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靡丽。
玄青色的天空下,圣诞季的火树银花披挂上场,给热闹的市井罩上了一层西式的温情。
繁华从不打盹儿,雍容大度地接纳着舶来品,那是京城惹人喜爱的理由之一。
把周姐送上辅路,目送着她的车子顺畅地进入二环,汇入了东去归家的车流。
我随后打个U转,经过两个路口,来到了菜市口大街上最热闹的商区,往家的方向驶去。
夜未央,人不寐。马路两旁是屡屡行行享受着夜生活的红男绿女。
年轻的女子大多以紧薄的毛裙和瘦俏的长靴来“美丽战严寒”,把一掐就会断似的杨柳腰体谅地留给了身边的男人;男人们也不含糊,他们一边用金箍咒一般的手臂紧揽着身边的女人,一边把烤地瓜、糖葫芦之类的各种京味小吃,殷勤地送到她们的嘴里——它们是他们不用太破费就可以获取她们芳心的糖衣炮弹,——在这样氤氲迷离的深夜,它们甜得很及时很奏效。
——人们实打实地乐呵着,实打实地享受着,没有人会因为脚下的这爿土地曾是百年前的杀人刑场,就避讳地走开,——那样太计较,太不现代。——不知道谭嗣同那首身分离后,于头颅滚动中还圆瞪着的一双暴眼,是否会因为今日国人这实打实的快乐和幸福,而终得瞑目?
过了商业区,繁华终于消尽。夜色沉沉中,我忽然感到一份神秘而沉重的过往,正在天际处动身飘落,缓缓地迎我而来。
我随即想起了下午医院停车场上杰森的身影。——当我用躲在墨镜后眼睛,暗中扫了他然后告诉周姐说那人果真就是欧杰森时,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798厂的那幅画。
“京京,你真的确定他就是798厂你打工那家的老板吗?”——等车子终于开出了大门后,我迫不及待地摘下镜子,扭头对着周姐问。
“应该没错。——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因他这个人长相硬朗,五官带着似是而非的老外劲儿,所以印象深刻。——不过是当时为了应付其他客人,就没来得及问问他姓氏名谁而已,——不然还用得着今天这顿意外的惊叫?!”周京紧盯着前方密集的车子,打趣地说。
“那么纪英英呢?你在那家画廊里也见过她吗?”我探究着什么。
“没有,我在那儿打了两年工都没有见过她。——刚才不是说过嘛,欧先生也只是一次。——其实说起来挺有意思,认识他还要感谢你看上的那幅画。——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你我于798第一次见面前的那个周末,我才认识他的。那天下午,正当我用半生不熟的英文照顾着两个买画的老外时,忽见旁边有人踩着椅子径自往下摘着那幅肖像画,大模大样旁若无人似的。我看了来气,就过去毫不客气地制止。可他只是笑笑,也不搭茬儿。后来经理听到了我在高声吵,出来看了看后,就凑到我耳边嘀咕了一顿,说别有眼不识泰山,他就是我们画廊的老板等等,——让我吃惊得当场说不出话来……”
“可当我在798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说这幅画早有主了。——原来你的意思是被店主拿走了,而不是被买主买走的?”我开始刨根问底。
周姐听了就长叹一声,说露露,就凭咱俩着心心相印的劲儿,我能不清楚你想知道什么吗!——要是知道他后来到底把那画带到哪儿去了,卖给了谁,我不早就不枝不蔓地奔向主题了,还跟你来个“细说从前”干什么?——哎,对了,露露,那天我到潘家园卖铜盆子时,还真没忘记帮你关心关心你又看到了的那张画。——虽然第一次去问盆子时我没大在意旁边的画摊上都有什么,但后来再去时发现那幅画不在了以后,就凭着对798的那幅原画的印象,认真地做了描述,当真地对那个看摊的小毛孩儿盘问了一番。——不想那小孩就说那画早就被一个女的给买走了,具体多少钱他也不知道,因为她对他说她已跟他的老板私下做了交易。
我听了后,就说京京真是难为你了。——不过即便它们真的就是同一张画,情况到了这种地步,恐怕杰森也很难再知道它的去向了。——这是不是也预示着我和他,真的就从此了断了?”——我说着,郁闷地吁了口气。
“露露,别钻牛角尖儿了!——境由心生。一张像你母亲的画,画的不一定真的就是你母亲。——再说了,那幅画虽然让你梦绕魂牵,却一直海市蜃楼一般地高悬在上,让你够不着更抓不住,不找它也罢。”她一边打着右转,一边试图劝解我。
“不知道——总觉得那花袄,那神态,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跟我母亲很像,——不,简直就是我母亲的翻版。——而在那画没有完成的缺憾里,我又感到了一个真实故事的存在;对那个故事的寻找给了我生活的方向,让我投入到一种关系和意义的捕捉中,——所以说,也许正是那幅画,教我懂得了不完美的价值。”
……
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午夜十分。我扔下肩包,转身钻进卫生间,把花洒拧到了最大。
然后我脱光了衣服,把自己缺肉缺到只剩下了丁绍光笔下装饰画一般地中看不中用的细长女儿身,立在了水中,在“疑是银河落九天”中,冲了个热水澡。
脖子上被金吻过的地方——不,确切地说,应该是被金撕咬过的地方,在热水的浸泡中开始胀痛。我想伸手过去,擦掉对面墙镜子上的哈气,把自己的伤看个究竟,抬手之间忽然就听到外面传来了手机的铃声,——怕是久未联系的爸爸找我,就停了水,用白浴巾擦了擦头,匆忙地裹起了身子,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跑到了方厅。
“是爸吗?——有新手机了?”——我看着那个陌生的号码,兴奋地问。
“不,露露,是我,犀明。——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就擅自出院了?打电话也不接。”
“犀明,我基本好了,中午跟周京商量了一下就出了院。——下午在家跟她开了个小型爬梯,为我从假非典中顺利康复大大庆祝了一番。吃饭时光顾着葡萄美酒夜光杯了,忘记把电话从震动档上调回来,对不起啊,——怎么,你换了电话了?”——我问。
“露露,没有换,不过是又开了条线而已。——这个手机号只有你和我在美国的父母知道,以后手机响起,我便知道是我的家人在找我,而不是客户。”
“哦,这么荣幸。”我努力地打趣。
“未婚妻了嘛!啊?——露露,我这两天想了好久,想通了,只要咱俩能顺利结婚,我就答应你,不再受理纪英英的任何案子,同她和那个姓欧的彻底脱离干系。——露露,我能不能这会儿过去看看你?”
我想了想,就对着电话悄声说:“犀明,都多晚了还不睡,爱惜点儿自己好不好?!——这几天可把京京累坏了,刚才进去后一上了床,她就开始打呼噜,你过来后万一惊醒了她,说不定为了给你让地儿,她就要半夜三更地赶回家住,你能忍心吗你?”——我卖力地撒着谎,没有把周姐因为奶奶感冒而不得不深夜回家的实情告诉他。
“好吧,那我这次听你的。——不过露露,放下电话以前,我可又要催你了,关于结婚以及蜜月的计划呢?有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对了,我今天经人介绍,让一个懂得生辰八字和《易经》的人结合着我的面相给看了看,他自言自语地掐算了一番后乐观地告诉我:你是七月羊,我是冬眠虎,没有羊入虎口的冲犯,不碍事。——要不然咱们明年春节后开春就结婚吧?——我这两个月努力赚钱,以便度蜜月时,能带你到新马泰好好玩玩!”
“犀明,你一提到明年春节,我还倒真是想起来了,今天开车回家时,我听了个‘婚姻指南’的广播节目。这节目中被邀请的来宾,是位资深老到的命理学家,他可明明说因为今年有‘双立春’,明年便是‘寡年无春’,不宜开春结婚的。——本来我对这些命理啊看相啊什么的都不在意,但后来想到你对民俗爱得不得了,就帮你记住了广播中的这一条。——对了,犀明,我发现车里的收音机和空调都好用了。——谢谢你,在我住院期间不但帮我拖回了车子,还管维修养护,下次见面时我一定放血,请你吃你最爱的沙锅白肉。”
金听了,半晌不搭话。我猜想可能是我前半段的“专家说词”奏了效,难住了他,窃喜之下刚想找个话题引开他,却不料就听他口气幽森地回道:“辛露,那也好……如果明年开春真的不是什么良辰吉日,没办法结婚,那不如就挪到春节前的腊月里吧——辛伯伯听了这个消息后,不知会有多高兴!”
“什么?辛伯伯?!——你给我爸打了电话?!”——我讶然,不禁失声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