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我的幼年是在母亲的背上度过的。

我出生在中国的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经济困难，那不过是某些为政者的谎言而已，灾害是人为的。从 1958年大跃进，大炼钢铁成立食堂，那几年饿死了多少老百姓。这是中国平民的一大悲哀，也是当政者的一大罪恶。比起反右、四清甚至文化大革命还要恶劣。我生在这样一个时代，能够活下来也算是命大。我在娘肚子里时，母亲就因为没有吃的双腿浮肿。等我生下来，哪里有奶水吃？那时还没有三氯氰胺，平头老百姓又哪里吃得起牛奶。所以我小时候发育很不好，得了一种怪怪的病，平常也没有什么，就是经常遇事休克，一下子就不省人事了。每逢这时候，母亲就会掐我的人中，不断喊我的名字。因为我们讲人有三魂七魄，要是昏昏的、傻傻的，那魂魄肯定是有几个去玩了，迷失了，要叫回来才能好，曰之喊魂。当然有时我会一下子醒过来，喊魂的效果也就显现了。不过更多的时候，喊魂是不管用的，母亲就会背着我去看医生。医生住在邻镇，有三、四里路。母亲就这样背着我风风火火地叫开医生家的门，焦急地等着医生给我治病。其实那医生也不过是个江湖郎中，所谓治疗也不外是在每个手指尖上都扎一针、放放血，再在人中上扎几下、太阳上掐一掐，我一般就会醒过来。母亲就千恩万谢的，再把我背起来回家。所以我最初的记忆就是在她的背上，听着那些不知什么年代的催眠曲，回到家里也就睡着了。

只是有一次，我可能是两岁多，因为我已经会讲话了，也是母亲背了我去看医生。那天人特别多，我们等了一段时间，看完病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那时正是春末，萤飞草长，绿油油的麦田像柔软的地毯在月光下波浪起伏，可以闻到一股暗暗的清香。四周不时响起虫鸣，还有断断续续的青蛙合唱。由于天已太晚，母亲也顾不上哼什么小曲，背着我在逶迤蜿蜒的田间小道上急急赶路。我趴在母亲的肩上歪着头看那圆圆的月亮，心中还在想着那首儿歌：“月亮走我也走，我跟月亮到地头···”也没有什么睡意。忽然，我发现身后不远处有两只金光闪闪的蝴蝶在跟着我们。我顿时感到很害怕，忙把眼睛用手捂上，也不敢告诉母亲，只是从指头缝里往外看。那应该是两只蝴蝶，因为它们和我们白天见到的蝴蝶形状一模一样，只是更大，翅膀忽闪忽闪的发着金色的很亮的光。他们就在身后十几步的地方飞着，若即若离。我不明白蝴蝶为什么会发光，也不知道我夜里怎么能看清它们。我看着看着，一点睡意也没有了，想起了邻家小姐姐经常说鬼的故事，想起了大人们在我们嬉闹不睡时会说小心鬼来了把你牵了去，我心里更害怕了，以为那一定是两只鬼在跟着我，越想越害怕，越怕越想看，就这样一直走到家门口，那两只蝴蝶突然不见了。

母亲回到家见我还是怔怔的，以为我又犯病了，问我感觉怎么样。我就把两只蝴蝶跟到家门口的事说了。幸好我从小口齿伶俐，虽然只有两岁多，家里的大人们却都相信了。我奶奶就说：“快，那是咱们小正子的魂啊。你看他这样怔儿吧叽的，快去喊回来吧！”于是一家子都出去到村口去喊：“小正子，回来吧，回家睡觉啦。”后来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日后据我奶奶说，那天我睡得忒安稳。

又过了几年，我记得是在上小学之前，又和奶奶谈起了这件事。在我心里真的以为这个世界上有鬼，但那蝴蝶又不像大人们讲的鬼的模样，所以感到有不少疑问。奶奶没能回答我的问题，却真的讲起鬼故事来了。什么小孩子眼睛干净，鬼啊妖的看得清楚。但在十二岁之前每个孩子都有几个小神祗保护着，所以一般是见不到鬼的。奶奶说她倒是真的见过鬼。“见鬼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奶奶煞有介事地说，在她年轻的时候曾经见过七个小鬼在村口烤火，火苗绿油油的，小鬼的脸也都绿油油的，结果第二天骑马时就摔断了胳膊。所以见到鬼就一定会有灾难发生，“小孩子家不可以晚上在外边玩到太晚，早睡早起才是好孩子。”那时我们小伙伴之间正在流行捉迷藏，几十个人分成两拨，一拨藏、一拨找，一玩就是大半夜，有胆大的孩子还专门往坟地里藏。奶奶这是趁机敲打我几句。不过奶奶又说，那蝴蝶恐怕不是鬼，只怕是我们小正子的福神也未可知，说得我心里甜滋滋的。

我在小学入学的时候遇上了第四军医大学的几个大夫，把我的病治好了，以后再也没有犯。可能是长大了身子骨也壮实起来，以前在娘胎里营养不良造成的后遗症渐渐治愈了。反正从我开始踏入校门起就再也没有昏厥过，也就再也没有趴在母亲背上听歌谣、见蝴蝶的幸运了。

长大以后书读得多了，写鬼的书也涉猎不少，反而不太相信鬼了。然而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有鬼，又有谁能说得清楚！人的世界不一定比鬼的精彩，人间有多少人活得还不如鬼呢。像聊斋志异中的那些鬼狐，恐怕比很多“人”更有人情味。现在社会上横行霸道的那些贪官污吏，一个个比恶鬼还要凶恶，他们吃人肉、喝人血，连骨头都不待吐的，还能打出一面为人民谋福利的红旗来。他们才是真正的凶神恶煞。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在今天的中华大地上这种场景并不罕见！

我不知道有没有鬼，但我却相信神的存在。我觉得那些比人伟大的，人所不可揣摩、理解或触摸的存在就是神。而人能稍稍感受到神的唯一途径就是行善。先要自己无愧于心，先要自己心底平和，没准我们就能幸运的感触到神。中国的知识分子几千年来都在追求着这样一个境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经国济世和独善其身是相辅相成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能为世人做点小事就不算虚度此生。神也罢鬼也罢，有也好无也好，求得心安而已。


2009 年 2 月初于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