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儿子是刚开始读初中时来瑞典的。他在瑞典从初中读到高中,读到大学,读到博士,似乎一切都十分顺利。当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变成一个肩宽背阔的男子汉时,我和老伴当然就常常想到他娶亲成家的事了。我们内心希望他找一个中国姑娘,撇开那中国文化的沉淀不说,就是两代人将来的交流也要方便许多。然而事情并不如我们想的那么简单。孩子交的都是洋朋友。这倒不是因为他西化了,不,他骨子里还是一个地道的中国人。他房间书架里的书,一半是外文的,一半是中文的,如《三国》,《水浒》,《唐诗》,以及《家》,《子夜》,《四代同堂》等等,都有,都是他回国时自己买的。由于我们的影响,他没有丢掉中文,甚至还相当不错,至少他能够津津有味地读《聊斋》。但是多年的国外生活,使他就是和中国朋友交不深。外国人感到他活泼幽默,中国人却感到他太正经。其间经人介绍,他也交过几个中国姑娘,人家对他还真是一片真情,然而他就是,用他的话说,“谈不出那种感觉”。谈不出那种感觉,我们就没有办法了。这种事,我们只能表个态,表个希望,毕竟是他找伴侣,是他们的生活。世界上能勉强的事情很多,最不能,或者说最不该勉强的,恐怕就是婚姻和爱情了。
后来孩子交了一个外国女孩,她母亲是瑞典人,父亲是德国人。听说这事一开始还是人家主动,但主动尽管是人家主动,他毕竟在被动中谈出了那“感觉”。记得儿子第一次带她上门,我们都有点不自在。她似乎太年轻,还在读硕士,显得拘谨,胆小,又不善言谈,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我们还得主动找话和她说,如果你不开口,她就默默地坐着。大家都知道,和外国人相交,最怕的就是冷场。那次回去后,她还问我家孩子:这次上你家,我可曾把事情搞砸了?
他们的感情在进展,我们和这女孩的关系也在进展。就像两个齿轮,要慢慢寻找那合适的咬合点似的。一来二往,最初的那种拘谨就渐渐消失了。那女孩很单纯,有点幼稚,但心地善良,而且看得出总尽力想和我们相处好。我们去德国,她到车站接我们,回到家就忙着弄饭弄菜。带我们出去旅游时,和我们儿子一样起劲。但交流总还是个问题,因为我们得说瑞典语。对于人到中年才到瑞典的我们,再怎么下苦功,这瑞典语总好不到哪去了。有时我们只好选择沉默,怕说错。她也常常沉默,怕说出来我们不懂。后来,她就开始学中文了。
一年半以后,他们订婚了。女孩的父母请我们去做客。他们住在德国离法兰克福不远的一个小镇里。这是我们第一次和她父母见面,给我们印象不错,感到他们人很朴实。听女孩说,她父亲当年从德国到瑞典读大学,认识了她母亲,毕业后一起回到德国。老爸很宠爱她妈妈,她们在德国的一套房子,是专门从瑞典订购后,运到德国安装的,仍然是典型的北欧风格。女孩有两个妹妹,没有兄弟。我们只有一个独生儿子。他父亲和我们说:“由于孩子们相爱,我们家就有了一个儿子,你们家就有了个女儿”。这话说得还真不错。
那天我们一步入餐厅,我都以为我眼睛花了。因为在一张大的椭圆型的餐桌正中,显目地插着三面国旗。左面是德国的三色旗,中间是中国的五星旗,右面是瑞典的十字旗。好像我们不是来用餐,而是来参加国际会议似的。未来的亲家看着我笑,为他的得意之作高兴。我当然也表示高兴,平生第一次代表了我们的国家,一时竟叫我有点庄重起来。除了这三面国旗外,在每个人就坐的桌上,都放着一盘CD光盘,光盘表面是我们儿子和这女孩亲热相依的照片,盘里刻录的都是一些经典的或流行的爱情歌曲。
订婚后这女孩就开始叫我们爸爸妈妈了。这一点在瑞典还是很不容易的。瑞典这个国家提倡平等和民主,大家都叫名字。系里的清洁工对主任教授直呼其名且不说,连家里的儿子叫起爸爸,孙子叫起爷爷来,也是径直就叫名字的。记得我第一次到瑞典,住在一位瑞典人家里,那三岁的孙子将球踢到沙发下,对着坐在沙发上的爷爷直呼其名地大喊:奥纳,帮我把球扔过来!要是在中国,这小鬼不挨打屁股才怪。我们这未来的媳妇,尊重中国的习惯,爸妈叫得很清楚响亮。甚至在公共汽车站上,也这么叫。周围的瑞典人听了,个个都显出惊奇的表情。
有一次他们回来,谈到结婚的日期。瑞典人结婚大都在夏天,如仲夏节,或六月六日,七月七日。我笑着说:那你们就八月八日吧,中国人不是爱这个八字吗。我说的是玩话,女孩却当了真,于是就决定第二年的八月八日结婚,第二年正好是二〇〇八年。算一下,还有一年时间。女孩似乎很急切,过了几天就要去选结婚的教堂,我于是花了大半天时间,开车带他们俩去看瑞典南方的各个教堂。儿子有点无所谓,他不信教,同意到教堂结婚只是顺从未婚妻的意见,哪个教堂都行。但女孩很郑重,看了一个又一个,话也多了,一路上对这些教堂点评不已。我和老伴对那些教堂一个也不满意,因为所有这些教堂的进口或墙边,紧紧相挨的就是公墓。垒垒的墓碑,纵然不迷信,也叫人感到心里不舒服,还叫人想到那句很流行的话:结婚是爱情的坟墓。那天女孩选了一家教堂,后来不知是不是因为我们的态度,改变了主意,决定在她读书的那个城市的大教堂结婚了,周围没有公墓。
第二年春天,就得张罗婚姻大事了。一个最实际的问题是请哪些客人?女孩家亲戚多,一个个列下来,一下就过了一百。我们说你们得有个预算,看得花多少钱,钱谁出?儿子说他们自己出。他才工作两年,女孩硕士还没毕业,不能为此把钱花光啊。我们问了下瑞典的朋友,他们说,按瑞典传统,婚礼的开销是女方父母出。但是按时下中国的习惯,是男方出。咋弄呢?我们叫女孩问问她父母。他父亲说由于经济萧条,他公司不景气,恐怕不能出钱办这事。消息回到我们这儿,我们对孩子说,那你们在教堂结婚后,就直接去度蜜月吧。蜜月的开销全部由我们出,那婚宴就不用办了。我承认,我们有点私心,因为我们男方没有多少客人来,亲戚都在上海,都送了礼,将来我们都得补请。现在叫我花那么一大笔钱请女方那么多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客人,负担太重,也不乐意。消息又回到女方父母那儿,他们才提议,这婚宴的开销由两家父母分摊。我们同意了。
我们也曾想按照中国的习惯,给洋媳妇一件礼物,如金饰之类。征求瑞典朋友意见,都说不可以。问儿子,也说不可以。原来根据瑞典的传统,新郎,而且只有新郎,才可以送礼物给新娘。其他人的礼物,都必须是送给新婚夫妇双方的。我们于是买了十二套高级西餐的餐具,另外转了一笔钱到孩子的账户里,作为父母的礼物,让他们度蜜月和其他开销。
后来我们真的就没有再操心了,一切都是孩子们自己安排了。登广告,发请帖,请牧师,订鲜花,联系乐队、美容、摄影,安排宴会座次、程序、菜单,以及联系客人的旅馆,都是他们俩的事了。一切都井井有条,从中可见这女孩的能力。我们只接待了几位从香港来的亲戚朋友,然后一起到女孩读书的城市参加婚礼。
大多数客人都是婚礼前一天到达那城市的。我们这儿客人少,女方却很多,有从德国来的,瑞士来的,比利时来的,当然还有瑞典本土的。前一天晚上,大家在一家中国餐馆共进晚餐, AA 制,互相先见个面。无非是握手,寒暄。婚礼第二天下午两点在城市大教堂举行。这教堂是瑞典仅有的几个保留甚好的中世纪教堂,始建于 1220 年。围墙巍然矗立,尖顶耸入蓝天。以前只在电影上或新闻里看到过教堂婚礼,现在临到自已的儿子,心里还是有一种新奇。我们按时先在教堂门口集合,每人拿一份程序表和歌词,步入教堂。在圣坛前的平台上,男女双方的客人分两边就坐。女方那儿是五排密密麻麻坐满,我们这儿两排还稀稀落落。没办法,中国的人口之最在这儿发挥不了优势。
两点一到,教堂的钟楼就响起悠扬的钟声,教堂里的风琴同时奏响了婚礼进行曲,只见我们穿着燕尾服的儿子和穿着婚纱的新娘手牵手,随着音乐慢慢走了过来。这是瑞典与其他国家不同的地方。婚礼上,新娘不是由父亲带进来交给新郎的,而是一对新人自己牵手走进来的。瑞典崇尚女权,他们认为,新娘如果由父亲带进来,那就意味着女人的命运总是从一个男人的手里交到另一个男人手里,这是对妇女的不尊重。新郎和新娘是因为相爱才走到一起,他们当然应当牵手平等地走上圣台。我认为这个想法很有创意。当我们看到他们双双踏上圣坛,在缭绕的音乐声中,回答牧师的提问,戴上戒指,而后又跪在圣象前,接受祝福时,当我们看到新人嘴角的微笑,眼中的情爱时,作为父母的我们,心里有一种庄严和激动。人生百年,这里掀开的是真正的新的篇章。
晚上的新婚喜宴是在一家酒楼的餐厅里举行的。由于外宾多,大家都说英语。早在半月前,儿子就关照过我两件事,一定得办。其一是,作为宴会的主办者,我和新娘的父亲,都得发个言。其二是,我得和新娘跳一场舞。第一件事好办,我不是那种怯场的人,准备一下就是。这第二件事就难了。我们恰好是一代 不会跳舞的人。前于我们的长在解放前,会跳;后于我们的遇到改革开放,也会跳。我们可是在自然灾害的环境中,在阶级斗争为纲的旗帜下长大的,不会跳。
下面就是我那天的发言。(发言用的是英文, JX 代表我们儿子, EL 代表新娘)
“亲爱的 EL 和 JX, ,我们的新娘和新郎,
亲爱的来自各国的亲戚朋友们,
请允许我们非常荣幸地欢迎你们来参加这一场婚礼,和我们一起来庆祝和分享这巨大的欢乐。今天, 2008 年 8 月 8 日将是一个难忘的日子。它叫人难忘,不是因为今天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了,不,不是因为这个。它之所以难忘,是因为今天 JX 和 EL 结婚了,他们掀开了他们生活的新篇章,开始面临一个充满梦想和挑战,充满幸福和希望的新生活。
当 JX 是一个孩子,一个总是微笑和好奇的孩子时,我和我太太从来也没有想到他会和一个美丽的瑞典 - 德国姑娘结婚。即使在梦里也没有想过。大家都知道, JX 和 EL 是在两个国家,两个相隔几万公里,有着不同的语言,不同的历史,不同的传统和生活方式的国家里长大的。是什么使他们得以今天手牵手地决定,在这个世界上要作为妻子和丈夫生活呢?这就是爱。这世界上最珍贵最强烈的感情。只要心中有爱,他们就有能力去梦想未来,有能力使梦想成为现实。
同样,当 JX 是一个孩子时,我和我太太曾希望再生一个孩子,一个女儿。遗憾的是在那个时代,这是不可能的。可是今天,由于 JX 和 EL 的结婚使这事成了可能。现在一个女儿正走进我们的家庭。 当 EL 叫我们“爸爸妈妈”时,我们的心充满温柔。我们知道这是一个不仅美丽,而且心地善良纯真的姑娘。我们对她的爱随着时间在增长。今天,代表我太太和我自己,我要和 EL 再说一遍: EL ,我们爱你。
亲爱的 EL 和 JX ,在中国有这么四句诗来表达真挚的爱情:风吹云动天不动,水推船移岸不移,刀切莲藕丝不断,斧砍江水水不离。 作为你们的父母,我们知道婚后的生活和婚前是不同的,是充满变化的,唯一能够不变的就是爱。我们希望,也相信,你们能互相爱护,互相尊重,互相帮助,共同去建造一个充满幸福,欢乐和成功的家庭。
最后我提议,为我们的新人,为他们美好的未来,干杯!”
儿子对我的发言,还是蛮满意的。他告诉我, EL 的奶奶,听了我的发言,激动得都流泪了。
宴会上还有很多朋友的即兴发言和表演,乐队轮流演奏着各国的爱情歌曲,气氛十分热烈和融洽。当品尝了结婚蛋糕后,舞会就开始了。第一场是属于新娘和新郎的。当看到新婚的儿子和新娘翩翩起舞时,我和老伴的心中不觉涌起一种既温馨又复杂的感情,是甜蜜,是满足,是轻松,也是感慨。我们想到孩子的成长,想到我们在国外的奋斗,想到我们当年耽误了的青春,想到他们的未来,归结到最后,就是一个愿望:祝福他们。
舞跳了一场又一场,我知道我得和新娘跳一场舞,但因为不会跳,就有点迟疑。大概见我老没动静,儿子终于走来说:爸爸,你别忘了要和 EL 跳舞啊。我没有退路了,只得走上去和我们的新媳妇拉起手来。媳妇在我耳边轻轻说:爸爸,没关系的,你脚随便动动就行了。我于是就随着节奏随便动动。好在人多,空间小,我的局促也没有怎么太引入注目。舞曲终了时,媳妇很高兴,笑得很甜,说:谢谢,爸爸。
这篇文章就到此吧。本该去年写的。今天正好是他们结婚一周年的日子。他们在德国有个小家。儿子工作稳定,媳妇硕士毕业后,适逢全球经济萧条,找工作耽搁了几个月,现在也有了工作。而且还在学中文。我敲了这篇文章,是纪念,也是父母对他们的祝福,愿他们美满,幸福,成功。
(20090808 于瑞典)(1303-183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