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 (上)

阳盛则四肢实,实则能登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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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 (上)
    
    木愉
    
    连日来,罗力都兴奋莫名,每天腾云驾雾一样轻快得要命,世界上的一切一霎间都变得可爱无比,蓝凝天空,绿满大地,初夏的日子一向都是这样重演着,但罗力却惊异怎么十来年里他竟然都没有享受到这样的人间美景。罗力的心境很美好,因此世界看起来才美好。罗力的心境怎么能不美好,很多人一辈子梦寐以求至死都没有得到的好事,他却一下子都拥有了。先是儿子被耶鲁大学法学院录取,紧接着便是自己结束了漫长的博士后生涯,击败无数的竞争者,成为密执安大学的一名教授。
    
    可以跟这时的幸福心境相比的,大概就要算1966年在天安门广场看到毛主席了。那时他喜极而泣,跳啊,喊啊,仿佛灵魂都飘升而去。但罗力重温了一下二十几年前的那场幸福之后,觉得那种幸福虚虚浮浮,不能跟他现在正经历着的幸福相比拟;而且那时候他仅仅是在与广场上千千万万的人分享着幸福,而不象现在就只有他在确确实实地独享着他的幸福,周围的人都只是局外人在羡慕或者嫉妒着。
    
    罗力有一种强烈的苦尽甘来的感觉,惟其如此,他的幸福感才会不同寻常。他已经无数次地去分析过他为什么会这样幸福,为什么会值得这样幸福。
    
    儿子能读上耶鲁法学院,那毋庸置疑是一件绝顶美妙的事。只要一脚能跨入耶鲁法学院,以后一脚跨出后,那么显赫、富贵甚至权势都一发拥有了。想想这就不能不让人欢欣鼓舞,美国历史上有多少总统、名流是出自耶鲁的。父母谁不望子成龙,但真正成龙的又有几何,平凡都不去说它,有很多人的子女酗酒、赌博、吸毒、打斗、犯罪,简直让做父母的欲哭无泪、痛不欲生。罗力觉得他的望子成龙已经不是一种未实现的愿望而已,而是一件确凿的事实。仅仅因为这件事,他就值得万分高兴。
    
    再回过头来看自己,到美时是八十年代中期,现在则已经是九十年代末了,如果再过几个月到了下一世纪,自己仍然在做博士后,那就惨了。在北大时就是班上的佼佼者,从中科院到了美国,他先花了三四年时间攻下博士,然后因为他的古生物学与地层学的专业太过冷门,所以就一直不能找到一份象样的工作,只能在几所大学里穿梭做博士后。他的太太不只一次地鼓捣他,让他也去学他的同学,卖身投靠其他专业,比如电脑,那么谋份工作便会易如反掌。但他很固执,认为自己都已经把自己最可宝贵的多年光阴投入到古生物学与地层学中,又何必要改换门庭。而且自己确实已经热爱上了这个专业,要去改变专业犹如离婚一样困难。如果仅仅为了谋生而去选择自己的专业,那这与蚍蜉蝼蚁实在就区别不大。人之为人,就应该为追求一些超越生物层次的东西而存在。于是,他就一边卖力地做博士后,一边盯着本学科领域的学者、教授,等待着他们把位置空出来。他的领域是太冷僻了,北美有多少人在这个领地里都是一清二楚的。因为这个专业不仅冷僻,而且又无实用性,所以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一个学校和研究部门为这个专业增加预算和人员。终于密执安大学一个教授退休,空出一个位置,于是便有上百个申请人蜂拥而去,经过好几个回合的残酷较量,罗力终究脱颖而出,得到了这个位置。
    
    就在罗力还在客厅兼儿子的卧室望着窗外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细细品尝幸福的时候,罗太太在厨房尖利地叫喊“吃饭了!”于是,他才从遐想中回过神来,迈着四方步走到厨房去拿碗筷、端菜盛饭。最近好事连台,所以罗太太的心情也好了 许多,不仅每顿有汤,而且还多炒了两三个菜。吃饭的时候,也不象以前总是一边念叨数落,一边把饭吃完;而是不住地劝菜劝饭,还嘴不停地与罗力筹划着买房换车的家庭发展蓝图。
    
    罗太太不象丈夫读过许多书,拿到了博士学位。她仅拿到高中文凭而已,以后靠着在县政府当县长的父亲,在县里一个中学当了教师,后来到省师范学院进修过两年,于是从此便对外宣称是大专毕业了。她当初嫁给罗力,如果不是罗力的大学生背景和姨妈苦口婆心的游说,她是万不可能下嫁罗力的。这种城里人的优越感让她在罗力面前一直颐指气使,糟糕的是罗力一开始就把规矩兴坏了,他貌似大度地一味退让,言听计从,结果就不自觉地演变成为了老婆的驯服工具。罗太太嫁给罗力后,先跟随丈夫到了比利时的布鲁赛尔,之后落脚到美国。到了国外,罗太太不象原先在县城里那样显赫,在国外,一切就必须仰仗丈夫,她原先城里人的骄傲应该是很可笑的,但罗太太不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她在家里仍然维持着原先的专横跋扈。
    
    她书读得不如丈夫那样多,以后也一定不会迎头赶上,但她却觉得罗力在很多事情上蠢得不行。当然,对于罗力的专业学识,她是心悦诚服地崇拜的。她嫌罗力蠢,小事成百上万,大的则是两件事。第一件是罗力只知一味苦干,却从不主动向老板要求增加工资。第二件则是罗力太死心眼,不转个实惠点的专业,如果早听了她的,那罗力早就有一份高薪工作了,哪里还会长年累月地在亿万年前的地质标本上消磨时光、裹足不前。不过,自从丈夫谋到了那份教职,这两大不满也就灰飞烟灭了。
    
    罗太太平时结交不少,跟其他太太聊多了,知识无形中也累积了。因此,她对耶鲁大学、密执安大学的分量了解得透彻,知道那是世界顶尖一流大学。先生在那种大学教书,儿子在那种大学读书,一家只要摊上其中一件,足可光宗耀祖。而他是两件都攥在手心里了。所以她心里乐开了花,脸上也是春风满面,以往挂在脸上紧密的皱纹一时都舒解了,她心里想他们全家真的就翻开了一页崭新的篇章,从此一家就会发生类似翻身解放的巨变。丈夫将会成为终身教授,儿子以后出生耶鲁,前途当然无可限量,至于她,教授夫人的头衔当之无愧。
    
    离开这里之前,当然要邀请朋友们聚一聚。说来也惭愧,罗力一家喜欢交往,平时参加的party不少,但却从来没有在家里举办过一次party,因为家里狭窄,人来了不说挪动不宽余,光罗力一家的面子也没地方搁。其实凭着罗力的收入还有罗太太打工的所得,他们要租宽敞一点的公寓也是绰绰有余,但罗太太算盘打得精,计算着把钱存下来,以后好买房子,一劳永逸地实现从斗室向豪宅的飞跃。
    
    平时光接受别人的邀请,而从不邀请别人,罗力与罗太太早就积攒下万分愧疚,所以,这次罗太太对罗力在餐馆请客的动议一反常态、欣然应允。既然都决定在餐馆请了,餐馆的品味也不能下三流,于是,两个人又对餐馆一定是本地最上乘的悦宾楼而很快达成共识。
    
    那天他们请了十三个人,很早就与老板讲好了,安排在一个独立的单间里。青岛啤酒地不分东西,人不辨南北都喜欢喝,所以就买了两箱,菜则鲁菜、粤菜、川菜点了十数个。
    
    开吃的时候,主客双方照例都说了很多很是动听的客气话,大家似乎都感动了,于是气氛就很热烈非凡,一时觥筹交错、高潮迭起。吃到大家显然有些语无伦次的时候,酒也喝干了,菜也吃尽了。于是罗太太唤招待过来结帐。一看帐单,罗太太怔了一下,整整二百块钱,这可是全家一个月花在吃上的开销。不过罗太太仅仅是怔了一下,她前不久刚听了不吃不发的高论,所以心里泰然自若,不动声色地付了帐,并按百分之二十的比例付了小费。
    
    -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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