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传略》(29)
欧冶本有预感,今闻季芊亲口说出,仍觉愕然,半晌方问道:“你...你王兄可曾应承?”季芊悠悠回道:“当今诸侯为盟,均以质太子为至诚,我王兄尚无子嗣,自然无太子与随君老儿为质。质太子以次,即为通婚姻。为王为君者,故时时为交往诸侯而娶妇。君王之姊、之妹、之女多身不由己,唯应兄弟、父亲之需。我王兄之母即为秦公之女,为了楚秦之盟,与了先王。王兄夫人,乃是当今越王允常之女,楚越因伊而盟。”
季芊顿得一顿,眼望欧冶,轻声续道:“我兄身为楚王,所虑者自以江山社稷为首,肱股之臣次之。王兄虽疼我,然值此危难,却不能只顾自身好恶,若能盟与随君,较之出献我兄子期,其利远胜。是故王兄权衡再三,竟应了婚姻之约。”
欧冶不由焦躁莫名,竟不顾伤痛,坐起身来,皱眉一叠声说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季芊见他如此,反满脸喜色,上前扶他坐定,一面取棉褥衬其身后,一面问道:“你亦不愿我去嫁随君么?那我便不去嫁他。”欧冶回头答道:“我不谙朝堂之事,只知山野百姓,男女厮守,总得与自己喜爱之人。你本不识随君,何谈喜爱?只是如今楚王业已应承,怎能反悔?”
季芊眼中忽闪过一丝狡诘光芒,说道:“我王兄准了婚盟,随君老儿才去设法拖延献楚王之期。不出尹大夫所料,吴军毫无动静,又过二日,竟齐齐退去,无影无踪,我兄子期直道可惜。王兄此时方将婚盟之事告之与我,我自不愿嫁随君,直骂那老儿痴心妄想。王兄便自责无能,累及王妹,竟潸然泪下。我可顾不得了,别事皆有可议,唯此事绝不可行,绝不!王兄方欲再劝,我一咬牙,便说...便说...”忽面红忸怩,似难启齿。
欧冶见婚盟之事或有转机,急急问道:“你便说了甚么?”季芊低下头,又瞟一眼欧冶,道:“我只怕王兄再劝,便说...便说我...我与你已有夫妻之实了。”语声虽轻,入欧冶耳中,却如惊雷,张大嘴巴:“你...我...不是...是...”真真张口结舌,不知所云。
季芊连日来即在思忖如何就此事与欧冶启齿,现终于说出,反觉轻松,欧冶此态,实亦在她算中,遂也不以为意,稍停片刻,又娓娓续道:“王兄听我如此说,亦自惊愕。我兄子期却于你大加赞赏,说你是好男儿、大丈夫,还夸你情深意重,为了保我无恙,自己性命亦可不要。又力劝王兄,说你于楚有大功,万不可为难于你,让天下英雄寒心。适才你也夸我兄子期真男子、好气概,你与他倒是相投得紧。”言罢嫣然一笑,欧冶依然木头木脑,仍未回过神来。
季芊又道:“至此地步,王兄亦不再劝,我兄妹三人遂商议如何应付随君婚盟。我问那老儿日常有何嗜好,王兄说他终日除了进食歇息,便是与群臣议事,并无甚嗜好。我又问他对哪位臣下最为言听计从,王兄想一想,言随君似乎并不偏宠某位臣属,只是每行事之前,必令一方士先卜吉凶,如若不吉,则决不行之。
“我便笑道:‘治国安邦,我不及二位兄长,偷鸡摸狗,二位兄长只好居我之次。为今之计,只请王兄着人点醒点醒那位方士,只说那随君老儿如若娶我,必凶之极矣,家国性命,一概不保,倒看他有几个胆儿。’”听至此处,欧冶亦不禁为季芊暗暗喝彩,赞其急智。
季芊续道:“我以此为良计,二位兄长却有疑虑,言称方士实通天意,今横加干涉,此乃逆天,恐得恶报。我见此计亦不成,立时急哭。我兄子期便说:‘大公主且莫哭,即依你计而行。吾王身负大楚国运,绝不可因此事受累,祸及国家。一切只在愚兄身上,终让楚、随结了盟约,亦不令大公主去侍奉随君。果有天谴,亦只罚我一人,与楚无涉。’”欧冶听见,不由愈发对子期肃然起敬。
季芊顿得一顿,道:“再后来,随君那老儿忽然称卜之不吉,请废婚盟,改为歃血。我兄子期只不欲王兄介手,便面面俱到,又自解衣衫,割破胸口,取血盟誓,只看得随君那老儿心惊胆颤,极赞楚王之诚。我兄子期,如此待我,我却无以回报,又哭了。他只笑道:‘若无你二人冒死入城报讯,为兄早被伍子胥视作楚王杀了泄愤,如今只是取血少许而已,其实是大公主救了为兄性命,且立下盟随大功。你果要报我,之后少些毒计整治我,便领情不尽。’我几位兄长,待我俱是极好的,只子期爱混讲,我几时出过毒计整治于他?”季芊言下,已满脸笑意。
殴冶终于恍然:怪道楚王、子期进来,季芊却相抱不放,极示亲密;怪道子期劝楚王匆匆而去,只留季芊独自相伴;怪道季芊只将随君呼作老儿,全然不念眼下尚寄居随都,原来诸事之后大有乾坤。只是季芊情急言谎,称与我有事,到让人认也不是,否也不是,如今危局已解,终须季芊与其兄自道实情原委,量其兄不致因此事为难与她。
季芊见殴冶出神,只当其困乏,乃搀其卧倒,问道:“可还疼痛?说了此许多话,且歇息一阵。”殴冶笑道:“并不甚痛。如今大公主长进了,连伺候人都会了。”又见其眼中布满血丝,实不忍现时即议论其言谎之事,因说道:“正经你该去歇息,多久未合眼了?”季芊答道:“我确乏了,自入得城来至今,竟没踏实睡过。”
殴冶笑道:“拼死拼活,终是重归你兄身边,衣食无忧,仆从成群,反倒睡不踏实了?”季芊哼了一声:“头一件,你总不醒转,我才是放心不下,何敢安睡?你道别人皆似你此般缺心少肺么?”
殴冶知季芊口吻虽硬,实则对自己关切之极,不由心内感动,却怕表露出来倒令季芊不肯去歇,乃故作轻松,道:“我不是已醒转来?可曾少根手指足趾?你只管安心睡去,我也要稍歇。”言毕合眼假寐。季芊为其掩严被盖,轻声开门而出。殴冶伤重未愈,颇觉困顿,便亦睡去。
殴冶体本健壮,每日只是静养并不多动,又服御医所煎药汤,日渐康复。楚王、子期等每日忙于筹划,季芊无事,只来陪殴冶闲话,却依然眼布血丝,神气萎靡。殴冶问道:“歇了许多时日,如何仍与初来时一般?”季芊只垂首不答,问之再三,方臊红了脸答道:“自识得你,你总睡于我身侧,每每醒来,见你尚在,心便踏实,安然复睡。如今竟颇不惯独睡一室,夜间醒转,见四周空空,竟有些害怕,翻来掉去,总难再睡。”殴冶无言。
又过数日,殴冶活动自如,已无大碍,季芊亦终惯了独睡,神清气爽。殴冶便念入楚多日,欲归乡探母。季芊见说,兴奋莫名,又是市购,又是索赏,备下如山随行物品,俱置于殴冶卧室。
殴冶笑道:“我一人一马,如何携得如此之多?”季芊愕然色变,只盯殴冶脸面,半晌方道:“一人一马?你...你竟不欲我随你去么?”殴冶略顿片刻,坦然应道:“正是。”季芊身子一软,跌坐于一杌子之上,怔怔盯视殴冶,竟不知该作何言语。
殴冶似早料此节,缓声言道:“我本应早言明此事,只是不知该如何措辞。如今将去,若再朦胧,反误了公主。公主对我,我自了然于胸。只是我山野之人,虽不明大道,却亦知不可忘恩负义。我讲不出华丽句章,惟直告公主:我决不能负了胜邪姊姊。”
季芊闻言,心里一宽,道:“只为此事么?我...我...谁还能与她争呢?我早讲过,甘心称她一声姊姊。”殴冶一怔,万未料到其公主之尊,却愿列胜邪之次。思忖片刻,又道:“你为大国公主,养尊处优,何堪乡野清苦?尚未上路,早备下此多物品,便是明证。”季芊急道:“你哪里知晓,此处物品多为你娘、姊姊所备,并非为我。”殴冶又是一怔,又思忖片刻道:“你为公主,心思又极敏捷,天长日久,难免显出作派,我姊姊与你相较,处处不如,我只怕...”
季芊不由气往上冲,抢过话柄道:“只怕我欺凌于她,是也不是?你何只为她想,再不为我。与你同历了那诸多变故,倒让我还能归宿何人?原指望总在一处,刀山火海,也只心甘,不想你如此轻我。你便离去,再也别来!”捂了脸涕泣而出,殴冶内心歉疚,也只硬起心肠,并不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