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夹雪,半个月(下)

雨夹雪,半个月(下)

等他回美国后,才知道太太为什么要支持他留在中国,她想自己在中国能有更大的发展,就是多挣钱。
太太不知什么原因,看到别人挣钱就眼热,原来不是这样的。
他不是不承认太太一些话说的是对的,他现在确实是有点失去了动力,时常感到迷茫。从小他就是在不断的压力中长大的,学习要好,才能读一个好大学;外语要好,才能出国,到了国外也是这样,很多年他就从来没有松懈过。
现在他的梦想算是实现了,松下来就发现再也紧不起来了,就像马拉松运动员跑过了终点,松了气,就再也不想跑了。
太太认为他不想将来了,这不对,实际上这是他想得最多的问题。
挣钱当然不错,但必须得问问自己,再挣钱要干什么?
太太羡慕老板有三处房子,曼哈顿平时住,新泽西周末住,佛罗里达度假住。可他根本就不愿意住在曼哈顿,他喜欢像现在这样住在长岛,春天繁花似锦,秋天红叶满地;听得到潮涨潮落,闻得到海的气息。
他想不出为什么要在新泽西有一栋大房子,就是要周末请一大堆无聊的人来谈无聊的事?可他愿意自己安静地听听音乐,看看电影,要不然就在网上看看喜欢的东西。要是想在佛罗里达有房子,自己恐怕得忙得连去的时间都没有。
他现在十分喜爱每天在火车上一个小时,他从小就喜欢坐火车,喜欢那种旅途的感觉。
昏暗的灯光,轻柔的音乐,匆匆的人群,还有那陌生的笑脸,相拥的情侣;加上轰轰急驶而过的列车,延伸到不知未来的铁轨,明亮车窗里晃动的人影,都让人引起无限遐想,不由让他想起了那句诗:没有我不愿意坐的火车,也不管它开向哪里。
想到马上就能回到家中,温暖的炉火,女儿的欢笑,太太身上饭菜的味道。
这难道不就是幸福吗?
可他有时仍然会感到空虚,还是乱想。

想来想去,问题出在他的工作上。
他越来越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只不过是在挣钱养家罢了,就这样一直干到白头到老?
他几乎可以一丝不差想到自己60岁的情形,仍然带着电脑和午饭,在门口跺跺脚,走进干净不大的候车室,会和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打一个招呼,她有一个像诗一样的名字:爱丽丝,不过那时候她肯定成了一个老太太了,不过依然美丽。
人一生难道非得像这样?
他从小父母亲就管的很严,受着那种传统教育,长大要为祖国人民奋斗一生。
可现在他在为谁奋斗呢?不知道,甚至不是为了自己,而只是出于一种习惯。
为中国吗,那是句笑话,他可是美国公司的雇员。为美国人民吗?他根本不相信,赚得钱只进了少数那些大股东的腰包里,好让他们再佛罗里达或则地中海沿岸买那种一年只住十天的房子。
这可以是他这个人价值所在吗?
他不应该像这个样子过一生,但要像什么样子呢?
他并不知道。
他实际也知道这种事情自己恐怕是永远想不清楚,想到很多人也许跟他一样,就这样想啊想,弄不清楚还不是要过一辈子。

这一次他在美国时,太太拼命鼓励他在中国好好找机会,他流露出了这种想法。
太太有点担忧,说:
“怎么一回事?你最近是有点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有钱挣还不好,人就是要有一个奔头,乱想有什么用?”
过了一会又说:
“你是不是mid-life crisis(中年危机)?”
又等了一会说:
“你得赶快想办法调整过来,千万不要像你老爸,辅导学生还不好意思收钱。”
这一下就把他给彻底给搞烦了。他现在几乎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父母亲说三道四。极为反感地想:像我父母亲有什么不好,他们一生都总是为别人着想,就是对自己的子女都不好意思开口。
结果两人大吵一架,第二天气鼓鼓地上了飞机。
现在中国人是怎么一回事,除了钱什么都不认识了。

他在美国绝大部分时间是跟美国人打交道,他们并不是这样。在工作中,当然是要谈钱,就是干的这个。但在私人场合,却很少谈钱,家庭,体育,艺术,旅游这才是最常见的话题。
如果有人还是不停地谈钱,就会引起别人的白眼。大慨是,公私有别,上班谈够了,想要轻松一点,应该谈点别的。
而现在的中国,朋友在一起,大部分时候都在谈钱,股票怎么赚钱,房子怎么赚钱,哪里又有什么机会可以挣钱,钱变成了唯一能让他们轻松,使他们娱乐的话题。
他最感到为难的是,过去的朋友总要问他挣多少钱,有多少家当,当然他们也得意洋洋把自己的告诉他。他不知怎么回答,因为没有回答过这种问题,再说他挣的钱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所谓期权,说不出值多少钱。
钱当然重要,但犯不着把它印在脑门上啊。人们都说中国现在实际上是资本主义,但资本主义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有时想到自己恐怕已不适应中国了,变得太快,太多。

陈石今天烦恼的是早上发生的事情。
他的办公室现在就在工具厂里。当时决定不设在酒店明的主要是两个原因,一是酒店离他们要办事的地方太远;二是酒店太贵。
他有点实在不好意思花钱,这个兼并总共就几百万美元,他一年的薪水加各种补贴就是不小的数目,除他以外,还经常有一,二个美国雇员,长期在酒店包了房,各种通讯,差旅费更是比在美国化得还要多。
他是搞这一行的,知道成本应该是有一定的比例的,虽然这个案子特殊,但太出了格,别人肯定背后是要议论的,他可不愿意成为别人谈笑的资料。
但决定把办公室设在这里,却是他的一次偶然经历。

第一次他到这里,许多工人因医药费报不了,正好跟厂领导扯皮,当然仅仅只是吵闹。陈石知道他们很可怜,工资没有,只有很少的生活费,医药费就更不要谈了。
陈石不禁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亲,他们都是普通的退休中学教师,有一段时间报销医药费突然成了问题,他正好探亲在家,就跟他们说:
“我本来就烦你们去报销那个钱,风里雨里那么远,还要看人家的脸色,值不得,我跟你们报销不就得了,你们的儿子别的本事没有,这点钱还是没有问题的。”
他的加班费一个小时就是一百多美元,一个月加个八小时的班,一年就有一万多,父母哪里用得了。他那时正在想法逃避加班,但如果能够让父母亲不去挤那个公共汽车,加点班他根本不再乎。
但父母亲哪里听得进去,想到自己老年一下子没有了保障,愁得白头发都多了,陈石怎么说都没有用。
陈石于是就想,干脆把办公室设到厂里来算了,这样自己也能宽敞许多,租金少得多,还可以帮帮工人,大家都好。

陈石找到了厂长书记谈这个事情,最后加了一句:希望看到付的租金能解决一点职工的医疗费。
那个书记立刻冷冷地说:我们共产党从来都是首先考虑群众的利益。
陈石在心中忍不住地骂道:你那个酒糟鼻子得喝多少酒才能长成那样,用去了多少工人的医药费。别人不知道你,我可清清楚楚。
谈判的时候,按照惯例,他要求厂方提供过去的财务情况。估计是上面发话要认真对待,不要搞小动作,这是世界级的大公司在这个城市的第一件兼并案。结果他们就把所有近三年帐交了过来。
实际上陈石要的只是总帐,也没有多大的意思,因为两边的会计体系不一样,但这种基本步骤不能省,陈石还得编一个大慨东西交上去,圈内人都知道那东西什么意思都没有。
陈石一半是好奇地看了一些明细帐,尽管他在国内长大,而且还工作过,对会看到什么大慨有数,但看到的东西还是让他震惊,感到深深地厌恶。
陈石尽量控制住自己,不想多讲,还是和颜悦色地说:
“你们商量一下吧,这星期跟我一个答复。”

结果是问题一大堆。
这个工厂建于50年代,用的是当时苏联的标准,苏联是用不着空调的,办公室空间高,加上房子老了总是到处有点透风,结果装了空调效果不好。
更头痛的是工厂可能是欠了电费,供电就不稳定,虽然有自备的电源,但带不动空调,办公室就经常是冷楸楸的。
手下人对他这个决定在背后肯定是牢骚满腹。
今天早上,一些工人,基本上是女的,冲到办公室来,要他们提前把租金付了,好报医药费。
话还非常不好听:
你们不是世界上数得着大公司吗,为什么这样小气,这点钱对你们算什么。
你们给了当官的多少好处,他们就把这么好的一个厂就这样贱卖了?
等等,等等。
厂里很快来人把他们劝走了。

结果半天就没有人干活,都是气鼓鼓的,大家一通狂讲,无非说:
这个厂又不是我们给搞垮的,现在肯定是不能起死回生了,我们是来救他们的,怎么这些人一点都不明事理。
有个刚刚毕业的小姑娘,穿戴地很入时,一个大嫂看不惯,说她怎么看都是个小。那姑娘过后抹着眼泪说:
“从来都没有人这样骂过我,她怎么敢这样说。”
有个小伙子一直想追她,一看现在机会来了,就坐在旁边好好劝,
“你用不着生气,她在乱说,根本就不对。我们不可能是,是要卖国的,我们不够资格,除了自己,我们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卖,所以说,我们不可能是,最多是一个买办。”
很明显,这一下拍错了地方,那女孩哭得更厉害了,还狠狠地说:
“你才是一个买办。”
那男孩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怎么办,赶快补救吧,
“她的话里面还是有好的吗,说那是气话,她那个年纪不可能见过,再说有这么漂亮的吗;但说你小,那就是真的了,说明你看起来的确是小。”
这一下拍对了,小姑娘停住了哭,还是恨恨地:
“你才是一个小买办。”
过后又忍不住的笑了。
看来女人永远就吃这一套。

陈石这时也知道自己错了,做事情越了界,违反了他的职业准则。
租房就是租房,不应该和任何事搅到一起,他没有权利去要求人家怎么用租金。
他救不了那些人,也帮不了他们,那不是他的工作。
于是他走出自己的办公室,对所有人说:
“请大家安静下来,自己做自己的工作,不要说那些没有意思的话,公司不想为那些话付钱。人最重要是做好自己的工作。”
等了一会,见大家都安静的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接着说:
“租房的事我考虑得不周全,下个月我们在附近一带找好一点的办公楼搬进去。”
有一个下属替他打抱不平地说:
“你还不是好心,只怪厂领导在里面挑,这些人又没有脑筋。”
陈石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简短地说:
“大家做自己的事吧。”
陈石关上了自己办公室是门,心里想,就是好心才会出错。
自己受了那么多训练,不就是要自己什么事都要用专业的态度去处理,不要把自己的感情掺杂进去,那就像这个事一样,一定会出错。

现在他真是十分轻松了,没有那些无休无止的材料要看了,每天不到一小时就把日常工作应付了,烦恼就是半夜有时要跟美国联系。
他看穿了老板的意思,他这边的事情不及,慢慢拖着。如果他要是积极主动的话,就应该去弄清楚为什么老板要这样,但他却有点没有这种精神,管他的呢,我在这里把准备工作做好,急起来我干就是了。
关键是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陈石看了看表,就给司机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去接虎子。
今天晚上有个朋友请吃饭,别人都会带太太孩子,他就想把姐姐的孩子带上。那孩子单名叫“啸”,小名自然就是虎子。
大慨自己只有一个女儿的原因,他特别喜欢这个孩子,尽管虎子一点也不知道为他挣面子。
上一次也是带他出去吃饭,他大慨是饿了,那个年纪总是饿,结果就是他一个人几乎把冷碟吃完了,大家都笑话,他就生气了,正菜上来他不吃了,大家只好又来哄他。
陈石就想这一次早点出门,先带他吃点什么,免得又出洋相。

虎子非要去“肯德基”,他就加了一个条件,不许喝饮料,他从来不让孩子喝那些东西,只有坏处,他相信统计数据。
一走进去,他就皱了皱眉头,读书的时候,这种炸鸡没有少吃,现在就碰都不想碰。人还多,位置都不好找。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位置,虎子吃上了,他则打开一份报纸来看。自从有一回被别人说是“装”以后,他从不在公共场合读英文报纸,想想那也是有一点不合群。
过了一会,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你的为什么是蓝颜色的,给我看一下行吗?”
他放下报纸一看,才发现对面坐着一对母女,那女孩跟他的女儿差不多大小,眉眼十分清秀,穿着一件蓝色的上衣,系着一条红色的围巾,辫子上扎的花却又是蓝色的,清清爽爽的,叫人很难不疼爱。
再看一看虎子,出门前刚刚换的衣服,现在胸前已有了一大块油迹,有一点炸鸡的碎屑,不知怎么跑到了肩上。他笑着问那母亲:
“你女儿有多大了?”
“刚刚满十岁。你的儿子呢?”
“才八岁。”他拍了拍虎子的肩,不想去纠正,外甥像舅,虎子长得确实像自己。

看着那女孩拿着那个那个随套餐送的玩具舍不得放手,就对虎子说:
“你有那么许多玩具,把这一个就送给姐姐好不好?”
虎子从小就很大方,再说他的兴趣是肉,这东西会像从前那样被忘在车里,最后陈石下车时给扔进垃圾桶。
虎子果然点了点头。
没想到那母亲却感动得不得了,一个说那怎么行,那怎么行,那女孩却舍不得放手,他笑着说:
“没关系的,这孩子明天,不,今天就会给弄折了。”
那母亲叹了一口气,说;
“真是不好意思,化这二十几块钱,就是为了这个玩意,同学都有,自己的孩子也不能太寒碜。
他们真是会赚钱,这几块洋鸡,凭什么要这么多钱。这个钱,可以买一大只老母鸡,好好地吃上一天。”
“的确是没有什么吃头。”
这时他看了一眼虎子,糟糕,虎子正直盯盯地看着那女孩的饮料,真是会跟我丢人!
果然那母亲说:
“弟弟给了你玩具,分一点给弟弟喝好不好?”
那女孩点了点头,他赶紧说:
“我不是买不起那个饮料,那东西……”,他发现那母亲笑了,只好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去买。
等虎子喝上了,那母亲笑着对他说:
“我看你也是一个过日子的人,自己是舍不得的,孩子是没有办法。”
这陈石就完全没有想到。不过也难怪,他穿得是他父亲的一件旧羽绒服,他讨厌去商店,暖和就行。
可他穿得是一双名牌登山靴,上面有一种特殊涂料,既防水又透气,据说全世界只有加拿大的一家公司生产,当时化了他七百多美元,但只穿过一次,回国时想一定带上,果然是好,又暖和又舒服。
低头一看,却满是那种黑泥,鼻子眼睛都看不到,不过国内人未必认得这个牌子。

出门的时候,一把抓住虎子,说:
“我背你过去。”
“我要自己走。”
“不行,你就喜欢往水里泥里踩,会把车里搞得一塌糊涂。”
陈石最不喜欢车里脏兮兮的。
当司机启动了车,他看到那母亲正在门口给那女孩穿雨衣,不由心里涌起一阵感动,小时候母亲在这种天气,出门前也是这样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就想带她们一程算了,反正还早。
可就在他拍了司机肩的时候,看到了那女孩的鞋,就开始犹豫了,转念一想,这个地方离厂近得很,万一那母亲是那个厂的下岗工人怎么办,那可不太好,还是算了吧。
于是就对司机说:
“慢点开,不要把水溅到别人身上。”
抬头一看,纷纷扬扬,雪又开始下了。洁白的雪花落到了地上,还是变成了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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