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评红楼梦》 31~40 作者 :曹雪芹

“画眉深浅入时无?“ 一曲菱歌敌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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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庚辰:“撕扇子”是以不情之物供娇嗔不知情时之人一笑,所谓“情不情”。

  
  【“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感?故颦儿
谓“情情”。】

  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
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
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宝玉见他哭了,也不觉心酸起来,因问道:
“你心里觉的怎么样?”袭人勉强笑道:“好好的,觉怎么呢。”宝玉的意思即刻
便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黎洞丸来。袭人拉了他的手,笑道:“你这一闹不打紧,
闹起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闹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
不好。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太医去,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
可不好?”宝玉听了有理,也只得罢了,向案上斟了茶来,给袭人漱了口。袭人知
宝玉心内是不安稳的,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二则定要惊动别人,不如由
他去罢:因此只在榻上由宝玉去伏侍。一交五更,宝玉也顾不的梳洗,忙穿衣出来,
将王济仁叫来,亲自确问。王济仁问其原故,不过是伤损,便说了个丸药的名字,
怎么服,怎么敷。宝玉记了,回园依方调治。不在话下。

  这日正是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
女等赏午。宝玉见宝钗淡淡的,也不和他说话,自知是昨儿的原故。王夫人见宝玉
没精打彩,也只当是金钏儿昨日之事,他没好意思的,越发不理他。林黛玉见宝玉
懒懒的,只当是他因为得罪了宝钗的原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懒懒的。凤姐昨
日晚间王夫人就告诉了他宝玉金钏的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己如何敢说笑,也
就随着王夫人的气色行事,更觉淡淡的。贾迎春姊妹见众人无意思,也都无意思了。
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
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
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他反以为悲。
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
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
林黛玉倒不觉得,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自己房中长吁短叹。偏生晴雯上来
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将股子跌折。宝玉因叹道:“蠢才,蠢才!
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
“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
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
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
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宝玉听了这些话,气的
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
‘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
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
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袭人听了
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
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他说“我
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
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
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
那里就称上‘我们’了!”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想一想,原来是自己把话说错了。
宝玉一面说:“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他。”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他一
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
儿是怎么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那里配和我说话呢!”袭人听说道:
“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
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们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
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象是恼我,又不象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
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说着便往外走。宝玉向晴雯道:“你
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
晴雯听了这话,不觉又伤起心来,含恨说道:“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
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个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
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吧。”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袭人忙回身拦住,笑道:“往
那里去?”宝玉道:“回太太去。”袭人笑道:“好没意思!真个的去回,你也不
怕臊了?便是他认真的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
这会子急急的当作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宝玉道:“太太必不犯疑,
我只明说是他闹着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
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宝玉道:“这也奇了。你又
不去,你又闹些什么?我经不起这吵,不如去了倒干净。”说着一定要去回。袭人
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鬟见吵闹,都鸦雀无闻的在外头
听消息,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忙把袭人扶起来,
叹了一声,在床上坐下,叫众人起去,向袭人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
了也没人知道。”说着不觉滴下泪来。袭人见宝玉流下泪来,自己也就哭了。

  晴雯在旁哭着,方欲说话,只见林黛玉进来,便出去了。林黛玉笑道:“大节
下怎么好好的哭起来?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宝玉和袭人嗤的一笑。黛
玉道:“二哥哥不告诉我,我问你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拍着袭人的肩,笑道:
“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两个拌了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劝和劝。”袭
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闹什么?我们一个丫头,姑娘只是混说。”黛玉笑道:“你
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宝玉道:“你何苦来替他招骂名儿。饶这么着,
还有人说闲话,还搁的住你来说他。”袭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
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
就哭死了。”宝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袭人笑道:“你老实些罢,何
苦还说这些话。”林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
以后都记着你作和尚的遭数儿。”宝玉听得,知道是他点前儿的话,自己一笑也就
罢了。

  一时黛玉去后,就有人说“薛大爷请”,宝玉只得去了。原来是吃酒,不能推
辞,只得尽席而散。晚间回来,已带了几分酒,踉跄来至自己院内,只见院中早把
乘凉枕榻设下,榻上有个人睡着。宝玉只当是袭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
问道:“疼的好些了?”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来,又招我!”宝玉一看,
原来不是袭人,却是晴雯。宝玉将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
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说我也罢了,
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该不该?”晴雯道:“怪热的,拉拉扯
扯作什么!叫人来看见象什么!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里。”宝玉笑道:“你既知
道不配,为什么睡着呢?”晴雯没的话,嗤的又笑了,说:“你不来便使得,你来
了就不配了。起来,让我洗澡去。袭人麝月都洗了澡,我叫了他们来。”宝玉笑道:
“我才又吃了好些酒,还得洗一洗。你既没有洗,拿了水来咱们两个洗。”晴雯摇
手笑道:“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
知道作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
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笑了几天。我也没那工夫收拾,也不用同
我洗去。今儿也凉快,那会子洗了,可以不用再洗。我倒舀一盆水来,你洗洗脸通
通头。才刚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叫他们打发你吃。”宝玉
笑道:“既这么着,你也不许洗去,只洗洗手来拿果子来吃罢。”晴雯笑道:“我
慌张的很,连扇子还跌折了,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还更了不
得呢。”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
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
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
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
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便笑着递与他。晴雯果然接过
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的好,再撕
响些!”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笑道:“少作些孽罢。”宝玉赶上来,一把将
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与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几半子,二人都大笑。麝月道:
“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宝玉笑道:“打开扇子匣子你拣去,什么好
东西!”麝月道:“既这么说,就把匣子搬了出来,让他尽力的撕,岂不好?”宝
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这孽。他也没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
”晴雯笑着,倚在床上说道:“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罢。”宝玉笑道:“古人云:
‘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一面说着,一面叫袭人。袭人才换了衣
服走出来,小丫头佳蕙过来拾去破扇,大家乘凉,不消细说。

  至次日午间,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众姊妹正在贾母房内坐着,就有人回:
“史大姑娘来了。”一时果见史湘云带领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来。宝钗黛玉等忙迎
至阶下相见。青年姊妹间经月不见,一旦相逢,其亲密自不必细说。一时进入房中,
请安问好,都见过了。贾母因说:“天热,把外头的衣服脱脱罢。”史湘云忙起身
宽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没见穿上这些作什么?”史湘云笑道:“都是二婶婶叫
穿的,谁愿意穿这些。”宝钗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
衣裳。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
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象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边,哄的老
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
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
林黛玉道:“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
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
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
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说着,大家想着前情,都笑了。
宝钗笑向那周奶妈道:“周妈,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不淘气了?”周奶娘也笑了。
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
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
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们着。”贾母因问:“今儿还是住着,还是家去
呢?”周奶娘笑道:“老太太没有看见衣服都带了来,可不住两天?”史湘云问道:
“宝玉哥哥不在家么?”宝钗笑道:“他再不想着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憨
的。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贾母道:“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儿了。”

  刚只说着,只见宝玉来了,笑道:“云妹妹来了。怎么前儿打发人接你去,怎
么不来?”王夫人道:“这里老太太才说这一个,他又来提名道姓的了。”林黛玉
道:“你哥哥得了好东西,等着你呢。”史湘云道:“什么好东西?”宝玉笑道:
“你信他呢!几日不见,越发高了。”湘云笑道:“袭人姐姐好?”宝玉道:“多
谢你记挂。”湘云道:“我给他带了好东西来了。”说着,拿出手帕子来,挽着一
个疙瘩。宝玉道:“什么好的?你倒不如把前儿送来的那种绛纹石的戒指儿带两个
给他。”湘云笑道:“这是什么?”说着便打开。众人看时,果然就是上次送来的
那绛纹戒指,一包四个。林黛玉笑道:“你们瞧瞧他这主意。前儿一般的打发人给
我们送了来,你就把他的带来岂不省事?今儿巴巴的自己带了来,我当又是什么新
奇东西,原来还是他。真真你是糊涂人。”史湘云笑道:“你才糊涂呢!我把这理
说出来,大家评一评谁糊涂。给你们送东西,就是使来的不用说话,拿进来一看,
自然就知是送姑娘们的了;若带他们的东西,这得我先告诉来人,这是那一个丫头
的,那是那一个丫头的,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再糊涂些,丫头的名字他也不记得,
混闹胡说的,反连你们的东西都搅糊涂了。若是打发个女人素日知道的还罢了,偏
生前儿又打发小子来,可怎么说丫头们的名字呢?横竖我来给他们带来,岂不清白。
”说着,把四个戒指放下,说道:“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
个,平儿姐姐一个:这倒是四个人的,难道小子们也记得这们清白?”众人听了都
笑道:“果然明白。”宝玉笑道:“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林黛玉听了,冷
笑道:“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会说话。”一面说着,便起身走了。幸而诸人都
不曾听见,只有薛宝钗抿嘴一笑。宝玉听见了,倒自己后悔又说错了话,忽见宝钗
一笑,由不得也笑了。宝钗见宝玉笑了,忙起身走开,找了林黛玉去说话。

  贾母向湘云道:“吃了茶歇一歇,瞧瞧你的嫂子们去。园里也凉快,同你姐姐
们去逛逛。”湘云答应了,将三个戒指儿包上,歇了一歇,便起身要瞧凤姐等人去。
众奶娘丫头跟着,到了凤姐那里,说笑了一回,出来便往大观园来,见过了李宫裁,
少坐片时,便往怡红院来找袭人。因回头说道:“你们不必跟着,只管瞧你们的朋
友亲戚去,留下翠缕伏侍就是了。”众人听了,自去寻姑觅嫂,早剩下湘云翠缕两
个人。翠缕道:“这荷花怎么还不开?”史湘云道:“时候没到。”翠缕道:“这
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湘云道:“他们这个还不如咱们的。”
翠缕道:“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这也难为他长。”
史湘云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翠缕把脸一扭,说道:
“我不信这话。若说同人一样,我怎么不见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湘云听了
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好说。这叫人怎么好答言?天地间都
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多少一生出来,
人罕见的就奇,究竟理还是一样。”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
都是阴阳了?”湘云笑道:“糊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难道
还有个阴阳不成!‘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
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翠缕道:“这糊涂死了我!
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湘云道:“阴
阳可有什么样儿,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
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翠缕听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
了。怪道人都管着日头叫‘太阳’呢,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么‘太阴星’,就是这
个理了。”湘云笑道:“阿弥陀佛!刚刚的明白了。”翠缕道:“这些大东西有阴
阳也罢了,难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
不成?”湘云道:“怎么有没阴阳的呢?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那边向上
朝阳的便是阳,这边背阴覆下的便是阴。”翠缕听了,点头笑道:“原来这样,我
可明白了。只是咱们这手里的扇子,怎么是阳,怎么是阴呢?”湘云道:“这边正
面就是阳,那边反面就为阴。”翠缕又点头笑了,还要拿几件东西问,因想不起个
什么来,猛低头就看见湘云宫绦上系的金麒麟,便提起来问道:“姑娘,这个难道
也有阴阳?”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
呢!”翠缕道:“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湘云道:“这连我也不知道。”翠
缕道:“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湘云照脸啐了一
口道:“下流东西,好生走罢!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翠缕笑道:“这有什么不
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难我。”湘云笑道:“你知道什么?”翠缕道:
“姑娘是阳,我就是阴。”说着,湘云拿手帕子握着嘴,呵呵的笑起来。翠缕道:
“说是了,就笑的这样了。”湘云道:“很是,很是。”翠缕道:“人规矩主子为
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笑道:“你很懂得。”

  一面说,一面走,刚到蔷薇架下,湘云道:“你瞧那是谁掉的首饰,金晃晃在
那里。”翠缕听了,忙赶上拾在手里攥着,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说着,先
拿史湘云的麒麟瞧。湘云要他拣的瞧,翠缕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宝贝,姑娘
瞧不得。这是从那里来的?好奇怪!我从来在这里没见有人有这个。”湘云笑道:
“拿来我看。”翠缕将手一撒,笑道:“请看。”湘云举目一验,却是文彩辉煌的
一个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语,正自
出神,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笑问道:“你两个在这日头底下作什么呢?怎么不找
袭人去?”湘云连忙将那麒麟藏起道:“正要去呢。咱们一处走。”说着,大家进
入怡红院来。袭人正在阶下倚槛追风,忽见湘云来了,连忙迎下来,携手笑说一向
久别情况。一时进来归坐,宝玉因笑道:“你该早来,我得了一件好东西,专等你
呢。”说着,一面在身上摸掏,掏了半天,呵呀了一声,便问袭人“那个东西你收
起来了么?”袭人道:“什么东西?”宝玉道:“前儿得的麒麟。”袭人道:“你
天天带在身上的,怎么问我?”宝玉听了,将手一拍说道:“这可丢了,往那里找
去!”就要起身自己寻去。湘云听了,方知是他遗落的,便笑问道:“你几时又有
了麒麟了?”宝玉道:“前儿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丢了,我也糊涂了。”湘
云笑道:“幸而是顽的东西,还是这么慌张。”说着,将手一撒,“你瞧瞧,是这
个不是?”宝玉一见由不得欢喜非常,因说道……不知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庚辰: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
“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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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曹雪芹
  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庚辰:前明显祖汤先生有《怀人》诗一截,堪合此回,故录之以待知音。曰:
无情无尽却情多,情到无多得尽么?解道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

  话说宝玉见那麒麟,心中甚是欢喜,便伸手来拿,笑道:“亏你拣着了。你是
那里拣的?”史湘云笑道:“幸而是这个,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
成?”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袭人斟了茶来
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史湘云红了脸,吃茶不
答。袭人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
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史湘云笑道:“你还说呢。
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
哥哥,我来了,你就不象先待我了。”袭人笑道:“你还说呢。先姐姐长姐姐短哄
着我替你梳头洗脸,作这个弄那个,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来。你既拿小姐的
款,我怎敢亲近呢?”史湘云道:“阿弥陀佛,冤枉冤哉!我要这样,就立刻死了。
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必定赶来先瞧瞧你。不信你问问缕儿,我在家时时
刻刻那一回不念你几声。”话未了,忙的袭人和宝玉都劝道:“顽话你又认真了。
还是这么性急。”史湘云道:“你不说你的话噎人,倒说人性急。”一面说,一面
打开手帕子,将戒指递与袭人。袭人感谢不尽,因笑道:“你前儿送你姐姐们的,
我已得了;今儿你亲自又送来,可见是没忘了我。只这个就试出你来了。戒指儿能
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史湘云道:“是谁给你的?”袭人道:“是宝姑娘给我
的。”湘云笑道:“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
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
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说着,眼睛圈儿就红了。宝玉道:
“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史湘云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
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袭人在旁嗤的一
笑,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宝玉笑道:“我说你们这
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说话教我恶心。只会在
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

  袭人道:“且别说顽话,正有一件事还要求你呢。”史湘云便问:“什么事?”
袭人道:“有一双鞋,抠了垫心子。我这两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
做做?”史湘云笑道:“这又奇了,你家放着这些巧人不算,还有什么针线上的,
裁剪上的,怎么教我做起来?你的活计叫谁做,谁好意思不做呢。”袭人笑道:
“你又糊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
史湘云听了,便知是宝玉的鞋了,因笑道:“既这么说,我就替你做了罢。只是一
件,你的我才作,别人的我可不能。”袭人笑道:“又来了,我是个什么,就烦你
做鞋了。实告诉你,可不是我的。你别管是谁的,横竖我领情就是了。”史湘云道:
“论理,你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了,今儿我倒不做了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
”袭人道:“倒也不知道。”史湘云冷笑道:“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
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
奴才了。”宝玉忙笑道:“前儿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笑道:“他本
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子,说扎的出奇的
花,我叫他拿了一个扇套子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
不知怎么又惹恼了林姑娘,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了是你作的,
他后悔的什么似的。”史湘云道:“越发奇了。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气,他既会剪,
就叫他做。”袭人道:“他可不作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
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
没见拿针线呢。”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
便知是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
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
“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道:“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
要请我去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
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
往来。”【蒙侧批:我也不知宝玉是俗是雅,请诸同类一拟。】湘云笑道:“还是
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
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
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
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
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
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
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
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
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
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
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蒙侧批:花爱水清明,水怜花
色新。浮落虽同流,空惹鱼龙涎。】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帐话。”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又赶来,一定说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
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
或有凤凰,或玉环金珮,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
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
二人之意。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
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
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
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
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
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
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
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
下泪来。【蒙侧批:普天下才子佳人英雄侠士都同来一哭!我虽愚浊,也愿同声一
哭。】待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忽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有拭泪之状,
便忙赶上来,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林黛玉回
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
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林黛玉忙
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
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的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
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
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
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
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宝玉瞅
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
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
“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
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
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
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
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
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
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
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
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
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
头也不回竟去了。

  宝玉站着,只管发起呆来。原来方才出来慌忙,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
忙拿了扇子赶来送与他,忽抬头见了林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
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赶了送来。”宝玉出了神,
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
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
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
了你!”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便推他道:
“这是那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
来,羞的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这里袭人见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
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
方免此丑祸。正裁疑间,忽有宝钗从那边走来,笑道:“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
呢?”袭人见问,忙笑道:“那边两个雀儿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宝钗
道:“宝兄弟这会子穿了衣服,忙忙的那去了?我才看见走过去,倒要叫住问他呢。
他如今说话越发没了经纬,我故此没叫他了,由他过去罢。”袭人道:“老爷叫他
出去。”宝钗听了,忙道:“嗳哟!这么黄天暑热的,叫他做什么!别是想起什么
来生了气,叫出去教训一场。”袭人笑道:“不是这个,想是有客要会。”宝钗笑
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袭人笑道:
“倒是你说说罢。”

  宝钗因而问道:“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袭人笑道:“才说了一会子闲
话。你瞧,我前儿粘的那双鞋,明儿叫他做去。”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
无人来往,便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情。我近来
看着云丫头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
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
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很。我再问他
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
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蒙侧批:真是知己,不枉湘云前言。】我看着他,
也不觉的伤起心来。”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说:“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
烦他打十根蝴蝶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打的粗,且在别处能着
使罢;要匀净的,等明儿来住着再好生打罢’。如今听宝姑娘这话,想来我们烦他
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涂了,早知是这样,
我也不烦他了。”宝钗道:“上次他就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
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袭人道:“偏生我们那个牛
心左性的小爷,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作。我又弄不开
这些。”宝钗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只说是你做的就是了。”袭人笑
道:“那里哄的信他,他才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罢了。”宝钗
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作些如何?”袭人笑道:“当真的这样,就是我的福了。
晚上我亲自送过来。”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
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那里
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
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
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那里中用了!
”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
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这里袭人回去不提。

  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处,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宝
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问:“你从那里来?”宝钗道:“从园
里来。”王夫人道:“你从园里来,可见你宝兄弟?”宝钗道:“才倒看见了。他
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点头哭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
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
“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
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
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
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
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宝钗
叹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
主仆之情了。”王夫人道:“刚才我赏了他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妹妹们的新
衣服拿两套给他妆裹。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
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
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妆裹去,岂不忌讳。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
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也就完了,只是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
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口里说着,不觉泪下。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
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
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
“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
来跟宝姑娘去。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才说他,
因宝钗来了,却掩了口不说了。宝钗见此光景,察言观色,早知觉了八分,于是将
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将他母亲叫来拿了去。再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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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曹雪芹  第三十三回 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却说王夫人唤他母亲上来,拿几件簪环当面赏与,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
他母亲磕头谢了出去。

  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又五内摧伤,
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茫然不知何往,
背着手,低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信步来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
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儿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了一声“站住!”宝玉唬了一
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不觉的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一旁站了。
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嗐些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那半天你
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
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却是为何?”
宝玉素日虽是口角伶俐,只是此时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
跟了金钏儿去。如今见了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见,只是怔呵呵的站着。

  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欲说话,
忽有回事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
暗思忖道:“素日并不和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令
“快请”,急走出来看时,却是忠顺府长史官,忙接进厅上坐了献茶。未及叙谈,
那长史官先就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王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
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贾政听
了这话,抓不住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
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史官便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大人一句
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里,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
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访察。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
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等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
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云:‘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
官随机应答,谨慎老诚,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断断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大人
转谕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
苦。”说毕,忙打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赶来时,
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
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
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连‘琪官’两个字不知
为何物,岂更又加‘引逗’二字!”说着便哭了。贾政未及开言,只见那长史官冷
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饰。或隐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了出来,我们也少受些
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宝玉连说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长史官冷
笑道:“现有据证,何必还赖?必定当着老大人说了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云不
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去魂魄,目瞪口
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得知!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他不
过,不如打发他去了,免的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
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
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那长史官听了,
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
教。”说着,便忙忙的走了。

  贾政此时气的目瞪口歪,一面送那长史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
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员去了。才回身,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喝
令小厮“快打,快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唬的骨软筋酥,忙低头站住。贾政便问:
“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里逛去,由你野马一般!”喝令
叫跟上学的人来。贾环见他父亲盛怒,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
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
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
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
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喝
令快叫贾琏、赖大、来兴。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叫去,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的
袍襟,贴膝跪下道:“父亲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
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里,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意,将眼一看众小厮,
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
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
井死了。”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一面说,
一面便往里边书房里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
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
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
个个都是啖指咬舌,连忙退出。那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
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
”众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有几个来找宝玉。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多凶少吉,那里承望贾环又添了许多
的话。正在厅上干转,怎得个人来往里头去捎信,偏生没个人,连焙茗也不知在那
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姆姆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道:
“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
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生又聋,竟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作“跳
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
“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
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

  宝玉急的跺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贾政一见,
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
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
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
了三四十下。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忙上前夺劝。贾政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
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
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

  众人听这话不好听,知道气急了,忙又退出,只得觅人进去给信。王夫人不敢
先回贾母,只得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赶往书房中来,慌的众门客小
厮等避之不及。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
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了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欲打时,早
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
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
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
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经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
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
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
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
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
庚辰双行夹批:未丧母者来细玩,既丧母者来痛哭。庚辰眉批:批得是。绮园。说
毕,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
下。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
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来,
“苦命的儿吓!”因哭出“苦命儿”来,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
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那李宫裁王
熙凤与迎春姊妹早已出来了。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可,惟有宫裁禁不住
也放声哭了。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

  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
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
痛,连忙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
“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贾母听说,
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
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象,忙跪下含泪说道:“为
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贾母听说,
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
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着,不觉
就滚下泪来。贾政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作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
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儿子,我也不
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
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
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
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
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贾母冷笑道:
“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
来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令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贾政苦苦叩求认罪。

  贾母一面说话,一面又记挂宝玉,忙进来看时,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
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
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道:“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
的这么个样儿,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众人听说连
忙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抬放凳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至贾母房
中。

  彼时贾政见贾母气未全消,不敢自便,也跟了进去。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
再看看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
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
个!”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毒手打
到如此地步。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心
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贾政听说,方退了出来。

  此时薛姨妈同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也都在这里。袭人满心委屈,只不好
十分使出来,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越性走
出来到二门前,令小厮们找了焙茗来细问:“方才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你也
不早来透个信儿!”焙茗急的说:“偏生我没在跟前,打到半中间我才听见了。忙
打听原故,却是为琪官金钏姐姐的事。”袭人道:“老爷怎么得知道的?”焙茗道:
“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日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唆挑了谁来,在
老爷跟前下的火。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老爷的人说的。”袭人听
了这两件事都对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然后回来,只见众人都替宝玉疗治。调
停完备,贾母令“好生抬到他房内去”。众人答应,七手八脚,忙把宝玉送入怡红
院内自己床上卧好。又乱了半日,众人渐渐散去,袭人方进前来经心服侍,问他端
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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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曹雪芹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
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他做什么!只是下半截疼的很,
你瞧瞧打坏了那里。”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褪下。宝玉略动一动,
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来。袭人看时,只见
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袭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
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
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
了一床袷纱被替宝玉盖了。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
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
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坐。宝钗见他
睁开眼说话,不象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
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
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
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
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我不过捱
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
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
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
谓糊涂鬼祟矣。”想着,只听宝钗问袭人道:“怎么好好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
袭人便把焙茗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原来还不知道贾环的话,见袭人说出方才知道。
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宝钗沉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
不可混猜度。”宝钗听说,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话相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
“打的这个形像,疼还顾不过来,还是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可见在我们身上也
算是用心了。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欢喜了,也不能吃
这样亏。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纵
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
利害了。”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
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
来,也不是有心调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
娘从小儿只见宝兄弟这么样细心的人,你何尝见过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
就说什么的人。”袭人因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他的话,早已明白自己说造次了,
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如此说,更觉羞愧无言。宝玉又听宝钗这番话,一半是堂皇
正大,一半是去己疑心,更觉比先畅快了。方欲说话时,只见宝钗起身说道:“明
儿再来看你,你好生养着罢。方才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说
着便走出门去。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
来谢。”宝钗回头笑道:“有什么谢处。你只劝他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
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
终是要吃亏的。”说着,一面去了。

  袭人抽身回来,心内着实感激宝钗。进来见宝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样,因
而退出房外,自去栉沐。宝玉默默的躺在床上,无奈臀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般,
更又热如火炙,略展转时,禁不住“嗳哟”之声。那时天色将晚,因见袭人去了,
却有两三个丫鬟伺候,此时并无呼唤之事,因说道:“你们且去梳洗,等我叫时再
来。”众人听了,也都退出。

  这里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又见金钏儿
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忽忽听
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宝玉犹恐
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
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忍,支持不住,便
“嗳哟”一声,仍就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
那地上的余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
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此时林黛
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
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
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
死了,也是情愿的!”一句话未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林黛玉便知
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一把拉住道:
“这可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林黛玉急的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
的眼睛,又该他取笑开心呢。”宝玉听说赶忙的放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出
后院而去。凤姐从前头已进来了,问宝玉:“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
取去。”接着,薛姨妈又来了。一时贾母又打发了人来。

  至掌灯时分,宝玉只喝了两口汤,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着,周瑞媳妇、吴新
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有年纪常往来的,听见宝玉捱了打,也都进来。袭人忙
迎出来,悄悄的笑道:“婶婶们来迟了一步,二爷才睡着了。”说着,一面带他们
到那边房里坐了,倒茶与他们吃。那几个媳妇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袭人说:
“等二爷醒了,你替我们说罢。”

  袭人答应了,送他们出去。刚要回来,只见王夫人使个婆子来,口称“太太叫
一个跟二爷的人呢”。袭人见说,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告诉晴雯、麝月、檀云、
秋纹等说:“太太叫人,你们好生在房里,我去了就来。”说毕,同那婆子一径出
了园子,来至上房。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见他来了,说:“不管叫
个谁来也罢了。你又丢下他来了,谁伏侍他呢?”袭人见说,连忙陪笑回道:“二
爷才睡安稳了,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好了,会伏侍二爷了,太太请放心。恐怕太太
有什么话吩咐,打发他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王夫人道:“也没甚话,
白问问他这会子疼的怎么样。”袭人道:“宝姑娘送去的药,我给二爷敷上了,比
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稳,这会子都睡沉了,可见好些了。”王夫人又问:“吃了
什么没有?”袭人道:“老太太给的一碗汤,喝了两口,只嚷干喝,要吃酸梅汤。
我想着酸梅是个收敛的东西,才刚捱了打,又不许叫喊,自然急的那热毒热血未免
不存在心里,倘或吃下这个去激在心里,再弄出大病来,可怎么样呢。因此我劝了
半天才没吃,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吃了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
王夫人道:“嗳哟,你不该早来和我说。前儿有人送了两瓶子香露来,原要给他点
子的,我怕他胡糟踏了,就没给。既是他嫌那些玫瑰膏子絮烦,把这个拿两瓶子去。
一碗水里只用挑一茶匙儿,就香的了不得呢。”说着就唤彩云来,“把前儿的那几
瓶香露拿了来。”袭人道:“只拿两瓶来罢,多了也白糟踏。等不够再要,再来取
也是一样。”彩云听说,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两瓶来,付与袭人。袭人看时,只见
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
个写着“玫瑰清露”。袭人笑道:“好金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儿,能有多少?”王
夫人道:“那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鹅黄笺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别糟踏了。”

  袭人答应着,方要走时,王夫人又叫:“站着,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袭人
忙又回来。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捱打,是环儿在老
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了?你要听见,告诉我听听,我也不吵出来教人
知道是你说的。”袭人道:“我倒没听见这话,为二爷霸占着戏子,人家来和老爷
要,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还有别的原故。”袭人道:
“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了。我今儿在太太跟前大胆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
说了半截忙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笑道:“太太别生气,我就说
了。”王夫人道:“我有什么生气的,你只管说来。”袭人道:“论理,我们二爷
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王夫人一闻此
言,便合掌念声“阿弥陀佛”,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亏了你也明白,
这话和我的心一样。我何曾不知道管儿子,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
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通共
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若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
或是老太太气坏了,那时上下不安,岂不倒坏了,所以就纵坏了他。我常常掰着口
儿劝一阵,说一阵,气的骂一阵,哭一阵,彼时他好,过后儿还是不相干,端的吃
了亏才罢了。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由不得滚下泪来。

  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又道:“二爷是太太
养的,岂不心疼。便是我们做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
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生那些
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今儿太太提起这话来,
我还记挂着一件事,每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
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内有因,忙问道:“我的儿,
你有话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
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好,所以将你和老姨娘一体行事。谁知你方才
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和我的想头一样。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教别人知
道就是了。”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
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
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
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
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
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
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事,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
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
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
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牲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
好,不过大家直过没事;若要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
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
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
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
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如雷轰电掣的一般,
正触了金钏儿之事,心内越发感爱袭人不尽,忙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
想的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忘了。你今儿这一番话提
醒了我。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声名体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这样好。罢了,你且
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

  袭人连连答应着去了。回来正值宝玉睡醒,袭人回明香露之事。宝玉喜不自禁,
即令调来尝试,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记挂着黛玉,满心里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
人,便设一法,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

  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庚辰双行夹批:前文晴雯放肆原有把柄所恃也。吩
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他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
“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象一件事。”宝玉道:“没有什么可
说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
呢?”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
你送这个给他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他又
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帕子往潇湘馆来。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帕子,见他进
来,忙摆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魆黑。并未点灯。黛玉已睡在
床上。问是谁。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么?”晴雯道:“二爷送
手帕子来给姑娘。”黛玉听了,心中发闷:“做什么送手帕子来给我?”因问:
“这帕子是谁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
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林黛玉听见,越发闷住,着实细心搜求,
思忖一时,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
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

  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
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
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
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
五内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绵缠,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
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走笔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鮹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
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一时方上床睡去,犹拿着那帕子思
索,不在话下。

  却说袭人来见宝钗,谁知宝钗不在园内,往他母亲那里去了,袭人便空手回来。
等至二更,宝钗方回来。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调唆了人
来告宝玉的,谁知又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究竟袭人是听焙茗说的,那焙茗也
是私心窥度,并未据实,竟认准是他说的。那薛蟠都因素日有这个名声,其实这一
次却不是他干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难分。这日正从外头吃了酒回来,
见过母亲,只见宝钗在这里,说了几句闲话,因问:“听见宝兄弟吃了亏,是为什
么?”薛姨妈正为这个不自在,见他问时,便咬着牙道:“不知好歹的东西,都是
你闹的,你还有脸来问!”薛蟠见说,便怔了,忙问道:“我何尝闹什么?”薛姨
妈道:“你还装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说的,还赖呢。”薛蟠道:“人人说我杀了
人,也就信了罢?”薛姨妈道:“连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说的,难道他也赖你不成?”
宝钗忙劝道:“妈和哥哥且别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个青红皂白了。”因向薛蟠
道:“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也过去了,不必较证,倒把小事儿弄
大了。我只劝你从此以后在外头少去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天天一处大家胡逛,你
是个不防头的人,过后儿没事就罢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是你
干的,不用说别人,我就先疑惑。”薛蟠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见不得这样藏
头露尾的事,又见宝钗劝他不要逛去,他母亲又说他犯舌,宝玉之打是他治的,早
已急的乱跳,赌身发誓的分辩。又骂众人:“谁这样赃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
才罢!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作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
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
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了一顿。今儿越发拉上我了!
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了命,大家干净。”一面嚷,
一面抓起一根门闩来就跑。慌的薛姨妈一把抓住,骂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谁去?
你先打我来!”薛蟠急的眼似铜铃一般,嚷道:“何苦来!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
赖我。将来宝玉活一日,我担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净。”宝钗忙也上前劝
道:“你忍耐些儿罢。妈急的这个样儿,你不说来劝妈,你还反闹的这样。别说是
妈,便是旁人来劝你,也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劝上来了。”薛蟠道:“这会子又
说这话。都是你说的!”宝钗道:“你只怨我说,再不怨你顾前不顾后的形景。”
薛蟠道:“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那个样子!别
说多的,只拿前儿琪官的事比给你们听: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的,我并未和他
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给他了?难道这也
是我说的不成?”薛姨妈和宝钗急的说道:“还提这个!可不是为这个打他呢。可
见是你说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气死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为一个宝玉
闹的这样天翻地覆的。”宝钗道:“谁闹了?你先持刀动杖的闹起来,倒说别人闹。
”薛蟠见宝钗说的话句句有理,难以驳正,比母亲的话反难回答,因此便要设法拿
话堵回他去,就无人敢拦自己的话了;也因正在气头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说道:
“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
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话未说了,
把个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薛蟠见妹
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赌气走到自己房里安歇不提。

  这里薛姨妈气的乱战,一面又劝宝钗道:“你素日知那孽障说话没道理,明儿
我叫他给你陪不是。”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少不得含
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房里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
整理,便出来瞧母亲。可巧遇见林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问他那里去。薛宝钗因说
“家去”,口里说着,便只管走。黛玉见他无精打采的去了,又见眼上有哭泣之状,
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
不好棒疮!”不知宝钗如何答对,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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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曹雪芹  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话说宝钗分明听见林黛玉刻薄他,因记挂着母亲哥哥,并不回头,一径去了。
这里林黛玉还自立于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着,只见李宫裁、迎春、探
春、惜春并各项人等都向怡红院内去过之后,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凤姐儿来,
心里自己盘算道:“如何他不来瞧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他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
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
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定睛看时,只见贾母搭着
凤姐儿的手,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鬟媳妇等人都进院去了。黛玉看了
不觉点头,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处来,早又泪珠满面。少顷,只见宝钗薛姨妈等也
进入去了。忽见紫鹃从背后走来,说道:“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黛玉道:
“你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么相干!”紫鹃笑道:“咳嗽的才
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然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该还小心些。大清早起,
在这个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了。”一句话提醒了黛玉,方觉得有点
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着紫鹃,回潇湘馆来。
  
  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
“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因暗暗的叹道:“双文,双文,诚
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
无。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一面想,一面只
管走,不防廊上的鹦哥见林黛玉来了,嘎的一声扑了下来,倒吓了一跳,因说道:
“作死的,又扇了我一头灰。”那鹦哥仍飞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
娘来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鹦哥便长叹一声,
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
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黛玉紫鹃
听了都笑起来。紫鹃笑道:“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难为他怎么记了。”黛玉便令
将架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于是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吃毕药,
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黛玉无可释闷,便隔着纱窗
调逗鹦哥作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他念。这且不在话下。

  且说薛宝钗来至家中,只见母亲正自梳头呢。一见他来了,便说道:“你大清
早起跑来作什么?”宝钗道:“我瞧瞧妈身上好不好。昨儿我去了,不知他可又过
来闹了没有?”一面说,一面在他母亲身旁坐了,由不得哭将起来。薛姨妈见他一
哭,自己撑不住,也就哭了一场,一面又劝他:“我的儿,你别委曲了,你等我处
分他。你要有个好歹,我指望那一个来!”薛蟠在外边听见,连忙跑了过来,对着
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恕我这一次罢!原是我昨儿吃了酒,
回来的晚了,路上撞客着了,来家未醒,不知胡说了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怨不
得你生气。”宝钗原是掩面哭的,听如此说,由不得又好笑了,遂抬头向地下啐了
一口,说道:“你不用做这些像生儿。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我们娘儿两个,是要变
着法儿叫我们离了你,你就心净了。”薛蟠听说,连忙笑道:“妹妹这话从那里说
起来的,这样我连立足之地都没了。妹妹从来不是这样多心说歪话的人。”薛姨妈
忙又接着道:“你只会听见你妹妹的歪话,难道昨儿晚上你说的那话就应该的不成?
当真是你发昏了!”薛蟠道:“妈也不必生气,妹妹也不用烦恼,从今以后我再不
同他们一处吃酒闲逛如何?”宝钗笑道:“这不明白过来了!”薛姨妈道:“你要
有这个横劲,那龙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若再和他们一处逛,妹妹听见了只管
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操心!妈
为我生气还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
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口里说着,
眼睛里禁不起也滚下泪来。薛姨妈本不哭了,听他一说又勾起伤心来。宝钗勉强笑
道:“你闹够了,这会子又招着妈哭起来了。”薛蟠听说,忙收了泪,笑道:“我
何曾招妈哭来!罢,罢,罢,丢下这个别提了。叫香菱来倒茶妹妹吃。”宝钗道:
“我也不吃茶,等妈洗了手,我们就过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
怕该炸一炸去了。”宝钗道:“黄澄澄的又炸他作什么?”薛蟠又道:“妹妹如今
也该添补些衣裳了。要什么颜色花样,告诉我。”宝钗道:“连那些衣服我还没穿
遍了,又做什么?”一时薛姨妈换了衣裳,拉着宝钗进去,薛蟠方出去了。

  这里薛姨妈和宝钗进园来瞧宝玉,到了怡红院中,只见抱厦里外回廊上许多丫
鬟老婆站着,便知贾母等都在这里。母女两个进来,大家见过了,只见宝玉躺在榻
上。薛姨妈问他可好些。宝玉忙欲欠身,口里答应着“好些”,又说:“只管惊动
姨娘、姐姐,我禁不起。”薛姨娘忙扶他睡下,又问他:“想什么,只管告诉我。”
宝玉笑道:“我想起来,自然和姨娘要去的。”王夫人又问:“你想什么吃?回来
好给你送来的。”宝玉笑道:“也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
蓬儿的汤还好些。”凤姐一旁笑道:“听听,口味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
的想这个吃了。”贾母便一叠声的叫人做去。凤姐儿笑道:“老祖宗别急,等我想
一想这模子谁收着呢。”因回头吩咐个婆子去问管厨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
来回说:“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交上来了。”凤姐儿听说,想了一想,道:
“我记得交给谁了,多半在茶房里。”一面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后
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了来。

  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
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
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
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作什么用的。”凤
姐儿也不等人说话,便笑道:“姑妈那里晓得,这是旧年备膳,他们想的法儿。不
知弄些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究竟没意思,谁家常吃他
了。那一回呈样的作了一回,他今日怎么想起来了。”说着接了过来,递与个妇人,
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出十来碗来。王夫人道:“要这些做
什么?”凤姐儿笑道:“有个原故: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作,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
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姑妈、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借势儿弄些大家吃,
托赖连我也上个俊儿。”贾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你做
人。”说的大家笑了。凤姐也忙笑道:“这不相干。这个小东道我还孝敬的起。”
便回头吩咐妇人,“说给厨房里,只管好生添补着做了,在我的帐上来领银子。”
妇人答应着去了。

  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
过老太太去。”贾母听说,便答道:“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象凤哥
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
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凤儿嘴乖,
怎么怨得人疼他。”宝玉笑道:“若这么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贾母道:
“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话的
好。”宝玉笑道:“这就是了。我说大嫂子倒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的
一样看待。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
贾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
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薛姨妈听说,忙笑道:“这话是老太太说偏了。”王夫
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宝玉勾着贾
母原为赞林黛玉的,不想反赞起宝钗来,倒也意出望外,便看着宝钗一笑。宝钗早
扭过头去和袭人说话去了。

  忽有人来请吃饭,贾母方立起身来,命宝玉好生养着,又把丫头们嘱咐了一回,
方扶着凤姐儿,让着薛姨妈,大家出房去了。因问汤好了不曾,又问薛姨妈等:
“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了来咱们吃。”薛姨妈笑道:“老
太太也会怄他的。时常他弄了东西孝敬,究竟又吃不了多少。”凤姐儿笑道:“姑
妈倒别这样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

  一句话没说了,引的贾母众人都哈哈的笑起来。宝玉在房里也撑不住笑了。袭
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这张嘴怕死人!”宝玉伸手拉着袭人笑道:“你站了这
半日,可乏了?”一面说,一面拉他身旁坐了。袭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宝姑
娘在院子里,你和他说,烦他莺儿来打上几根络子。”宝玉笑道:“亏你提起来。”
说着,便仰头向窗外道:“宝姐姐,吃过饭叫莺儿来,烦他打几根络子,可得闲儿?
”宝钗听见,回头道:“怎么不得闲儿,一会叫他来就是了。”贾母等尚未听真,
都止步问宝钗。宝钗说明了,大家方明白。贾母又说道:“好孩子,叫他来替你兄
弟作几根。你要无人使唤,我那里闲着的丫头多呢,你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使唤。”
薛姨妈宝钗等都笑道:“只管叫他来作就是了,有什么使唤的去处。他天天也是闲
着淘气。”

  大家说着,往前迈步正走,忽见史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呢,
见了他们走来,都迎上来了。少顷至园外,王夫人恐贾母乏了,便欲让至上房内坐。
贾母也觉腿酸,便点头依允。王夫人便令丫头忙先去铺设坐位。那时赵姨娘推病,
只有周姨娘与众婆娘丫头们忙着打帘子,立靠背,铺褥子。贾母扶着凤姐儿进来,
与薛姨妈分宾主坐了。薛宝钗史湘云坐在下面。王夫人亲捧了茶奉与贾母,李宫裁
奉与薛姨妈。贾母向王夫人道:“让他们小妯娌伏侍,你在那里坐了,好说话儿。”
王夫人方向一张小杌子上坐下,便吩咐凤姐儿道:“老太太的饭在这里放,添了东
西来。”凤姐儿答应出去,便令人去贾母那边告诉,那边的婆娘忙往外传了,丫头
们忙都赶过来。王夫人便令“请姑娘们去”。请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两个来了;
迎春身上不耐烦,不吃饭;林黛玉自不消说,平素十顿饭只好吃五顿,众人也不着
意了。少顷饭至,众人调放了桌子。凤姐儿用手巾裹着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
“老祖宗和姑妈不用让,还听我说就是了。”贾母笑向薛姨妈道:“我们就是这样。
”薛姨妈笑着应了。于是凤姐放了四双:上面两双是贾母薛姨妈,两边是薛宝钗史
湘云的。王夫人李宫裁等都站在地下看着放菜。凤姐先忙着要干净家伙来,替宝玉
拣菜。

  少顷,荷叶汤来,贾母看过了。王夫人回头见玉钏儿在那边,便令玉钏与宝玉
送去。凤姐道:“他一个人拿不去。”可巧莺儿和喜儿都来了。宝钗知道他们已吃
了饭,便向莺儿道:“宝兄弟正叫你去打络子,你们两个一同去罢。”莺儿答应,
同着玉钏儿出来。莺儿道:“这么远,怪热的,怎么端了去?”玉钏笑道:“你放
心,我自有道理。”说着,便令一个婆子来,将汤饭等物放在一个捧盒里,令他端
了跟着,他两个却空着手走。一直到了怡红院门内,玉钏儿方接了过来,同莺儿进
入宝玉房中。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顽笑呢,见他两个来了,都忙起来,
笑道:“你两个怎么来的这么碰巧,一齐来了。”一面说,一面接了下来。玉钏便
向一张杌子上坐了,莺儿不敢坐下。袭人便忙端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宝玉
见莺儿来了,却倒十分欢喜;忽见了玉钏儿,便想到他姐姐金钏儿身上,又是伤心,
又是惭愧,便把莺儿丢下,且和玉钏儿说话。袭人见把莺儿不理,恐莺儿没好意思
的,又见莺儿不肯坐,便拉了莺儿出来,到那边房里去吃茶说话儿去了。

  这里麝月等预备了碗箸来伺候吃饭。宝玉只是不吃,问玉钏儿道:“你母亲身
子好?”玉钏儿满脸怒色,正眼也不看宝玉,半日,方说了一个“好”字。宝玉便
觉没趣,半日,只得又陪笑问道:“谁叫你给我送来的?”玉钏儿道:“不过是奶
奶太太们!”宝玉见他还是这样哭丧,便知他是为金钏儿的原故;待要虚心下气磨
转他,又见人多,不好下气的,因而变尽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问长问
短。那玉钏儿先虽不悦,只管见宝玉一些性子没有,凭他怎么丧谤,他还是温存和
气,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脸上方有三分喜色。宝玉便笑求他:“好姐姐,你把那
汤拿了来我尝尝。”玉钏儿道:“我从不会喂人东西,等他们来了再吃。”宝玉笑
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为走不动,你递给我吃了,你好赶早儿回去交代了,
你好吃饭的。我只管耽误时候,你岂不饿坏了。你要懒待动,我少不了忍了疼下去
取来。”说着便要下床来,扎挣起来,禁不住嗳哟之声。玉钏儿见他这般,忍不住
起身说道:“躺下罢!那世里造了来的业,这会子现世现报。教我那一个眼睛看的
上!”一面说,一面哧的一声又笑了,端过汤来。宝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气
只管在这里生罢,见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气些,若还这样,你就又捱骂了。”玉
钏儿道:“吃罢,吃罢!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这样话!”说着,催宝玉
喝了两口汤。宝玉故意说:“不好吃,不吃了。”玉钏儿道:“阿弥陀佛!这还不
好吃,什么好吃?”宝玉道:“一点味儿也没有,你不信,尝一尝就知道了。”玉
钏儿真就赌气尝了一尝。宝玉笑道:“这可好吃了。”玉钏儿听说,方解过意来,
原是宝玉哄他吃一口,便说道:“你既说不好吃,这会子说好吃也不给你吃了。”
宝玉只管央求陪笑要吃,玉钏儿又不给他,一面又叫人打发吃饭。

  丫头方进来时,忽有人来回话:“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来见二爷。”
宝玉听说,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历年来都赖贾
家的名势得意,贾政也着实看待,故与别个门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来走动。宝玉
素习最厌愚男蠢女的,今日却如何又令两个婆子过来?其中原来有个原故:只因那
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闻人传说才貌俱全,虽
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辰夹批:
痴想。蒙侧批:……此宝玉之多情而不情之案,凡我同人其留意。】因此连忙命让
进来。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妹
要与豪门贵族结姻,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岁,
尚未许人。争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那傅试与贾家亲
密,也自有一段心事。今日遣来的两个婆子偏生是极无知识的,闻得宝玉要见,进
来只刚问了好,说了没两句话。那玉钏见生人来,也不和宝玉厮闹了,手里端着汤
只顾听话。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一面伸手去要汤。两个人的眼睛都
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碰翻,将汤泼了宝玉手上。玉钏儿倒不曾烫着,唬
了一跳,忙笑了,“这是怎么说!”慌的丫头们忙上来接碗。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
觉的,却只管问玉钏儿:“烫了那里了?疼不疼?”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玉钏儿
道:“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宝玉听说,方觉自己烫了。众人上来连忙收拾。
宝玉也不吃饭了,洗手吃茶,又和那两个婆子说了两句话。然后两个婆子告辞出去,
晴雯等送至桥边方回。

  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家宝
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
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
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
’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
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
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
;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辞别诸
人回去,不在话下。【庚辰双行夹批:宝玉之为人非此一论亦描写不尽,宝玉之不
肖非此一鄙亦形容不到,试问作者是丑宝玉乎?是赞宝玉乎?试问观者是喜宝玉乎?
是恶宝玉乎?】

  如今且说袭人见人去了,便携了莺儿过来,问宝玉打什么络子。宝玉笑向莺儿
道:“才只顾说话,就忘了你。烦你来不为别的,却为替我打几根络子。”莺儿道:
“装什么的络子?”宝玉见问,便笑道:“不管装什么的,你都每样打几个罢。”
莺儿拍手笑道:“这还了得!要这样,十年也打不完了。”宝玉笑道:“好姐姐,
你闲着也没事,都替我打了罢。”袭人笑道:“那里一时都打得完,如今先拣要紧
的打两个罢。”莺儿道:“什么要紧,不过是扇子、香坠儿、汗巾子。”宝玉道:
“汗巾子就好。”莺儿道:“汗巾子是什么颜色的?”宝玉道:“大红的。”莺儿
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压的住颜色。”宝玉道:“松花
色配什么?”莺儿道:“松花配桃红。”宝玉笑道:“这才娇艳。再要雅淡之中带
些娇艳。”莺儿道:“葱绿柳黄是我最爱的。”宝玉道:“也罢了,也打一条桃红,
再打一条葱绿。”莺儿道:“什么花样呢?”宝玉道:“共有几样花样?”莺儿道:
“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宝玉道:“前儿你替三
姑娘打的那花样是什么?”莺儿道:“那是攒心梅花。”宝玉道:“就是那样好。”
一面说,一面叫袭人刚拿了线来,窗外婆子说“姑娘们的饭都有了。”宝玉道:
“你们吃饭去,快吃了来罢。”袭人笑道:“有客在这里,我们怎好去的!”莺儿
一面理线,一面笑道:“这话又打那里说起,正经快吃了来罢。”袭人等听说方去
了,只留下两个小丫头听呼唤。

  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他:“十几岁了?”莺儿手里打着,
一面答话说:“十六岁了。”宝玉道:“你本姓什么?”莺儿道:“姓黄。”宝玉
笑道:“这个名姓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
字,叫作金莺。姑娘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宝玉道:“宝姐姐也
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莺儿抿嘴一笑。宝玉笑道:
“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莺儿笑道:
“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宝玉见莺儿
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更提起宝钗来!便问他道:“好处在那里?
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他去。”宝玉
笑道:“这个自然的。”正说着,只听外头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二人回
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宝玉忙让坐。宝钗坐了,因问莺儿“打什么呢?
”一面问,一面向他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
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说得是,我
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宝钗道:“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
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
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

  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叠声便叫袭人来取金线。正值袭人端了两碗菜走进来,
告诉宝玉道:“今儿奇怪,才刚太太打发人给我送了两碗菜来。”宝玉笑道:“必
定是今儿菜多,送来给你们大家吃的。”袭人道:“不是,指名给我送来的,还不
叫我过去磕头。这可是奇了。”宝钗笑道:“给你的,你就吃了,这有什么可猜疑
的。”袭人笑道:“从来没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宝钗抿嘴一笑,说道:
“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还有呢。”袭人听了话内有因,
素知宝钗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来,便不再提,将
菜与宝玉看了,说:“洗了手来拿线。”说毕,便一直的出去了。吃过饭,洗了手,
进来拿金线与莺儿打络子。此时宝钗早被薛蟠遣人来请出去了。

  这里宝玉正看着打络子,忽见邢夫人那边遣了两个丫鬟送了两样果子来与他吃,
问他“可走得了?若走得动,叫哥儿明儿过来散散心,太太着实记挂着呢。”宝玉
忙道:“若走得了,必请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请太太放心罢。”一面叫他
两个坐下,一面又叫秋纹来,把才拿来的那果子拿一半送与林姑娘去。秋纹答应了,
刚欲去时,只听黛玉在院内说话,宝玉忙叫:“快请。”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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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曹雪芹  第三十六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庚辰:“绛芸轩梦兆”是金针暗度法,夹写月钱是为袭人渐入金屋步位。梨
香院是写大家蓄戏不免奸淫之陋,可不慎哉!】

  话说贾母自王夫人处回来,见宝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欢喜。因怕将来贾
政又叫他,遂命人将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唤来,吩咐他“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
事,你老爷要叫宝玉,你不用上来传话,就回他说我说了:一则打重了,得着实将
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
那小厮头儿听了,领命而去。贾母又命李嬷嬷袭人等来,将此话说与宝玉,使他放
心。那宝玉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今日得了
这句话,越发得了意,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亦发都
随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园中游卧,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
却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
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
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
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
将别的书焚了。众人见他如此疯颠,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独有林黛玉自幼
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

  闲言少述。如今且说王凤姐自见金钏死后,忽见几家仆人常来孝敬他些东西,
又不时的来请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这日又见人来孝敬他东西,因
晚间无人时笑问平儿道:“这几家人不大管我的事,为什么忽然这么和我贴近?”
平儿冷笑道:“奶奶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我猜他们的女儿都必是太太房里的丫头,
如今太太房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几百钱。如
今金钏儿死了,必定他们要弄这两银子的巧宗儿呢。”凤姐听了,笑道:“是了,
是了,倒是你提醒了。我看这些人也太不知足,钱也赚够了,苦事情又侵不着,弄
个丫头搪塞着身子也就罢了,又还想这个。也罢了,他们几家的钱容易也不能花到
我跟前,这是他们自寻的,送什么来,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凤姐儿安下
这个心,所以自管迁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

  这日午间,薛姨妈母女两个与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房里大家吃东西呢,凤姐儿
得便回王夫人道:“自从玉钏儿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个人。太太或看准了那
个丫头好,就吩咐,下月好发放月钱的。”王夫人听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说,
什么是例,必定四个五个的,够使就罢了,竟可以免了罢。”凤姐笑道:“论理,
太太说的也是。这原是旧例,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例了。况且省下一
两银子也有限。”王夫人听了,又想一想,道:“也罢,这个分例只管关了来,不
用补人,就把这一两银子给他妹妹玉钏儿罢。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
剩下他妹妹跟着我,吃个双分子也不为过逾了。”凤姐答应着,回头找玉钏儿,笑
道:“大喜,大喜。”玉钏儿过来磕了头。王夫人问道:“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
周姨娘的月例多少?”凤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
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王夫人道:“可都按数给他们?”凤姐见问的奇怪,忙
道:“怎么不按数给!”王夫人道:“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
是什么原故?”凤姐忙笑道:“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从旧年他们外
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
吊钱。这也抱怨不着我,我倒乐得给他们呢,他们外头又扣着,难道我添上不成。
这个事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作主。我倒说了两三回,仍旧
添上这两分的。他们说只有这个项数,叫我也难再说了。如今我手里每月连日子都
不错给他们呢。先时在外头关,那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
王夫人听说,也就罢了,半日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
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道:“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
的丫头,袭人还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凤姐笑道:“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
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
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然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
的。若不裁他的,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个
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还是老太太
的话,别人如何恼得气得呢。”薛姨娘笑道:“只听凤丫头的嘴,倒象倒了核桃车
子的,只听他的帐也清楚,理也公道。”凤姐笑道:“姑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薛姨妈笑道:“说的何尝错,只是你慢些说岂不省力。”凤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
听王夫人示下。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儿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
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
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
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凤姐一一的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姑
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薛姨妈道:“早就该如此。
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他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
个实在难得。”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庚辰双行
夹批:“孩子”二字愈见亲热,故后文连呼二声“我的儿”。】比我的宝玉强十倍!
【庚辰双行夹批:忽加“我的宝玉”四字,愈令人堕泪,加“我的”二字者,是的
显袭人是“彼的”。然彼的何如此好,我的何如此不好?又气又恨,宝玉罪有万重
矣。作者有多少眼泪写此一句,观者又不知有多少眼泪也。】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
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庚辰双行夹批:真好文字,此
批得出者。】凤姐道:“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岂不好?”王夫人道:
“那就不好了,一则都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
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如今
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

  说毕半日,凤姐见无话,便转身出来。刚至廊檐上,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
正等他回事呢,见他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这半天?可是要热着了。
”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门风倒凉快,吹一
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头里的事都
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尅毒事了。抱
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娘
的春梦!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
想一想是奴几,也配使两三个丫头!”一面骂,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
不在话下。

  却说王夫人等这里吃毕西瓜,又说了一回闲话,各自方散去。宝钗与黛玉等回
至园中,宝钗因约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回说立刻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宝钗独自
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谈讲以解午倦。不想一入院来,鸦雀无闻,一
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
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槅子,来至宝玉的房内。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
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麈。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
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那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赶什么?”袭人不防,猛
抬头见是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倒也不防,唬了一跳。
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
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象蚂蚁夹的。”宝钗道:“怨不得。这屋子后头又近
水,又都是香花儿,这屋子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说
着,一面又瞧他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
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
工夫?”袭人向床上努嘴儿。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道:
“他原是不带,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气热,睡觉都
不留神,哄他带上了,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不怕了。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
夫,还没看见他身上现带的那一个呢。”宝钗笑道:“也亏你奈烦。”袭人道:
“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
去走走就来。”说着便走了。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
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

  不想林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
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
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林黛
玉见了这个景儿,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湘云一
见他这般景况,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
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他言语之中取笑,便忙拉过他来道:
“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他
去。”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走了。【蒙侧批:触眼偏生碍,多
心偏是痴。万魔随事起,何日是完时。】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
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忽见
袭人走过来,笑道:“还没有醒呢。”宝钗摇头。袭人又笑道:“我才碰见林姑娘
史大姑娘,他们可曾进来?”宝钗道:“没见他们进来。”因向袭人笑道:“他们
没告诉你什么话?”袭人笑道:“左不过是他们那些玩话,有什么正经说的。”宝
钗笑道:“他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袭
人只得唤起两个丫鬟来,一同宝钗出怡红院,自往凤姐这里来。果然是告诉他这话,
又叫他与王夫人叩头,且不必去见贾母,倒把袭人不好意思的。见过王夫人急忙回
来,宝玉已醒了,问起原故,袭人且含糊答应,至夜间人静,袭人方告诉。宝玉喜
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
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了那么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
唬我。【庚辰双行夹批:“唬”字妙!尔果系明决男子,何得畏女子唬哉?】从今
以后,我可看谁来敢叫你去。”袭人听了,便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
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宝玉笑道:“就便
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没意思。”袭人
笑道:“有什么没意思,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
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一口气不在,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宝玉听见这话,便
忙握他的嘴,说道:“罢,罢,罢,不用说这些话了。”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
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实话又生悲感,便悔自己说冒撞了,
连忙笑着用话截开,只拣那宝玉素喜谈者问之。先问他春风秋月,再谈及粉淡脂莹,
然后谈到女儿如何好,又谈到女儿死,袭人忙掩住口。宝玉谈至浓快时,见他不说
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
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
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
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庚辰眉批:玉兄此论大觉痛快人心。绮园。】
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
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
他念两句书汙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
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
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庚辰眉
批:死时当知大义,千古不磨之论。绮园。】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
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
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袭人忽见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不理他。那宝玉方合眼睡着,至次日也就
丢开了。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烦腻,便想起《牡丹亭》曲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
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的好,因着意出角门来找时,
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的让坐。宝玉因问:“龄官独在那
里?”众人都告诉他说:“在他房里呢。”宝玉忙至他房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
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顽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
样,因进前来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起来唱“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
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
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字那一个。又见如此
景况,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宝官等不解
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说了,遂出来。宝官便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
了叫他唱,是必唱的。”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蔷哥儿那去了?”宝官道:
“才出去了,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

  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又提着个雀儿笼
子,上面扎着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的往里走着找龄官。见了宝玉,只
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
豆。”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一面让宝
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样。
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顽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
“买了雀儿你顽,省得天天闷闷的无个开心。我先顽个你看。”说着,便拿些谷子
哄的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
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
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
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慌起
来,连忙赌身立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
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说着,果然将
雀儿放了,一顿把将笼子拆了。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
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瞧,
不说替我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说着
又哭起来。贾蔷忙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他说吃两剂药,后儿
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
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自己站不住,也抽身走
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顾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
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
‘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
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袭人昨夜不过是些顽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
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

  且说林黛玉当下见了宝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
因向他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的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
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
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
也未必恼。”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
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只清早起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
看。”宝玉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着人家赶蚊子分上,也该去走走。”宝
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
话说了出来。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他。”一面又说:
“明日必去。”

  正说着,忽见史湘云穿的齐齐整整的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宝玉林黛玉
听说,忙站起来让坐。史湘云也不坐,宝林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那史湘云只是眼
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
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气,因此倒催他
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庚辰双行夹批:每逢此时就忘却严父,
可知前云“为你们死也情愿”不假。】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
前,悄悄的嘱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
连答应了。眼看着他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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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曹雪芹  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庚辰:美人用别号亦新奇花样,且韵且雅,呼去觉满口生香。结社出自探春
意,作者已伏下回“兴利除弊”之文也。】

  【此回才放笔写诗、写词、作扎,看他诗复诗、词复词、扎又扎,总不相犯。】

  【湘云,诗客也,前回写之其今才起社,后用不即不离闲人数语数折,仍归社
中。何巧活之笔如此?】

  【蒙:海棠名诗社,林史傲秋闺。纵有才八斗,不如富贵儿。】

  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过宗祠及贾母起身,宝玉
诸子弟等送至洒泪亭。

  却说贾政出门去后,外面诸事不能多记。单表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
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正无聊之际,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副花笺送
与他。宝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说要瞧瞧三妹妹去的,可好些了,你偏走来。”
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儿也不吃药了,不过是凉着一点儿。”宝玉听说,便展开
花笺看时,上面写道:

  娣探谨奉二兄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
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
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瘝痌惠爱之深哉!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
时,因思及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敌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
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
佳谈。娣虽不才,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技。风庭月榭,惜未宴集
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
让余脂粉。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此谨奉。

  宝玉看了,不觉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的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一
面说,一面就走,翠墨跟在后面。刚到了沁芳亭,只见园中后门上值日的婆子手里
拿着一个字帖走来,见了宝玉,便迎上去,口内说道:“芸哥儿请安,在后门只等
着,叫我送来的。”宝玉打开看时,写道是:

  不肖男芸恭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
竟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庚辰双行
夹批:直欲喷饭,真好新鲜文字。】并认得许多名园。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
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庚辰双行夹批:皆千
古未有之奇文,初读令人不解,思之则喷饭。】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
姑娘们不便,故不敢面见。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

  宝玉看了,笑道:“独他来了,还有什么人?”婆子道:“还有两盆花儿。”
宝玉道:“你出去说,我知道了,难为他想着。你便把花儿送到我屋里去就是了。”
一面说,一面同翠墨往秋爽斋来,只见宝钗、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里了。
【庚辰双行夹批:却因芸之一字,夫已将诸艳请来,省却多少闲文。不然必云如何
请如何来,则必至有犯宝玉,终成重复之文矣。】

  众人见他进来,都笑说:“又来了一个。”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个
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宝玉笑道:“可惜迟了,早该起个
社的。”黛玉道:“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上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
不敢谁还敢呢。”【庚辰双行夹批:必得如此方是妙文。若也如宝玉说兴头说,则
不是黛玉矣。】宝玉道:“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不要你谦我让的。
各有主意自管说出来大家平章。【庚辰双行夹批:这是“正经大事”已妙,且曰
“平章”,更妙!的是宝玉的口角。】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个话儿。”
宝钗道:“你忙什么,人还不全呢。”【庚辰双行夹批:妙!宝钗自有主见,真不
诬也。】一语未了,李纨也来了,进门笑道:“雅的紧!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
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作诗,瞎乱些什么,因而也忘
了,就没有说得。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庚辰双行夹批:看他
又是一篇文字,分叙单传之法也。】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都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
才不俗。”【庚辰双行夹批:看他写黛玉,真可人也。】李纨道:“极是,何不大
家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则雅。【庚辰双行夹批:未起诗社,先起别号。】我是定了
‘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庚辰双行夹批:最妙!一个花样。】探春笑道:
“我就是‘秋爽居士’罢。”宝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瘰赘。这里梧
桐芭蕉尽有,或指梧桐芭蕉起个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称
‘蕉下客’罢。”众人都道别致有趣。黛玉笑道:“你们快牵了他去,炖了脯子吃
酒。”众人不解。黛玉笑道:“古人曾云‘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
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来。”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探春因笑道:“你别忙中使巧
话来骂人,我已替你想了个极当的美号了。”又向众人道:“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
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想林姐
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潇湘妃子’就完了。”大家听说,
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头方不言语。【庚辰双行夹批:妙极趣极!所谓“夫人必
自侮然后人侮之”,看因一谑便勾出一美号来,何等妙文哉!另一花样。】李纨笑
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个好的,也只三个字。”惜春迎春都问是什么。
【庚辰双行夹批:妙文!迎春惜春固不能答言,然不便撕之不叙,故插他二人问。
试思近日诸豪宴集雄语伟辩之时,座上或有一二愚夫不敢接谈,然偏好问,亦真可
厌之事。】李纨道:“我是封他‘蘅芜君’了,不知你们如何。”探春笑道:“这
个封号极好。”宝玉道:“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一个。”【庚辰双行夹批:必有是
问。】宝钗笑道:“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的很。”【庚辰双行夹批:
真恰当,形容得尽。】李纨道:“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王’就好。”【庚辰双
行夹批:妙极!又点前文。通部中从头至末,前文已过者恐去之冷落,使人忘怀,
得便一点。未来者恐来之突然,或先伏一线。皆行文之妙诀也。】宝玉笑道:“小
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作什么。”【庚辰双行夹批:赧言如闻,不知大时又有何营
生。】探春道:“你的号多的很,又起什么。我们爱叫你什么,你就答应着就是了。
”【庚辰双行夹批:更妙!若只管挨次一个一个乱起,则成何文字?另一花样。】
宝钗道:“还得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
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
”宝玉笑道:“当不起,当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李纨道:“二姑娘四姑
娘起个什么号?”迎春道:“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作什么?”【庚辰双行夹
批:假斯文、守钱虏来看这句。】探春道:“虽如此,也起个才是。”宝钗道:
“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完了。”


  李纨道:“就是这样好。但序齿我大,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情说了大家合
意。我们七个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作诗,须得让出我们三个人去。我
们三个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已有了号,还只管这样称呼,不如不有了。以
后错了,也要立个罚约才好。”李纨道:“立定了社,再定罚约。我那里地方大,
竟在我那里作社。我虽不能作诗,这些诗人竟不厌俗客,我作个东道主人,我自然
也清雅起来了。若是要推我作社长,我一个社长自然不够,必要再请两位副社长,
就请菱洲藕榭二位学究来,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亦不可拘定了我们三个
人不作,若遇见容易些的题目韵脚,我们也随便作一首。你们四个却是要限定的。
若如此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骥了。”迎春惜春本性懒于诗词,又有薛林在
前,听了这话便深合己意,二人皆说:“极是。”探春等也知此意,见他二人悦服,
也不好强,只得依了。因笑道:“这话也罢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的我起了个主
意,反叫你们三个来管起我来了。”宝玉道:“既这样,咱们就往稻香村去。”李
纨道:“都是你忙,今日不过商议了,等我再请。”宝钗道:“也要议定几日一会
才好。”探春道:“若只管会的多,又没趣了。一月之中,只可两三次才好。”宝
钗点头道:“一月只要两次就够了。拟定日期,风雨无阻。除这两日外,倘有高兴
的,他情愿加一社的,或情愿到他那里去,或附就了来,亦可使得,岂不活泼有趣。
”众人都道:“这个主意更好。”

  探春道:“只是原系我起的意,我须得先作个东道主人,方不负我这兴。”李
纨道:“既这样说,明日你就先开一社如何?”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此刻就
很好。你就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迎春道:“依我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
限韵,竟是拈阄公道。”李纨道:“方才我来时,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
是好花。你们何不就咏起他来?”【庚辰双行夹批:真正好题。妙在未起诗社先得
了题目。】迎春道:“都还未赏,先倒作诗。”宝钗道:“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
定要见了才作。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写情耳。若都是等见了作,如今也没
这些诗了。”【辰夹批:真诗人语。】迎春道:“既如此,待我限韵。”说着,走
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这首竟是一首七言律,递与众人看了,都该作
七言律。迎春掩了诗,又向一个小丫头道:“你随口说一个字来。”那丫头正倚门
立着,便说了个“门”字。迎春笑道:“就是门字韵,‘十三元’了。头一个韵定
要这‘门’字。”说着,又要了韵牌匣子过来,抽出“十三元”一屉,又命那小丫
头随手拿四块。那丫头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块来。宝玉道:“这
‘盆’‘门’两个字不大好作呢!”

  侍书一样预备下四份纸笔,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独黛玉或抚梧桐,或看秋
色,或又和丫鬟们嘲笑。【庚辰双行夹批:看他单写黛玉。】迎春又令丫鬟炷了一
支“梦甜香”。原来这“梦甜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粗细,以其易烬,故以此
烬为限,如香烬未成便要罚。【庚辰双行夹批:好香!专能撰此新奇字样。】一时
探春便先有了,自提笔写出,又改抹了一回,递与迎春。因问宝钗:“蘅芜君,你
可有了?”宝钗道:“有却有了,只是不好。”宝玉背着手,在回廊上踱来踱去,
因向黛玉说道:“你听,他们都有了。”黛玉道:“你别管我。”宝玉又见宝钗已
誊写出来,因说道:“了不得!香只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
“香就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作什么?”黛玉也不理。宝玉道:“可顾不得你了,
好歹也写出来罢。”说着也走在案前写了。李纨道:“我们要看诗了,若看完了还
不交卷是必罚的。”宝玉道:“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庚辰双行
夹批:理岂不公。】你就评阅优劣,我们都服的。”众人都道:“自然。”于是先
看探春的稿上写道是:

  咏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次看宝钗的是:

  珍重芳姿昼掩门,【庚辰双行夹批:宝钗诗全是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只以品
行为先,才技为末。纤巧流荡之词、绮靡秾艳之语一洗皆尽,非不能也,屑而不为
也。最恨近日小说中一百美人诗词语气只得一个艳稿。】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庚辰双行夹批:看他清洁自厉,终不肯
作一轻浮语。】
  淡极始知花更艳,【庚辰双行夹批:好极!高情巨眼能几人哉!正“鸟鸣山更
幽”也。】愁多焉得玉无痕。【庚辰双行夹批:看他讽刺林宝二人着手。】
  欲偿白帝凭清洁,【庚辰双行夹批:看他收到自己身上来,是何等身份。】不
语婷婷日又昏。

  李纨笑道:“到底是蘅芜君。”说着又看宝玉的,道是: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庚辰双行夹批:这句直是自己一生心事。】宿雨还添泪一
痕。【庚辰双行夹批:妙在终不忘黛玉。】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庚辰双行夹批:宝玉再细心作,只怕还
有好的。只是一心挂着黛玉,故手妥不警也。】

  大家看了,宝玉说探春的好,李纨才要推宝钗这诗有身分,因又催黛玉。黛玉
道:“你们都有了。”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李纨等看他写道是:

  半卷湘帘半掩门,【庚辰双行夹批:且不说花,且说看花的人,起得突然别致。
】碾冰为土玉为盆。【庚辰双行夹批:妙极!料定他自与别人不同。】

  看了这句,宝玉先喝起彩来,只说“从何处想来!”又看下面道: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又看下面道是: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庚辰双行夹批:虚敲旁比,真逸才也。
且不脱落自己。】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庚辰双行夹批:看他终结道自己,一人
是一人口气。逸才仙品固让颦儿,温雅沉着终是宝钗。今日之作宝玉自应居末。】

  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
浑厚,终让蘅稿。”探春道:“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李纨道:“怡
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了,这评的最公。”【庚
辰双行夹批:话内细思则似有不服先评之意。】又笑道:“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
”李纨道:“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宝玉听说,只得
罢了。李纨道:“从此后我定于每月初二、十六这两日开社,出题限韵都要依我。
这其间你们有高兴的,你们只管另择日子补开,那怕一个月每天都开社,我只不管。
只是到了初二、十六这两日,是必往我那里去。”宝玉道:“到底要起个社名才是。
”探春道:“俗了又不好,特新了,刁钻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诗开端,就叫
个海棠社罢。虽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碍了。”说毕大家又商议了一回,略
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贾母王夫人处去的。当下别人无话。
【庚辰双行夹批:一路总不大写薛林兴头,可见他二人并不着意于此。不写薛林正
是大手笔,独他二人长于诗,必使他二人为之则板腐矣。全是错综法。】

  且说袭人【庚辰双行夹批:忽然写到袭人,真令人不解。看他如何终此诗社之
文。】因见宝玉看了字贴儿便慌慌张张的同翠墨去了,也不知是何事。后来又见后
门上婆子送了两盆海棠花来。袭人问是那里来的,婆子便将宝玉前一番缘故说了。
袭人听说便命他们摆好,让他们在下房里坐了,自己走到自己房内秤了六钱银子封
好,又拿了三百钱走来,都递与那两个婆子道:“这银子赏那抬花来的小子们,这
钱你们打酒吃罢。”那婆子们站起来,眉开眼笑,千恩万谢的不肯受,见袭人执意
不收,方领了。袭人又道:“后门上外头可有该班的小子们?”婆子忙应道:“天
天有四个,原预备里面差使的。姑娘有什么差使,我们吩咐去。”袭人笑道:“有
什么差使?今儿宝二爷要打发人到小侯爷家与史大姑娘送东西去,可巧你们来了,
顺便出去叫后门小子们雇辆车来。回来你们就往这里拿钱,不用叫他们又往前头混
碰去。”婆子答应着去了。

  袭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东西与史湘云送去,【庚辰双行夹批:线头却牵出,
观者犹不理。不知是何碟何物,令人犯思度。】却见槅子上碟槽空着。【庚辰双行
夹批:妙极细极!因此处系依古董式样抠成槽子,故无此件此槽遂空。若忘却前文,
此句不解。】因回头见晴雯、秋纹、麝月等都在一处做针黹,袭人问道:“这一个
缠丝白玛瑙碟子那去了?”众人见问,都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来。半日,晴雯
笑道:“给三姑娘送荔枝去的,还没送来呢。”袭人道:“家常送东西的家伙也多,
巴巴的拿这个去。”晴雯道:“我何尝不也这样说。他说这个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
看。【庚辰双行夹批:自然好看,原该如此。可恨今之有一二好花者不背像景而用。
】我送去,三姑娘见了也说好看,叫连碟子放着,就没带来。你再瞧,那槅子尽上
头的一对联珠瓶还没收来呢。”秋纹笑道:“提起瓶来,我又想起笑话。我们宝二
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二十分。因那日见园里桂花,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
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里的才开的新鲜花,不敢自己先顽,巴巴的把那
一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自送一瓶进老太太,又进一瓶与
太太。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见了
这样,喜的无可无不可,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儿也想的到。
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说话的,有些不入他老人
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的,生的单柔。这可是再想不到
的福气。几百钱是小事,难得这个脸面。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
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日年轻的颜色衣裳,不知给那一个。一
见了,连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儿。又有二奶奶在旁边凑趣儿,夸宝玉又是怎么孝
敬,又是怎样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太自为又增了光,堵了
众人的嘴。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
也得,却不象这个彩头。”晴雯笑道:“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
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
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
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
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秋纹忙问:“给这屋里谁的?我因为前儿病了几天,
家去了,不知是给谁的。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知道。”晴雯道:“我告诉了你,
难道你这会退还太太去不成?”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
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众人听了都笑道:“骂
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袭人笑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
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秋纹笑道:“原来姐姐得了,我
实在不知道。我陪个不是罢。”袭人笑道:“少轻狂罢。你们谁取了碟子来是正经。
”【庚辰双行夹批:看他忽然夹写女儿喁喁一段,总不脱落正事。所谓此书一回是
两段,两段中却有无限事体,或有一语透至一回者,或有反补上回者,错综穿插,
从不一气直起直泻至终为了。】麝月道:“那瓶得空儿也该收来了。老太太屋里还
罢了,太太屋里人多手杂。别人还可以,赵姨奶奶一夥的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
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太太也不大管这些,不如早些收来正经。”晴雯听说,便掷
下针黹道:“这话倒是,等我取去。”秋纹道:“还是我取去罢,你取你的碟子去。
”晴雯笑道:“我偏取一遭儿去。是巧宗儿你们都得了,难道不许我得一遭儿?”
麝月笑道:“通共秋丫头得了一遭儿衣裳,那里今儿又巧,你也遇见找衣裳不成。”
晴雯冷笑道:“虽然碰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一个月也把太太的公费里
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说着,又笑道:“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
么事我不知道。”一面说,一面往外跑了。秋纹也同他出来,自去探春那里取了碟
子来。

  袭人打点齐备东西,叫过本处的一个老宋妈妈来,【庚辰双行夹批:“宋”,
送也。随事生文,妙!】向他说道:“你先好生梳洗了,换了出门的衣裳来,如今
打发你与史姑娘送东西去。”那宋嬷嬷道:“姑娘只管交给我,有话说与我,我收
拾了就好一顺去的。”袭人听说,便端过两个小掐丝盒子来。先揭开一个,里面装
的是红菱和鸡头两样鲜果;又那一个,是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又说道:“这
都是今年咱们这里园里新结的果子,宝二爷送来与姑娘尝尝。再前日姑娘说这玛瑙
碟子好,姑娘就留下顽罢。【庚辰双行夹批:妙!隐这一件公案。余想袭人必要玛
瑙碟子盛去,何必娇奢轻□如是耶?固有此一案,则无怪矣。】这绢包儿里头是姑
娘上日叫我作的活计,姑娘别嫌粗糙,能着用罢。替我们请安,替二爷问好就是了。
”宋嬷嬷道:“宝二爷不知还有什么说的,姑娘再问问去,回来又别说忘了。”袭
人因问秋纹:“方才可见在三姑娘那里?”秋纹道:“他们都在那里商议起什么诗
社呢,又都作诗。想来没话,你只去罢。”宋嬷嬷听了,便拿了东西出去,另外穿
戴了。袭人又嘱咐他:“从后门出去,有小子和车等着呢。”宋妈去后,不在话下。


  宝玉回来,先忙着看了一回海棠,至房内告诉袭人起诗社的事。袭人也把打发
宋妈妈与史湘云送东西去的话告诉了宝玉。宝玉听了,拍手道:“偏忘了他。我自
觉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来,亏你提起来,正要请他去。这诗社里若少了他还有
什么意思。”袭人劝道:“什么要紧,不过玩意儿。他比不得你们自在,家里又作
不得主儿。告诉他,他要来又由不得他;不来,他又牵肠挂肚的,没的叫他不受用。
”宝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发人接他去。”正说着,宋妈妈已经回来,回
复道生受,与袭人道乏,又说:“问二爷作什么呢,我说和姑娘们起什么诗社作诗
呢。史姑娘说,他们作诗也不告诉他去,急的了不的。”宝玉听了立身便往贾母处
来,立逼着叫人接去。贾母因说:“今儿天晚了,明日一早再去。”宝玉只得罢了,
回来闷闷的。

  次日一早,便又往贾母处来催逼人接去。直到午后,史湘云才来,宝玉方放了
心,见面时就把始末原由告诉他,又要与他诗看。李纨等因说道:“且别给他诗看,
先说与他韵。他后来,先罚他和了诗:若好,便请入社;若不好,还要罚他一个东
道再说。”史湘云道:“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就拿韵来,我虽不能,
只得勉强出丑。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众人见他这般有趣,越发喜欢,
都埋怨昨日怎么忘了他,遂忙告诉他韵。史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
只管和人说着话,心内早已和成,即用随便的纸笔录出,【庚辰双行夹批:可见定
是好文字,不管怎样就有了。越用工夫越讲完笔墨终成涂雅。】先笑说道:“我却
依韵和了两首,【庚辰双行夹批:更奇!想前四律已将形容尽矣,一首犹恐重犯,
不知二首又从何处着笔。】好歹我却不知,不过应命而已。”说着递与众人。众人
道:“我们四首也算想绝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两首,那里有许多话说,
必要重了我们。”一面说,一面看时,只见那两首诗写道: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门,【庚辰双行夹批:落想便新奇,不落彼四套。】种得蓝
田玉一盆。【庚辰双行夹批:好!“盆”字押得更稳,不落彼四套。】
  自是霜娥偏爱冷,【庚辰双行夹批:又不脱自己将来形景。】非关倩女亦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庚辰双行夹批:拍案叫绝!压倒群芳在此一句。】雨渍添
来隔宿痕。
  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庚辰双行夹批:真好!】

  其二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庚辰双行夹批:更好!】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庚辰双行夹批:二首真可压卷。诗是好
诗,文是奇奇怪怪之文,总令人想不到忽有二首来压卷。】

  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作了海棠诗,真
该要起海棠社了。”史湘云道:“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
众人道:“这更妙了。”因又将昨日的与他评论了一回。【靖眉批:观湘云作海棠
诗,如见其娇憨之态。是乃实有,非作书者杜撰也。】

  至晚,宝钗将湘云邀往蘅芜苑安歇去。湘云灯下计议如何设东拟题。宝钗听他
说了半日,皆不妥当,【庚辰双行夹批:却于此刻方写宝钗。】因向他说道:“既
开社,便要作东。虽然是顽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
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呢。
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子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
这个东道也是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往这里要呢?”一席话提醒了湘
云,倒踌蹰起来。宝钗道:“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他家田
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儿送了几斤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园里的人,
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
事还没有请呢。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管普通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
诗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
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湘云听了,心中自是感服,极赞
他想的周到。宝钗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你千万别多心,想着我小看
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们办去的。”湘云忙笑道:
“好姐姐,你这样说,倒多心待我了。凭他怎么糊涂,连个好歹也不知,还成个人
了?我若不把姐姐当作亲姐姐一样看,上回那些家常话烦难事也不肯尽情告诉你了。
”宝钗听说,便叫一个婆子来:“出去和大爷说,依前日的大螃蟹要几篓来,明日
饭后请老太太姨娘赏桂花。你说大爷好歹别忘了,我今儿已请下人了。”【庚辰双
行夹批:必得如此叮咛,阿呆兄方记得。】那婆子出去说明,回来无话。

  这里宝钗又向湘云道:“诗题也不要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诗中那些刁钻古怪
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了,若题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终是小家气。
诗固然怕说熟话,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词就不俗了。究
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
书看几章是正经。”湘云只答应着,因笑道:“我如今心里想着,昨日作了海棠诗,
我如今要作个菊花诗如何?”宝钗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云
道:“我也是如此想着,恐怕落套。”宝钗想了一想,说道:“有了,如今以菊花
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是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便
用‘菊’字,虚字就用通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也没作过,也不
能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又新鲜,又大方。”湘云笑道:“这却很好。只是不知
用何等虚字才好。你先想一个我听听。”宝钗想了一想,笑道:“《菊梦》就好。”
湘云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个,《菊影》可使得?”宝钗道:“也罢了。只是
也有人作过,若题目多,这个也夹的上。我又有了一个。”湘云道:“快说出来。”
宝钗道:“《问菊》如何?”湘云拍案叫妙,因接说道:“我也有了,《访菊》如
何?”宝钗也赞有趣,因说道:“越性拟出十个来,写上再来。”说着,二人研墨
蘸笔,湘云便写,宝钗便念,一时凑了十个。湘云看了一遍,又笑道:“十个还不
成幅,越性凑成十二个便全了,也如人家的字画册页一样。”宝钗听说,又想了两
个,一共凑成十二。又说道:“既这样,越性编出他个次序先后来。”湘云道:
“如此更妙,竟弄成个菊谱了。”宝钗道:“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
第二是《访菊》;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
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
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词章,不可不供笔墨,第七便是《画菊》
;既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如
解语,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
影》《菊梦》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盛。这便是三秋
的妙景妙事都有了。”湘云依说将题录出,又看了一回,又问“该限何韵?”宝钗
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韵的,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咱们别学那小家派,只
出题不拘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此而难人。”湘云道:“这话很是。
这样大家的诗还进一层。但只咱们五个人,这十二个题目,难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
”宝钗道:“那也太难人了。将这题目誊好,都要七言律,明日贴在墙上。他们看
了,谁作那一个就作那一个。有力量者,十二首都作也可;不能的,一首不成也可。
高才捷足者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许他后赶着又作,罚他就完了。”湘云道:
“这倒也罢了。”二人商议妥贴,方才息灯安寝。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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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曹雪芹  第三十八回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庚辰:题曰“菊花诗”、“螃蟹咏”,伪自太君前阿凤若许诙谐中不失体、
鸳鸯平儿宠婢中多少放肆之迎合取乐写来,似难入题,却轻轻用弄水戏鱼之看花等
游玩事及王夫人云“这里风大”一句收住入题,并无纤毫牵强,此重作轻抹法也。
妙极!好看煞!】

  话说宝钗湘云二人计议已妥,一宿无话。湘云次日便请贾母等赏桂花。贾母等
都说道:“是他有兴头,须要扰他这雅兴。”【庚辰双行夹批:若在世俗小家,则
云:“你是客,在我们舍下,怎么反扰你的呢?”一何可笑。】至午,果然贾母带
了王夫人凤姐兼请薛姨妈等进园来。贾母因问:“那一处好?”【庚辰双行夹批:
必如此问方好。】王夫人道:“凭老太太爱在哪一处,就在哪一处。”【庚辰双行
夹批:必是王夫人如此答方妙。】凤姐道:“藕香榭已经摆下了,那山坡下两颗桂
花开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岂不敞亮,看着水眼也清亮。”
【庚辰双行夹批:智者乐水,岂具然乎?】贾母听了,说:“这话很是。”说着,
就引了众人往藕香榭来。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
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众人上了竹桥,凤姐忙上来搀着贾母,口里
说:“老祖宗只管迈大步走,不相干的,这竹子桥规矩是咯吱咯喳的。”【庚辰双
行夹批:如见其势,如临其上,非走过者形容不到。】

  一时进入榭中,只见栏杆外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
头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那边有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这一边另外几个丫头也
煽风炉烫酒呢。贾母喜的忙问:“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笑
道:“这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贾母道:“我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的妥当。
”一面说,一面又看见柱上挂的黑漆嵌蚌的对子,命人念。湘云念道:

  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庚辰双行夹批:妙极!此处忽又补出一
处不入贾政“试才”一回,皆错综其事,不作一直笔也。】

  贾母听了,又抬头看匾,因回头向薛姨妈道:“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
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阁’。我那时也只象他们这么大年纪,同姊妹们天天顽去。
那日谁知我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了上来,到底被那木钉把头碰破
了。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大一块窝儿就是那残破了。众人都怕经了水,又怕冒了
风,都说活不得了,谁知竟好了。”凤姐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活不得,如
今这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儿来,
好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些
来了。”未及说完,贾母与众人都笑软了。【庚辰双行夹批:看他忽用贾母数语,
闲闲又补出此书之前似已有一部《十二钗》的一般,令人遥忆不能一见,余则将欲
补出枕霞阁中十二钗来,岂不又添一部新书?】贾母笑道:“这猴儿惯的了不得了,
只管拿我取笑起来,恨的我撕你那油嘴。”凤姐笑道:“回来吃螃蟹,恐积了冷在
心里,讨老祖宗笑一笑开开心,一高兴多吃两个就无妨了。”贾母笑道:“明儿叫
你日夜跟着我,我倒常笑笑觉的开心,不许回家去。”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为
喜欢他,才惯的他这样,还这样说,他明儿越发无礼了。”贾母笑道:“我喜欢他
这样,况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这样。横竖礼体不
错就罢,没的倒叫他从神儿似的作什么。”【庚辰双行夹批:近之暴发专讲理法竟
不知礼法,此似无礼而礼法井井,所谓“整瓶不动半瓶摇”,又曰“习惯成自然”,
真不谬也。】

  说着,一齐进入亭子,献过茶,凤姐忙着搭桌子,要杯箸。上面一桌,贾母、
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史湘云、王夫人、迎、探、惜;西边靠门
一桌,李纨和凤姐的,虚设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凤
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一面又要
水洗了手,站在贾母跟前剥蟹肉,头次让薛姨妈。薛姨妈道:“我自己掰着吃香甜,
不用人让。”凤姐便奉与贾母。二次的便与宝玉,又说:“把酒烫的滚热的拿来。”
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洗手。史湘云陪着吃了一
个,就下座来让人,又出至外头,令人盛两盘子与赵姨娘周姨娘送去。又见凤姐走
来道:“你不惯张罗,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湘云不肯,
又令人在那边廊上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鸳鸯因向凤
姐笑道:“二奶奶在这里伺候,我们可吃去了。”凤姐儿道:“你们只管去,都交
给我就是了。”说着,史湘云仍入了席。凤姐和李纨也胡乱应个景儿。凤姐仍是下
来张罗,一时出至廊上,鸳鸯等正吃的高兴,见他来了,鸳鸯等站起来道:“奶奶
又出来作什么?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子。”凤姐笑道:“鸳鸯小蹄子越发坏了,我替
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钟酒来我喝呢。”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
酒,送至凤姐唇边,凤姐一扬脖子吃了。琥珀彩霞二人也斟上一杯,送至凤姐唇边,
那凤姐也吃了。平儿早剔了一壳黄子送来,凤姐道:“多倒些姜醋。”一面也吃了,
笑道:“你们坐着吃罢,我可去了。”鸳鸯笑道:“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凤
姐儿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作小老
婆呢。”鸳鸯道:“啐,这也是作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
说着赶来就要抹。凤姐儿央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儿罢。”琥珀笑道:“鸳丫
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他?你们看看他,没有吃了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他
也算不会揽酸了。”平儿手里正掰了个满黄的螃蟹,听如此奚落他,便拿着螃蟹照
着琥珀脸上抹来,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着往旁边一躲,
平儿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凤姐儿腮上。凤姐儿正和鸳鸯嘲笑,不防唬
了一跳,嗳哟了一声。众人撑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死
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平儿忙赶过来替他擦了,亲自去端水。鸳鸯道:
“阿弥陀佛!这是个报应。”贾母那边听见,一叠声问:“见了什么这样乐,告诉
我们也笑笑。”鸳鸯等忙高声笑回道:“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他主
子一脸的螃蟹黄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贾母和王夫人等听了也笑起来。贾母笑道:
“你们看他可怜见的,把那小腿子脐子给他点子吃也就完了。”鸳鸯等笑着答应了,
高声又说道:“这满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凤姐洗了脸走来,又伏
侍贾母等吃了一回。黛玉独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儿夹子肉就下来了。

  贾母一时不吃了,大家方散,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鱼的,游玩
了一回。王夫人因回贾母说:“这里风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还是回房去歇歇
罢了。若高兴,明日再来逛逛。”贾母听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们高兴,我
走了又怕扫了你们的兴。既这么说,咱们就都去吧。”回头又嘱咐湘云:“别让你
宝哥哥林姐姐多吃了。”湘云答应着。又嘱咐湘云宝钗二人说:“你两个也别多吃。
那东西虽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疼。”二人忙应着送出园外,仍旧回来,
令将残席收拾了另摆。宝玉道:“也不用摆,咱们且作诗。把那大团圆桌就放在当
中,酒菜都放着。也不必拘定坐位,有爱吃的大家去吃,散坐岂不便宜。”宝钗道:
“这话极是。”湘云道:“虽如此说,还有别人。”因又命另摆一桌,拣了热螃蟹
来,请袭人、紫鹃、司棋、侍书、入画、莺儿、翠墨等一处共坐。山坡桂树底下铺
下两条花毡,命答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来。

  湘云便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众人看了,都说:“新奇固新奇,只怕作不
出来。”湘云又把不限韵的原故说了一番。宝玉道:“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
韵。”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令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杆坐着,拿着钓
竿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掷向水面,引的游
鱼浮上来唼喋。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
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庚
辰双行夹批:看他各人各式,亦如画家有孤耸独出则有攒三聚五,疏疏密密,直是
一幅《百美图》。】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一回又俯在宝钗旁边说笑两句,一
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饮两口酒。袭人又剥一壳肉给他吃。黛玉放下钓
竿,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庚辰双行夹批:写壶非写壶,正写黛
玉。】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庚辰双行夹批:妙杯!非写杯,正写黛
玉。“拣”字有神理,盖黛玉不善饮,此任性也。】丫鬟看见,知他要饮酒,忙着
走上来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斟,这才有趣儿。”说着便斟了半盏,
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喝
口烧酒。”宝玉忙道:“有烧酒。”便令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庚辰双行
夹批:伤哉!作者犹记矮□舫前以合欢花酿酒乎?屈指二十年矣。】黛玉也只吃了
一口便放下了。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来,也饮了一口,便蘸笔至墙上把头
一个《忆菊》勾了,底下又赘了一个“蘅”字。【庚辰双行夹批:妙极韵极!】宝
玉忙道:“好姐姐,第二个我已经有了四句了,你让我作罢。”宝钗笑道:“我好
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这样。”黛玉也不说话,接过笔来把第八个《问菊》勾了,
接着把第十一个《菊梦》也勾了,也赘一个“潇”字。【庚辰双行夹批:这两个妙
题料定黛玉必喜,岂让人作去哉?】宝玉也拿起笔来,将第二个《访菊》也勾了,
也赘上一个“绛”字。探春走来看看道:“竟没有人作《簪菊》,让我作这《簪菊》
。”又指着宝玉笑道:“才宣过总不许带出闺阁字样来,你可要留神。”说着,只
见史湘云走来,将第四第五《对菊》《供菊》一连两个都勾了,也赘上一个“湘”
字。探春道:“你也该起个号。”湘云笑道:“我们家里如今虽有几处轩馆,我又
不住着,借了来也没趣。”【庚辰双行夹批:今之不读书暴发户偏爱起一别号。一
笑。】宝钗笑道:“方才老太太说,你们家也有这个水亭叫‘枕霞阁’,难道不是
你的。如今虽没了,你到底是旧主人。”众人都道有理,宝玉不待湘云动手,便代
将“湘”字抹了,改了一个“霞”字。又有顿饭工夫,十二题已全,各自誊出来,
都交与迎春,另拿了一张雪浪笺过来,一并誊录出来,某人作的底下赘明某人的号。
李纨等从头看起:

  忆菊 蘅芜君【庚辰双行夹批:真用此号,妙极!】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为我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访菊 怡红公子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种菊 怡红公子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

  对菊 枕霞旧友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供菊 枕霞旧友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咏菊 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画菊 蘅芜君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问菊 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簪菊 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菊影 枕霞旧友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烘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菊梦 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残菊 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众人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已。李纨笑道:“等我从公评来。通篇看来,
各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
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对菊》《供
菊》《画菊》《忆菊》次之。”宝玉听说,喜的拍手叫“极是,极公道。”黛玉道:
“我那首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李纨道:“巧的却好,不露堆砌生硬。”黛
玉道:“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背面傅粉。‘抛书人
对一枝秋’已经妙绝,将供菊说完,没处再说,故翻回来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
深透。”李纨笑道:“固如此说,你的‘口齿噙香’句也敌的过了。”探春又道:
“到底要算蘅芜君沉着,‘秋无迹’、‘梦有知’,把个忆字竟烘染出来了。”宝
钗笑道:“你的‘短鬓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个缝儿也没了。
”湘云道:“‘偕谁隐’、‘为底迟’,真个把个菊花问的无言可对。”李纨笑道:
“你的‘科头坐’、‘抱膝吟’,竟一时也不能别开,菊花有知,也必腻烦了。”
说的大家都笑了。宝玉笑道:“我又落第。难道‘谁家种’、‘何处秋’、‘蜡屐
远来’、‘冷吟不尽’,都不是访,‘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种不成?但
恨敌不上‘口齿噙香对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鬓’、‘葛巾’、‘金
淡泊’、‘翠离披’、‘秋无迹’、‘梦有知’这几句罢了。”【庚辰双行夹批:
总写宝玉不及,妙极!】又道:“明儿闲了,我一个人作出十二首来。”李纨道:
“你的也好,只是不及这几句新巧就是了。”

  大家又评了一回,复又要了热蟹来,就在大圆桌子上吃了一回。宝玉笑道:
“今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庚辰双行夹批:全是他忙,全是他不及。妙极!】
我已吟成,谁还敢作呢?”说着,便忙洗了手提笔写出。【庚辰双行夹批:且莫看
诗,只看他偏于如许一大回诗后又写一回诗,岂世人想得到的?】众人看道: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
  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笑道:“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有。”【庚辰双行夹批:看他这一说。】
宝玉笑道:“你这会子才力已尽,不说不能作了,还贬人家。”黛玉听了,并不答
言,也不思索,提起笔来一挥,已有了一首。众人看道: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宝玉看了正喝彩,黛玉便一把撕了,令人烧去,因笑道:“我的不及你的,我
烧了他。你那个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诗还好,你留着他给人看。”宝钗接着笑道:
“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笑儿罢。”说着也写了出来。大家看时,写
道是: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宝玉道:“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又看底
下道: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众人看毕,都说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
讽刺世人太毒了些。说着,只见平儿复进园来。不知作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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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曹雪芹  第三十九回 村姥姥是信口开合 情哥哥偏寻根究底

  【蒙:只为贫寒不拣行,富豪趋入且逢迎。岂知著意无名利,便是三才最上层。

  
  话说众人见平儿来了,都说:“你们奶奶作什么呢,怎么不来了?”平儿笑道:
“他那里得空儿来。因为说没有好生吃得,又不得来,所以叫我来问还有没有,叫
我要几个拿了家去吃罢。”湘云道:“有,多着呢。”忙令人拿了十个极大的。平
儿道:“多拿几个团脐的。”众人又拉平儿坐,平儿不肯。李纨拉着他笑道:“偏
要你坐。”拉着他身边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嘴边。平儿忙喝了一口就要走。李
纨道:“偏不许你去。显见得只有凤丫头,就不听我的话了。”说着又命嬷嬷们:
“先送了盒子去,就说我留下平儿了。”那婆子一时拿了盒子回来说:“二奶奶说,
叫奶奶和姑娘们别笑话要嘴吃。这个盒子里是方才舅太太那里送来的菱粉糕和鸡油
卷儿,给奶奶姑娘们吃的。”又向平儿道:“说使你来你就贪住顽不去了。劝你少
喝一杯儿罢。”平儿笑道:“多喝了又把我怎么样?”一面说,一面只管喝,又吃
螃蟹。李纨揽着他笑道:“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
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作奶奶太太看。”

  平儿一面和宝钗湘云等吃喝,一面回头笑道:“奶奶,别只摸的我怪痒的。”
李氏道:“嗳哟!这硬的是什么?”平儿道:“钥匙。”李氏道:“什么钥匙?要
紧梯己东西怕人偷了去,却带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说笑,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
白马来驮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
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作什么。”平儿笑道:“奶奶吃了酒,又拿了
我来打趣着取笑儿了。”宝钗笑道:“这倒是真话。我们没事评论起人来,你们这
几个都是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李纨道:“大小都有
个天理。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
的回,现在他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
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
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依势欺人的。”惜春笑道:“老太太昨儿还说
呢,他比我们还强呢。”平儿道:“那原是个好的,我们那里比的上他。”宝玉道:
“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道:“可不是,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
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
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地里告诉太太。”李
纨道:“那也罢了。”指着宝玉道:“这一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你们度量到个
什么田地!凤丫头就是楚霸王,也得这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他不是这丫头,就得
这么周到了!”平儿笑道:“先时陪了四个丫头,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个
孤鬼了。”李纨道:“你倒是有造化的。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想当初你珠大爷在
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
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说着滴
下泪来。众人都道:“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说着便都洗了手,大家约往
贾母王夫人处问安。

  众婆子丫头打扫亭子,收拾杯盘。袭人和平儿同往前去,让平儿到房里坐坐,
再喝一杯茶。平儿说:“不喝茶了,再来吧。”说着便要出去。袭人又叫住问道:
“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和太太还没放呢,是为什么?”平儿见问,忙转身至袭
人跟前,见方近无人,才悄悄说道:“你快别问,横竖再迟几天就放了。”袭人笑
道:“这是为什么,唬得你这样?”平儿悄悄告诉他道:“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
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因为是你,我才
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袭人道:“难道他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
苦还操这心。”平儿笑道:“何曾不是呢。这几年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
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放出去,只他这梯己利钱,一年不
到,上千的银子呢。”袭人笑道:“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的我
们呆呆的等着。”平儿道:“你又说没良心的话。你难道还少钱使?”袭人道:
“我虽不少,只是我也没地方使去,就只预备我们那一个。”平儿道:“你倘若有
要紧的事用钱使时,我那里还有几两银子,你先拿来使,明儿我扣下你的就是了。”
袭人道:“此时也用不着,怕一时要用起来不够了,我打发人去取就是了。”

  平儿答应着,一径出了园门,来至家内,只见凤姐儿不在房里。忽见上回来打
抽丰的那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坐在那边屋里,还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又有
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枣子倭瓜并些野菜。众人见他进来,都忙站起来了。
【庚辰双行夹批:妙文!上回是先见平儿后见凤姐,此则先见凤姐后见平儿也。何
错综巧妙得情得理之至耶?】刘姥姥因上次来过,知道平儿的身分,忙跳下地来问
“姑娘好”,又说:“家里都问好。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家忙。
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
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这个吃个野意
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平儿忙道:“多谢费心。”又让坐,自己也坐了。又让
“张婶子周大娘坐”,又令小丫头子倒茶去。周瑞张材两家的因笑道:“姑娘今儿
脸上有些春色,眼圈儿都红了。”平儿笑道:“可不是。我原是不吃的,大奶奶和
姑娘们只是拉着死灌,不得已喝了两盅,脸就红了。”张材家的笑道:“我倒想着
要吃呢,又没人让我。明儿再有人请姑娘,可带了我去罢。”说着大家都笑了。周
瑞家的道:“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秤两个三个。这么三大篓,想是有
七八十斤呢。”周瑞家的道:“若是上上下下只怕还不够。”平儿道:“那里够,
不过都是有名儿的吃两个子。那些散众的,也有摸得着的,也有摸不着的。”刘姥
姥道:“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
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
”平儿因问:“想是见过奶奶了?”【庚辰双行夹批:写平儿伶俐如此。】刘姥姥
道:“见过了,叫我们等着呢。”说着又往窗外看天气,【庚辰双行夹批:是八月
中当开窗时,细致之甚。】说道:“天好早晚了,我们也去罢,别出不去城才是饥
荒呢。”周瑞家的道:“这话倒是,我替你瞧瞧去。”说着一径去了,半日方来,
笑道:“可是你老的福来了,竟投了这两个人的缘了。”平儿等问怎么样,周瑞家
的笑道:“二奶奶在老太太的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诉二奶奶,‘刘姥姥要家去
呢,怕晚了赶不出城去。’二奶奶说:‘大远的,难为他扛了那些沉东西来,晚了
就住一夜明儿再去。’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缘了。这也罢了,偏生老太太又听见
了,问刘姥姥是谁。二奶奶便回明白了。老太太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
儿,请了来我见一见。’这可不是想不到天上缘分了。”说着,催刘姥姥下来前去。
刘姥姥道:“我这生像儿怎好见的。好嫂子,你就说我去了罢。”平儿忙道:“你
快去罢,不相干的。我们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贫的,比不得那个狂三诈四的那些人。
想是你怯上,我和周大娘送你去。”说着,同周瑞家的引了刘姥姥往贾母这边来。


  二门口该班的小厮们见了平儿出来,都站起来了,又有两个跑上来,赶着平儿
叫“姑娘”。【庚辰双行夹批:想这一个“姑娘”非下称上之“姑娘”也,按北俗
以姑母曰“姑姑”,南俗曰“娘娘”,此“姑娘”定是“姑姑”“娘娘”之称。每
见大家风俗多有小童称少主妾曰“姑姑”“娘娘”者。按此书中若干人说话语气及
动用前照饮食诸项,皆东南西北互相兼用,此“姑娘”之称亦南北相兼而用无疑矣。
】平儿问:“又说什么?”那小厮笑道:“这会子也好早晚了,我妈病了,等着我
去请大夫。好姑娘,我讨半日假可使的?”平儿道:“你们倒好,都商议定了,一
天一个告假,又不回奶奶,只和我胡缠。前儿住儿去了,二爷偏生叫他,叫不着,
我应起来了,还说我作了情。你今儿又来了。”【庚辰双行夹批:分明几回没写到
贾琏,今忽闲中一语便补得贾琏这边天天热闹,令人却如看见听见一般。所谓不写
之写也。刘姥姥眼中耳中又一番识面,奇妙之甚!】周瑞家的道:“当真的他妈病
了,姑娘也替他应着,放了他罢。”平儿道:“明儿一早来。听着,我还要使你呢,
再睡的日头晒着屁股再来!你这一去,带个信儿给旺儿,就说奶奶的话,问着他那
剩的利钱。明儿若不交了来,奶奶也不要了,就越性送他使罢。”【庚辰双行夹批:
交代过袭人的话,看他如此说,真比凤姐又甚一层。李纨之语不谬也。不知阿凤何
等福得此一人。】那小厮欢天喜地答应去了。

  平儿等来至贾母房中,彼时大观园中姊妹们都在贾母前承奉。【庚辰双行夹批:
妙极!连宝玉一并类入姊妹队中了。】刘姥姥进去,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
展,并不知都系何人。只见一张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
一般的一个丫鬟在那里捶腿,凤姐儿站着正说笑。【庚辰双行夹批:奇奇怪怪文章。
在刘姥姥眼中以为阿凤至尊至贵,普天下人独该站着说,阿凤独坐才是。如何今见
阿凤独站哉?真妙文字。】刘姥姥便知是贾母了,忙上来陪着笑,福了几福,口里
说:“请老寿星安。”【庚辰双行夹批:更妙!贾母之号何其多耶?在诸人口中则
曰“老太太”,在阿凤口中则曰“老祖宗”,在僧尼口中则曰“老菩萨”,在刘姥
姥口中则曰“老寿星”者,却似有数人,想去则皆贾母,难得如此各尽其妙,刘姥
姥亦善应接。】贾母亦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坐着。那板儿仍是怯人,
不知问候。【庚辰双行夹批:“仍”字妙!盖有上文故也。不知教训者来看此句。】
贾母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庚辰双行夹批:神妙之极!看官至此
必愁贾母以何相称,谁知公然曰“老亲家”,何等现成,何等大方,何等有情理!
若云作者心中编出,余断断不信。何也?盖编得出者断不能有这等情理。】刘姥姥
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
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刘姥姥笑道:“我
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家活也没人作了。
”贾母道:“眼睛牙齿都还好?”刘姥姥道:“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
了。”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
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
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刘姥姥笑道:“这正是
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也不能。”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
”说的大家都笑了。贾母又笑道:“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叫他
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
”刘姥姥笑道:“这是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依我们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
贾母又道:“今儿既认着了亲,别空空儿的就去。不嫌我这里,就住一两天再去。
我们也有个园子,园子里头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尝尝,带些家去,你也算看亲戚一
趟。”凤姐儿见贾母喜欢,也忙留道:“我们这里虽不比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
有两间。你住两天罢,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与我们老太太听听。”贾母笑
道:“凤丫头别拿他取笑儿。他是乡屯里的人,老实,那里搁的住你打趣他。”说
着,又命人去先抓果子与板儿吃。板儿见人多了,又不敢吃。贾母又命拿些钱给他,
叫小幺儿们带他外头顽去。刘姥姥吃了茶,便把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说与贾母,
贾母益发得了趣味。正说着,凤姐儿便令人来请刘姥姥吃晚饭。贾母又将自己的菜
拣了几样,命人送过去与刘姥姥吃。

  凤姐知道合了贾母的心,吃了饭便又打发过来。鸳鸯忙令老婆子带了刘姥姥去
洗了澡,自己挑了两件随常的衣服令给刘姥姥换上。【庚辰双行夹批:一段写鸳鸯
身份权势心机,只写贾母也。】那刘姥姥那里见过这般行事,忙换了衣裳出来,坐
在贾母榻前,又搜寻些话出来说。彼时宝玉姊妹们也都在这里坐着,他们何曾听见
过这些话,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
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哥儿
姐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因说道:“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
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
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就象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
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来
了。我爬着窗户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
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刘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
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当个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
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子──”【庚辰双行夹批:刘姥姥的口气
如此。】刚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又说:“不相干的,别唬着老太太。”
贾母等听了,忙问怎么了,丫鬟回说:“南院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经救下去
了。”贾母最胆小的,听了这个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
犹亮。贾母唬的口内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王夫人等也忙都过来请安,又
回说“已经下去了,老太太请进房去罢。”贾母足的看着火光息了方领众人进来。
【庚辰双行夹批:一段为后回作引,然偏于宝玉爱听时截住。】宝玉且忙着问刘姥
姥:“那女孩儿大雪地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贾母道:“都是才说抽
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别的罢。”宝玉听说,心内虽不乐,
也只得罢了。刘姥姥便又想了一篇,说道:“我们庄子东边庄上,有个老奶奶子,
今年九十多岁了。他天天吃斋念佛,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来托梦说:‘你这
样虔心,原来你该绝后的,如今奏了玉皇,给你个孙子。’原来这老奶奶只有一个
儿子,这儿子也只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上死了,哭的什么似的。后果然
又养了一个,今年才十三四岁,生的雪团儿一般,聪明伶俐非常。可见这些神佛是
有的。”这一夕话,实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连王夫人也都听住了。

  宝玉心中只记挂着抽柴的故事,因闷闷的心中筹画。探春因问他:“昨日扰了
史大妹妹,咱们回去商议着邀一社,又还了席,也请老太太赏菊花,何如?”宝玉
笑道:“老太太说了,还要摆酒还史妹妹的席,叫咱们作陪呢。等着吃了老太太的,
咱们再请不迟。”探春道:“越往前去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兴。”宝玉道:“老
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的。不如咱们等下头场雪,请老太太赏雪岂不好?咱们雪下吟
诗,也更有趣了。”林黛玉忙笑道:“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
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说着,宝钗等都笑了。宝玉瞅了他一眼,也不答话。


  一时散了,背地里宝玉足的拉了刘姥姥,细问那女孩儿是谁。刘姥姥只得编了
告诉他道:“那原是我们庄北沿地埂子上有一个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当先有
个什么老爷。”说着又想名姓。宝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你不必想了,只说原故
就是了。”刘姥姥道:“这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书识
字,老爷太太爱如珍宝。可惜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岁,一病死了。”宝玉听了,跌
足叹惜,又问后来怎么样。刘姥姥道:“因为老爷太太思念不尽,便盖了这祠堂,
塑了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烧香拨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没了,庙也烂了,
那个像就成了精。”宝玉忙道:“不是成精,规矩这样人是虽死不死的。”刘姥姥
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不是哥儿说,我们都当他成精。他时常变了人出来各
村庄店道上闲逛。我才说这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们村庄上的人还商议着要打了这
塑像平了庙呢。”宝玉忙道:“快别如此。若平了庙,罪过不小。”刘姥姥道:
“幸亏哥儿告诉我,我明儿回去告诉他们就是了。”宝玉道:“我们老太太、太太
都是善人,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爱修庙塑神的。我明儿做一个疏头,替你化
些布施,你就做香头,攒了钱把这庙修盖,再装潢了泥像,每月给你香火钱烧香岂
不好?”刘姥姥道:“若这样,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几个钱使了。”宝玉又问他
地名庄名,来往远近,坐落何方。刘姥姥便顺口胡诌了出来。

  宝玉信以为真,回至房中,盘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来给了茗烟几百钱,
按着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着茗烟去先踏看明白,回来再做主意。那茗烟去后,宝
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见茗烟
兴兴头头的回来。宝玉忙道:“可有庙了?”茗烟笑道:“爷听的不明白,叫我好
找。那地名座落不似爷说的一样,所以找了一日,找到东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个破
庙。”宝玉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刘姥姥有年纪的人,一时错记了也是
有的。你且说你见的。”茗烟道:“那庙门却倒是朝南开,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
没好气,一见这个,我说‘可好了’,连忙进去。一看泥胎,唬的我跑出来了,活
似真的一般。”宝玉喜的笑道:“他能变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气。”茗烟拍手道:
“那里有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宝玉听了,啐了一口,骂道:
“真是一个无用的杀才!这点子事也干不来。”茗烟道:“二爷又不知看了什么书,
或者听了谁的混话,信真了,把这件没头脑的事派我去碰头,怎么说我没用呢?”
宝玉见他急了,忙抚慰他道:“你别急。改日闲了你再找去。若是他哄我们呢,自
然没了,若真是有的,你岂不也积了阴骘。我必重重的赏你。”正说着,只见二门
上的小厮来说:“老太太房里的姑娘们站在二门口找二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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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曹雪芹  第四十回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蒙:两宴不觉已深秋,惜春只如画春游。可怜富贵谁能保,只有恩情得到头。


  话说宝玉听了,忙进来看时,只见琥珀站在屏风跟前说:“快去吧,立等你说
话呢。”宝玉来至上房,只见贾母正和王夫人众姊妹商议给史湘云还席。宝玉因说
道:“我有个主意。既没有外客,吃的东西也别定了样数,谁素日爱吃的拣样儿做
几样。也不要按桌席,每人跟前摆一张高几,各人爱吃的东西一两样,再一个什锦
攒心盒子,自斟壶,岂不别致。”贾母听了,说“很是”,忙命传与厨房:“明日
就拣我们爱吃的东西作了,按着人数,再装了盒子来。早饭也摆在园里吃。”商议
之间早又掌灯,一夕无话。

  次日清早起来,可喜这日天气清朗。李纨侵晨先起,看着老婆子丫头们扫那些
落叶,【庚辰双行夹批:是八月尽。】并擦抹桌椅,预备茶酒器皿。只见丰儿带了
刘姥姥板儿进来,说“大奶奶倒忙的紧。”李纨笑道:“我说你昨儿去不成,只忙
着要去。”刘姥姥笑道:“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热闹一天去。”丰儿拿了几把大
小钥匙,说道:“我们奶奶说了,外头的高几恐不够使,不如开了楼把那收着的拿
下来使一天罢。奶奶原该亲自来的,因和太太说话呢,请大奶奶开了,带着人搬罢。
”李氏便令素云接了钥匙,又令婆子出去把二门上的小厮叫几个来。李氏站在大观
楼下往上看,令人上去开了缀锦阁,一张一张往下抬。小厮老婆子丫头一齐动手,
抬了二十多张下来。李纨道:“好生着,别慌慌张张鬼赶来似的,仔细碰了牙子。”
又回头向刘姥姥笑道:“姥姥,你也上去瞧瞧。”刘姥姥听说,巴不得一声儿,便
拉了板儿登梯上去进里面,只见乌压压的堆着些围屏、桌椅、大小花灯之类,虽不
大认得,只见五彩炫耀,各有奇妙。念了几声佛,便下来了。然后锁上门,一齐才
下来。李纨道:“恐怕老太太高兴,越性把舡上划子、篙桨、遮阳幔子都搬了下来
预备着。”众人答应,复又开了,色色的搬了下来。令小厮传驾娘们到舡坞里撑出
两只船来。

  正乱着安排,只见贾母已带了一群人进来了。李纨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
高兴,倒进来了。我只当还没梳头呢,才撷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说,一面碧月早
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盛着各色的折枝菊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
的簪于鬓上。因回头看见了刘姥姥,忙笑道:“过来带花儿。”一语未完,凤姐便
拉过刘姥姥,笑道:“让我打扮你。”说着,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贾
母和众人笑的了不得。刘姥姥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
来。”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个老妖精了。”
刘姥姥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

  说笑之间,已来至沁芳亭子上。丫鬟们抱了一个大锦褥子来,铺在栏杆榻板上。
贾母倚柱坐下,命刘姥姥也坐在旁边,因问他:“这园子好不好?”刘姥姥念佛说
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时常闲了,大家都说,怎么得也
到画儿上去逛逛。想着那个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有这个真地方呢。谁知我今儿
进这园里一瞧,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
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贾母听说,便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个
小孙女儿,他就会画。等明儿叫他画一张如何?”刘姥姥听了,喜的忙跑过来,拉
着惜春说道:“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还有这个能干,别
是神仙托生的罢。”

  贾母少歇一回,自然领着刘姥姥都见识见识。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
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刘姥姥让出路来与贾母
众人走,自己却赾土地。琥珀拉着他说道:“姥姥,你上来走,仔细苍苔滑了。”
刘姥姥道:“不相干的,我们走熟了的,姑娘们只管走罢。可惜你们的那绣鞋,别
沾脏了。”他只顾上头和人说话,不防底下果跴滑了,咕咚一跤跌倒。众人拍手都
哈哈的笑起来。贾母笑骂道:“小蹄子们,还不搀起来,只站着笑。”说话时,刘
姥姥已爬了起来,自己也笑了,说道:“才说嘴就打了嘴。”贾母问他:“可扭了
腰了不曾?叫丫头们捶一捶。”刘姥姥道:“那里说的我这么娇嫩了。那一天不跌
两下子,都要捶起来,还了得呢。”紫鹃早打起湘帘,贾母等进来坐下。林黛玉亲
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
林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刘姥
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
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
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象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贾母
因问:“宝玉怎么不见?”众丫头们答说:“在池子里舡上呢。”贾母道:“谁又
预备下舡了?”李纨忙回说:“才开楼拿几,我恐怕老太太高兴,就预备下了。”
贾母听了方欲说话时,有人回说:“姨太太来了。”贾母等刚站起来,只见薛姨妈
早进来了,一面归坐,笑道:“今儿老太太高兴,这早晚就来了。”贾母笑道:
“我才说来迟了的要罚他,不想姨太太就来迟了。”

  说笑一会,贾母因见窗上纱的颜色旧了,便和王夫人说道:“这个纱新糊上好
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
绿纱糊上反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上的换
了。”凤姐儿忙道:“昨儿我开库房,看见大板箱里还有好些匹银红蝉翼纱,也有
各样折枝花样的,也有流云万福花样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样的,颜色又鲜,纱又轻
软,我竟没见过这样的。拿了两匹出来,作两床绵纱被,想来一定是好的。”贾母
听了笑道:“呸,人人都说你没有不经过不见过,连这个纱还不认得呢,明儿还说
嘴。”薛姨妈等都笑说:“凭他怎么经过见过,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
导了他,我们也听听。”凤姐儿也笑说:“好祖宗,教给我罢。”贾母笑向薛姨妈
众人道:“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怪不得他认作蝉翼纱,原也有些象,不
知道的,都认作蝉翼纱。正经名字叫作‘软烟罗’。”凤姐儿道:“这个名儿也好
听。只是我这么大了,纱罗也见过几百样,从没听见过这个名色。”贾母笑道:
“你能够活了多大,见过几样没处放的东西,就说嘴来了。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
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
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
‘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薛姨妈笑道:“别说凤
丫头没见,连我也没听见过。”凤姐儿一面说,早命人取了一匹来了。贾母说:
“可不是这个!先时原不过是糊窗屉,后来我们拿这个作被作帐子,试试也竟好。
明儿就找出几匹来,拿银红的替他糊窗子。”凤姐答应着。众人都看了,称赞不已。
刘姥姥也觑着眼看个不了,念佛说道:“我们想他作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岂
不可惜?”贾母道:“倒是做衣裳不好看。”凤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红绵纱
袄子襟儿拉了出来,向贾母薛姨妈道:“看我的这袄儿。”贾母薛姨妈都说:“这
也是上好的了,这是如今的上用内造的,竟比不上这个。”凤姐儿道:“这个薄片
子,还说是上用内造呢,竟连官用的也比不上了。”贾母道:“再找一找,只怕还
有青的。若有时都拿出来,送这刘亲家两匹,做一个帐子我挂,下剩的添上里子,
做些夹背心子给丫头们穿,白收着霉坏了。”凤姐忙答应了,仍令人送去。贾母起
身笑道:“这屋里窄,再往别处逛去。”刘姥姥念佛道:“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
昨儿见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们那一间
房子还大还高。怪道后院子里有个梯子。我想并不上房晒东西,预备个梯子作什么?
后来我想起来,定是为开顶柜收放东西,非离了那梯子,怎么得上去呢。如今又见
了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发齐整了。满屋里的东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什么,我越
看越舍不得离了这里。”凤姐道:“还有好的呢,我都带你去瞧瞧。”说着一径离
了潇湘馆。

  远远望见池中一群人在那里撑舡。贾母道:“他们既预备下船,咱们就坐。”
一面说着,便向紫菱洲蓼溆一带走来。未至池前,只见几个婆子手里都捧着一色捏
丝戗金五彩大盒子走来。凤姐忙问王夫人早饭在那里摆。王夫人道:“问老太太在
那里,就在那里罢了。”贾母听说,便回头说:“你三妹妹那里就好。你就带了人
摆去,我们从这里坐了舡去。”凤姐听说,便回身同了探春、李纨、鸳鸯、琥珀带
着端饭的人等,抄着近路到了秋爽斋,就在晓翠堂上调开桌案。鸳鸯笑道:“天天
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一个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
女篾片了。”李纨是个厚道人,听了不解。凤姐儿却知是说的是刘姥姥了,也笑说
道:“咱们今儿就拿他取个笑儿。”二人便如此这般的商议。李纨笑劝道:“你们
一点好事也不做,又不是个小孩儿,还这么淘气,仔细老太太说。”鸳鸯笑道:
“很不与你相干,有我呢。”

  正说着,只见贾母等来了,各自随便坐下。先着丫鬟端过两盘茶来,大家吃毕。
凤姐手里拿着西洋布手巾,裹着一把乌木三镶银箸,敁敠人位,按席摆下。贾母因
说:“把那一张小楠木桌子抬过来,让刘亲家近我这边坐着。”众人听说,忙抬了
过来。凤姐一面递眼色与鸳鸯,鸳鸯便拉了刘姥姥出去,悄悄的嘱咐了刘姥姥一席
话,又说:“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若错了我们就笑话呢。”调停已毕,然后归坐。
薛姨妈是吃过饭来的,不吃,只坐在一边吃茶。【庚辰双行夹批:妙!若只管写薛
姨妈来则吃饭,则成何义理?】贾母带着宝玉、湘云、黛玉、宝钗一桌,王夫人带
着迎春姊妹三个人一桌,刘姥姥傍着贾母一桌。贾母素日吃饭,皆有小丫鬟在旁边,
拿着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鸳鸯是不当这差的了,今日鸳鸯偏接过麈尾来拂着。
丫鬟们知道他要撮弄刘姥姥,便躲开让他。鸳鸯一面侍立,一面悄向刘姥姥说道:
“别忘了。”刘姥姥道:“姑娘放心。”那刘姥姥入了坐,拿起箸来,沉甸甸的不
伏手。原是凤姐和鸳鸯商议定了,单拿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与刘姥姥。刘
姥姥见了,说道:“这叉爬子比俺那里铁掀还沉,那里犟的过他。”说的众人都笑
起来。

  只见一个媳妇端了一个盒子站在当地,一个丫鬟上来揭去盒盖,里面盛着两碗
菜。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儿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
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
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
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
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
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
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
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
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刘姥姥拿起箸来,只觉不听使,又说道:“这里的
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个。”众人方住了笑,听见这话
又笑起来。贾母笑的眼泪出来,琥珀在后捶着。贾母笑道:“这定是凤丫头促狭鬼
儿闹的,快别信他的话了。”那刘姥姥正夸鸡蛋小巧,要肏攮一个,凤姐儿笑道:
“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尝尝罢,那冷了就不好吃了。”刘姥姥便伸箸子要夹,那
里夹的起来,满碗里闹了一阵好的,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
下来滚在地下,忙放下箸子要亲自去捡,早有地下的人捡了出去了。刘姥姥叹道:
“一两银子,也没听见响声儿就没了。”众人已没心吃饭,都看着他笑。贾母又说:
“这会子又把那个筷子拿了出来,又不请客摆大筵席。都是凤丫头支使的,还不换
了呢。”地下的人原不曾预备这牙箸,本是凤姐和鸳鸯拿了来的,听如此说,忙收
了过去,也照样换上一双乌木镶银的。刘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银的,到底不
及俺们那个伏手。”凤姐儿道:“菜里若有毒,这银子下去了就试的出来。”刘姥
姥道:“这个菜里若有毒,俺们那菜都成了砒霜了。那怕毒死了也要吃尽了。”贾
母见他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把自己的也都端过来与他吃。又命一个老嬷嬷来,
将各样的菜给板儿夹在碗上。

  一时吃毕,贾母等都往探春卧室中去说闲话。这里收拾过残桌,又放了一桌。
刘姥姥看着李纨与凤姐儿对坐着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
怪道说‘礼出大家’。”凤姐儿忙笑道:“你可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笑儿。”
一言未了,鸳鸯也进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刘姥姥笑道:
“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
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鸳鸯便骂人“为什么不倒
茶给姥姥吃?”刘姥姥忙道:“刚才那个嫂子倒了茶来,我吃过了。姑娘也该用饭
了。”凤姐儿便拉鸳鸯:“你坐下和我们吃了罢,省的回来又闹。”鸳鸯便坐下了。
婆子们添上碗箸来,三人吃毕。刘姥姥笑道:“我看你们这些人都只吃这一点儿就
完了,亏你们也不饿。怪只道风儿都吹的倒。”鸳鸯便问:“今儿剩的菜不少,都
那去了?”婆子们道:“都还没散呢,在这里等着一齐散与他们吃。”鸳鸯道:
“他们吃不了这些,挑两碗给二奶奶屋里平丫头送去。”凤姐儿道:“他早吃了饭
了,不用给他。”鸳鸯道:“他不吃了,喂你们的猫。”婆子听了,忙拣了两样拿
盒子送去。鸳鸯道:“素云那去了?”李纨道:“他们都在这里一处吃,又找他作
什么。”鸳鸯道:“这就罢了。”凤姐儿道:“袭人不在这里,你倒是叫人送两样
给他去。”鸳鸯听说,便命人也送两样去后,鸳鸯又问婆子们:“回来吃酒的攒盒
可装上了?”婆子道:“想必还得一会子。”鸳鸯道:“催着些儿。”婆子应喏了。

  凤姐儿等来至探春房中,只见他娘儿们正说笑。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
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
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
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
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

  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
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那板儿略熟了些,
便要摘那锤子要击,丫鬟们忙拦住他。他又要佛手吃,探春拣了一个与他说:“顽
罢,吃不得的。”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板儿
又跑过来看,说:“这是蝈蝈,这是蚂蚱。”刘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骂道:“下
作黄子,没干没净的乱闹。倒叫你进来瞧瞧,就上脸了。”打的板儿哭起来,众人
忙劝解方罢。贾母因隔着纱窗往后院内看了一回,说道:“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
就只细些。”正说话,忽一阵风过,隐隐听得鼓乐之声。贾母问“是谁家娶亲呢?
这里临街倒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里听的见,这是咱们的那十几个女
孩子们演习吹打呢。”贾母便笑道:“既是他们演,何不叫他们进来演习。他们也
逛一逛,咱们可又乐了。”凤姐听说,忙命人出去叫来,又一面吩咐摆下条桌,铺
上红毡子。贾母道:“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回来咱们就
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又宽阔,又听的近。”众人都说那里好。贾母向薛姨妈笑道:
“咱们走罢。他们姊妹们都不大喜欢人来坐着,怕脏了屋子。咱们别没眼色,正经
坐一回子船喝酒去。”说着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求着老太
太姨太太来坐坐还不能呢。”贾母笑道:“我的这三丫头却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
回来吃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

  说着,众人都笑了,一齐出来。走不多远,已到了荇叶渚。那姑苏选来的几个
驾娘早把两只棠木舫撑来,众人扶了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刘姥姥、鸳鸯、玉钏
儿上了这一只,落后李纨也跟上去。凤姐儿也上去,立在舡头上,也要撑舡。贾母
在舱内道:“这不是顽的,虽不是河里,也有好深的。你快不给我进来。”凤姐儿
笑道:“怕什么!老祖宗只管放心。”说着便一篙点开。到了池当中,舡小人多,
凤姐只觉乱晃,忙把篙子递与驾娘,方蹲下了。然后迎春姊妹等并宝玉上了那只,
随后跟来。其余老嬷嬷散众丫鬟俱沿河随行。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
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
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
‘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
就别叫人拔去了。”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
更助秋情。

  贾母因见岸上的清厦旷朗,便问“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众人道:“是。
”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
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
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
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贾母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
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
”说着,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嗔着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与你妹妹,这样小
器。”王夫人凤姐儿等都笑回说:“他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了来,他都退回去了。
”薛姨妈也笑说:“他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贾母摇头道:“使不得。虽
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象;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
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
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很离了格儿。有现成的
东西,为什么不摆?若很爱素净,少几样倒使得。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
没有这些闲心了。他们姊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
我看他们还不俗。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我的梯己两件,收到如
今,没给宝玉看见过,若经了他的眼,也没了。”说着叫过鸳鸯来,亲吩咐道:
“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
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鸳鸯答应着,笑道:“这些东
西都搁在东楼上的不知那个箱子里,还得慢慢找去,明儿再拿去也罢了。”贾母道:
“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说着,坐了一回方出来,一径来至缀锦阁下。文
官等上来请过安,因问“演习何曲”。贾母道:“只拣你们生的演习几套罢。”文
官等下来,往藕香榭去不提。

  这里凤姐儿已带着人摆设整齐,上面左右两张榻,榻上都铺着锦裀蓉簟,每一
榻前有两张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葵花式的,
也有方的,也有圆的,其式不一。一个上面放着炉瓶,一分攒盒,一个上面空设着,
预备放人所喜食物。上面二榻四几,是贾母薛姨妈;下面一椅两几,是王夫人的,
余者都是一椅一几。东边是刘姥姥,刘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西边便是史湘云,第
二便是宝钗,第三便是黛玉,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下去,宝玉在末。李纨凤
姐二人之几设于三层槛内,二层纱厨之外。攒盒式样,亦随几之式样。每人一把乌
银洋錾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

  大家坐定,贾母先笑道:“咱们先吃两杯,今日也行一令才有意思。”薛姨妈
等笑道:“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们如何会呢,安心要我们醉了。我们都多吃两
杯就有了。”贾母笑道:“姨太太今儿也过谦起来,想是厌我老了。”薛姨妈笑道:
“不是谦,只怕行不上来倒是笑话了。”王夫人忙笑道:“便说不上来,就便多吃
一杯酒,醉了睡觉去,还有谁笑话咱们不成。”薛姨妈点头笑道:“依令。老太太
到底吃一杯令酒才是。”贾母笑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吃了一杯。

  凤姐儿忙走至当地,笑道:“既行令,还叫鸳鸯姐姐来行更好。”众人都知贾
母所行之令必得鸳鸯提着,故听了这话,都说:“很是。”凤姐儿便拉了鸳鸯过来。
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内,没有站着的理。”回头命小丫头子:“端一张椅子,放
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鸳鸯也半推半就,谢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钟酒,笑道:
“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王夫人等都
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说来。”鸳鸯未开口,刘姥姥便下了席,摆手道:“别这
样捉弄人家,我家去了。”众人都笑道:“这却使不得。”鸳鸯喝令小丫头子们:
“拉上席去!”小丫头子们也笑着,果然拉入席中。刘姥姥只叫:“饶了我罢!”
鸳鸯道:“再多言的罚一壶。”刘姥姥方住了声。鸳鸯道:“如今我说骨牌副儿,
从老太太起,顺领说下去,至刘姥姥止。比如我说一副儿,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
头一张,次说第二张,再说第三张,说完了,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字。无论诗词歌赋,
成语俗话,比上一句,都要叶韵。错了的罚一杯。”众人笑道:“这个令好,就说
出来。”鸳鸯道:“有了一副了。左边是张‘天’。”贾母道:“头上有青天。”
众人道:“好。”鸳鸯道:“当中是个‘五与六’。”贾母道:“六桥梅花香彻骨。
”鸳鸯道:“剩得一张‘六与幺’。”贾母道:“一轮红日出云霄。”鸳鸯道:
“凑成便是个‘蓬头鬼’。”贾母道:“这鬼抱住钟馗腿。”说完,大家笑说:
“极妙。”贾母饮了一杯。鸳鸯又道:“有了一副。左边是个‘大长五’。”薛姨
妈道:“梅花朵朵风前舞。”鸳鸯道:“右边还是个‘大五长’。”薛姨妈道:
“十月梅花岭上香。”鸳鸯道:“当中‘二五’是杂七。”薛姨妈道:“织女牛郎
会七夕。”鸳鸯道:“凑成‘二郎游五岳’。”薛姨妈道:“世人不及神仙乐。”
说完,大家称赏,饮了酒。鸳鸯又道:“有了一副。左边‘长幺’两点明。”湘云
道:“双悬日月照乾坤。”鸳鸯道:“右边‘长幺’两点明。”湘云道:“闲花落
地听无声。”鸳鸯道:“中间还得‘幺四’来。”湘云道:“日边红杏倚云栽。”
鸳鸯道:“凑成‘樱桃九熟’。”湘云道:“御园却被鸟衔出。”说完饮了一杯。
鸳鸯道:“有了一副。左边是‘长三’。”宝钗道:“双双燕子语梁间。”鸳鸯道:
“右边是‘三长’。”宝钗道:“水荇牵风翠带长。”鸳鸯道:“当中‘三六’九
点在。”宝钗道:“三山半落青天外。”鸳鸯道:“凑成‘铁锁练孤舟’。”宝钗
道:“处处风波处处愁。”说完饮毕。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黛玉道:
“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鸳鸯道:
“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鸳鸯道:“剩了‘二
六’八点齐。”黛玉道:“双瞻玉座引朝仪。”鸳鸯道:“凑成‘篮子’好采花。”
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药花。”说完,饮了一口。鸳鸯道:“左边‘四五’成花九。
”迎春道:“桃花带雨浓。”众人道:“该罚!错了韵,而且又不象。”迎春笑着
饮了一口。原是凤姐儿和鸳鸯都要听刘姥姥的笑话,故意都令说错,都罚了。至王
夫人,鸳鸯代说了个,下便该刘姥姥。刘姥姥道:“我们庄家人闲了,也常会几个
人弄这个,但不如说的这么好听。少不得我也试一试。”众人都笑道:“容易说的。
你只管说,不相干。”鸳鸯笑道:“左边‘四四’是个人。”刘姥姥听了,想了半
日,说道:“是个庄家人罢。”众人哄堂笑了。贾母笑道:“说的好,就是这样说。
”刘姥姥也笑道:“我们庄家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众位别笑。”鸳鸯道:“中
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众人笑道:“这是有的,
还说你的本色。”鸳鸯道:“右边‘幺四’真好看。”刘姥姥道:“一个萝蔔一头
蒜。”众人又笑了。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
“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大笑起来。只听外面乱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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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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