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和丽迪亚到的时候何葭在莫干山开会。公司中层以上的干部基本都在。何葭自从弗莱德过世后有个择床的毛病,除了在自己家和姑妈家,在哪里睡都睡不安稳,是以她出差都必须带着安眠药,早上必须由旅馆电话催醒。
何葭转了一圈回来,发现她的职业生涯几乎又回到起点。当年出国前她在埃立克手下,代表外方的利益跟中方交涉,今天她作为合资企业中加方派遣的财务总监,还是要代表加方的利益跟中方周旋斗争。
只是今天,国人进化文明多了,不会再指着她的鼻子问,你到底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何葭知道,他们心里未必不会这么骂她。她在穿衣打扮上秉承在加国的习惯,正规中带些随意,可是因为她的位置太高,要坚持一些原则,没有人觉得她平易近人,只觉得她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所以下属也好,邻近部门的中层也好,没有人在开会之余到她房间里聊天,她不是不寂寞的。
还好张文东打电话到她手机上找到她的行踪,又打到她房间里的电话上跟她聊天,说既然你在浙江,不如到我家附近转转,参观参观。
何葭当他开玩笑,含糊过去。
张文东认真地说自己的舅舅,浙江省有名的一个大型民间财团的老板正在为与新成立的一个子公司找总经理,条件很好,薪水红利加起来不一定比她在这个合资企业少。他建议何葭去试试。他说上海的经营成本越来越高,他本人也在考虑把公司迁回浙江的可能性。
何葭说她与公司有合同,要等合同期满再说。她会考虑他的建议。
潜意识里,她觉得她还在为加拿大的企业服务,那么她跟弗莱德的联系还没有断。
挂了张文东的电话,何葭又拨沈远征,问他有没有接到阿青。
沈远征当时正开着车载着阿青和丽迪亚往她家里开,阿青坐在前面,听沈远征说可能是何葭打过来的,于是替他接了这个电话。
何葭细细叮咛了阿青一些注意事项,交待他她冰箱里的东西基本上都是新买的新鲜食物,足够他们吃到她回家;又告诉他她把上海地图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可以供阿青和丽迪亚出行用;被子全是新晒过的,沙发也替他们放开等等。
阿青在那边笑着说:“葭葭姐,你真是未老先衰,比我妈还啰嗦。”
何葭笑着骂他一声收了线。
她披上外套,走到旅馆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在幽静的山间漫步。
夜色已黑,路的两边有幽暗的路灯点点地亮着,微冷的空气令何葭昏沉沉的脑袋一下子清醒。
这时对面迎面走来一家三口,爸爸妈妈牵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说说笑笑,那个小女孩拉着父母的胳膊荡秋千,声音如玻璃风铃,清脆可爱。
何葭羡慕地看着小女孩,等他们过去,忍不住微笑着又回头去看。不料那个做爸爸的也正在回头,停了脚步,迟疑地问:“是何葭吗?”
何葭也站住,转过身来仔细辨认对方,不能置信地问:“钱仲明?”
岁月在钱仲明身上刻下了痕迹。他才三十多四十不到,头发中已经夹杂了白发,想必是工作生活压力大所致。上海这个大都市,外地人居之不易。
他身边的妻子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丽,却也眉清目秀,戴着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小女孩冰雪可爱,集父母之优点,小小年纪已经能看出是个美人模子。
钱仲明为她们介绍,邀请何葭引起去大堂喝茶。
谈笑间,已经知道钱仲明一直在那间中外合资公司做,现已做到市场总监,中间还利用业余时间拿了个MBA。他的妻子是附近一所二本的工科学校的教师,也是外地人。结婚不久,他妻子学校分了两室一厅的房子,他们把房子卖掉作为头款,在浦东新区好学区一次到位买了三室两厅的公寓,为女儿的未来未雨绸缪。
钱仲明感叹:“三代培养一个贵族,我们这是万里长城第一步。”
何葭微笑:“那多好,你看你现在事业,娇妻,爱女,什么都有。”
小女孩在妈妈膝盖上蹭来蹭去,不住地揉眼睛。做妈妈的歉意地说:“你们再接着聊吧,宝宝睏了,我带她上去睡觉。”
何葭站起来,目送她们母女进了电梯才复又坐下,问钱仲明:“这次来开会顺便带着夫人孩子还是特地出来散心?”
钱仲明苦笑着说:“我老婆单位的一个博士副教授,前一阵过劳死,倒在实验室的操作台上,抛下老婆孩子痛苦得要命。我老婆建议我们隔段时间出来散散心。你知道,国内五一节国庆节到处人山人海,根本不能放松,比平时更累,所以我们选择平日周末出来,五一节国庆节在家里睡觉带着孩子玩。”
何葭笑着说:“你老婆真是个智慧的女人。”
钱仲明对于这一点点头同意:“以前谈过一个上海女孩,刚认识没多久就跟我大谈乡下人如何如何,话里话外的意思,说是结婚后不准公婆到上海来,不准给家里寄钱等等。我真不明白,她也不过是大杨浦普通小市民出身,做了一份普通文员的工作,哪里来的那么好的自我感觉。后来我同事给我介绍了现在的老婆,大家都是外地人,都是乡下人,都是读书读出来的,背景差不多,容易沟通理解。她父母来上海,我们好吃好喝好玩好款待,我父母来上海,她也通情达理和颜悦色,没有那么多鸡毛蒜皮的事非。”
何葭忽然想起陈珊在她跟赵丰分手以后说的话:“他们可以找相同背景的人,两家都给,势必手紧,会收敛点,量力而行。”
钱仲明夫妇,现在大约就属于这种情况。
钱仲明问了何葭的情况,得知丈夫去世后她回国工作,不由感慨万千,说:“何葭,你知道你走了以后公司里都怎么说?他们都说以为你跟埃立克能成一对,你去加拿大留学让所有的人都大跌眼镜。不过他们也都预言你早晚要嫁老外。”
何葭惊诧莫名——当年的埃立克确实年轻,英俊,有才识有胆略,多金,何况他还是个美国犹太人,年纪不大就飘洋过海独当一面,更何况嫁给他早晚要跟他去美国,到了国外可以衣食无忧,在大部分上海女孩以及她们的妈妈眼里,他是个不可多得的结婚对象。但是何葭当年想都没有想过,因为那个时候,她心里满满的装着一个人,没有任何空间给别的男人。
即使这人是约旦王子,是亿万人瞩目的巨星。
想起钱仲明小女儿爬在妈妈膝盖上拼命揉眼睛的情形,何葭结束谈话,催他回房休息。
钱仲明起身结账,把何葭送回房间后打算下楼回自己的房间。看着何葭拿钥匙开了房门,他忽然说:“何葭,当年我总觉得你高不可攀——”
何葭再一次惊诧,果断地打断他说:“那是你的错觉。”
钱仲明一怔,随即笑着说:“是,是我的错觉。”
他道了晚安,告辞离去。
何葭推开门,走进去,轻轻地把门合上,没有开电源,让自己的身体倚在门后,往事一幕一幕地涌上心头。
自己初职场,便惨遭失恋的打击,不得不收敛心神,强打精神做好这一生第一份工。跟钱仲明的交往,从最初的朋友情谊,到后来的同事相处,唯独没有爱人恋人的感觉,却不知道在他心里,原来她是高高在上不可攀的样子。那个时候,他也青涩,一个人赤手空拳地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打拼,再加上家庭背景的巨大落差,心里有些自卑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如果他知道她也不过是个被收养的孤女,她的养父最然是重点大学的教授,可是她的生身父母,也可能是在农贸市场起早贪黑赚几个辛苦钱的农民,也可能是在机关学校这样风光的高楼后面做着一份人人可以呼来喝去的临时工,他又会怎么想?
只是今天,他事业有成,娶妻生女,买房买车,在这个都市开枝散叶后,当他的人生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后再回过头去审视那段求而不得的恋情,心里大约是另外一番感受了吧?大约觉得当年那个拒人千里的大小姐也不过如此,通过努力,他可以跟她平视了。也许将来他的女儿,也可以这样高高在上地傲视裙下之臣?
天晓得,她何葭当年并没有自觉高人一等。当年的她,只是心里满满地装满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约旦王子,也不是亿万人瞩目的明星。
他究竟有什么好?可是她就是觉得他好。今天再回头去看看那段恋情,看看那个男人,是不是有钱仲明看她的感觉?
她兜兜转转绕回了上海,看似又回到了起点。可是起点就在脚下,她却摸不到触不着,原来她脚下的那个结点看似在原地,却已经抬高了,她是呈螺旋状回到了原地,并没有跟起点重合。
人人都变了,不止是她。
李春明由当年咋咋呼呼的大男孩,变成一个唯利是图精明无比的商人;张帆大智若愚,看似对老公放任不管,可是老公的一举一动无不在她的掌控之中;姑父由当年的愤世嫉俗到今天心平气和地在家里练书法;钱仲明当年一心要在这个大城市立足,做出点事业,如今成家立业小有成就,立志把女儿培养成名门闺秀。
她呢?走的时候,孤身一人,前途茫茫不可知,回来的时候,失去父亲失去丈夫,一身的伤一身的痛,不但未来不可知,连自己究竟是谁皆不可知。
他呢?他在雾里,看不清面目。青苍的芦苇在雾中沙沙地响,使他们只能彼此看到一个背影。
孤单的背影被月色剪成窗纸,只得看见一个清晰或者模糊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