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木》3,4

3。

船开了,我才知道,这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后果。

那时候正是7月中旬,北方正是漉热漉热的季节。一到这个季节,就连鸟儿飞,都慢半拍。一般大街上都是这番景象:男的都光着膀子,躺在书阴儿下的躺椅上,抓着眉头,汗珠子从脑壳后背胳膊大腿的凡是能通气的毛孔里往出渗。要是有点活儿干的,这一运动啊,那汗珠子就立马连成串,小雨柱儿似的顺着从上到下的流下来了。女人呢,就分两类了,但法儿都是一个,尽量少穿。像叶子这种年龄段儿的,就穿比如那什么纱的,里面的胸罩似阴似现的,所以一到夏天,流氓犯罪活动就比较频繁。我估计和这什么纱这个布料的发明者的初衷有关,这发明者肯定是男的,毫无疑问了。老的小的当然就不提了,那时候我对20岁以上,18岁以下的注意的也不多。看官您自己想像吧,反正是怎么少怎么穿,当然不至于裸着就跟当街逛。

哟,这离题有点远了。都是这热给闹的。除了天儿热,这心里更热。

下得船舱,身上一下子跟蒙上了一层塑料布然后放到蒸笼上蒸似的。船一开,马达声就跟有一万个人在耳朵里撕心裂肺的吼差不多。

下面的铺位没有房间,是一大舱的行军床。我觉得挺好,这样大家就没有被阻隔的距离感了。这可能是我这趟旅游最满意的状况。我忙拉了一个折叠床放到入口比较通风的地方,跟叶子说:你用这个吧,这里还凉快点儿。当然我的床距离通风口不会太远,三木在我后面也不远的地方。

没多一会儿,船舱就剧烈的摇摆起来,其实外面没什么风浪,但道理就是这样的,在船上越低的地方摇摆的越厉害,所以舱级别越高档的距离天就越近,相反舱级别越低的距离水就越近。这五等舱,就是比海平面还低的地方。

我能想象,这艘船现在肯定像个大钟摆一样在海上摇啊摇,我们就在这钟摆的最底部,上面要一个扇长,我们这里得摇十个扇长可能都不止。

我头开始发昏,整个胸部开始翻江倒海。看来我是晕船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晕船的滋味。

叶子脸色苍白,估计也顶不住了,她痛苦的闭着眼睛。

“睁开眼睛,抬头看天上,就会感觉好些。” 三木说。他生长在胶东半岛,估计这点儿风浪摇摆摇摆的船对他不算什么。

我照着三木的话去做,无效。叶子也抬着头,看来同样无效。

“还是到甲板上去过过风吧。” 三木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叶子。我们俩就跟着三木左右摇晃着上了甲板。

这时,傍晚的紫红色的西阳,斜斜地几乎就要掉到海里了。大船早已经使出港口进入渤海湾了,大片大片亮丽的紫色撒在每一朵海浪里,海风似乎也是明亮爽朗的,胸腔里的所有热气,一下子就随着海鸥的鸣叫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叶子的脸色由苍白转为红润,我开始注意到叶子的皮肤,光洁细腻,粉红色,真的可爱得像个桃子,“面如桃花”“肤如凝脂”。。。出乎预料地,我居然记起了许多书里的成语。我别是喜欢上这个丫头了?我想着,心里快跳了几下,把眼睛挪到海面上。天,这个时候有些黯蓝,半个像熟透了的柿子的太阳,羞搭搭地躲进远出的地平线,整个海面也羞涩得遍是红润。我想起了荷马的《伊里亚特》“酒色的大海”。忽然觉得空气里酒香迷散,有些暧昧的眩晕。
“饿了么?你们吃什么?等会儿我帮你们拿到甲板上来吃好了。” 三木对我俩说着,作出转身要走的准备,那个年月孩子们旅游,还没有奢侈到打算去餐厅定餐。

“哦,请帮我带点水就好了,我不想吃东西。” 叶子说,眼里很多的感激。

“我也喝点水好了,我去拿吧,三木,你休息一下吧” 其实就我和三木的关系,我不必要这么客气。可我就是不自觉地绅士起来,现在想起来,是叶子让我改变的。其实何止改变了这些呢!

我因为下到船舱下面低头找水的时候,又开始胸中难过,实在坚持不住便跑到卫生间大吐了一阵,搞得随团的卫生员以为要出什么大事了,非给我吃药打针量血压。我心里惦记着水,惦记着叶子要的水,可没有办法,卫生员足足折腾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里叶子都在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三木和叶子在一起,在甲板上,在暧昧的酒色的海面上航行。

等我拿上水的时候,太阳完全落在水里了,只留下了一些余辉。天色暗了下来。大船上的灯光亮了起来。

甲板上的围拦上稀稀拉拉的靠着三三两两的男男女女,叶子深绿色的长裙被海风吹得俏皮的一上一下地摆着。她背对着我,双臂搭在围栏上,三木侧靠着围栏,侧头看着叶子。显然,他们谈得很投机,样子像足了一对情侣。我的心里突然生出一些异样,我开始恨那个给我打针吃药的卫生员。

十八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叶子被海风吹起来的裙摆,就像给我多汁青春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撩拨。生命里的玄机实在无法琢磨,比如这一个小时吧,假如,假如在这酒色里,假如晕船不是我是三木,假如这个卫生员没有这么热情,假如。。。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假如这一个小时从来没有三木的参与,假如这一个小时单单属于我和叶子,那会怎样呢?

当我走进叶子和三木的时候,他们似乎正在谈论红楼梦。那个时候正好是电视剧《红楼梦》上映的时候,全社会的人史无前例的热衷于成为红学家。

“嚯,都是红学家嘛。” 我说着,把手里的水递出去。他俩同时回头。

“哎,跟你说,叶子可够厉害,对红楼梦的很多细节有很多不同于好些著名红学家的见解呢。” 三木显得谈兴很浓。“叶子是数学专业的,她居然是学数学的。” 三木把脸转向叶子:“我很奇怪,你用什么时间搞的这些研究啊。不是你们系学业特紧张么?” 叶子笑笑,“我喜欢呗。”

我也接着他们的话题谈起来,从周汝昌冯其庸一直谈到俞平伯胡适。我本来对这些红学家的研究对现实的意义一直是抱持怀疑态度的,所以向来兴趣不浓,但从这一刻起,我不得不惊讶叶子对红楼梦详实的了解,她谈起作者1760年的改笔,大观园的地点,她可随口背诵大段红楼梦很生僻的诗词曲赋。

看得出,我和三木都有些哑口了,我们俩都是学文科的,虽然是学西语英国文学的,但在叶子这个小我们两届的学数学的丫头面前,的确感到有些惭愧。不知道三木怎么想的,这时候的19岁的叶子在我的眼里几乎成了神话,我确切的体察到我心中从未有过的青春涌动。

4。
夜色暗了下来,空气中海水咸腻的潮湿打着我,三木,还有叶子。

这期间,我、三木和叶子都试图下到船舱下面的行军床上休息一下,“有些疲倦了。” 叶子不止一次说,可夜幕下的海面,似乎风浪高了起来,原来在甲板上是感觉不到船体的摇晃的,可现在每一步行走都要尽量的随着船体的晃动以便脚下更加平稳。这样的五等仓里不仅仅是夏夜的闷热,更多的人开始呕吐。

我和叶子又返回甲板,三木不断地上来下去给我们去衣服毛巾水和吃的,的确,他这个时候给人的感觉是值得信赖和依靠的。“已经十一点多了,你上来下去的一定很累了,明天到了大连还得玩了。你下去休息吧。我在这里坐一下。” 叶子对三木说。没等三木开口,我说:“我也没法儿下去了,一下去就要吐,我和叶子在上面坐会儿。” 三木犹豫了一下,被我推着下去睡觉了。

甲板上的风凉凉的,带着些海水的潮湿,大船上的一些大灯熄了,只有一些必要照明的灯亮着,天上这时只有半个月亮弯弯的挂着,并把一些月色碎碎的撒在海里。

我开始和叶子一起渡过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漫长而又短暂的一夜。

我们开始坐在甲板上,闲聊一些话题,几乎都是叶子在讲话,我静静地听着,我从来没有听过一个女人的声音如此美妙。和着轮船撞击海水的声音,这个夜是这样的诗情画意,这样地朦胧暧昧。

叶子站起来,走向甲板围栏的最尽头。这样我和她便迎着船行驶的方向站在了船头。是的,那个时候没有上映《铁达尼号》,这个位置就是杰克和柔丝站的地方,这个地方是朝着酒色大海深处行驶的方向,这个地方是爱情发芽的地方,多年以后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个电影的镜头的时候,同样的夜色,同样潮湿的情怀,叶子便朝我的心口慢慢走来。多年以后当我成为一个真正成熟的男人,我才清楚,在那个夜色里的海风里,这个女孩叶子从此再也没有走出我的心。

叶子的长发和裙摆被海风肆虐的吹起来,这时候我的所有关爱,所有男人的情怀都被撩拨了起来,我站在叶子的身边,我像所有开始恋爱的男孩一样,把我的外套脱下来搭到她的肩上,她有些差异的侧过头扬起脸看着我,我想我的眼里那个时候流出的一定是火,是年轻而旺盛的火。因为在叶子猫一样的眼里,我读出了她的呀异和矜持。

在叶子就要躲开我的目光的时候,我把两只手放到她的肩上,她迟疑了一下,眼睛游离地想躲开我的炽热。这时候有一缕头发被海风黏黏的贴在叶子的脸上,叶子的身体躲在我的夹克外套里,她想抬起手去抚弄那一缕头发,但我的手挡住了她的手。她下意识的抬起眼睛注视着我。

她的眼睛仍然透明的亮着浅褐色的光,她的头发向一侧飘浮着,这时候除了海水打击船体的哗哗声音,全世界都进入了哑然寂静暧昧的夜色。叶子的眼睛亮极了,我把她脸上的那一缕头发轻轻的移开,这个时候叶子的脸在银色的雾色里美极了,我开始低下头,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吻她。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把低下去的头又抬了回来。直到今天,十几年了,我一直都在后悔,我可能失去了一次多么重要的得到叶子的机会。假设,假设我当时吻了叶子,叶子后来会不会嫁给我呢?或者最多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后来我一直心存侥幸,我觉得我还会有机会表白,可当我后来鼓足勇气真正去和叶子表白的时候,我才知道迟了,在我和叶子之间已经有了三木。

三木牢牢的夹在我和叶子的缝隙里。在那个我和叶子之间的距离是一条缝隙的2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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