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跟着外婆住在江南一个叫“常熟”的小镇上。常熟城不大,却是座真正人文荟萃的古城。“十里青山半入城”,这山,便是“元四家”之一黄公望笔下的虞山。虞山北麓小石洞附近,至今还有这位大痴道人的墓。其他古迹如仲雍墓,言子墓,柳如是墓,昭明太子读书台,姜太公垂钓处……城里城外,触目尽是。
那时我家住在“翁府前”,翁府,即从前两朝帝师翁同和家的花园子。转过“翁府前”,便是“庙弄”,我弟弟的一个小学同学,姓董,极瘦,才八九岁就戴了一付深度近视眼镜,他家就在“庙弄”头上。我们每天上学读书,转进“庙弄”,总是叫上他一起走。董家对壁的邻居,一位老者,每天早上总在天井院落里弹琴,那声音清悠古远,居然每每让顽劣的我们安静下来、驻足聆听。
董是他祖母的命根子,衣服、书包、早点……,他祖母唯恐伺候得不周到,所以我们常常要等他好几分钟,才能再出发。这几分钟里,我和弟弟便站到董家芳邻的阶沿石上,听琴,不时还探头探脑地看看天井里的情景。印象中是个青苔小院,几树花木,一张琴桌,一床古琴,一位老者,一曲溪山秋月……。间或老者抬头看见了门首的俩小儿,笑一笑,又继续埋首操缦。那些秋日薄霜的清晨,穿着夹衣,背著沉沉的书包,站在寂寂的小巷,听隔壁的琴声……,那时候还小,不懂欣赏,只觉著好,却不知究竟好在哪里。如今回想起稚龄时在虞山脚下度过的那段岁月,好象还有那泠泠琴音,漫过来、漫过去,微触著思乡的情弦。
等我听说当年那位老者,原来是虞山琴社的社长,古琴家兼书法家的翁瘦苍先生时,我已人在常熟附近的苏州城里了。那时候正迷恋古人的长短句,于唐宋词人诸大家中尤慕东坡居士。恨不身为朝云,可以守著东坡同看清风入帘栊。苏的情趣、品味、人生哲学,在在让我追慕不已。苏轼在一首《行香子》词中写道:“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又说:“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东坡是擅长弹琴的,有《琴诗》云:“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借古琴说哲理,就是他了。有一次苏东坡遇到同样善琴的欧阳修,欧阳修问他,“琴诗何者最善?”东坡答以韩愈《听颖师琴诗》,不料欧阳修说,“此诗固奇丽,然非听琴,乃听琵琶诗也”。是啊!东坡一下子深以为然,遂将韩诗檃括成《水调歌头》词,付与章质夫家善琵琶者当歌词用,在词体上开创了以诗入词之制。
我也想遥学东坡,做个闲人。一壶酒,一溪云好说,可是去哪里学琴呢?巧了,我在苏州电视台的朋友托我帮个忙,送还两盒古琴磁带给吴兆基先生。吴先生不但是古琴名家,还是苏州大学数学系的教授,他家就在学校方塔旁边。
挑了个周末的早晨,我叩开吴先生家的门。吴先生白须飘拂、古意苍苍。当时他正在给一对兄妹教琴,叙谈之下,竟发现他跟同是数学教授的家父有些交情,有一次还特意请父亲去他家作客,燃一支香,弹一曲《潇湘水云》娱客,清雅极了。有了这层关系,接下来每个周末上午,我总去吴先生家听琴,更确切地说,是去看他给那对兄妹授琴。有一次吴先生说,虞山琴社的人要来苏州,同他们吴门琴社切磋琴艺,如我有兴趣,可一起去参加。那次是在苏大旁边的钟楼居委会,我一眼就认出了坐在对面的那位老者,我做小学生时让我门首听琴的翁瘦苍先生。翁先生还是笑微微的,指指我说,“这位小妹妹,你先来弹一曲吧”。我顿时大窘,我只管听琴,哪里会得抚琴来着?后来还是吴先生替我解了围,让那对兄妹中的哥哥,先奏一曲。
那一年春天我穿白衬衫、绿毛衣,动不动脸红,那次琴社雅集,脸红得最是厉害。
唉,我的风华正茂,我的东坡,我的闲人梦,记不得我的翁老先生,白髯飘飘的吴老先生,还有阳关三叠,平沙落雁,高山流水……!
学琴梦末了,我已远游美国,这一走,就是七八年光阴。回苏州探亲,才知吴兆基先生,翁瘦苍先生,都已先后故去。当年的钟楼雅集,于我,竟似一曲《广陵散》,从此已矣。托一位师兄,从苏州制琴名家裴金宝先生处订购得古琴一张。裴先生也是吴兆基先生的弟子,操缦之外,专攻斫琴。
有了琴,当然想继上学琴梦了。得友人相助,转辗寻到叶名佩老师家。七十五岁的叶老师喜丹青,年少时曾师承国画大师张大千先生习画,抚琴超过一甲子,先后追随名琴家杨子镛、张子谦、李明德、徐元白先生学琴,一曲《梅花三弄》,她弹来委婉细腻、清雅高洁,听得我立时痴了。我把自己和古琴的前后因缘向叶老师和盘托出,希望能拜在叶老师门下学琴。
“让我看看你右手留指甲了吗?”叶老师问道。
“留了”,我大喜过望。
“回去把左手指甲剪掉”,叶老师又关照了一句。
“嗯”。
于是,炎炎今夏,姑苏城的悠悠小巷,你可以看见一个女子,背了一架琴,去寻她的“一壶酒,一溪云”了。没有当年的绿毛衣,也不再动不动脸红,不过那个闲人梦,却仿佛依稀犹在……
假期结束,又要离开苏州了。起个大早,我背琴爬上了古城西南隅的水陆盘门。青青芳草,唧唧虫鸣,阳光静静照在千年沧桑的黛灰色城墙上。想起了唐代诗人王维的《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虽然眼前并没有翠竹环绕,更无如水月光,可是我分明听到了阮籍的清越啸声,看见了东坡伴著朝云,还有李白携了一坛美酒,都来就我尚不入流的吟揉淖注……。也好象看到了以气入琴的吴兆基先生、微微笑着的翁瘦苍先生,看见了那个背着书包听琴的学生仔,看见了会脸红的我和我那有梦的青春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