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

2004年6月10日，我乘坐的AA 175 航班于6点10分降落在北京国际
机场。梁子骨瘦如柴的身体薄纸片一样地浮在床上，他眼窝深陷，双眼
紧闭，慢慢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时间是2004年6月10日6点10分。

梁子从小就长得白胖儿白胖儿的。空军大院里的孩子们拿着木头枪冲锋
陷阵的时候，他永远都是那个跟在鬼子后面被俘的翻译官。随着岁数一
天天大起来，梁子横向的发展停止，开始了纵向挺进。梁子后来疯长到
了1.82米，但依然没有摆脱白胖儿的宿命。

梁子的老爸是飞行学校的校长。曾领队驾机飞过国庆大典的天安门上空。
梁子是家里的老小，大学没考上，整天瞎混，成了他老爸的一块心病。

梁子第一次看到我时，胖脸上的小眯缝眼亮了一下。当时，我正跟一个
聋哑学校的老师打得火热。他用手语给我唱了一首《祈祷》，我立马就
迷上了他，并正式成为他的女友。梁子得知我是有主儿的人，依然不动
声色地接近我。梁子读书不多，但特能侃，天南地北，没有他不知道的，
是那种能让人愉快的人。那时的我，整天跟一大群男男女女在一起。梁
子混在大伙儿当中，白胖的笑脸总是抓住一切机会在我眼前晃。

20岁生日那天，梁子当着众人的面双手递给我一个罐头瓶子，里面是他
亲手叠的365颗幸运星。我想象不出，梁子那肥胖的手指是如何做出这
种细活儿的。我对梁子说，我们不行，我有男朋友。他沉默半晌，说，
我哪里不如他。我无言以对。同一时间，聋哑老师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
加倍地对我柔情蜜意，并开始有意无意地限制我的行动。那会儿有个叫
张行的歌手，老唱什么“哦，他比你先到”。想来想去，我都觉得不能
对不起聋哑老师。但伤害梁子，我又下得去手吗？

那段时间我在报纸实习，满脑子都是怎么办怎么办。有时自己做俩儿阄，
一个上面写一个名字，然后嘴里念着“天灵灵，地灵灵”放在手里猛晃，
哪个掉出来算哪个。有时，我还邀请报社同事帮我抓，然后计算每个名字
被抓到的概率。有个同事嘲笑我说，干脆在报纸上搞个民意调查得了。这
种无聊的游戏始终无法解决我心中的困惑。最后，我对梁子说，你死了心
吧，这辈子我只能是你的朋友。从此，梁子不再出现在我们的聚会上。只
是偶尔下班的时候，他会在街角拐弯处等我，然后一言不发地陪我走回家。

梁子老爹后来安排他去了一个酒店的封闭式培训。他每星期都会写信给我，
信里扯的无非都是，哪个哥们练站姿的时候拉了一裤子，哪个姐们冲凉时
候不小心被男生看了个光光，但绝口不提感情。

我跟聋哑老师终究没有结果，大学毕业以后就去了南方，而梁子进了一家
酒店工作。每年回北方过年的时候，梁子都会去机场接我。有一次，飞机
一降落，就听机上广播说，岑岑女士，登机口处有人等。楞怔之际，我
走出机舱门，就能看到了身穿黑色呢子大衣的梁子斜倚在飞机的弦梯上，
白胖儿的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看到我面带惊喜地走下弦梯，他嘿嘿一笑
说，咱路子野吧。

每一年回家，都会看到梁子的新变化。先是升了大堂经理，然后又自己承
包了酒店下属的一个餐厅，后来餐厅越做越好，就在各地开了好多家分店。
梁子的车和行头逐年升级。依然是那么能侃，但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大。很
多时候，他给我一种熟悉的陌生感。只有捧起那瓶幸运星时，我才会重拾
往日的感动。

出国前，梁子醉醺醺地跑到我家，坐在沙发上闷头抽烟。看他那副德行，
我突然心生厌恶。我说，你走吧。他说，你别走了。我说，都这么多年了，
你还是找个人好好过日子吧。梁子苦笑，然后扬长而去。

刚出国时，还经常从朋友口中听到有关梁子的消息。找了个姑娘，结婚了，
后来生了一个儿子。朋友告诉我，有一回梁子喝醉酒边哭边说，我他妈哪天
非把岑岑从美国拽回来，不让她在那里受那个洋罪了。我心里抑制不住地难
受，但我从来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渐渐地，跟朋友们的联系也少起来，
我彻底地失去了梁子的消息。

来美的五年后，也就是2004年，我第一次回国。时差刚一倒过来，我就打
电话到梁子的酒店找他，酒店的人吞吞吐吐地说他不在这里做了。我又打给
小恒，我说，快点儿，我都这么多年没回来了，叫上梁子，咱们出去疯去。
小恒说，丫头，我要跟你说件事儿，你先别激动啊。我说，什么事啊。小恒
说，梁子死了。我说，你说什么？我蹭地一下就从沙发上站起来，突然觉得胸
闷气短，头晕目眩。小恒说，你回来那天咽的气儿。我问，怎么会这样？小恒
告诉我，梁子有一天酒后驾车，出了车祸，就成了植物人，在床上一躺就是
三年。我楞在那里半晌，眼泪突突地往外流，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
会这样呢。小恒说，梁子以前白胖儿白胖儿的，后来都瘦成干儿了。这小子
好象是一直坚持等你回来，才走的。我哭出了声。我说，你们为什么不早告
诉我？为什么？小恒说，告诉你又能怎么样，这都是他的命。小恒说，丫头，
你别难过了，他去了也好，要不这孤儿寡母的，一直都得陪着。

葬礼上，我见到梁子的老婆，是一个很秀丽的女人。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裙，
怀里抱着梁子可爱的儿子。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说，你好，我是岑岑，
梁子的……她打断我说，我知道你是谁……两个女人再无言，只有泪水
在两张脸上静静地流淌。

多年来，我一直托老妈保管着那个瓶子。由亮晶晶的花纸折成的幸运星光泽
已经不在，但梁子的情思却永远闪烁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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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梁子五周年祭日，我在心里默默地怀念他。但愿天堂里没有车来车往。

于06-11-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