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班后,因为剧烈的头痛,我没能像大家一样,成为一个欢欢喜喜离开的下班族。
两手抱了杯开水,我站在秀蛋糕的橱窗前,望着同事们三三两两地出去,一波又一波地汇入窗外街道的人潮中。
因为病了,我有理由掉队;因为父亲走了,我有理由懒得回家;因为爱了散了,我有理由不再想念,只让自己和自己好好呆上一会儿。
病了好。爸爸走了好。爱了散了好。——我要学会不去牵挂,让疲倦的心灵单单守护着虚弱的身体,说咱们两个再也不分家。
——电话铃声清脆地响起,是店里的电话。——我没有去接,而是看了看表,用一个多余的动作来印证着属于我的下班时间,——是缺乏自信之人的典型表现。
意外的是,六七声之后,阿香那比蛋糕还有味儿的温馨话语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从留言机中响起,——我回头往柜台上看了看,发现话机上留言区的灯钮一片灰暗,这才想起来早在两天前,电话就被一个新来收银的愣头青小弟手忙脚乱间碰到地上摔坏了,——而为了圣诞节生意而里里外外忙活者的阿香,这两天却一直没有时间顾上它,——尽管据说为了那段令人满意的欢迎词,她曾经对着那上面的录音器嗲声嗲气地反复录制了不知几百遍。
身子愈发地感到寒冷,我闷头往嘴里吞着热水,用微薄的意志去抵抗着还在高分贝持续着的铃声,——忽然就想,电话那端的那个似乎早已笃信下班后还有一个我正赖在这里不走的打电话的人,会不会是老板娘?
我放下杯子,顶着大筐一般的脑袋,起身过去接电话。
“是香妇人蛋糕店吗?”——一个声音甜美的女生,语气很白领的清爽。
我说是。——话音刚落,鼻子闷胀得要命,——我揉搓着,抑制着要打喷嚏的冲动。
“这么长时间没人接电话,还以为打错了。”
我说我们下班了。
“我们写字楼里的人还没下班,你们倒先下班了,真是不错。——明儿个我想去你们店,当一名‘蛋糕西施’成不成?”
我说好,我们这儿眼下正是圣诞节生意火人手缺的时候,你来应征好了,就冲你这音儿,保准儿成!——不过无论如何今天打烊了,明儿早上再说吧。——我伸手试着额头,想忽悠着将这个听上去是来找工作的女生,三言两语地打发掉。
不想她就不再搭茬儿,却是似乎转身过去对着另外一条线上的什么人说:“老板,她刚刚说她们已经下班了,怎么办?——哦,好,好,那您等一下,我再问问她。”
我用手掐着太阳穴,皱了皱眉头。
“小姐请问,20%打折的圣诞庆典蛋糕塔是你们店推出的吧?”——她忽然转了话题。
我说是。
“我这里下周要对外搞一场大型圣诞爬梯,我老板现在想过去看看那几款庆典蛋糕的样子,好选一种定下来,不知行不行?”
我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已经下班关门了。
“可他现在刚好就在你们店附近的新发街上。因为这会儿他找不到下午去南城办事时路过街口看到的那个带有你们店广告的大牌子,只凭当时的印象记住了你们的店名,所以就让我查找贵店的电话并打过去,来搞清你们店的具体位置,他好顺路过去看一下蛋糕的样品,——请问小姐,贵店门牌是几号?”
“新发路28号。你让他来吧。”我短暂地应付着。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急着走,在店里等他咯?”
“对不去,你误解了,我马上就要离开了。——不过我走不走并不影响他过来看蛋糕的长相,因为有关圣诞节、新年聚会的所有庆典蛋糕模型,都秀在门脸那一侧的橱窗里,让他过来自己看就是了。”
我说完这句,就开始不停地咳嗽。我呼噜着嗓子断断续续地对着电话说了对不起,然后挂了电话。
我转身坐在椅子上,一边大口大口地继续喝水,一边努力地回想着附近街上哪里有药店,好立刻过去弄点头疼脑热的感冒药。——半小时前还因为明天是否能顺利登场而不断困扰着我的“白领丽人”、“红粉佳人”以及“黄金岁月”等那几款蛋糕,这会儿个个在黯然失色,而此时此刻在我脑中最当红的名字,是进口药泰利诺。
知道快挺不住了,我撂下杯子晃晃悠悠地过去,找来“停止营业”的牌子,刚要挂在门口,忽然看到落地玻璃门外的马路旁,有一辆看上去好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了路旁我车子的后面。
然后我就是一愣,——借着路灯我看清了下车人的面孔,那是有着一张白净脸的金犀明。——此刻他两手正插在深蓝色的羽绒衣兜里,对着这边的门市房逐一地望着,没一会儿,就朝着我这个方向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我连忙伸手到身后的墙上,关了灯,又摸黑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上了门,然后转身走进了里面的工作房。
金在门口敲着门,似乎不大甘心他一过来这里就有人关门闭户,息事宁人。——过了一会儿他见里面没动静,也就不再坚持,而是沿着门前的橱窗一个个地走着看着,最后站到七款组合的塔糕的那一栏里,对着里面捉摸着。
不知是因为烧得太高还是紧张,我浑身冷得开始发抖,人虚弱得拿不成个儿。透过工作房的毛玻璃,我用近于祈祷的目光望着他的身影,只希望他能尽快离开这里。
几分钟后他开始往回走,我暗中松了口气,让铅一般沉重的双腿挪出屋子,重新站到橱窗前,目送着他远去。
可就在他按了电动锁刚想开门上车的那一刻,抬头之际他看见了停在前面的我的车子,人就忽然立在那里不动,开始仔细地打量它。
——那辆车因为阿十的车祸让他熟悉得不得了,尤其是尾上的车牌号,是他笔记中最重要的一个数字。——他仔细地确认了它之后,忽然间就转过身来再度朝着这边的门市房张望,似乎知道我就在他对面的某个房间里。
然后他依在车门上,对着不远处新发路路口的广告牌子,拨了手中的电话,——店里马上跟着回荡起清脆的电话铃声。
我没接,站在黑暗中望着他,由着他一脸兴奋状地等待着什么。
店里的电话消停后,我的手机铃声又接着响起,我还是没接,黑暗中望着他,由着他一脸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二次失败后,他的面孔终于开始转向沮丧和黯淡。他随后钻进车子仰在椅背上,想了一阵子,然后终于发动了车子,扬长而去。
几分钟之后,顶着痛的要炸开的脑袋,我爹跌跌撞撞地上了车。
然后我一边发动着车子,一边拨了在临门“足浴”里工作的新朋友阿莲的号码,想问问她附近哪里有药店。
就在这时,有一辆车子紧逼着我的车尾停了下来。——眩目的大灯透过后面的车窗打到了我眼前的后视镜上,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暗自骂了声狗娘什么的,就忽然听见有人敲我的窗。
我转头,竟然又是金,——突然间我就明白了,——我到底还是掉进了他兜了个圈子为我设好的陷阱里。
我开了车窗,就见他嘴边扬起一丝坏笑,调侃着对我说:“辛露,刚才见我过去就在里面关灯打烊的人,是不是你?”——他说着指了指身后的蛋糕店。
我强打起精神,只管自说自话。我说这位先生,我前面的车距不够,能不能请你把车子往后挪挪,让我出去。——我现在有急事赶着走,你帮帮忙好吗?”
他也不含糊,说辛露这些天怎么打电话都找不到你,可就又这么遇到了,不是命是什么?!——你能不能出来或让我进去,我有话跟你说,不用太长时间。
我刚张口想说什么,却被一股吹进来的寒风戗得一阵咳嗽,然后涕泗流涟。——我回身拽了两张纸巾,往洒了糨糊一般的脸上一蒙,用近于乞求的声音对金说:犀明,我这会儿很难受,能不能赶快让开车子,让我走?
“辛露,你感冒了?”——金不由分说拉开门坐进来,伸手过来试着我的额头。
我没有力气再躲开什么,我说犀明你最好离我远点,要是我得的不是感冒而是非典,这会儿你陪着我玩儿可是赌注有点儿大,不划算……——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了这句之后,就人就瘫靠在椅背上,喉咙里哽噎得说不下去。
他的手果然就在我的头上犹豫地停顿了一下,却跟着很快地平展开来,着实地贴在它的上面:“这么大个北京市,碰上个非典还真不容易,大部分人都是烧糊涂了自己编瞎话吓唬人,——你真厉害,得非典了还能加班,我信了,——赶快跟我去医院!”
我一边用纸巾擦着鼻涕眼泪,一边咬着牙说犀明,这年头感冒的人多,去医院就要排大队,据说急诊室都因此名存实亡。——你看附近有没有药店,替我买点泰利诺,我吃下去管保好。
他听了我的话就焦急地往马路两旁张望,四处寻摸着,过了一会儿他就说辛露你等着,然后就要开门下车,——不知为什么,就在他转身开门的一刹那,我伸出发抖的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口。
犀明,你别走……我很冷,冷得好难受,快要死了的感觉……你别扔下我……——我哀求地看着他,说不出完整的话。
他回身,快速地脱下身上的羽绒衣,用它裹紧我,然后伏在我的耳边坚定地说:“辛露,你别怕,我不去离开你!——你这车子暖气不好,我只是想过去开门把你抱下来,用我的车把你载到这附近的医院去,——因为就你现在的状况看,弄泰利诺回来有可能会耽误你,还是赶紧去医院打退烧针挂点滴才行。”
我听了,头无力地垂在他的肩上,随后就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我眼角慢慢地渗出,无声地滴落到他的毛衣上。
女人,你的名字是软弱。——我在依偎着犀明肩膀的那一刻,只想哭,却固执地忘记了莎翁损女人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