声连连。我仿佛听到鼓角争鸣,思绪联翩。我虽长于水乡,但对北史也有记忆,何况到桂宫后,又下功夫学习。柔然人逐水草而居,每到严寒冬季,不得不压近北境。对北朝来说,总是莫大的威胁。彻底的消除后患,就要斩草除根……百年以前,曦朝神元帝御驾亲征柔然,追到拔那山,终究以敌远遁作罢。四十年前,元天寰之祖父太成帝也大胜来犯的柔然。他们故伎重演,又向北分散撤退,成帝命北军分东西五千余里,南北三千里,搜讨他们,但还是有残留的军队。孰料四十年后,柔然军又威慑一时!

  火舌吐艳,好像血色之花,我道:“原来……你借这次犯病,索性装作病危。又命上官布局,不断在战斗中撤退,显出军心混乱,力量渐颓。柔然人全线压上,野心欲直捣长安……”

  元天寰浮起半分笑容:“兵不厌诈。昔日祖父圣谕:穷寇不可追,今日强敌逼近,正可一网打尽。朕一贯不主张两线并战,因此灭了北狄,才可平西夷。”

  我哑然,他以后必进攻南朝……锦绣江南……就会被铁骑毁于一旦?他沉默着注视我,才说:“对柔然,和对南朝人,绝不会相同。光华,你可见过北方草原上的苍狼星?”

  他神采奕奕,只额头上被火烤出了一层汗珠,我将自己腰中装有杏酪的葫芦给他:“我在四川倒是见过,久久难忘。只是漠北与西蜀天壤之别。半年来,我观景的心情恐怕大变,看苍狼星,定然也不同。”

  元天寰将小葫芦接过去,在手掌中掂量,眼光逡巡到我的手上:“……京城有否异动?”

  我从怀里取出一封朱红漆封之信:“罗夫人让我上呈你。我出宫前,与夫人商议,将禁宫与外封闭。静水微澜,人心可见,我来……”我故意含笑:“也是不愿坐以待毙,等人来请我喝鸩酒。我母亲常说:不变,则万路不通,变了则生机无限。”

  元天寰也不拆开信:“杨夫人康健么?”

  杨夫人绝美的凤目在我的眼前艳艳灼人,我思忖片刻,悠然浅笑:“杨夫人毕竟是诸王生母,而且年长于我一辈,我不能随意评判。你心里冰壶澄澈,也有定论。”

  元天寰笑容骤然变冷,似努力在回忆往事,他将罗夫人的信装在我送他的战袍内,又把玩了几下光滑的葫芦,这才慢慢品了一口杏酪。

  他又扫了一眼我的手。我还带着熊皮护手,被他两番看来,我才觉得手指都出汗了。

  他开口道:“光华,朕还要再休憩半个时辰。你远道而来,也饿了……请出去用膳吧。”他就径直倒头在战袍上,不再说话了。

  我踱步到外头,小宦官已将烤好的羊肉给我备好。看来元天寰之病已无大碍。我侧脸,才吃了几口,就听到有人在喝斥。我放下盘儿,用丝帛缓缓抹干手指。

  另一小宦官气喘吁吁告诉我:“桂宫,六王殿下在门口,闹着要进来。”

  我甩下丝帛,迎风出门。元殊定好一幅大王架势,正斥责守卫。众人间只不见了赵显,一个都不敢回嘴。千帐灯,如同天河里的血色莲花,无数军旗之影,好像在列队舞者,欲成一曲死祭之舞。

  风实侵人,我身量尚单薄,只能暗自咬紧牙关。发辫被风散开,我也不撩。他是天子兄弟,但我与皇帝同舟。他在岸上,我在水里,我能看得见水下,他却不能。

  我与他四目相对。 六王下巴的疤痕反射着火光:“好,人竟都到齐了。桂宫既然在此,正好可代本王通报皇兄,这群奴才挡住御弟,该当何罪?”

  我柔声说:“军师有军令。他们违抗就要军法处置。六王犯不着生气。皇上内里休息,连我都不见,大王还是回去吧。”

  “桂宫,上官不是你的军师。你乃准皇后,地位至尊。一口一个军师,不免引出笑话。”

  我怡然道:“殿下既知上官是你的军师。激愤至此更不必要。他今儿杀了你一个奶兄弟,成全的是王爷名声。皇上卧病来,殿下可曾做了安定人心之事?”

  他惴惴的探究我的神色,眼光逐渐恣肆:“桂宫,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当着奴才们,我不便进言。”

  我走到了系着龙旗的桅杆下,守卫等知我意思,退后了几丈。

  “殿下请讲……”我缓和了语气。

  元殊定声音飘乎:“桂宫,有句话提醒你:你还不是皇后。北朝早年的皇后都要手铸金人,不过此劫不能封后。虽然这次你来与皇上共进退,但殿下更要谨言慎行,以免授人把柄。”

  我眯起眼睛,一言不发。六王讪笑,继续说:“桂宫与五哥年貌相当。你们也早就结识,当初从四川一路来,已有流言。这些日子桂宫和五哥共守都城,倒是听说谣言更加猖狂了。我为五哥担心,也为殿下忧虑。五哥这人从来下棋就认一路,他一旦输,就是惨败。桂宫心高气傲,也不是输得起的人吧……?”

  “殿下,我不懂你的话。”我漠然回答,坦然直视他流丽的面庞。

  我和阿宙……?上官说,有人破坏阿宙的名誉,难道是这个……?

  六王答:“三人成虎。真帝王,对任何人都没有绝对信任。以我的年资,要越过五哥去不可能,我也没有想过继承皇位。我跟五哥虽有龃龉,但还是为了他好。

  我也是北朝人。皇上安康,我就放心,决战来临,我绝不会再做败军之将。公私分开,上官就是打算置我于死地,我也会按照他的布署去力战。

  不过,殿下可别让五哥为了你栽了跟头……皇上对五哥宠爱,但五哥和我们才是一母同胞,无论他君宙对母亲如何的生疏,他总归是先帝的庶子!”

  元殊定对我微微欠身,快步走远。

  我和阿宙是清白的……虽也有无法抹去的回忆。何以止谤?无辨。但我无辨,却不能无愧于心。四川的一幕幕,还有那飘飞花絮的桂花树……我伫立营前许久,漫天的星星近极了,仿佛是将以飞速坠落到我怀中。阿宙与我在一起,给人可乘之机。元天寰宠爱阿宙,但他在长安的那道密旨,是否真的是让阿宙当皇太弟呢?

  我想起南朝历史上有位女帝,临终之前曾有遗诏,但当几个可能的继承人打开它,却发现上面空无一字,以至于引起百年前南朝一场空前的变乱……

  最终,只有最强的人,才可以登上皇位。元天寰……我打了一个寒噤。自己在灯下的瘦影,为更高大的影子覆盖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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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天寰站在我背后,大帐周围的军士尽皆下跪。元天寰一旦站起来,凌厉之姿好象海冬青,他哑声对亲兵说:“朕去营后,公主也去。”

  我们来到了一处高坡,可俯瞰整个漠北。劲风来奔,余雪闪耀。元天寰英秀面目,锋棱迫人。他指着东边天空一颗最亮星:“光华,那就是苍狼星。苍狼,乃兵家之星。我们北朝男子和柔然人,都是苍狼星照耀的。狼群之争,至死方休,才是对彼此的敬意。”

  苍狼星光芒暗红,似在渴血。元天寰的眼睛内,原来不是红莲花,而是苍狼星!

  数颗流星划过,苍狼星巍然不动,统辖全天的星宿。草原上凸凹不平,似满是疮痍。地平线的尽头,更像是阴阳河界,一只草原狼孤零零的向我们眺望。

  元天寰忽问我:“你冷么?”我凝视他,嘴里呵气成霜:“不冷。”

  我在拖到脚踝的皮袍内跺了跺脚。跟他并肩,不能示弱。

  毫无征兆的,他把我揽进了怀中,他似乎品尝到了胜利,唇边的笑涡乍现,竟有几分孩子气。神清气爽,如玉壶冰。他虽然把我拥在怀中,但还是着迷的看向天与地。他身体辐射出的热度,隔着厚厚的皮毛,依然让我觉得眩晕。

  元天寰眉间带几分藐视,骄傲地说:“太白星奈何不了朕。母后对朕严厉,父皇却极慈爱,他统治时,军队偃旗息鼓。可父皇在朕儿时指给我看的第一颗星,就是苍狼。父皇说:天寰,不是你选择皇帝位,而是皇帝位选择你。光华,你领悟朕的意思吗?

  他的样子,竟然勾起我对父亲的回忆,我重重的嗯了一声。因手指都快冻僵了,我便借着这股油然而起的童心,将手指都放到他的袖管里去。他腕上的皮肤温暖光滑,在冰凉的手指下起了一阵轻颤,元天寰“咦”了一声,收回视线,看我道:“这个孩子,还说自己不冷?”

  “我不是孩子!”

  “是孩子才如此讲。”元天寰的薄唇都快触及我的风帽了,在他的怀抱里,冰刀似的寒风也无力。

  我鼓起勇气,对他说:“天寰,我来了,我愿意见到更多的美景。所以此后每一场战,请你让我留在你的身边!”

  他不置可否,只又展颜一笑,沉默良久,才收起笑容,对我说:“只要朕活着,当你长大时,整个天下都会属于你我。先看朕征服这片苍狼的故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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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天寰说了要征服,但从这夜以后,他依然不出军帐。只觉他虽放任诸事,可胸有成竹。

  如我预料,元天寰假托卧病,但由上官治军,大军并无明显松懈之气。他昼寝时,我不愿闲坐,便让小宦官引领去了伤兵集中之营帐。

  伤兵云集处,腐臭冲天,让人宛若早入炼狱。少数垂死者的呻吟好象从冰窟里传上来,无人去安抚。死神在伤兵们的身体边徘徊,轻慢晃动他黑色的翎毛。寒冷之北国,伤员身上的血汗被风吹固了,又被点燃的火堆所烤化。年轻人们的身上,总有这样那样惨不忍睹的伤口,可是他们中不少神色倒平静,似乎朦胧中见到了自己的母亲,或者梦见了自己所爱的女人。火光里,我还嫌不够暖,就点亮了手中的灯。

  好像有些人认出来我,窃窃私语变成了响亮而兴奋的声音:“桂宫殿下,桂宫殿下……?”

  我唇角微扬,尽量和蔼的向他们点头,随军的大夫们殷勤跟上来跪拜。

  我正色道:“即便垂死之人,也是父母的珍宝,找人陪着他们说话吧。”

  他们连连称是,我挥手道:“本公主只是探望伤员,你们都去做事。”我环视四周,军医们仓促忙碌,就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受伤者太多,他们穷于应付。北朝军队,强悍百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能行走的伤兵,一律抛弃。可是上官治军,那些大腿上受创,腹部中箭的伤员都被捡了回来,因此编制内的军医自然不够。

  元天寰考虑胜负。上官终有些仁心。我正在心下比较,却听一个伤员“啊”的惨叫,我凝神看,只见灯花所指,军医和两壮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要将一个少年绑起来。

  少年的眼睛瞅见我,好似见到救星,竟然大叫道:“姐姐,姐姐,救救俺!救救俺啊?”

  一旁的人尴尬提醒:“那是桂宫殿下。”四周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我身上。我走了过去,原来他们要给他切除大腿上的浓疮,军医擦着汗道:“殿下恕罪,这小家伙就是不肯让我用刀。”那少年眼色迷离,已经神志不清,典型的北朝农家孩子,和如雅差不多大。

  我掏出手绢帮他擦汗,轻声道:“姐姐在这里啊,乖。别动。”

  他兀自挣扎,我让小宦官扶着他,给他灌了一口水,他好像倦累,两颗泪珠落下来。

  我又柔声道:“怕疼?大夫治好你的伤,我们就回家去见娘亲了……”

  “他们要割俺的腿……俺不愿做废人……”他说,我用力压了他的肩:“不会,你会有腿。纵然没有,你也不是废人,战争完了,便回家。有姐姐,爹娘,油菜花开,还是春天来了呢……”

  他逐渐安静下来,我对左右低声道:“我给他吃了麻药,你们动作麻利些,以后要对患者宽慰。”

  “桂宫殿下……”那大夫几分惭愧,我注视他说:“任何事情,‘道’为高等,‘术’为低级。普通的医生,救人伤病,那只不过是术。高尚的医生,救人心神,给人希望,那才叫医道,君以为然否?”

  我径直穿过拥挤的大帐篷。后面又是一个空旷帐篷。人人屏息肃穆。灯烛刺眼,上官先生正手持一把柳叶刀,剜出一个老人眼中的腐肉,那老人昏昏沉沉中,咬紧牙关。小宦官告诉我:今日军师将为右将军长孙乾最后一次疗治。老将军在激战中一眼受伤,至今已到了时日。

  长孙乾的儿子,部将见了我,都有惊讶之色。我轻摇头,示意他们不必发出声响,关切的走到老将军的身旁。上官将柳叶刀放下,眼眸晶黑沉着,观音若水,又以一根三棱针探入血淋淋的眼窝,手指轻旋,极像在用针尖拨动什么,良久,他才收起针,撒上药物,替老将军包扎起来,四周一片啧啧之叹,我也不禁莞尔。上官对老将军微笑:“恭喜长孙老将军,此眼虽不存,但生命无碍。”恐怕这人,才知医“道”吧。

  老将军以手握住他的手腕:“先生乃长孙乾之救命恩人,精心医护。乾结草衔环,方可报答。”

  上官神色泰然,八方不动:“老将军过誉了,将军和轶,都为皇上眷顾。将军本不必报答轶,只需报答皇恩,而且就在眼前……”长孙乾会意,与上官握手。

  长孙家几个子侄和部将纷纷下拜:“上官先生受礼,我等定将以死效命!”

  上官笑若春柳,赧然沉默片刻,看见了我,我笑道:“我想替皇上看看老将军的伤,老将军,你是柱国之臣,还是先养伤,莫心急,有你和你的手下儿郎,还有上官先生,柔然必败。”

  长孙乾听到我,摸索欲站起来,我制止他,对周围的人微笑道:“老将军之伤无碍,我也放心。要是年长勋臣对我拘礼,倒辜负我的来意了。”长孙乾抱拳,四周人等一片敬羡。

  正在此时,有一军兵进来小声回禀:“军师,军中有两头驴,耳朵不见了。”

  军中无小事,可是驴耳朵……我与上官四目相对,他的眸子锐利似锥,抚掌一笑:“各位,必定是柔然奸细又来过了。昔日柔然打高车时,就以驴耳为探营凭证。长孙琨!”

  一员年轻小将出列:“末将在。”

  上官笃定道:“我出发长安时,曾命军需官带着二百箱柳条。你得我令,取了柳条,在大军屯营四周编成城栅,在日落之前,必须完工,然后浇上水。你乃虎父之子……一切小心。”

  ”

  长孙琨大声道:“末将遵命。”此等寒天,假如柳条成栅,再浇上水,不出一刻,便会成冰。半夜柔然骑兵偷袭,必定以“冰墙”坚固而滑,不能成功。我不禁暗暗折服。

  上官的瞳仁里,好像荡漾了夏日萤火,亮微微,明澄澄。黑水晶转,中有掌灯之少女璨然,那是我的影子。帐外飘雪,帐内众人,似有同心,连成一片,与雪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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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陪伴我去元天寰大帐。我们步行在雪中,他未让孙照搀扶,只在手里驻了一根竹杖子。他穿着特别厚的数层狐裘,竟然显得臃肿。从背影天下第一美男子,完全像是熊儿。不过他回头来,抹额下的脸庞,还是让人想起山间雪白的樱花。

  “雪如梅花落我身,风吹一夜满关山。”我不由胡诹,在雪中深深呼吸:“啊,这里是涿邪山!灭柔然,树国威,就在此地。先生,对不对?”

  上官借口道:“嗯,塞外无花只有寒,不过呢……公主,雪就和花一样吧。柔然必亡,但此亡,为得是将来的天下兴。南北朝若不统一,则苍生之苦,好像劫数轮回。只有我们这些人,能开一代永久的和平。”

  我问他:“和平是属于元天寰的么?”

  上官抿着嘴角:“为什么不是他?我在四川的时候,就说过他是最强的人。只希望……”

  我明白上官的意思,环顾四下,挨近他问:“他的病要紧吗?”

  上官用竹子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八卦的形状:“需要看他自己。我小时候,他每年来元石先生处几次,我对他佩服不已,因此都乐意听他的。他本来无病,只不过常年征战,积劳成疾。只需将养,就可恢复。可我代他平了柔然,他一定又要西征南伐。这次他以病诈病,将柔然主力全部集中到这里。因为柔然细作不断,他故作疑云,成日禁足不出。不过也借以这个机会,好让我在军中树威,我何尝不知道他?你一定要劝他,称霸之心,不可操之过急。”

  我怎么劝他?我虽然不是处处都听元天寰的,但他……夫妻同名鸟。不能劝,也得劝,不过,也要等合适的机会。良辰美景的时候,世间伉俪间发誓常相守。元天寰大约没有这等浪漫情怀……他最喜欢的,似乎是望着地图算计江山,也许等他笑涡一现,我便可说:“请你多多保重,不然江山怎么办?”也不用提我了,反正他准备驾崩后,让我殉葬。我想到此,只觉得莫名好笑,同时,不知名的恐怖袭来。雪花也像是妖魅,细碎不可捉摸。

  我问上官:“赵显在哪里?”

  上官答:“他已经去了东营,他将担任主攻,我的阵法,他不适应不成。赵显是将才,但不惯管束。若没有了皇上在,此人野性也不能改。”

  我欣赏赵显,他在桂宫侍奉我,也算得恭谨。我坚信此人乃性情中人,只要不用阴谋对他,他不会有所冒犯的。我已见到元天寰的主帐,又放缓了步子,装作不经意的哼起了母亲临终的那半首曲子,也就是兰若寺里我听到的歌曲。上官谨慎,又是值得信赖之人,就算他知晓原委,也没有什么。不过,我还是希望把这些藏在心底,不愿跟人分享。

  上官抬起眉毛:“这首歌你也会唱?没想到你吹笛精妙,还知晓北朝旧谱。”

  我踉跄一下,低头笑怨道:“啊,这里有块石头绊脚呢。”我用羊皮小靴踢了一下雪:“……你说对了,是旧谱。不过我考考先生,这是哪首曲子,渊源何在?”

  上官凝视我,玉雕似鼻尖上沾着一滴雪珠:“这曲子名叫别鹄(hu ,天鹅)。几十年前,长安盛行此曲。先帝杨夫人最擅唱这歌。不过,这些年来北朝尚武,这曲子靡靡哀伤,鲜有人再唱了。”

  哀伤?我原来也有哀伤。但大战在即,看看那些想要重返故园的伤兵们,我自己哀伤,不如忘却了吧。不过我母亲……世间都说她是四川籍的女子,难道她是北朝人?不过母亲可能云游四方……也未可知。我想起长安还有我父母跟前老马卒胡不归,定要盘问他去……我默然走,却听上官低低吟诵:“别鹄曲有歌词: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更无相逢日,安可相随飞?”

  千山寂寞,万籁俱寂,江汉之水,在严冬不过是寒江雪,我等乃是飞鸟,谁又是笑傲的渔翁?我一抽鼻子,连打数个喷嚏。上官故作凝然,别过脸去。

  我们才到御帐,就看到六王爷低头敛气走出来,他不留神,肩膀撞了上官,只唤一声:“军师。”便急步离开。

  决战在即,我也知道上官要和元天寰做最后的商议,便磨蹭着不进去,只在外帐烤火。俯身看着地图,此处地形,易守难攻。涿邪山附近,有可供草原骑兵对阵的广大空旷地,但是此刻,柔然军的背后,两山却像一个口袋,就等着有人收紧……

  战争残酷,但也有趣,难怪杰出的男人们大多沉迷于此。我还在想,上官已经走出来,对我点头。我心想:那么快?难道上官的部署,元天寰全部了然?

  我咽了一口口水,挪到了元天寰的内帐。他穿了一袭素色棉袍,必定与六王饮酒了,所以帐内熏满了酒气。

  “上官后天就要总攻,你该要出场了吧?”我问。

  元天寰道:“雪停日出之时,朕必然出现。上官的布局……”我坐下来,暗自期盼他的评语,好像我才是上官。元天寰酒意甚浓,不拘意仰天笑了几声:“上官上官,凤兮凤兮!”

  想来他必然对上官的布置十分满意,可是大病初愈,又怎么能纵酒。我找到了角落里的酒坛,默默封了盖子,又告诉他说:“天寰,今夜柔然人将来偷袭……”

  他因着酒意,不以为意,灼灼的看我:“光华,等回到长安便年末了,议定明春婚期吉日吧。”

  我定定望着蜡泪滴在盘上,好像一个八卦阵,只轻轻的“嗯”了一声。

  他捉住我手,吻了一下。我觉得手掌心被一烫,赶忙收了回来。

  当夜,柔然人的鸣镝声随着大漠的风席卷而来,军帐中千军万马,人人敲击盾牌,呐喊不已。元天寰全副甲胄,手持着一本《易》,不时以手指为军鼓击节。我倚在毡旁,也是小袖戎袍。元天寰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我又何必畏缩?我不慌不忙的取了针线剪刀,将元天寰数件战袍补救一番。元天寰对我道:“你可蜷一会儿。”

  我毫无困意,便辞道:“现在哪里是我休息的时候?”

  万马奔腾之声,直上重霄,又陡然被一管凤箫截断,又是上官?我手指微颤。

  上官轶金带紫绶,踱步进来。好像壁立千衽,下临深渊。

  他对元天寰吐了一口气:“他们退兵了。”转眼看到我,我手上用纸剪出一簇梅花。

  梅花,香自苦寒,上官,锋自磨砺。我为上官而喜。

  昔日冷宫里的老梅,可料到我今天的奇遇。

  上官后日决战,是凤展翅于北地之华章。不过福祸相倚,胜利可否为我带来期盼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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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凤战

 

  暗黑色的夜,睁着火红的瞳子,愉快地望着牛皮大帐里所有的曦朝主将。

  从我的角度看,上官先生那身白衣如鹤,可是他眼中也倒映着熊熊的烈焰。

  他的目光扫过每张脸,缓缓道:“皇上健在,桂宫安然坐在这里便是明证。皇上命我主军,我便义不容辞。月来我军历经十五场小战争,纵越漠北,退至此涿邪山。我军车不足五万,军也不过十万。而柔然以吾皇病逝,乘人之危,意欲吞并我朝百代基业。诸位请看……”

  他从腰襟抽出一把银光闪闪的短剑,指向挂着的地图:“柔然可汗鹿槐统十万骑兵,横在我大营对山。其太子吴提,还有八万余从黄河岸撤回的人马。除此以外,柔然还有四万兵车,无数的牛羊。而我军粮草,仅够半个月了。我军只能速战,而且必须战胜。这样的时候,若退回长安,等于引狼入室;若失去士气,贪生怕死,于英便是可耻的归宿,谁愿意走这两条路的,便可出列。”

  众将摩拳擦掌,俱眦目环视,好像只要有一人出列,便要群起饮他之血。

  上官掷剑于图上:“好!既然都不愿苟且,那么就一起将狼群消灭。余欲按‘山’字布阵,皇上自率剩余人马以做预备。擒贼先擒王,我军三路人马看起来,是向柔然左,中,右三方同时攻击,但是一旦接近,左右军立刻穿越大军,直接包围柔然可汗。他的太子乃胆小之人,一旦父可汗危险,他必定乱了阵脚,则柔然的左翼,不攻自破,柔然自从可富敦被斩后,只有王叔叶买统辖车兵。我近半个月和叶买交手,发现他并不尽力。传闻他本不主张进攻我朝,与新可汗父子也是面和心不和。假如形势不妙,他至少不会对被围困的可汗,加以援手。他观望犹疑之时,我军便可将其中军,左军攻破,到那时候,叶买王只会后撤,你们不必追击,他们逃不远,必然又回到我军的包围圈中。”

  赵显哈哈大笑:“这下子可有故事了。”他下跪:“军师,赵显愿意统领中军,直捣黄龙。”

  上官也露出一丝笑纹:“正合我意,赵显……”他从手里三根碧玉牙璋中的一根取出,在灯下一晃,便丢给赵显半块:“命你统帅中军,骑兵四万,车三万,只可前进,不可退后!”

  赵显红光满面,蓝莹莹的眼睛透碧,真像头狼,他接了牙璋,只有六王元殊定横他一眼。赵显也横他一眼,挺起胸脯。

  上官又前行几步:“长孙老将军何在?”长孙乾虽然一目斜包着青帛,依然雄赳赳的应声:“末将在,军师?”

  上官向他行礼,双手奉上另一块牙璋,那碧玉这端,青年的手白皙与玉质同,而那端,老将军的手上青筋呈露,我只觉得此情扣人心弦,心中蔓延了火来。

  上官抑扬顿挫的声音在每个人的耳朵里回荡:“老将军,上官乃少年书生,但是掌军以来,只有老将军从不怀疑,鼎力支持,皇上对我有恩,将军待我有义。请老将军领左军,骑兵两万,车一万。你一旦合围可汗,如果柔然左翼的叶买从背面进攻,伤亡一定惨重,但我军之中,也只有你才可当此重任。请受我一拜。”

  长孙乾捏住他袖子,如苍松一般目光矍铄:“军师休要如此,军师以书生少年,忍辱负重,这一路来,皇上的心思,老臣已经知悉,但军中因先生撤退,又封锁皇上病情,颇多微词。人人支持,老臣何必锦上添花,但于你,长孙乾只是做应做之事。长孙乾与军师共进退,老臣不但要接下左军,还有请军师将右翼的进攻交给我子长孙琨。先生可否同意?”

  上官挺身而起,毫无孱弱之气,千钧压顶,他也无所畏惧,他的样子,忽然让我想到了四川那个傍晚破军而来寻找我的人。可是,那个是少年,眼前的这个是军师。

  上官斩钉截铁道:“长孙琨年轻,耐战,他合适的位置是赵显前锋,而不是去对付柔然太子。太子之右军,有合适之人……”他眸子掠过我身边的六王,元殊定张开了手掌,却听上管道:“白将军,由你来担任。”他语惊四座,六王咬住嘴唇,将手掌重新攥成拳头。

  白孝延乃是于英副将,于英军覆没投降,只有他带伤逃回,众人都以为他永无翻身之日,他自己也沮丧,因此众将之中,只有他没有亲自来向我请安。没想到上官选他!

  白孝延颤抖着跪下,声音也不稳:“末将愿以死恕罪。”

  上官将牙璋交给他,神色温和,好像看着自己年长的兄长:“白将军,你出身行伍,不善交际,可是万岁一直提拔你为将军,万岁的心思,你懂么?”

  “懂……”

  上官的眉宇,似乎白云流过:“好。老马也有失足,何况人?只是你没有第二次机会。命你率两万骑兵,一万车兵。此战胜,你的过往不存,此战败,皇上和我将不再见你。”

  白孝延叩地:“末将愿下军令状。”

  上官注视他,才道:“不用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用血书军令状,还不如用血来报答皇上。”

  我望着地图,只觉得安心。那青黄色纸在灯火下,金灿灿的,好像是浴血凤凰的翅膀。不过……此战目的不仅是打败柔然,而且要消灭所有的柔然军队。万一柔然全速退后……上官有什么妙算?我只听六王咳嗽了几声,上官也不理睬,神色间彬彬有礼,又远隔重山。

  不过,六王非但不跋扈,更不发作,等上官布置了具体事宜,我起身道:“诸位将军安息去吧,各人帐中,本宫已经命厨子准备了当归人参汤。”大家纷纷下拜致谢谢,元殊定也沉默着走了出去。我倒有几分差异,留在上官身旁,笑道:“先生好大威风,只是忘记了一个人……”

  上官笑靥静谧如画:“决战在即,你跟着皇上,无论如何别离开他。他的病况看似好转,但气血攻心,则……”

  靴子声近,元殊定又回来了,他眼中没有我,只对上官道:“上官……军师,你好象把本王当成了一根木头。一个杂种,一个残将,一个败将,都成了三军领袖,那本王呢?天子兄弟,能有几人,而你竟然轻视至此……”他雷霆大怒的时候,脸倒有几分像阿宙了。阿宙也容易上火……我眼皮一跳,阿宙在长安能平安嘛……?我心里又啐了自己一口:这样的时候,还去关心阿宙做什么?我连忙掩饰,望向上官。

  上官将几上的牙璋指给元殊定瞧:“殿下,为何不早说?这里都是半块了呢。”他把双手放进衣带,笑盈盈的,好像怎么也不会被撩拨起火气来。

  元殊定用马鞭子敲地扬尘:“你……你瞒众人好苦,前些日子为什么鬼鬼祟祟,还让人半夜哭泣……柔然人被你骗进了瓮,本王呢……不过本王无愧于心!本王的头发,让军法剪断了,本王奶兄弟,也让你斩了。皇上告诫,不要给你难堪,但你给本王什么?”

  上官更笑开了,如雪地芙蓉,清丽绝伦:“……我给你这个。”他将双手从腰带里拔出来,掌上摊有一根剔透的白玉牙璋。

  非但元殊定吃惊,我也有点意外,但转瞬就明白了,原来柔然的后路,是这支奇兵来断的。元殊定,方才又狷急又生气,倒是急于立功的样子。他虽有小算盘,可是同仇敌忾的道理,也还分明。昨日元天寰召见他,我便知他存心要用这个弟弟。为他娶卢妃,又让他管理京兆府,元天寰宠爱阿宙,但并不忽视其他的弟弟。皇家要个平衡,阿宙在长安声誉如日中天,元天寰也不会让元殊定完全被东方压倒……这才是帝王术。

  元殊定就要去夺,上官敏捷转身,叹息道:“可惜你不是赵王……要是这一万骑兵交给赵王君宙就好了!”我忍住笑,只等元殊定反应。

  元殊定牙齿咯咯作响,半晌才折断马鞭,道:“军师,本王……不,我元殊定一定不辱使命。不然,就如此鞭。”

  上官这才将一半的牙璋给他:“你连夜出发,绕到柔然军背后,见到我军粮草,便放火点燃。这些粮草遇火而焚烧。你只需命所有骑兵扬尘跑马,再大喊追杀。向后撤退的柔然兵就自然会转身逃窜,等他们溃不成军,你便趁势追击。六王你还年少,戒骄戒躁,未必输给别人。”

  我也将帐后的热汤盛了一碗给元殊定,婉言道:“殿下饮了这汤,人与人交往,不必事事对得起别人。不过,对国家,却不可疏忽。那夜你和我对谈,我倒想:殿下能长安,你明年出生的儿子也可富贵久长,这次大捷,便给孩子一个好兆头。”

  他虽然不喜欢我,但面对这些话,是人都不会不和颜悦色了。他饮着汤,我与上官相视,如心有灵犀。

  第二日,雪果然停了,清晨,一轮白日,喷薄而出。当元天寰骑着御马,出现在众人的面前,那欢呼声雷动,山河为之动摇。他不发一言,却好像给每个人的心中灌进了胜利的讯息。

  上官减了狐裘,只穿一身青布棉袍。寒风拂起他衣摆,他对元天寰和我躬身,从容的登上战车,形容之美,让见着皆愿与之共赴死界。上官虽是军师,但决意要到更前方,跟随赵显中军行进。

  元天寰目送着他,又好像看着湮漫的远山,唇角似笑非笑,冷厉的剜过千军万马。

  这次的谋略,他不是主角,但是青凤是他所启用的,胜利也是献给他的。

  虽然也有战车,但我选择骑马相随在高旷的山丘。当我看清了双方的军阵时,我不由深吸了口气,眼前顿时模模糊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规模的人间战场,壮烈的马队好像要横扫全雪原。雄鹰飞过骑兵们的头上,又飞过战车,还有长矛手,弓弩手……直到阿尔泰山的方向去。

  我竭力掩饰自己激动心情,认真的寻找着上官先生和赵显所在的中军,中军红旗,左军黑旗,右军蓝旗。一片红色的海洋里,上官的青衣好像只是一个光斑,但在阳光下,他张开手臂,又像只凤,甘心投向血海。

  三通战鼓,好像远古巨人的怒吼。柔然骑兵,在地上滚起黄尘,一道黑色的铁幕,向我方拦来。上官战车旁,军鼓猛起,顿时锽箭如云。在中军之前,长孙琨身先士卒,在数层长矛手盾牌的掩护下,向柔然进攻。长矛手们的长矛尖上,裹着燃烧的毛毡,刺向敌军,则火球滚入,大量柔然人落马,为奔马踏成肉泥。柔然人似乎没有料到一支没有了主帅的军队如此凶悍,因此两军相遇,互相扭结曲折,几番嘶咬,柔然军就有几个骑兵后退,

  一匹马退,则成千上万马不自觉随着求生的本能,也跟着同类向后退步。

  广袤的荒原上,“山”字军的三股子纵队,如同开闸的洪水,向前冲去,当先一马,该是长孙琨。柔然的弓弩手们不断的射中我军的士兵,但虽然每一丈都丢下同伴的尸体,曦朝骑兵们依然冲锋,那些没有了主人的战马也还在狂奔向前。他们与柔然的锋头逐渐接近,水银泻地般,就在感觉的刹那,尖刀已经插入敌军的中军,无孔不入。

  人们激战,残杀,砍掉马足,刺向活物。曦朝人就像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柔然人军也不甘示弱,他们纷纷下马,徒步拉扯,削去北军的脑袋。我已然看不见血,仰头日光为金属的光芒所盖,冻云低垂,不敢移动。

  就在此时,战鼓节奏变化,左军右军突然转头,如同一条首尾相合的团龙,也横插到可汗中军。柔然人没有料到如此奇怪的战法,在半个时辰内,左军退后,右军混乱,好像被捅破的蜂巢。我胸中块垒,似被热血所浇:“天寰?”

  我这才发现,元天寰脸色发白,似乎竭力支撑,三军合围柔然可汗,他又怎么能不保持君王的威严?我当机立断,凑近他,用自己袖子里的一根发簪戳了一下他的马头,他急忙收住人立的马匹,我喝道:“这匹马病了,来人,本宫和皇上俱上战车。”

  元天寰会意,与我一起上了马车,我将水壶丢给他:“天寰,你不舒服?”

  他勉强定下心神,额头上又出了一阵汗:“可能在帐中久了,见日目眩。”

  我安慰道:“不妨事,有我呢,势头可喜。”

  军士跪报:“皇上,柔然后方起火。”我探头出去:乌云滚地,万股黑烟,从柔然军队的背后冒起,不知什么。被风卷到黑云之上,蜷起来,像是枯枝败叶。

  火光终于化成万千散星,元天寰才坐正,坚毅的对我说:“焦土烂骨,凤之战必须进行到底。”

  我使劲点头,这是青凤的战场,也是我的战场,我陪伴着这个人,才是凤的宿命。

  画角被吹响了,酣烈的战争,被这种豪迈的呼唤一波波再推上云霄。以至于战马的冲击,如入无提防之境。马匹的光滑皮毛,军士的铁甲,护心境,还有刀剑,在阳光下,好像无数条在闪光的惊急湍流,我心中,顿时充满了开天辟地的勇气。

  水火不容。轰轰滚滚的形势,终究被火龙撕开了一个溃口。柔然的右军阵营,还没有大战,就被烈火混乱了。一个金甲之人在上百铁骑的簇拥下,向西北而逃。那一定是柔然太子吴提。他竟然在这种危急时刻,抛弃了父可汗?主将一乱,军心大乱。千军万马,都向着西北处那个破绽涌去。最外围的弓弩手还不知道发生什么,就被自己同伴的军马蹴踏而过。连环马们在撤退中彼此牵绊倒下,在飞速运动中,好多马摔断了脖子。而马后的战车脱离了前轮,依然在冰原上疾行,将因为拥挤而跌倒的军人碾成碎片。

  西北处,又起火光,元殊定所率的士兵在鼓声中呐喊。逃跑的柔然士兵,为气势所逼,不得不再次后退。这些人马,好像疯了一般,被上天抛到了旋转不停的枷锁中,他们不是死得痛快,而是被北军一点点地凌迟。血肉不成,惨不可书。狼烟弥漫,山河剧变,无比的阴冷中,上官在最近的地方观战。我根本看不见他的脸,只是在四色旗混合成一团的柔然中军外,看到一面几百骑兵围绕的青色旗帜,还有一个安静的青色人影。活地狱的边缘上,他翩然凝立,就是背影,也美绝人寰。他却不是司春的青帝,而是可以趋使白日的青凤。

  虽然他不动,可是我所见的整个战场都曾在他的心中演练,难怪元天寰叫他“凤兮凤兮”!

  我不禁叹道:“柔然的右军乱了……”

  元天寰以指骨打击着远处厮杀的节拍,眺望着上官方向,悠悠道:“该是时候了。”

  他话音刚落,上官就换了一面金色的旗帜,鼓声大作,元殊定所率的军士们,在皇族土色旗帜下,从远处杀来,好像干渴许久的巨龙,终于可以一口吸干这污秽腥臭的海水。

  战场上瞬息万变,一晃眼,元殊定的军队,成了五列长蛇阵,整齐推进入柔然军的右翼。

  “长蛇阵,是六弟最擅长的阵法,上官不用他为右军统帅,为的就是让他扬长避短。”元天寰好像并非在观看一场生死攸关的两国决战,宛若在我们面前只是孩子玩的一盘沙上棋,他解释说:“击蛇尾而首应,击蛇首而尾应,击中段,首尾一起应。”

  我说:“击破右军,就可以支援中军吗?那柔然可汗……三股军至今还未降伏他。”

  他好像忘记了自己的病,在天光下仰笑几声:“天只佑朕,敌之右军休矣!”

  这时,奇怪的一幕发生了,柔然叶买大王率领的左军不但不去营救,反而向边缘集中。本来我的左边视野为他们的车马阵所充塞,现在突然变空旷多了,我问:“他们是要逃跑么?”

  元天寰眉毛一动,但旋即就浮起得意:“叶买不逃,而是想降。”

  “降?”我重复了一遍。

  元天寰道:“不错,但他一定有条件。”他即刻呼唤:“来!”

  立刻有人应声,匍匐在地:“皇上。”

  元天寰目光冰冷,将自己腰间一块白玉佩解下,用力丢在地上,白玉登时碎了。

  他继而说:“以此玉碎渣示上官先生,朕意已绝。然上官在外,可不听命与朕。敌之左军,如何处理,全随他吧。”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对于柔然的战士,这也许是一种敬意,但在这个人身上,更多的是对生命的漠视。我忍不住说:“你是不愿他们降。但叶买的左军投降不成,必然支援中军。僵持下去,你也会损兵折将的。”

  元天寰沉默,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说出来,我轻声说:“以血换血,你认为公平,对吗?”

  寒风冽冽,日当正午,几皮奔马离开上官的战车,向柔然左军而去。从他们身上装束,像是叶买的人。我无奈的看着柔然的左军重新加入战斗,车毂交错,捉对交戈,火迸金星。长孙乾不愧为一代宿将。他虽然在对付中军,但腹背受敌,也不狼狈。元天寰好像早就料到了上官会跟他一样选择。他要赶尽杀绝,上官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这样又难了几分。

  只听中军中,好像发出了千百人齐声的惊呼,我军的旗帜都在那声呐喊中滞了片刻。

  元天寰好像被针扎了一下,猛然站起来,英俊的脸孔上有几分怀疑。

  过不多久,又有人来报:“皇上,先锋长孙琨将军战死。白孝延将军受伤,还在死战。军师倒是自若,并未有忧色。”

  长孙琨,那年轻的将军……我手一震,元天寰面色一沉,自言自语说:“赵显不死,必然取可汗的首级。再等一个时辰,若右军胜,中军也胜,朕全胜。”

  我几乎不假思索:“说得对,赵显必能赢下。”

  元天寰自己是北朝最好的将军,但是他的身体……我扫了一眼他不断出汗的额头,已经不适合出战。这场战争必须在日落前结束,不然元天寰会再次病倒。我面上装做安定,心里却在默默祈祷,希望上官能早点了局。元天寰又派了自己身边的五千人马,支援左军。

  右军土黄旗不断扩张,中军还在激战,但是那个浑沌的圈子渐渐缩小。

  有些柔然军人杀出重围,威胁到上官,但上官不退一步,连肩膀都不抖动。

  有一个柔然将军,向上官的战车冲了三次,全身中箭如同一个刺猬,但还是向着上官所在的地方爬。那段土地上,只有这个人在最后的挣扎,我突然有些难过。我们不都是人类吗?我合上眼皮,又强迫自己注视那个人。

  一道光束从天空划过,万千人欢呼起来!我扶着车辕头。中军最中央,好像开放了一朵血色之花。花萼打开,一个裸肩的将军提着人头,走马数圈。

  是赵显?他杀了柔然可汗!我激动起来,这一战,纵然是血流成河,但,英雄豪华谋臣狂!

  元天寰沉默片刻,仰天又笑:“大势已定,只等屠灭他们了……唔……”

  我回头,他蓦然掩住了脸。鲜血,缓缓的,从他衣料里渗出来。

  我连忙去扶住他的头,他轻声说:“无妨,只是……朕不能这样……”

  我也不能让人见到这样的皇帝。我放下了前面的车帘,盘起腿,将他的头平放在我的衣摆上:“来人,去后面的山丘上取冰来,本宫要用。”

  元天寰黑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迷离而兴奋,不是看我,倒像是看到我头顶上的什么。

  “皇上,柔然可汗被斩,魏王殿下杀柔然太子。”

  我大声的说:“好!”战争,我只关心全局。方才,大处,还在中军,此刻,转移到我的身边。冰被随从递进来,我用车内衣裳包了,贴着元天寰颈上的脉搏。又用手巾蘸了水,慢慢把他脸上的鲜血擦掉,元天寰一时失神,我尽量柔和的说:“元天寰,帝王也是人,谁不生病呢?我父皇曾使你战败,但他也因为伤寒病了大半年呢……天下大,杀个痛快淋漓,最后又求什么?你养好身体,才是根本。”

  我见他鼻中血止了,松了口气,让他歪在御车内。光线渐弱,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战场上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只剩下无数人临死的呻吟,捶打着我的神经。我不愿意看,因为在北原上,已经是一场注定的大屠杀。我没有快乐,但也不想逃避。

  战马哀号,乌鸢啄场。连我的头顶也有一只。我心下厌恶,从战车钻出来,上了自己的马,盘马弯弓,一箭射下那只不吉利的飞禽。乌鸢坠落。我脚底的大地。在夕阳映照下,好像一片片凝血的紫色斑驳。血,只有血。

  夜幕降临时,我才看到了上官,他双腿麻木,不能行走,孙照背负着他,他对我笑了:“这一战,师兄定了北疆。”他本墨黑的鬓发上,多了一丝霜雪,我点了点头,也笑了。

  入夜,鬼灯凄凄,战场上,又飘起了雪花,流光素洁,浩荡洒洒,我伫立在元天寰的御帐前,看着雪落,遮盖了干涸的血痕。杀戮,似乎从未发生过,可作为一个人,就永不该忘。

  凤战,不会被我和上官引以为荣,但却是我们飞翔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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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秘函

 

  在柔然战场上牺牲的长孙琨将军,被他的父亲葬在了涿邪山战场的山丘上。春来的时候,草原上绿浪如波,细碎的白花会环绕着他的坟墓。于生命,永恒和短暂都是相对的。

  元天寰口谕长孙乾:“你如为朕之忠臣,朕令你不再为你的儿子悲哀!”当烈火焚化那具年轻的躯体的时候,我含着泪望向老将军。他饱经风霜的脸上一片肃穆,却没有哭泣。元天寰是残酷的,残酷到不近人情。但他得到了长孙将军父子绝对的忠诚。

  对于柔然残军的屠杀持续了三天三夜。我发现自己只有在深夜才能安睡片刻,因为死亡的恐怖在那样的时刻才不会缠绕着我。我是借着元天寰的病,躲避着外面发生的一切。草药的恬淡气味,掩盖了数十万的阴魂。有时我张开眼睛,就看到元天寰的面容纹丝不动,好像是个静止的雕塑。我会错觉他也死了。可当我一动,他也就动了动,灼灼的目光转向我。夜晚的他总是沉默着,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但好像下定决心,不肯给我一句安慰。

  这一日,我醒得极早,身上裹着熊毛毯子,帐子里火还烧得旺旺的。我俯视元天寰,他倒是睡得沉。我无声的拉好衣服的折皱,拢好头发。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元天寰以外的人,看到我的惰容。

  上官居然在外帐,他盘腿坐在火堆旁,脸色被火映得鲜艳,像春天的花蕊。

  “公主,今日皇上的病好些了?”他见面就关切的问。

  我点头:“是好了许多,咱们什么时候回长安?”

  他说:“就在这两天吧,师兄的病……你不用慌张。回到长安静养,开春了就会痊愈。”

  我心里稍微宽松,也伸出手指来烤火,笑道:“你说,我不怀疑。我知你不会骗我。”

  他垂首看火,好像火芯里有个小人儿在跳舞似的。我环视左右,压低声音:“上官……你有心事么?”

  他眉毛一抬,从衣襟里拿出一封信,带着珍珠光泽的手指在那信上来回摩挲了几遍,正色说:“前几天在决战时刻,匈奴的叶买王想要率部投降,就派使者交给我这封信。但我知道师兄的意思,必定不肯要他们降。因此就压下这封信。我觉得此信不该瞒,但师兄的身体还没复原……”

  我好奇的望着纸头上淡褐色的花纹,那好像是北朝的皇亲国戚才可用的信纸。叶买投降,原来是有人牵线?那个人想要瓦解柔然军队,本没有错,但是不了解元天寰要屠灭柔然的意图,到底是犯了他的忌讳。我盯着上官,忽然心念一转:“难道元君宙想要他们投降?”

  上官点点头,我吃了一惊:“上官,阿宙又怎么会认识叶买?”

  上官摆手:“他自然不认识叶买王。可是叶买的新部下就是曦朝的投降将军于英。于英和元君宙素来友善。柔然军队盛传北朝皇帝病重,长安只有元君宙是最年长的弟弟。叶买本不好战,又和可汗父子矛盾重重。他向于英询问试探,恐怕是于英出谋划策,才会想到联系元君宙的。”

  于英找人去找阿宙。阿宙在长安准备迎战,当然会考虑敌军中的投降者。所以给秘密使者这封信,也可能是通过阿宙的吧。我挺直了背脊:“上官先生,要我说交给元天寰,又怎么样?元君宙是皇帝的兄弟,国家危急,你们又和长安的他隔绝音讯。念及家事,谁不能谋策?何况元君宙素来胆量大,有魄力。作为留守的太尉,他就是答应了接受叶买投降,也不是大罪过。”

  上官不语,将信件展开递给我看:“不是大罪。但……你看这里。”

  我以火映纸,只见信上数行,都不是元君宙的笔迹。只是说作为太尉,若叶买能于阵前倒戈,便可以宽免他和他的部众。但落款太尉印章旁,却有一个大大的“赦”字,正是阿宙的字体,和我记忆里面的一样。我“啊”了一声,阿宙为何要写这个“赦”字?

  赦,只有皇帝或者摄政可用。就算皇帝病重,阿宙作为皇太弟监国,写这个“赦”也不太合适。可是以我对阿宙的观察,他应该没有别的心思。我想矢口否认是阿宙的字,但上官又是何等样人?我细细想想,注视着上官,微笑道:“元君宙这次真是鲁莽了。怪不得先生你不便给元天寰看。离间皇帝兄弟之情,这封信自然不足,又何必给元天寰添上不快?再说,叶买和于英不是都被杀死了吗?死无对证!”

  “是不够。我想是叶买等非要北朝做主的人出面,赵王就干脆就写了此字。”他只差没有说赵王不谨慎了。我心里血气翻涌,阿宙笑起来飞扬的眼睛又在晨光里活跃起来……我真想当面问他。我将信叠起来,半开半合眼睛:“先生,我代为转达可否?”

  他沉默着。我笑了:“你怕我为了元君宙去烧了这信?”

  上官也一笑,似有几分伤感,一字一句的说:“你不会的。”

  我将信纸收入怀中,严肃的回答:“是,我不会。元天寰的判断力,在他正常的时候是足够的。但现在他病着……我会保留这封信,等他处置。”

  上官清冽的眸子一转,明如冬夜里的雪月,再被他瞧一眼,我的心思都快被看破了,我不得不低头避开。他又道:“两个时辰前,六王元殊定集合柔然大军后方的妇女十万,牲口百万头,还有无数战利品,已经到了辕门外……”

  我只要看他清澈的眸子,还有他锁着的眉头,就明白他的意思。他终究还是不忍心了。

  我果断站起身:“天冷,先生在这里等皇帝醒来。先让我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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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蒙蒙,我在元天寰的十来个亲兵陪同下,行到了辕门。无数的柔然妇孺,被绳子拴在一起,天气太寒,不成形的雪子还在飞散,她们中倒鲜少人哭。柔然女人是草原上的女子,大多吃苦耐劳,与我在四川所见的流民大不一样。

  我踩在卒的背上,踏到雪地里,士兵们用鞭子抽打前排的妇女,让她们跪下。我只摇摇头。

  她们看着我的样子,好像是见到了活着的鬼魅。有个健壮的柔然女人忽然啐了一口地下,歪着脖子对人群喊了好几句话,皮鞭又抽在她脸上,可是她就是不屈服,还用凶狠的目光望着我。我静静的望着她,时间长了,她才低头。我问译者:“她说什么?”

  译者发抖道:“桂宫……?”

  “你只管讲,恕你无罪。”

  他横下心:“她说,您肯定是元……皇上的女人,他们俩是一样美得不像个人,也一样的狠毒。”

  我仰起脸,对那女人说:“柔然人先进攻我朝。你们的男人既然输掉了战争,你们就要背负命运。你们想给死去的人陪葬,又何必活到现在?活着的人,无所谓狠毒和仁慈,只要活下去!”译者跟着我说,偌大的地方只有女人们压抑的呼吸。

  我又说:“我是江南公主,却被命运带到冰封的北国。我父皇是在和北朝的战场上死去的,我母亲是因为我的婚讯病入膏肓的,但我还是活着……我想要尽可能的活得久。你们看到草原上的草,是怎样生长的吗?我们女人也是。永远是草,但是永远活着……”我不想再说,女人们开始抽泣。

  我在那个瞬间下了决心,翻身上马。直奔元天寰的御帐。

  御帐内居然已经将领云集,元殊定侃侃而谈:“……所以说,女人是祸害。柔然女人就像母狼,一定要斩尽杀绝,才可彻底让这片土地安宁……”

  上官说:“北方平定,一定会有十万的我朝军士前来屯边。女人正好可以成为他们的眷属,北疆的人口在十来年内就会猛增。历朝历代,那么多战争,哪里有将女俘全部杀死的道理?”

  元殊定冷笑:“上官先生舍不得,可以先挑选些美女……”

  上官神色不变。赵显在旁边插了句话:“有的人自己不喜欢女人,就不许别人喜欢?天下没有女人,你怎么生出来的?”

  长孙乾急唤他:“赵将军,不可对王无礼!”

  元殊定脸色大窘,朝赵显瞪瞪眼,然后干涩的笑了一笑。

  看到我入内,他们都闭嘴了。元天寰渊默如神,坐在上方,俊美的面上绝无丝毫困扰。

  元殊定指着地上琳琅的珠玉,对我说:“殿下,这都是柔然王后的宝物,本王不敢自专,尽数献上。还有一个古鼎,乃上古遗物,内有铭文:王后昌,万万年。恰好是殿下和皇上婚礼应景之物。”

  我走到元天寰的身边,从容坐下,说:“本宫将为皇后,只担心自己才德不够用,哪里会少器物用?战利品,理应分给有功的将士,还有阵亡者的家眷。本宫什么都不要。至于古鼎,是上古礼器,既然六殿下得到不易,也不能辜负了你的心意。皇上,本宫年轻,不配使用这样福厚的鼎。不如送到文烈皇后庙,以此物奉献皇后在天之灵,您看呢?”

  元天寰深黑色眸子一动,微熹的阳光,使他的瞳孔变得如琥珀一般,深不可测。

  他开口了:“宝物等按照公主的意思办,甚合朕心。朕命赵显去燕然山,将此战刻碑立石留念。赵显,你还求什么,朕准你陈奏。”

  赵显喜出望外:“皇上命臣向北,臣如古代英雄,实在别无所求!”

  元殊定朝天翻了一下白眼,上官道:“皇上,依臣看,于英投降,后又兵败自杀。赵显砍杀可汗,首当奇功。应该升赵将军为卫将军……并赐予免死金牌一面。”

  “准奏。六弟?”

  元殊定一幅委屈相:“臣弟在。”

  元天寰对他赞许的一笑:“你集合如此多的战利品,行军神速。偷袭敌军,也有功劳。朕为你加食邑三千户。柔然可汗父子的尸体在外曝晒数日,朕命你代朕将他们郑重下葬。可汗虽死,他也毕竟曾是一个王。”元殊定先是得意,后来有几分意外,忙应了。

  “至于女人……”元天寰顿了顿:“朕还要思量,你等都跪安吧。”

  等到只剩下我们,他才盯着我:“光华,朕本不想饶恕女人,因为她们心里有仇恨种子。她们即使为我们北朝男人生儿育女,但是对于这样的灭族的记忆,会让这些女人一直恨下去。”

  我猛的站起来:“不是的。她们选择活下去,就是投降了。在这一点上,女人和男人不一样的。若有了北朝的丈夫,孩子,她们依然会是妻子,母亲。狼族的女人比汉族女人狠,也更能懂得战争的生死。”我望着他:“光华也有恨,但我不为了恨而活。而且,我没爱过的人,也不配我恨!”

  元天寰目不转睛的注视我,他铁腕上是强悍的帝国,但眼睛里却开着明丽的莲花:“这样……好。”他笑了笑,站起来:“非常好,但愿你一直不恨朕。”

  我有一丝惶惑,用手指掖了一下腰带,那封信已经坠到我的腰上了……

  元天寰道:“除了柔然大贵族和将军的妻女必须处死,其他女人都可活命。朕要即刻返回长安。长安家里,只怕也乱了一半了。”

  ――――――――――――――――――――――――――

  十二月初八,我跟随着元天寰到达长安郊外的长乐宫。前一天,他忽然有旨意,御驾将在长乐宫驻留到新年。冬日骊山,松柏常青,漫山遍野为朱旗环绕。帝宫在云深之处,碧涧流入玉殿,愈显静旷。雪后新晴,骊山晚照,我不禁下车拊掌而笑:“好一片八百里秦川,美!”

  元天寰的靴子踏在雪地里作响,倒添几分凡人味道,他注视我而笑,默默无言。

  我轻轻问:“长乐宫有温泉,所以你才要在这里修养?我本来以为你急着进城呢?”

  他道:“朕父皇文成帝每年冬天都来长乐宫避寒,朕倒是好几年才得空来一回。”

  “你比你父皇苦多了。”我转眸:“不过我母亲说:乐就是苦,苦就是乐,人生有些许不足,安知非福。对不对?”元天寰不置可否,眼眸更亮了。

  “我从这里遥望长安,那座城也是安静的,并不至于乱。”

  元天寰一本正经的说:“朕回来了,谁还敢动?皇帝在帝国的每个角落里震慑力该是一样的。朕在柔然传出死讯,让他们每个人震动一番,朕哪里会不察知?不过……”他意犹未尽,我“呀”了声,一只肥壮的松鼠哧溜穿出我的裙摆,转瞬就在雪中逃匿了。元天寰龙颜微愠,小声叱责道:“大胆狂鼠!”我也笑了。

  温泉,对元天寰的病,还有上官先生的腿,都会有疗效的呢。

  长乐宫内,群臣和内侍黑压压的跪了一片,中山王,七王元旭宗,太傅郑畅等都在,唯独……没有阿宙。元天寰搀扶起中山王,又令郑畅和众臣平身。等群臣都站起来,我才发现谢如雅在人群的后面。人人肃穆如泥塑,唯有如雅对我甜甜一笑。我见到他,总觉得家的气息就近了。等到元天寰从中山王开头,单独召见诸重臣。我便到廊下找寻如雅。如雅和上官谈兴正浓,全不涉及政治局势。如雅怡然道:“长乐宫的梅花,为天下最闻名。我是沾了我家公主的光,不狂写一百首梅花诗绝不罢休。”

  上官笑声明快,他手指也染上了淡红梅色:“将来时代,恐怕要数你最风流了。我倒是想快回上官府邸去。我不爱宫梅繁盛,我家的一株老梅,足够容下我的诗兴了……”

  我也掺合道:“先生谦逊了。先生运筹帷幄,又哪里是如雅的一点风雅诗心可比?”

  上官见了我,微微躬身:“公主过誉了……我不叨扰了,先行告退。”他引袖而去。

  如雅望着他的背影:“见上官先生,如有暗香袭来。”

  我点点头,低声地问:“我走后,长安城内动向如何?”

  谢如雅好像背书似道:“长安城在那段日子里倒是人心惶惶。到处传说皇上危急,且有遗诏,要立五殿下当皇太弟。中山王袖手观望,不发一言。七王每日跟着师傅们读书,谁都不见。文官们常常集会,又不知道都在商量些什么。只有五殿下独当一面,他一边加紧备战,又赞同罗夫人封锁宫内宫外,以他之数千少年军人在首都内戒严。不过,他和太傅等人矛盾重重,双方下僚,在官省也发生几次纷争。”

  “纷争?既然只有元君宙一个人在管事,还争什么?”我不以为然,只隐隐宽心:看来阿宙并没有辜负我的希望。虽然庭上已历黄昏,但我心中却逐渐开朗起来。

  谢如雅叹息,篾然笑道:“究竟为何?世间人争夺,无非为名为利。五殿下录尚书事,许多事情在太尉府内决定了。都不通过太傅及八座文官,他们自然极为不满。而五殿下为人雷厉风行,又不给权贵们留面子。他为了备战先逼令世家大族交出屯粮。荥阳郑氏,范阳卢氏,首当其冲。京兆杜氏,因为杜昭维竭诚辅佐五殿下,早早就使上缴了的……”

  我沉吟道:“皇太弟……有人去兰若寺打开诏书?”

  如雅摇头:“没有。五殿下命士兵围住兰若寺,说非常时刻,入此尼庵的任何男人都立刻处斩。”他环视左右:“姐姐,皇太弟才是风波的要害,对不对?”

  我拉紧了披风,天公又洒起了银粉。雪落在我的肩上,倒像是灰色的五瓣梅花:“如雅,我的婚期快来了。今儿是腊八,过了正月,春日近在眼前……我走到现在,没有回头路。我要是能生子,就不会存在皇太弟。但我要是没有……也许……会有一个皇太弟的。无非是五,六,七,三中选一。五王是最有能力也最得民心的,且他素为皇帝钟爱。但他一帆风顺,行事锋芒毕露……唉。六王,你也是知道的,他虽不成熟,但心思巧诈。他的王妃是卢氏女,其母杨夫人和外家又鼎力支持他。这次跟随去北方,也是立了功勋的。至于七王,他倒是干干净净,无功无过。常言道:有得必有失。七王虽然老实,但是从中山王等皇族到曦朝的官民,连其几位哥哥,人人都喜欢他……”

  如雅皓齿微露,折射雪光。水秀的眉间笼上一道阴霾:“姐姐,古来后妃。纵然专擅上爱,也未必能够生子。但愿皇上万万年。”他犹带舒展的笑容,可音色缥缈,几不可闻:“我临行前,不知为何,母亲说你本该是天下正统的女皇。你当皇后已经是屈居于人了……所以,天下有了皇后……也许不该再有皇太弟的……这半年来,我竭诚皇上,结好五王,不疏六王,以文翰接近七王,但我心里,轻重厉害,时刻都在衡量。”

  我曳起裙裾,雪如玉碎。人人道这美少年雅致,他总是笑容嫣然,风流吟唱。可他心思却细密如此。他若长大了,又将有怎样的心思?传国玉玺,有何等奥秘?

  鹤唳数声,有人提着灯笼来。我一瞧,原来是六王傍着七王来。如雅自若的欠身而笑,我也望着他们:“两位殿下一起吗?”

  他们也还礼。元殊定好像嘴里灌蜜:“如雅又长高了。六哥哥有好多北国的故事讲给你听,你正好拿去做诗!”

  如雅道:“我不喜听杀人。”

  “哎哟,见了你,谁愿提杀这般的字。来,我和七弟带你去看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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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雪庭心,月冷阑干。夜色空明,逍遥殿暖。

  我用刀裁着水仙芜杂的叶子,问长乐宫的总管宦官董肇:“皇上还在和太傅说话?”

  “是,就快移驾这里了,请桂宫稍待片刻。”此人一目不存,面空丑陋,但语气温雅。

  “辛苦你了。粥要送到上官先生那里一份。行宫内的守卫不可疏忽。皇上身边缺少宫人,你要调些妥帖的人来服侍。”

  “遵命。桂宫的侍女已来了几位,现就唤进来伺候您?明日……”

  我对着水仙凝神,笑了一笑。董肇突然住口,他剩余的眼,闪着微弱光芒。

  这个人怎么了?我心里奇怪。元天寰已步入,董肇恭敬收回目光,默默跪安。

  元天寰的脸色平静,我自己盛了一碗热粥给他,也不问郑太傅讲了什么。

  “腊八,请你进七宝五味粥。”我说,手上的水仙香气还未散,元天寰的鼻子凑近我的手,神色轻松下来。他的食相,倒很像阿宙,阿宙吃起东西……我心想:阿宙还在长安呢。

  为何别人都可以来面圣,阿宙就要耽搁呢?他不怕有人先进谗言?

  我看着元天寰吃完,才问:“董总管一只眼睛,倒像是叫人刺瞎的。”

  “是啊,他是三十年前从谋反的陈王府被没入宫中的。父皇曾说,董肇的眼睛是他年轻时候不慎弄瞎的。父皇心里后悔,所以一直留他在身边,最为亲信。父皇临终前,特命董肇在长乐总管。父皇当年,常指着他来告诫朕:君王一定要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笑了笑,叹息了一声,元天寰端详我,我就又叹息了一声。

  “你想朕问你为何叹息?”他说。我摇摇头。远处笑闹声起,腊八风俗,夜里要驱鬼。

  六王高声叫着,亲自领着年轻人们驱鬼。少年们戴的面具定然有趣,可我没有心思看。

  元天寰扬起眉问:“光华,你有事瞒着朕?”

  我郑重的坐下:“我只是伤感。冬日佳节,我没有兄弟姐妹。你兄弟如同紫荆花开,共有四朵。七王年幼,六王跟着你去北伐,只有五王他一人在长安。他实心任事,不推诿,不避嫌,恐怕会招惹诽谤。你当大哥的,难道不烦恼吗?”

  元天寰想了想:“五弟纵然得罪了天下人,有朕在,又何妨呢?只是五弟的所为鲁莽了。为政之道,不可都硬来。变通曲折,连朕杀伐如此,都不得不用。郑畅等世家大族,乃北朝汉族士人的根基。将来统一南朝,河南大族就更当重视。而且,太傅是文官之首,就算他是尸位素餐老朽,也不可过于轻视。文官们有笔有口,最能伤人。五弟不能妥善的处理与文官的关系,还是稚气了。不过,朕有决断的能力,不会让人恶意的诽谤五弟。”

  “不让人诽谤?那要是有物会伤害你们的兄弟之情,怎么办呢?”我追问。

  元天寰好像明白了,他端详我良久,付之一笑:“朕虽然想知道那是什么,但难为你的苦心。随你处置吧。不过,对五弟之事,以后你不要插嘴了。光华,君子之道有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朕不仁,所以有隐忧;五弟年少,智慧不足,才会有困惑;你呢,因为家国之痛,总缺乏一点将过去都摈弃的勇气,因此你有时才会怕。仁,智,勇,只有真正的君子如同上官,才会兼而有之。我们三个都是帝王家人,帝王家人难以成真君子吧。”

  他的话如用雪球,打进了我的心中庭院。我虽然得到了自己希望的结果,但没有快乐。

  他拉着我的手到庭院内。梅花冲寒怒放。缀玉枝头,寒鹊依傍,忽被一阵马蹄惊飞而起。

  是阿宙来了吗?我手一抖。少年们驱鬼的欢叫明晰起来“鬼出去!鬼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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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梅影

 

  元君宙裹着翠衫拥着金裘,快步踏雪而来。他剑眉斜飞,凤眸清澈。面颊绯红,好像是火焰在象牙里燃烧。一片梅花瓣飞沾在他眉间,倒使他光艳容颜,蕴集几多香。临到玉阶前,他的脚步迟缓了。从我初见他起,他似乎日益清减,到今天已经瘦到蜕去了男孩儿的外壳,如蝴蝶破茧而出。他开始像个男人了。

  元天寰对他朗声道:“不是让你明晨再来吗?夜晚行骊山路可不好走。”

  阿宙吸了一口气,仰望着元天寰,笑靥灿烂:“臣弟不怕。今夜不来也睡不着,还是早些见到皇上心才踏实。”他对我微微点头,若有若无唤我一声:“桂宫。”

  我也点点头,看向元天寰。元天寰凌然对他道:“你来了也好,来!”

  阿宙咬了咬唇,跟着元天寰走进逍遥殿。他们兄弟对话,我本该回避。但我还是跟个木桩子一样的站在檐下,雪水顺着冰凌,有几滴到了手掌心。我回头望向殿内,只见阿宙“扑通”一声跪倒,元天寰坐下来才问:“怎么了?平身吧!”

  阿宙还是跪着:“臣弟不敢。臣弟请皇上治罪。”

  元天寰目光炯炯,笑道:“何罪值得朕最宠爱之御弟,保卫了长安的太尉王如此呢?”

  阿宙匍匐在地上:“臣弟在皇上出征期间,擅自与柔然叶买王使者谈判过,他说若投降曦朝,希望能得到赦免的承诺,因此臣弟在杜昭维起草的太尉书信后,写了一个‘赦’字。”我没想到阿宙开门见山,坦白了那件让我和上官都忧心的“把柄”。

  虽然信件还在我的身上……但是阿宙肯这般的说明了,秘函也就不成为秘函了。我心里落了块石头,但又觉得一点不安,因此转到了龙柱后面,静静的观察他们兄弟。

  元天寰眼神专注,只凝视阿宙:“……原来如此……!朕是你们中最后一个知道的吧。多谢你告诉朕。”

  阿宙扬起头:“皇上?”

  元天寰薄唇一扬,笑容浅如淡墨:“柔然帝国灰飞烟灭。叶买,于英辈早已经化鬼。你的信,朕也没有见到过。大将在外,可不受命于皇帝。同样,朕在千里之外,你在长安也可酌情处理军政。此事从此就不要提起了。但你还是有罪,罪不犯法,却让朕寒心。”

  阿宙肩膀一抽,长跪傲然道:“除信件之事,臣弟无愧于心。假如皇上听信文臣的话,臣弟也不想辩解。”

  元天寰冷冷的说:“站起来!”阿宙执拗的不动,元天寰又喝道:“叫你站起来!”

  阿宙站了起来,偏着头,小声说:“太傅郑畅等人,只知家族私利,臣弟对他们是不能客气。”

  元天寰一言不发,忽将腰间的佩剑掷到阿宙的脚下。我随之一慌。元天寰依然坐着,纹丝不动:“我朝建国来,文臣多为汉人。品第中崔,卢,郑,杜等都是最上流的家族。国家为树。大树的根基就在文武相济,汉胡共处。你不服,好!朕准你今夜就回长安,将你在长安主持军政期间,所有不顺从你的文臣杀死。从此朕可以为你这个弟弟省下一份心。”

  阿宙对视他,缓缓的垂下头:“大哥……”

  元天寰又厉色道:“太白星逆,朕将你留在家中,除了让你保护长安不受侵扰,也是用你镇定人心。你以为打仗赢了,就了不起?河东河西,多少双眼睛看着你。知道朕为何偏到长乐宫而不进长安城?因为你所管辖的长安,已经有几分成乱摊子了,朕要保持些距离,才可彻底平息。中山王没说你好,郑太傅来告御状,御史大夫等文官对你也有微词弹劾。你完全将尚书八座丢在一边,就是不智。朕有时不听他们,但朕还肯摆样子,因此才子们才不断涌入长安。你如果不是朕的弟弟,就凭你,十六七岁只能是个毛孩子,如何能当上太尉?你要为自己捞取声誉,不是得罪士族文官。战争期间,朕兄弟都拿着脑袋和上天赌,饿死些长安内外的庶民有什么大不了?你伤了世家大族的面子,才是祸害危重的大事……”

  元天寰的身体震动了一下,宽阔的额头上汗珠莹然,我看得分明,但又不能进去阻止他教训阿宙。非但阿宙无言以对,连我也觉得暗暗羞惭:我为了那封信花费了不少心思,到底还是小节。元天寰之明察秋毫,我这点算计……我的手心全是汗。

  阿宙又跪下了,大声说:“大哥,是臣弟愚昧。……求您息怒。”他碰了一记响头。

  元天寰语气缓和了些:“你别嘴上应却不放在心里。今后可别再捅娄子……”

  “是。”

  “于英既然投降柔然,为何你不按照我朝惯例,灭他三族?空惹闲话!”

  阿宙回答说:“他本乃元老名族。当时他在叶买王处,我等不明战况,总想多留一条退敌的法子,因此他的家族都未动。现在战事结束,圣驾还朝,长安城内人心安乐,大量处死人不太妥当。还请皇上开恩,赦免他三族上千人口。”

  元天寰长叹一声:“连你也怪朕太过残酷?”

  阿宙抬起头,声音沙哑:“皇上是臣弟的君王,臣弟不敢怪。大哥抚养我长大,我也不能怪。”

  元天寰离开座位,将他拉起来:“让你留守京城,对你还是太难了。玉不琢不成器。朕当年放任你。你从小随性,爱走马玩弓,除了春秋,对其他书都不肯细读。看来,现在你是武有余,而文不足,实应怪朕。于英的三族,就暂缓处置吧……”

  阿宙解下皮裘,给元天寰披在肩上,又用翠袖将元天寰额头上的汗水抹去了:“大哥,臣弟定会好好学。”

  元天寰对他笑了笑:“腊八粥快凉了,给你留了一份。你有心学,也不能那么瘦。”阿宙也笑了。元天寰亲自动手,玉盏叮咚,给阿宙吃粥。

  我松了口气。今夜看来是能安心渡过了,六王他们的驱鬼声也静了。我走到庭间,雪白梅洁,一望皓然。逍遥殿琉璃瓦下,梅花清雅,露痕轻缀,净洗铅华。

  我吸了一口馥郁的清冷气息,经历过残酷的战争,梅花更让我欣赏。在冷宫,母亲和我都不爱剪下梅花插瓶,也是因为怜惜她冰肌玉骨,不适合以器物容之。

  我正徘徊。却见一清媚少女在宦官的引领下进了庭院。月下的她,薄施脂粉,姿态娴雅,秋水双波溜。我向来喜欢美丽的人。在我的心中,对美人和才子都多一份宽容。毕竟上天造物,此般人物有限。我不禁对那少女微笑,她瞧见我,一愣,眸子骤亮。

  我素颜白衣,她恐怕以为我是皇帝身边的宫女了吧?宦官还不及开口,少女已将头低了下去,对我弯膝,不卑不亢道:“桂宫殿下安好。”

  她不是宫女,皇族中也从未见过她。无论何等美人,她是她,我还是我。我从不与别的女人比美,那本就是无聊事。女孩子,不单是为了悦己者美,更是为了自己而美。恨不得元天寰把天下的美人,都让我来见见呢。想到此处,我又笑了一笑,蔼然问:“你是……?”

  “殿下,我名叫崔惜宁。家父是河南尹,我是跟着父亲来长乐宫觐见的。”她回答。

  “原来是崔僧固崔大人的女儿。你父亲为官清简,我也有所耳闻。”我微笑道。

  她笑颜有抹书卷气:“殿下褒奖。父亲说,殿下是未来之皇后。惜宁方才一见您,就知梅花下人,唯有桂宫。”清河崔氏,是钟鸣鼎食的名家,女儿气质出众,也不足为奇。

  崔僧固父女远在洛阳,元天寰叫他们,意欲何为……?

  宦官问我:“殿下,何时才能通禀?”我示意他跟我来,又对崔家女孩说:“且侯一侯。”

  我走到殿门前,元天寰的声音在雕梁间回旋:“……崔僧固既然教过你春秋,书法。他女儿你也见过几次吧。群臣数次上表劝朕纳崔氏女为夫人,赞她德色婉懿,且乃洛阳第一美女。朕因为专著与南朝和亲事,并未接纳。崔僧固之亡妻,又是郑太傅的侄女。他为人谦和得体,美名满天下,精通儒学。名父之女,也不会让人失望吧……”

  阿宙没有一句话,好像世界上,最美的莫过于他面前的那碗粥。

  元天寰沉默片刻,又说:“朕已让他带着女儿来长乐宫。她成赵王妃,并不辱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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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突兀,我收了步子,左手不经意的向后一撩。

  只听“哧”一声,身后宦官提着的白灯笼,被我的指甲刺出了一道伤痕,笼内烛火摇曳。

  阿宙为动静所扰,凤眼里映着蜡炬,那一刻,他的眼神出奇温软,潋滟至极。

  他如孩子一般天真愉快的笑了两声,又低了头,继续吃粥。

  元天寰眸子黑濯濯的,凝视着弟弟。等阿宙吃完了,他才对宦官道:“不必传她入殿。”

  阿宙依依不舍的捧着空玉盏出神。直到夜岚推开了逍遥殿内两扇窗户,他才撒手,洒脱的起身问:“大哥,你已经下旨以崔氏女为赵王妃了?”

  元天寰扫了一眼窗外,似乎有点无奈:“尚未。不过,五弟你快满十七岁了,总要成婚。朕对你的婚事,可谓殚精竭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人伦诗歌,都是以此为始。朕从多年前就不再选秀。但为了给你选妃,这两年来朝内上至名门淑女,下至出众良家女,只挑才色上中以上者,反复考虑。就连文烈母后当年拟定你与卢氏女,朕还嫌她配不起五弟。你拒绝了,朕没有勉强。崔氏为你的王妃,对皇族,对国家都是幸事。对你,也是一样。五弟你还是少年,即便是天皇贵胄,在人生路上,孤孤单单,磕磕碰碰的行进都是艰难和苦痛的。有个女人陪你一起走,每过了一个山坳,美丽将不是你一个人的喜悦,辛苦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记忆。人,未必需要爱才能结婚,而有爱的人结成伉俪,也未必会相知相守。”

  他一步步的走向外面,阿宙和我俩个,都默然跟在他的足迹后,各怀心事。

  天寒,崔惜宁的绛紫色衣上,闪烁着珠母般的霜花。但她依然毫不懈怠,端立如竹,好像可以一直等下去。直到见到元天寰,她才跪了下去:“清河崔氏惜宁叩见皇上。”元天寰审视着她,神色毫无变化。我望向阿宙,他的脸在云层密布的夜空下,模模糊糊,我看不透。

  纵有旧时月色,大风也会将初开梅花,片片吹落。红萼无言,难道唯有相忆?

  元天寰好像跟崔惜宁寒暄了几句,崔惜宁对答如流,但我是一句都没有听清。

  “五弟,你还认得崔惜宁吧?”

  阿宙好像从冰冻中醒悟过来,他亲切的笑了一笑:“崔师妹,自从你跟你父亲去了洛阳,一晃三年了。”阿宙口气轻松,果然和这个女孩认识。三年……嗯,三年前我正在冷宫,连个男人都见不到。

  崔惜宁眸子含着笑意:“五殿下还记得我?家父始终惦记着殿下,长安的路上,他也一直在念叨殿下童年轶事。”元天寰大约还没有挑明召她的来意,但这样大族的姑娘,哪里有完全不明就里的道理呢?

  对于美女,最佳的归宿似乎就是嫁入皇家,此崔惜宁,也不会免俗吧。

  阿宙笑盈盈的,仿佛来了精神:“老师在哪里歇息?我想去瞧瞧他。”

  崔惜宁道:“皇上恩准我们住在云起殿,离这里较远……”她始终不敢直视元天寰,但面对阿宙,倒是看着他眼睛说话。

  元天寰说:“五弟你是该去看崔僧固,朕让宦者用肩舆送你们俩去。”

  “皇上费心了,但臣弟想要赏雪景,情愿步行,委屈崔师妹带路。”

  赏雪?阿宙,你倒变得喜欢赏雪了?我轻轻的用手背覆住嘴,扭脸笑了一笑。

  我不知道我为何要笑,但只有笑才可以疏解胸中如同棉絮般的杂乱情绪。

  我还记得他对我说过:“人们以白雪为美,而我最讨厌积雪,软仆仆的不成样子。冬天还是结冰有棱角好看,这才是真正的冬天呢。”言犹在耳,今日的他,已经借口赏雪,要跟着崔家姑娘离开。崔惜宁自己提了盏灯,阿宙跟着她,影子便渐渐远了。

  他自从和崔惜宁说话,就没有看我一眼过。看了我,又能怎样?

  逍遥殿内只剩下我和元天寰,两个不逍遥的人。他咳嗽了一声,对我注视了许久,似乎是有话对我说。我却只顾鉴赏他黑衣上隐隐的团龙花纹,下定决心不开口。我不想违心的对阿宙的婚事发表看法,也只有如此。

  他又咳嗽了一声:“朕的身体有董肇等伺候。你乏了,早点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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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如同得了赦令,一口气跑到了下榻的偏殿。

  圆荷和阿若等宫女重见了我,压抑不住的欢欣,七嘴八舌的询问,递茶水,上点心,我虽然带着笑,可总有些心不在焉。

  阿若好像看出来我的疲劳,轻声问:“公主,是否现在就洗漱安寝?”

  我摇头:“不用,你们都别跟着我,我想要写点字。”

  偏殿内有暖炉,应是春意满室,但我只觉得冷。

  金蟾蜍口内的水滴在青州砚光滑的面上,和眼泪一般。我用力磨墨,磨出了满头大汗,终于吐了口气。唉,该来的总该来。我不能嫁给阿宙,而且还曾告诉他:我打算坚定的做元天寰的皇后。阿宙从未抱怨我的决定,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抱怨阿宙。

  元天寰说,崔惜宁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愿她是,我大力挥毫,在宣纸上一遍遍写自己的名字。

  圆荷抱着凤耳白瓷瓶溜进来好一会儿,我都没有察觉。她给我斟了一杯蜜茶:“公主,奴婢在廊下等你的时候,五殿下和一个女人出去了,她是谁……?”

  “小孩子别乱插嘴!该打!”我本以为自己写了不少大字,已经释然,但圆荷那惊恐小猫般的神色,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不理她,也不喝茶。

  她给我捶捶肩膀:“嗯,公主,方才董公公问奴婢话呢。问公主在南朝的事情,奴婢说不太清楚。”

  我搁下毛笔:“这跟他什么关系?”

  “他还问我善静尼姑是不是常来桂宫,还问桂宫有个闹鬼的殿堂,公主进过吗……”

  我心里烦乱,不愿再听。和衣就睡在帐中,圆荷过来帮我解衣带,我摇头。

  窗外的梅,映入横窗,枝条横斜,我也看不顺眼,索性紧闭眼睛。

  一阵琴声从远处传来,琴韵清扬,丽色天成,我在那琴声的安抚下,进入了梦乡。

  我梦见江南有人给我写信,寄给我几枝梅花,又梦见有人在横格窗外,唤我的名字。

  他分明是叫我“小虾”!阿宙?我蓬头坐起来,什么人都没有。我只是觉得自己可笑。

  阿宙不会来找我了。他就算是被逼的,也会呆在云起殿。

  我硬生生的又压在被子上,雪白的云锦素被被香篝渲染,倒像是一大片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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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我打定主意,不想见任何人,只推说头疼,就是在室内靠着熏笼读书。

  直到正午,元天寰亲自来了,他不由分说领着我去“梅花坞”。

  梅花坞名不虚传,无尽繁枝,香雪海一片,梅花坼风。我不想让元天寰知道我心烦,所以使出力气来观赏梅花。元天寰指着一株老梅说:“这是我父皇最爱的梅树。我想他画了一辈子的仕女图,最爱的也许只是这株梅花树。”

  老梅枝如虬龙,苍丝飘垂,苔藓如翠,盈盈俯瞰淡澈流水。

  我勉强一笑:“嗯,可惜他早逝,梅花也是寂寞的吧。”

  元天寰想了想:“对。北朝皇帝大多年寿不高。一个人倒不在乎生命长短,只有留下些痕迹。就如朕这样的男人,生命中也可成全一段奢侈吧。”

  奢侈?我抬眼。他如果说的是我,我可担不起。我生命的奢侈,只在上个春夏,就被消耗了不少。不过对这人,爱情真的太奢侈了。

  元天寰略带讥讽的一笑,凑近我的鼻子:“光华,朕就在长乐宫纳了你,如何?”

  纳我?这句话真属晴天霹雳,我总算回神过来了。他在开玩笑?我脸烧红了,清了清嗓子。

  我考虑了好一会儿,才顶回去:“元天寰,你的身体恐怕还没有好吧。”

  他笑涡显露,目光幽深:“朕的病体不是关键,只怕你的心病才是问题。光华,一切都随着这冬天而过去,你将是朕之妻。三月三日,大婚如期举行。朕已决定了,你也没有异议吧。从此刻起,你只要想这件事就足够了。五弟与崔惜宁,数日后便会行聘礼。”

  凤台风光清绝,梅花映雪御霜。阿宙……原来你终于放弃了我。那也好,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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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棋局

 

  宫,本是浓墨重彩之地。可是元天寰所谓的奢侈,在我的梦中只不过是淡色梅花一朵。

  梅花坞的百年梅树下,依稀有位丽人宫妆云鬓,回头对我笑语。

  我一惊,长乐晨钟卷着黎明,已铺开了光明的画卷。眼角竟然有泪,我急忙拭去。

  元天寰说,他的父皇画了千张仕女图,最爱的却是一棵梅花树。我要再去看看那树老梅。长乐宫里的往事,它恐怕都藏在心里,我算是长乐宫内新的一笔传奇吗?

  我不带随从,一个人在梅林中徜徉。白鹤鸣叫,蓝天祥和。

  我的内心世界,是随着见识而充盈起来的。纵然是昔日儿女情长,但也许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清香沁人心脾,梅花如同红白娇娃,是元天寰带着我来见识这片美景。只要我坚强,我就可以见到足够的多。我对自己重复着这样的话,听到别人的脚步,就闪身在亭子后的梅丛里。

  倒是巧,阿宙和着一个须发斑白的男人远远向这里来了。阿宙侃侃而谈,全无半点心事的模样,阳光照射的他面上,金光璀璨,毫无阴影。那男人不时作答,态度极为和悦谦恭。我不禁用手压住梅花枝,抿住了唇,正毅然要离开,眼帘内又跳进一个绛紫色的苗条影子:崔惜宁手里拿个篮子,不时捡些落梅,远远的跟着阿宙他们。日光下,她举止妩媚,毫不造作。我只短促了叹息一声。

  阿宙要是能拿当初对我的心,给了这位姑娘,也算是她的福分了。

  几只白鹤从我的裙边擦过,我跟着鹤走,眼中所见却明媚,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宫殿,原来梅花坞的深处,还有几排屋舍。

  两个小宦官抱着袖子晒着太阳,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

  一个说:“上官先生立了大功,为什么封赏都没有?也不做官呢?”

  另一个笑:“就说你不通,皇上穿着黑衣服,是圣人,上官先生穿着青衣服,是山人。上官先生同着皇上做一朝的军师,哪里是官儿们比得上的呢。”

  “轻点儿,扰了皇上的棋局。”董肇出来,轻声而威严的说。他看到了我,我忙示意他不要作声,他点了点头:“桂宫殿下,皇上正和上官先生对弈,请跟老奴来。”

  我跟着他绕过树丛,走到一道走廊,廊上所开各种形状的镂花窗子,董肇小声对我道:“桂宫请看。”

  隔着一道冒着氤氲水汽的温泉,上官和元天寰正在围棋,他们面前有个金刻漏。双方都下子飞快,几乎是我眨了几下眼皮,就下一招。

  我这里正好看清两人,但棋盘上的局势,却实在不分明,只看到黑白纵横如阡陌。

  董肇正待退下,我叫住他,微笑着问:“董公公,你是不是认识我?”

  他那盲目动了动:“桂宫何出此言,桂宫从南朝来北,老奴当然是才有幸瞻仰。”

  我拨着自己荷包上的缨络:“你要是知道什么,还是告诉我的好。”

  他枯瘦的手指抖了抖:“老奴的眼神不明,才见桂宫那日,突觉得桂宫同家乡一故人有几分说不清楚的相似。后来听桂宫说话的声音,更觉有几分像。世间巧事太多,那人早就亡故了,所以是老奴唐突了,请桂宫恕罪。”

  我笑,表示我毫不介怀。元天寰咳嗽了几声,把我全引到镂花窗外的二人身上去。

  上官丢下一子:“元君宙可以说是‘满’,但郑太傅可以说是‘溢’了。几十年来,太傅子弟数十人,都封郎官以上。柔然一战,他们非但不鼎力相助,还要掣肘,你也是知道的。你调崔僧固来,不单是为了他女儿和元君宙的婚事吧。太傅不正,则文官皆各自为私。”

  他讲这段话,手起落已经数回。元天寰道:“我当然知道,但朝堂事与下棋一个道理。方圆动静,都需在我的掌握之内。郑氏虽骄,不可一日就将其摈弃。五弟行事,也忒急躁了。他毕竟是个臣下,要懂得本分。”我扯住腰带,咀嚼他话里意思,并没有丝毫的温情。

  “他是臣。也是少年。你坐视长安城内外的暗流,却丢给他处置。本来就是将他一军。现在配给他一个崔氏女。又是将他一军。”上官语气淡然,但字字如针。

  元天寰胸有成竹的答道:“长安城内的事,我最后总能收场。此刻我没有看清,自然只有坐等。五弟也该历练下政坛的风云变幻了。我还活着,他也只能做赵王。这一军迟早是要困他的。至于崔惜宁,五弟若再要拒绝,只能说他还是小孩子,不足以成大器。”他眉头都不皱。与我近日所见的他,大不相同,不但没有病态,还显得优越十足。

  上官手捏一个棋子僵了片刻,才放在棋盘上:“别怪我直言,他这次无论如何都是会得罪你的。他即使与崔氏女联姻,和文官们矛盾也不会立刻瓦解。他母舅杨澎任徐州刺史多年,本来就是一个微妙位置。你至今不换,但也没有放心。我劝你先将杨澎这颗棋子收回长安,也便于你历练你的五弟。”

  元天寰笑了一下,形容却冷冰冰:“不用,这颗棋子早该废掉,五弟与杨澎保持距离,也是嗅到气味了。”

  上官的眉目,好像是雨后的翠竹林,平静而典雅。但他的眸子里,一种痛惜和忧虑却瞬间掠过:“师兄,我之谏,你是一条都不纳呢。”

  元天寰略微吃惊的抬头看他一眼:“我这个人,你小时候就该清楚了。我没有当你在进谏,只当你是上官,要是换了孩子,我说话,他们何尝会全懂?”

  温泉的暖气隔着檀香木,蒸上我的脸。我想懂他的,我也在努力,我隐约知道会对阿宙不利,但我不知道来龙去脉。元天寰宠爱弟弟,但还是少不了把他也列入棋局?

  阿宙之阳光,为帝王家少有,虽然他也有自己的隐秘,但我认为他对元天寰是忠诚的。也许,这也是阿宙的聪明之处。

  一只白鹤从水池边到了上官的脚下,上官微笑着挪开了腿,让它在石礅旁转悠。

  元天寰悠悠道:“你喜欢鹤,因为鹤就是人间的白凤。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凤也是如此。鹤能舞,而凤亦能舞。鹤爱洁,而凤非梧桐不栖。知道你爱鹤的人,个个都懂你?”

  上官温言道:“凤兮凤兮,实际上只有孤鹤单飞。你不同。你要和公主大婚。公主到漠北艰辛,怎样?你得病,她又是怎样?你是东方先生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最熟悉你。可你是皇帝的时候,我亦有几分陌生。给公主些时间,多一点耐心,为帝王之慷慨,为东方之豁达,并不太难吧。”

  我望着上官,莫名的感动。元天寰不语。上官收了手:“师兄输了。我赢了半子。”

  元天寰低头,笑了:“你又赢了半子。”

  上官缓缓摇头:“多了是杀戮重,少了是伪君子。旁人与你对弈,难!”

  元天寰道:“我……”他声音放低,逐渐不可辨别,我也不愿听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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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怀着心事回去,小径通幽,梅花花瓣碾入尘土。在方才我躲避的亭子里,有人在等着我。

  是阿宙?我住了步子,四周只有他一个人。

  艳阳高照,我有点无奈,怎么还是遇到这个人?总是一次次的邂逅,但邂逅了,又不能在一起,还不如不要想见。

  “巧,元君宙。”我故意昂起头,含笑经过。

  他伸出手臂拦住我:“巧什么?是我在这里等你。”

  “等我?”我眯缝眼睛,睫毛把他的白皙脸庞割成一格格。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像昨夜梅花所映的轩窗。

  “我今儿就要回长安去,我现处境困难……不得不回去。但凡事也难不倒我。皇上劝我三日后,就去长安崔氏宅下聘礼。”他望着我说。

  “嗯,我已知晓。崔家小姐与你乃天作之合,皇帝没有选错人。”我愣愣说,目光挂在一枝残梅上。

  阿宙叹息了一声,笑了起来。他的笑颜,好像充满了一种明媚与刚烈融合的魅力。

  他笑得这样高兴,没想到他倒比我更学会掩饰。

  我从自己的衣服里掏出那封从柔然带回来的信,心中反复默诵着他哥哥和上官的对话。无论如何,撇开私人之情,为他的安全,还是要对他点破:“这信皇帝不追究了,是你的造化,拿去烧掉吧。杜昭维肯定劝你别写,但你肯定是不听。元君宙,我说话直,如你处境困难,就真要思变了。你母亲和弟弟,都并不帮你,而你的舅父等,可能会连累你,你的皇帝哥哥,也在观察你。处于他的位置,不猜忌不可能。他作为哥哥可以容忍你,作为皇帝,你是臣,做什么都要注意分寸。”

  他变了色,捏着那信纸揉成一团,脸上阴沉:“……谁要你们瞒下这封信的?我根本不领情!怪不得昨天大哥说什么最后一个知道……原来这样。我困难,是我的事。我母亲,弟弟,轮不倒旁人来说……至于大哥,你只管做好他的皇后,我难道要内宫庇护才能做我这个王?”

  我没想到他这样不识好歹,血气上涌,连带两夜的郁闷都发作出来:“我是为了你好,你倒恼了。与其花前月下,冒充风雅,还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做好太尉王。找个好妻室,别跟你大哥一样找我这般爱管闲事,不明世故的。”

  他跺脚,凤眼因为愤怒,弧线深张入鬓:“你……你……炎光华!到了十二日,一切就定了。你当皇后,我只愿意做我这个赵王,从身份上来说我俩是楚河汉界。”

  我推了他一下,他往后踉跄了一下。我浑身颤抖。

  他呆了一会儿,居然转怒为笑:“小虾……别怪我,今天是我的生日呢。你替我吃些长命酥吧,十二日后,说不定我就走了,不会惹你讨厌了……”

  我没有领悟他的意思,却听圆荷在焦急呼唤:“公主,公主?”

  我不及和他道别,连忙走到路上,平复情绪应道:“怎么了?”

  圆荷满脸是泪,哭着上来跪抱我的腿:“公主……出事了,奴婢们要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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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用手掌抹了一把那小丫头的脸蛋,镇定的问:“莫慌。出事是关于我,还是关于皇帝?”

  她点了点头,嘴唇哆嗦着:“是公主……”

  我环顾四周,大道上,宫人宦者随时可来往,便道:“还好。既是我之事,那么等回到偏殿再说吧。”

  到了偏殿,阿若和其他两个从桂宫来的宫女都面色发青。我入了寝室,便命圆荷关上门,放下帘子,坐定了才说:“讲!”

  阿若是她们中唯一还能完整说话的,她怯生生跪着道:“殿下,您早上出去,奴婢等便整理您的衣服饰物。可是少了一样要紧的东西,就是殿下从南朝带来的那只血玉燕子……”

  我审视她的脸,玉燕子?我父母之遗物,皇后之宝……脑里花花绿绿和开了个颜料铺子般杂乱无章。我猛吸一口气:“找了吗?”

  圆荷边哭边回话:“怎么不找?奴婢们脑袋也不如那个贵重啊。若姐领着我们从里到外翻个底朝天,就没影子。殿下……”

  我因在四川丢失过一次玉燕。有过教训,所以对此物格外小心。跟着赵显奔向漠北,我非但没有带上玉燕子,连野王笛都暂时给了谢如雅保管。野王笛如雅倒还回来了,可是玉燕……我这两日着实没有想到它。

  我说:“这东西我是放在描金牡丹花匣子内的,阿若你知道……”

  阿若眼泪直掉:“奴婢知道,那匣子一直由奴婢保管。我们来长乐宫,上头说要等到正月,奴婢以为公主也许参加新春宴会时候用得着,因此将首饰等全带来了。昨夜公主和皇上去赏梅。奴婢开了匣子,让圆荷妹妹一起擦擦金银玉器,燕子也还在。如今不翼而飞,可如何是好……?”

  怎么会不翼而飞,必然是让人盗走了。为何要盗走玉燕子?我研究过燕子,里面绝无奥秘。为了财?也不可能吧,这玉燕子乃传世之宝,为我所有,难道还能去叫卖送礼?不为财……是为了我?有人想要暗算我……但这又怎么暗算呢。

  元天寰,上官,阿宙,甚至一些在大朝会上见过我的大臣,都知道这只玉燕子是我的。

  室内因下帘子而幽暗,我将琴几上的一盏银鹿灯台点亮了,持在手里。用灯逐一照着宫女们的脸蛋,俯视她们,不放过脸上最细微的表情。这四人乃我的亲信宫女,红肿的眼睛,惊慌失措的面孔,都不像是演戏。

  北朝宫闺极严,遇到这样的失窃,我若讲明,有司就会将她们全数捉去拷问。也难怪圆荷这般害怕,阿若这样的惶恐。

  我身边的她们,要盗走玉燕子,为何要在宫人稀少,与外隔绝的长乐宫?在桂宫,几十个宫女进进出出,还和长安城有连通之门。在那里动手,不是嫌疑人更多,更难以找寻?

  因长乐宫人手不足,从各处调来的人员混杂,彼此照面也不怎么熟悉。阿若等初来乍到,应付手忙脚乱,盗贼才可乘她们疏忽而窃走玉燕子……

  要害我,还是害皇帝,或者害别人?我万万不能伸张,乱了自己的阵脚。

  我暗自拿了主意,对阿若徐徐问:“此事还有谁知道呢?”

  “奴婢抱一丝侥幸,还不敢伸张,除了奴婢们,就是殿下知道了……殿下恕罪,若真的要捉人,奴婢一个人去就够了……”

  “糊涂!我在,谁能捉你们去了?”我将灯台吹熄了,从容不迫道:“这事谁泄漏出去,我才要治罪。还是要暗地里寻找,再仔细想想有什么可疑人等出没过。皇上日理万机,不宜以此事玷辱圣听。你们都用冷水洗脸去。皇上随时过来,你们这等样子怎么见驾?”

  玉燕子,是我的,若真的丢失了,也不能枉杀一人。可是我住在皇帝侧近,还丢失东西,可见我在皇族内已经成了别人的眼中钉。柔然之战,我并没有得罪几个人……我反复思量,老鸹从梅花枝上盘旋而过。

  我担心的不止自身,还有元天寰的安全。复杂局势,只有他能控制。国家社稷,甚至天下太平,都要靠他。我尽心照料他的病,而今也绝不容他为阴谋所害。

  长乐宫并不光明长乐。我必须提醒元天寰注意宿卫。我想着,不禁走到了逍遥殿的庭心。阿宙去长安,我和元天寰在长乐,我因身在漩涡里,所以不能了如指掌。我不害人,但防人之心,毕竟不能省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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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伫立良久,日影都斜了,才有一身长玉立之男子,走近我:“光华?”

  元天寰的后面一溜宦官都捧着朱漆食盒。

  我脱口而出:“我在等你。”

  他的眼睛澄明:“唔。朕回来了。我们用膳吧。”

  进殿骤暖,我生生打个寒颤。我不提起玉燕子,只跟着他说:“我这两天晚上做梦,只觉瓦片上有猫儿在走动,好生诡异。元天寰,逍遥殿内的侍卫,是不是会飞檐走壁?”

  他让小宦官给他宽衣,换上了淡墨灰袍,玉带松垂,显得格外随意。他仔细听我说完,才走到我的面前,道:“朕猜不是侍卫。必是狸猫啰!长乐宫森气,因此朕才让你随朕居住一殿。你既说有噩梦,那朕命人加倍小心。”

  他的话正合我意。但我还是有所不安。心中想:将来还是要寻机会跟他说玉燕子的事才好。

  我们坐在铺设锦褥的玉床上,长条几上摆放着各种清淡菜肴。

  我实在没有胃口吃,但元天寰病体才开始恢复,我也愿他多吃些,因此不时举筷作陪。

  元天寰一句话也不问我,每样菜一律只吃三口,绝无偏爱。他吃完,我也放下筷子。

  “光华,今天上官在棋盘上赢了朕。后来朕跟他谈起朝廷的官员任命事。柔然之战后,朕有意动动多年不动的局面。不少棋子,都该有新的位置。趁你在,也说与你听听吧,将来你总要知道的。你不是北朝人,观点可能更能不偏不倚。”

  我偏头,竭力不让其他情绪流露出来:“我愿意听。”

  他道:“朕欲以崔僧固为尚书令兼吏部尚书。”

  “听说崔大人为政河南,清通简要。吏部多年墨守成规,以至人才拥塞。有了他,青年人们更易被提拔,朝廷面貌可见一新。但是这样一来,郑太傅在文官内的绝对地位会动摇。对不对?”

  元天寰没有直接回答我,又说:“朕之七弟年小,朕不欲让他和朝官来往。因此只打算命他遥领蜀州刺史之位,并加他为侍中。至于六弟,朕想让他出朝,以将军职兼为冀州刺史。”

  元旭宗是天子幼弟,本来就理应如此。而六王……元天寰终于下定决心,要把他外放了?灭柔然后,冀州军事地位大为减弱,但属于富庶之州。北朝诸王,大多有外放的经历,六王毫无理由拒绝的。我不便表示看法,只微微一笑:“六王本是京兆尹,那么谁可顶他的缺呢?”

  元天寰道:“京兆最难治理,权贵云集,又在天子脚下。六弟出任时候,看似威严,但过分贪婪凶狠,对于西北李家之事处理失当,显得浅陋薄行。他活着回来,继续掌管京兆,会让西北的豪族灰心。朕的下一步,就是彻底平定河西。京兆尹,宽猛相济,守正气者,才最合适。朕想到一个年轻人,你猜是谁呢?”

  我寻思一会儿,才说:“年轻文官,我认识的人,最佳是驸马杜昭维。你不在长安的时候,他周济难民,布慈惠之政,又辅佐赵王,施雷霆之威。我都看在眼里。如果我当吏部郎,一定向你举荐他。本来贤德就不问亲疏,他年轻,可驸马之位在,也没人敢不满。”

  元天寰目光闪烁:“不错。”

  我心想:他究竟怎么安排阿宙呢?阿宙失去了杜昭维,依然是这样的空担着虚名当太尉?六王要出京,难道元天寰打算把五弟也送出京?

  正想着,小宦官送上了两个盘子,里面的长命酥,如同堆雪。元天寰拿了一盘:“今天是朕五弟的生日。我们都吃些这个,为他祈福吧。”

  长命酥……阿宙请我吃,元天寰也让我吃。我不禁想起了母亲。我吃了一会儿,偷偷望向元天寰,他还没有吃,笑涡浮现,好像想起来久远之事。

  “对五弟,朕尚在思量……”元天寰说,他突然叹息了一声:“朕已下了密诏:腊月十二日晚,将查抄五弟母舅徐州刺史杨澎家。不管杨澎是否有异动,朕都会以罪名赐死他。但愿……别牵连到五弟。”

  又是十二日?我心内一震,咬到舌尖。那长命酥,也被我咬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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