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次心理医生--WXC双歧杆君


看了一次心理医生

 

一直对心理学感兴趣,来美国读书学的是心理咨询专业(mental health counseling),希望毕业后当名心理医生或心理咨询专家,分析人的行为举止,为人们解除精神上的痛苦。再说这职业也符合我的性格,我这人乐于助人,喜欢跟人聊天。但由于财力不足,不得不中途忍痛割爱,改学有奖学金的、不太好找工作的康复咨询专业(rehabilitation counseling)。成为心理医生,化为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梦。为此我常感到遗憾。

 

一日我在家闲得无聊,脑子里萌发出看看心理医生的念头,假装成病人,跟心理医生谈谈话,肯定会有些收获的,不能肯定的是收获的大小。最近常听说有人患抑郁症,如果我能从心理医生那里悄悄学几招,并结合以前学过的书本知识,以后跟人谈心,闲聊中就能帮助人、开导人,说不定还能救人一命。那多好,胜造七级浮屠,花点钱也值得。几天之后我就把想法付诸实施了,哼着《智取威虎山》里的“迎来春色换人间”上路,犹如侦察英雄杨子荣打虎上山,里应外合捣匪巢。“为剿匪先把土匪扮,似尖刀插进威虎山……

 

根据在电话里约好的时间,我来到亚特兰大一家心理诊所。接待我的是位中年女秘书,东方人,说一口流利的美国英语。填完一些她递给我的表格后我就坐在等候厅静候。不大一会儿,我被请进医生办公室,耳边仿佛响起“三爷有令,带溜子。”

 

医生看上去约有六十岁,虽然长着座山雕似的鹰钩鼻子,但笑容还是挺和善的,银白色的头发梳得很亮。他跟我热烈握手,像一见如故的老朋友,同时面带职业微笑上上下下仔细大量着我这位病人,试图从我的外表捕捉一些心理不健康的人所具有的特征或者蛛丝马迹。他个头高大,至少有一百九十公分。我不得不仰着头跟他说话,很不习惯。

 

他请我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坐稳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墙壁上的一张毕业文凭和一张资格证书,我情不自禁地抬头疑视,像座山雕见到了朝思暮想的联络图一样,但可望而不可即,无人会献给我,献给我也没用,我这辈子是没指望弄到那两张纸了。美国这地方看重文凭证书,轻自学成才。贴在墙上的这两张纸是一种展示,无声地说服来访者:此人是这方面的专家,值得信赖,你找对人了。我特意留心了他硕士毕业文凭上的时间:二零零一年五月,比我还整整晚一年。一个看上去行将退休的老人毕业才三年,他以前是干什么的,我暗自问自己。后来又一想,这么大年纪拿文凭不容易,学的东西记不住多久,我深有体会,不禁对他肃然起敬。

 

靠墙的一个角落有个书橱,上面摆着几本厚厚的参考书,旁边一本《圣经》格外显眼。他可能双管齐下,不但提供心理安慰,还提供精神安慰。一张镶嵌在镜框里的彩色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显然是医生和他太太的合影,那东方女人挺面熟的,小巧的身躯紧紧偎依在丈夫怀里,像只羊羔倚靠着骆驼。会不会是中国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东方超市,亚洲广场,中文学校,华人教堂,还是某家中国餐馆?等会儿有机会问问看,心理医生总是尽可能多地从病人那里了解情况,他也一定会想方设法从我这里了解情况,以便提供咨询。我不是真正的病人,是来学习的,应该了解一些我感兴趣的事情。

 

他先跟我闲聊,问我是哪里人,我告诉他我是中国人之后,他说他妻子也是中国人。教科书上说医生应当首先与病人建立一种友好的、相互信任的关系,以便病人毫无保留地把心里话掏出来。看来他在跟我套近呼,以前在国内我常以老乡、校友、同姓等名义跟人拉关系,只要曾在江西生活过、工作过、战斗过、学习过、下放过或劳改过的我都认作老乡,只要跟我同姓的我就说几年前曾是一家人。他告诉我他曾到过中国,会说一些中国话,并说了几句没有声调的普通话给我听,我强忍着没笑出声来,夸他中文讲得好,他反过来夸我英文好,带伦敦音,这倒是句实在话,因为我们那时候用的都是英国的语音教材,像“林格风英语教程”,“Essential English, “新概念英语”等。接着他说我是第一位光顾他诊所的中国病人。我说作家写的第一本书叫处女作,既然我是第一个中国病人,那应该称作他的中国处女病人,太太的老乡加处女病人应该在收费上有所优惠。他笑着说可以考虑。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据我所知,咱们大陆来的中国人一般不看心理医生,有事跟家人或知心朋友谈。我明知故问,问他为什么没有中国人光顾他的诊所,他说这可能是文化上的差异,还有语言上的障碍,不过他充满信心,认为亚特兰大地区的华人越来越多,随着华人不断溶入美国社会并接受西方文化,信心理咨询的华人定会越来越多,因此,心理咨询的华人市场前景远大。

 

过了一会儿后,他摆出言归正传的架式,扫了一眼我刚才填的表格后,抬头问道:“今天什么把你带到这里来?”他这是婉转地问我有什么毛病。我琢磨着如何告诉他,心里有些顾虑,怕他把谈话内容告诉他妻子,他妻子万一说给周围的中国人听,一传十,十传百,那就会影响我的声誉,谁还会找一个心理不健康的人教太极拳,再说教太极拳的人居然会有心理毛病,学它还有何用?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补充说,“我们之间的对话都是保密的,除了上帝之外只有你我两人知道,没有经过你的允许,我不会把谈话内容告诉任何人,你可以敞开心扉,畅所欲言,把一切情况都告诉我。”教科书上都这么说的,我曾经学过,他在骗外行。但我既然来了,就得像个病人,我说我问题太多,不好意思说。他说人人都会生病,有的患心脏病,有的患糖尿病,有的患艾滋病,患精神方面的疾病同患那些病一样,很正常,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朗诵台词似地说,“作为一个外来移民,我整日为生活奔忙,生活的压力使我感到疲惫不堪,我整天无精打采,萎靡不振,情绪低落,心烦意乱,觉得生活很艰难,且毫无意义,毫无目的,挫折一个接一个,这使我忧虑重重,忧心忡忡,常感到空虚、孤独和绝望,因此我常想自杀。”我一口气列举了抑郁症的许多症状,看他怎样为我提供心理咨询。咨询理论有诸多流派,看他用哪种。

 

他认真地记录,写完之后抬起头来注意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与他目光相对,特意不把目光移开,还特意不眨眼,长时间地盯着他的眼睛。双方都不让步,就这么互相紧盯者。

 

他终于让步了,把身子往椅子背上靠了靠,使劲眨了眨双眼,又翻了翻白眼,然后开始说话:“其实每个人都觉得生活艰难,都有感觉压力大的时候,正因为如此,它才是挑战,才有刺激,才令人兴奋。你应当有勇气向生活挑战,有勇气向生活的意义挑战,决不要向挫折投降、向困难投降。如果什么事都那么一帆风顺,生活岂不是太枯燥乏味吗?”

 

“我喜欢一帆风顺,我们中国人都喜欢祝愿别人万事如意。”我故意说我们中国人,看他怎么处理文化差异给心理咨询带来的困难。“那只是一种祝愿,是一种虚拟语气,实际生活中是不可能的。你们中国人还喜欢喊这个万岁,那个万岁,其实一切都是暂时的,什么都不能万岁。”

 

我点了点头,没有作声。这些话我都会说,用不着花钱花时间到这来听他说。他稍微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生活中诸事不顺容易使人产生忧虑并不奇怪,许多心理健康的人都有忧虑,这并没有什么不正常,忧虑其实是人类的一个基本特点,它是成长的动力,潜在而又强大,没有人能避免它。虽然我们并不欢迎忧虑,但它却是我们为成长和发展而付出的代价。我们都是自由的,有权作出各种选择,当没有明确的准则,不知结局如何时,我们就容易产生忧虑。自由和忧虑就像一个硬币的两个面,当我们自由地探索未知领域或世界时,我们失去安全感。避免忧虑的唯一方法是:不冒险。那就是说,投降,放弃选择的自由。许多人没有达到他们应该达到的人生高度,就是因为他们的怯懦,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的潜在能力,就逃跑了,就被忧虑包围并击倒了。存在的忧虑,说到底,是自由选择带来的,有人把它叫做自由的晕眩。”

 

他看了看刚才的记录,停顿片刻后继续说,“至于生活的意义,那就看你怎么看待,生活本身并没有什么积极意义,全在于你去创造,去发现,去寻找。当我们在一个常常是毫无意义的,甚至是荒谬的世界上奋斗时,我们向价值挑战,向我们从未挑战过的价值挑战,我们会发现自己新的一面。我们试图调解新我和旧我之间的矛盾和差异,这样一来,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创造了我们的意义。”

 

这些话听上去似乎有些空洞,我需要他具体的帮助,指导我如何寻找发现生命的意义。“怎样才能找到生命的意义?”我迫不及待地问。

 

“条条道路通罗马。”他继续道。“许多途径可以帮助我们找到生命的意义,通过工作,通过爱,通过帮助别人,甚至通过受苦受难。”

 

我说我没有工作,没有爱,没有能力帮助别人,倒是常常厚着脸皮找别人帮忙,唯一拥有的就是受苦受难。“通过受苦受难能找到生活的意义?”我装着满腹狐疑的样子问。

“对,通过受苦受难。它是成长的根源,如果我们有勇气经历苦难,我们就能从中找到意义。我们在苦难面前所采取的正确立场可以将苦难转变为成就。经历了痛苦和绝望,并理解它们给我们带来的意义,我们就能把生活中消极的一面或多面转变成胜利。”

 

我默不作声,全神贯注地等待他的下文。但是,他却突然转移话题,问我什么时候开始产生的自杀念头。我说二十多天前。他瞪着眼睛看着我,极力隐藏内心的惊讶,仿佛在打量一个患上绝症又不想让对方知道的人。他定了定神,然后问我打算怎样自杀。

 

教科书上说如果心理医生得知病人想自杀,应该直接了当地询问病人想以何种方式结束生命,以便采取有效措施来阻止病人自杀。我压根儿就没想自杀,为了应付他的刨根问底,我把七年前初到美国后由于走投无路而萌发的自杀念头挪过来,说我想去旧金山,从高高的金门大桥上纵身一越,身体还未触到水面,人已失去知觉,随后毫无痛苦地溶化在如画的景色中。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他用平静的语气问道。为避免今后可能发生的无休止的电话打扰,我说明天一大早就出发。“怎么去?”他追问。“开我那辆破车子去,一路上想开就开,想停就停,开开停停,停停开开,我要饱览美国的大好河山,要把那壮丽景色彻底看个够。”“你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他嘴里突然迸出一句中文,笑着问。

 

好,在这种时刻他还能笑着说这么复杂的中文,那我就不客气了。“那地方是千山之祖,万水之源,风景秀丽,雄伟壮观,山峦起伏,群峰连绵,苍松翠竹,古树参天,珍禽异兽,布满深山,急流瀑布,彩虹飞泉,江山多娇,气象万千。”我一口气把中学时代说的相声台词给背出来了。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连连摆头说听不懂,用英文问我刚才说了些什么。

 

我一时没想起相声台词用英文怎么表达,就说是想起以前的一段中文笑话。他竟然相信了我的话,还要我多听笑话、多讲笑话,说这对调剂我的情绪有极大的积极作用,并推荐我去当地图书馆借阅一些笑话集。

 

最后他叫我注意饮食营养,加强体育锻炼,多晒晒太阳,经常跟人聊聊天,别忘了放声大笑,永远保持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他还说我若对信仰有兴趣,星期天有空不妨去教堂坐坐,与教会的兄弟姐妹们谈谈心对我改善情绪有帮助。我实话告诉他我来美国后读到的第一本书就是《圣经》,那本书一直跟着我在美国四处漂泊,现在还在我家卫生间,每天蹲马桶我都要读好几段。听到这话他先是一笑,然后眼睛一亮,说,“上帝给了你生命,这是他给你的礼物,你可要好好珍惜;你把自己打造成什么样的人,将是你给上帝的回礼。”我说,“好,我一定尽量给上帝一份回礼,决不辜负他老人家的殷切期望。”他怀疑地看着我,说从未见过像我这样的病人。看来他还是颇有眼力的。

 

他还说了一些话,可惜我没记住,后悔没带笔记本,像论述孤独那段话,只隐隐约约记得他说人最终都是孤独的,我们只有独立站稳并从自身找到力量,才能真正站到别人身旁,才能与人建立相互帮助的、富有营养的关系。

 

不管怎样,此行不虚,下一步是把“情报”送出去。回家的路上,我高高兴兴地哼着“几天来摸敌情收获不小……”唱罢一曲又来一曲“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一边唱一边琢磨着谁将有幸成为我日后的“处女病人”。

 

第二天上午,匆匆吃完早饭我准备出门办事,却找不到汽车钥匙。每次回到家我都习惯性地把钥匙放在壁炉台上,不会有第二个地方。奇怪,找了半天没找着,后来我突然醒悟过来,准是那心理医生给我老婆打过电话,暗中报告了我昨天虚构的情况。老婆信以为真,悄悄把钥匙偷走,彻底杜绝了我开车去旧金山的路。

 

我为什么偏偏要说开车去自杀?说用手枪或吞安眠药自杀多好,家里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妻子想藏也藏不成。住在这荒山野岭似的地方,没有汽车寸步难行,别说是去千里之外的旧金山跳水,就连去附近的商店买手枪或安眠药都办不到。而身心健康的我,一旦与世隔绝,可就真有可能患上精神抑郁症。

 

急情之下,我想起当初买这辆二手车时,车主给了我两把钥匙。问题总算解决了。我从抽屉底下找到那把备用钥匙,开着车高高兴兴出门了,心想如果我这次自杀成功,应该算是我老婆的失职。

 

来到附近的加油站加油,昨天下午回来就该加油的,我当时激动,没心思。把信用卡插进去后才发现该信用卡作废了。奇怪,昨天在心理医生那里付款,用的就是信用卡。怎么今天不能用了?

 

肯定又是老婆干的。真不知她还干了些什么。咳,老婆太不了解我,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这生命人只有一次,连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同志都知道,我这么贪生怕死的人还会不知道吗?他的这段名言我曾背诵过给她听,她怎么当耳边风?咳,我为什么事先不告诉老婆一声。现在可好,他们里应外合来对付我这位智取情报者,弄得我身无分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还是像栾平栾副官学习吧,赶紧回去打电话,坦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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