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传略(11)

名剑传略(11)

薛烛默然半晌方道:“古往今来,此疾怕不绝无仅有。当世之间,唯有大士公孙圣或有良策。然公孙游于吴地,居无定所,从来可遇而不可求,今事已急,却何处寻去?夫人心当有备,若欲北还,某当伴随。及早动身,或能生还故里,以后之事,某亦难料。”言下劝朱氏速返鄞邑,以免殴冶客死他乡。朱氏未置可否,只先行谢过。

当下薛烛随至袁公处歇息,袁公神出鬼没,至此胜邪不知其居于此山何处。幼女莫邪已睡,只留朱氏、胜邪,良久不语。倒是朱氏久历世事,更显豁达,反先开口:“生死由天,人力有时而竭。我儿早于十二年前死过一次,蒙天垂怜,又多活了这许多年月,尚有何求?你我皆我儿至亲之人,若因愁闷伤了自身,恐疏非我儿所愿。”

胜邪听朱氏将二人同列殴冶至亲,反肝肠寸断,突然跪倒朱氏身前叩下头去:“小女子有一事求伯母应允。”朱氏一怔,急道:“无论何事,你且站起说话。”

胜邪却不立起,泣道:“弟本欲赴楚求医,不意道遇胜邪。只为胜邪祖训,到得此间。诸般祸事,皆由此起。今胜邪得偿祖愿,弟却遭此劫。虽伯母乐安天命,不加责怪,然胜邪心何以安?愧疚无地,愿携弟北上,入吴寻访公孙先生,求其施救。若天垂怜,得遇所求,虽万般痛楚加于胜邪,无所怨言。便是一无所获,亦不过弟之大去而已,与就此返乡待死有何分别?且勿论成功以否,但求伯母允胜邪一试,稍尽我力,以求心之略安。”言毕叩首不已。

朱氏为之动容,一叠声道:“快起来快起来,我儿遇你是他福分,便即就此去了,也不枉了。”又沉吟片刻,续道:“你既有此心,我谢之不及,何言不允?只是一件,此去渺茫,若事有不遂,好歹扶回故里,莫葬他乡。”言至此处,二人相拥而泣。

胜邪站起,扶朱氏坐定。朱氏又道:“我儿病重,不能走动,如何北去?”胜邪应道:“铸剑之前,胜邪曾出山调军士相助,于军中择得良驹一匹,骑乘而回,纵之此山,使自觅草食,量尚在此间,待我召之。此马神骏,可载二人。”朱氏颔首,又道:“我儿所铸五剑,却如何处置?”胜邪道:“弟铸剑非为己用,只为助保大禹之墓。今袁公已有巨阙,余者自当交护墓之人。请伯母连同此令牌,交薛烛先生,烦他转与越君。薛先生久负相剑大师之命,必不为贪他物而自毁清誉,又与越君交好,必不推托,伯母不必虑及此节。只是小女莫邪,好生放心不下,全赖伯母照应周全。”

朱氏应道:“此事理所当然,只管放心。”顿得一顿,又道:“只是你若长久不归,其父意欲带了她去,又如何处?”胜邪沉吟良久,垂首合目答道:“胜邪此去,当不致过于久长。然世事难料,万一一年半载不能归来,女寄于父,也属天伦。”

计议已定,胜邪便出门,朱氏忙忙收理行装。不一刻,胜邪果然召得马归,二人抚殴冶上马,见其兀自手握薛烛那枚恶金火镰,高热之下,加之殴冶左手本质坚力大,那火镰竟被握至变形,不复为起初之纺梭模样。胜邪又入内亲吻熟睡中的女儿面颊,终于咬牙上马,乘夜匆匆往北而去。

那朱氏如何能够入睡,只于莫邪榻沿静坐,直至天明。薛烛一早即来,却不见袁公。朱氏尽言前夜之事,薛烛即感且佩,满口应承转交四剑之事,又言道袁公自知于此事无补,又不耐伤感场面,是以不来探视。

薛烛欲往越都句无,与朱氏回鄞邑乡里,正好同路,于是二人拾掇衣物,携了四剑,一同出山。上得官道,薛烛便购一车,朱氏、莫邪皆乘车里,缓缓而行。

却说胜邪、殴冶,二人一马,时徐时疾,只往北行。也难计究行了路程几许,只见得群星隐去,右天泛白,继而金日出山,划向天顶。正午时分,胜邪驻马,人补饮食,马进草料。殴冶依然全身滚烫,何曾进食,唯饮得几口水而已。胜邪收理毕,唤马近前,续向北行。

看得金乌又将左落,殴冶突然大喘粗气,又摇又抖。胜邪用尽全力方始将其扶住,便无暇顾及马匹,任其恣意乱行。殴冶良久方稍止,胜邪看时,只见四周苍松翠柏,竟不知已所入何山。

殴冶又是一阵摇抖,胜邪正四顾迟疑,未及细想,便伸手去扶殴冶,不想正触及殴冶左手所握恶金,犹如火炙。胜邪出于本能,手自一缩,殴冶失衡,倒撞下马,但见水花四溅,不偏不斜,直插入马旁一深井之中,足上头下。

胜邪急下马伸手入水去抓殴冶双足,不由机凛凛打个寒颤,那水竟寒甚坚冰。胜邪顾不得许多,抓起双足,拖入井旁草地之上,见其衣衫尽湿,直入落汤之鸡,左肘以下,热气腾腾。胜邪生恐冻坏殴冶,急急打开布囊取衣衫欲为更换,回头却见殴冶迷迷糊糊正往水井匐爬,自欲入井。

胜邪突然意及殴冶出得寒井,摇颤之状不再,今又自匐而前,对那井极显亲近,心念一闪,于布囊中寻得殴冶短剑,嚓嚓嚓嚓截得枯木两段,又扯下山藤,将枯木缚于殴冶腋下,推助殴冶复入寒井之中,两段枯木果浮殴冶口鼻于水面之上。但听嗤嗤声响,却是殴冶左手所握恶金触水而汽。殴冶双目闭合,面色平静,只如熟睡一般,不复有方才之狂躁。

胜邪见此寒水果有助抑殴冶热症之功,亦自呆愕。委实劳累,未几竟沉沉睡去。

忽然一惊而醒,已是繁星满天,直跳起身来,去井边以手抚殴冶前额,虽仍高热,却不似白日之如沸如汤。又着火把,映照其面,依然红紫;探其鼻息,时断时续,亦不再如汽出于釜。于是胜邪就火光详视其井,显非人工,实天然之,水清而冽,阔四尺许,未知其深。

胜邪何敢再睡,就近拾几根枯枝生一堆火,坐于火旁抵御深秋夜寒。不时探视殴冶,深恐其为寒水所伤,然殴冶并无稍露惧寒之兆。胜邪忆起薛烛曾言,殴冶此疾乃因吸入巨量阳热所致,或许此处阴冷井水恰为其排吐阳热之所也未可知。如此一想,心下大定,直谢上苍庇佑,又谢骏马引领。不远处,那马食饱饮足,静立歇息。

次日清晨,胜邪见一切无异,便骑马四周巡视一回,原来左近另有寒井六口,与殴冶栖身者共七,类北斗七星之形布于南山侧,皆寒侵齿骨。胜邪未敢久待,速速转回,却见殴冶双眉紧皱,鼻息沉重。胜邪以指探井,原来殴冶浸泡一宿,井水竟已微温,致殴冶复又高热。胜邪不及细想,拉殴冶出水,上马,骑至另一寒井,复浸而入,殴冶乃安。

自此二人一马,驻居此山,辗转七井。初,入浸不足六个时辰,井水即热。月余之后,渐至八个时辰,又月余,渐至昼夜,井水方温。胜邪数次欲携殴冶出山,皆不能成功,殴冶一线生机,竟系于此七星寒井,胜邪索性结茅成舍,垒土成灶,又召猿引鹿,相濡山林。以兽皮为囊,充气而环于殴冶颈项,使不致沉呛。殴冶浑浑噩噩,一线心智只专心左手所握之物,只觉其忽热而软,指力使之形变;忽寒而坚,无可动之。

年余,殴冶已不必时刻浸寒水之中,一日倒有半日可处井外,只是此次高热似损及殴冶心智,虽脚踏实地,却状如行尸,双眼发直,不发一言,只对着那早已不成形状的恶金火镰呆呆出神。见殴冶虽暂保一命,却添新疾,胜邪并不发急,只是好生照料,耐心启发,坚信假以时日,殴冶必心智回复,一如当初。却不见那光阴飞逝,寒暑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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