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冤家路窄。我是这句话的见证人—— 在纽约一个四千多人的大剧院里竟然一下子就能碰上他——我十八年前的初恋情人将箫群。
说实话,我不是个歌剧迷,这次跑到百老汇看茶花女纯是抱着“到此一游”的心态,艾伦说来到纽约不进歌剧院是让人不能原谅的浅薄和狂妄。艾伦的父亲是德国人,母亲是美国加州人,他生命中的前九年时间是在德国度过的,后来父母离异,他跟随母亲回到母亲的出生地旧金山,大学毕业以后,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德国,在那里的一所大学教英美文学。我和艾伦是在旧金山认识的,嫁鸡随鸡,和他一起定居德国,这次来纽约是陪艾伦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
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巧的事情,纽约有那么多家歌剧院,每个歌剧院又都有那么多场演出,我和我的初恋情人竟然在同一时间选择了同一个地点出现。其实我们的座位离得挺远,只是我方向感极差,中间休息时去洗手间回来以后就分不清南北了,走到了和我座位相反的区域里,正在迷惑,听见身后有人喊:薇薇,薇薇!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听见过有人这么叫我,更何况是在人生地不熟的纽约,我没回头,继续为座号迷惑。“梁奇薇!”这一次的喊声无疑是在叫我,我诧异地回过头去,然后就看见了他——将箫群。他指了指观众席后面的走廊,我表示会意,随着他手指的方向退了出去。
“真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 我们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将箫群依然是过耳长发,消瘦的面庞,只是眼睛里少了许多十八年前曾有过的神采。
休息结束的铃声响了,我们匆匆交换了电话号码各自回到座位。
“怎么去了那么久?” 艾伦问我。
“碰上了一个十八年前的朋友,巧得简直不可思议。” 我把“情人”换成“朋友”二字,不是怕艾伦吃醋,而是怕自己承受不了, 我吃惊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计算就说出了“十八” 这个数字,大概是在潜意识中早已计算过无数次了。
十八年前当我在美院上学的时候,将箫群是美院油画系的老师,但是我们真正的结识不是在美院里,而是在火车上。
放寒假回家,乘坐杭州开往沈阳的列车。本来杭州是始发站,但终于爬上车时,已经人满为患,不仅座位都坐满了,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我好不容易给自己找了个落脚的地盘站稳,心里充满了焦虑:杭州到沈阳,要跑四十二个小时,我就这么一路站过去吗?
上海站到了,又挤上来一堆人马,我的焦虑变成了恐惧。
正在惊慌中,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发现了喊我的人:两个油画系的老师。老师们向我招手,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挤到他们的座位跟前。
“在我们俩之间挤一下吧。” 老师们盛情邀请。
我在美院里学的是工艺美术,算是二等公民,连看见油画系的学生都要屏住呼吸,更何况是油画系的两大著名才子,其实他们和我并不熟悉,只是偶尔给我们系的色彩基础训练代几节课。他们两位,正好代表了美院才子的两个极端:一个瘦得弱不禁风,长发过耳,皮肤苍白,属仙风道骨类型。另一个壮得膀大腰圆,发不过寸,满面红光,属酒肉穿肠过类型。
“别客气了,坐着总比站着好。” 其中瘦的一位说。这瘦的一位就是将箫群,坐在靠窗口的一边。另一位坐在过道一边的,真正的名字记不住了,我们当年称他为张大汉。
张大汉费力地让开一条空隙让我穿越过去,我不再客气,钻了进去,夹在一胖一瘦的两个男人中间坐下。
瘦的占地面积小,我自然靠近他的一边,困乏交加,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我从昏睡如死往回发展成朦胧将醒时,发现自己的头已经牢牢地靠在了瘦老师的胸口,瘦老师伸出胳膊,把我揽在怀里。
我心跳一下子加快了速度,第一次和亲人以外的男子有这样亲密的接触,感觉竟是如此美妙。我一动不动,生怕将箫群发觉到我已经不再沉睡。
我靠在将箫群胸口上的鼻子,闻到一股好闻的烟草气味,也许是烟草这东西势利眼,粘在不同人的身上效果非常不同——我本来不喜欢男人身上的冷烟味。
我努力地寻找蛛丝马迹,判断将箫群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线索很快找到——他揽着我的胳膊在我的上臂上轻轻蠕动。
我知道他已经知道我已经知道。
南京站到达的速度空前地迅速。将箫群假装唤醒正在假装睡觉的我,“南京站马上就到了,我和张老师在南京下车,张老师帮你订了张卧铺票,我们下车后你去卧铺休息吧。”
“别装了,是谁出的钱你得说清楚。” 张大汉嘴巴一瞥 ”我凭什么给她买卧铺票,她又没钻进我怀里睡觉。“
火车慢下来的时候,一胖 一瘦两个男人离开座位,开始向门口挤去。
”小心被你老婆闻出名堂来。” 还没等确定能否被我听见,张大汉就粗声大气地冲着将箫群说。
我按照票上写的号码挤进了该去的卧铺。确实舒服很多,但我再也没有了睡意。
这就是初恋的感觉吗? 我惊问自己。从初中到高中,曾经暗恋过无数个男生,但这样零距离的接触感觉实在不同。
他是一个有妇之夫,我告诫自己。
整个一个寒假,我都在盼望开学。
开学的第一天我就出现在他的工作室。
他看见我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我想在你的课上旁听,”我说,“工艺美术太没劲了。”
“没问题,”他会心地笑了一下,“我本来就觉得你不搞自由艺术实在可惜。”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去上过工艺美术的课。
美院里之所以师生关系暧昧,和老师给学生改画的方式有关。当将箫群贴在我的后背,右手搭在我的肩上给我指点错误的时候,他说的话我一句都没听见,只感觉到后颈上的热气,痒痒地钻进胸口。
“下课在校门口等我。”他趴在我耳朵上说的话总算是被我听进去了。
”真的就这样开始吗?” 我在向校园门口前进的路上不断地问自己,“他可是个有妇之夫。”
将箫群看到我,大大方方地拉住我的手,一切都那么自然,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我们在西湖旁边的茶馆里坐下。
“没想到你那么害羞。“ 将箫群说。
我想问他为什么他没想到,但没问出来。是我在火车上的行为太狂野吗?这句更不能问,我不想首先提到火车上的事。
“整个寒假我都在等着开学。“又是将箫群在说。
”我也是。今年的东北太冷了。“ 我半就半推。
“南京暖和,尤其是南京人。” 将箫群就势伸出他暖和的南京人之手。
“我明天去绍兴采风,和我一起去吧。” 将箫群的语气不由分说。
早春三月的绍兴,小桥流水人家显得格外春意荡漾。我们先去了鲁迅的百草园和三味书屋,然后又去吃了孔已己的茴香豆,最后去了徐渭的故居。
到了徐渭故居的时候,我走了一天的鞋底掉了。将箫群捡起掉下来的鞋底,用圆珠笔在上面写道:当年梁奇薇女士为了追求艺术真谛,踏破铁鞋,走遍祖国大江南北。留下鞋底一只,以飨后世。
把鞋底留给了后世的我没法再继续追求艺术真谛了,将箫群将我背起,动作也是不由分说。我趴在他瘦弱的肩膀上,象一条终于不再挣扎的网中之鱼 :我爱上了这个男人。
终于到了能买到鞋的街头,我们的肌肤之亲还意犹未尽。
傍晚,我们找到了一家小旅馆,没等前台小姐询问,将箫群先开口:“ 一个双人间。” 然后又是不由分说亲了我一口。小姐吓得闭上眼睛,连结婚证也没敢要,就给我们登记了。
进了房间,将箫群一把将我仍到床上。
“美院的名声都是你们这些人给败坏的。“ 我假装抗议。
“还有你们这些人。” 将箫群撕开我的衣服。。。
意识到我还是个处女,将箫群有点吃惊。
十九岁的少女还是处女有什么值得吃惊的吗? 我对他的吃惊感到吃惊。
再回杭州我们成了出双入对的情人。九十年代初期的美院里,已经能看到没被剪辑过的英文原版《九周半》和》布拉格之恋》,里面有许多真枪实弹的镜头,大家对象类似我们这样的关系都心照不宣, 只是我们过分地招摇过市引起了一场骚动。
“他们只是嫉妒。” 将箫群不以为然。
他认为在男女比例过分失调的美院,男生嫉妒有成年男子和他们虎口争食,女生嫉妒又有一个大众情人被某贪女独吞,老师嫉妒而立之年的同事能和豆蔻年华的少女缠绵。
总之我们成了众矢之的。好在将箫群有几个铁杆的狐朋狗友,我们还算是没有众叛亲离。我不知道那个时代的中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夫妻两地分居,将箫群的原配住在南京,据说是哪个艺术学院的教师,张大汉的原配也在南京,情况和将箫群一样,另外几个狐朋狗友,也全都是家在外地的半条光棍。
“他们都有情人,只是老换来换去,反而不被人说道。”将箫群一箭双雕,既表明了他对我的专一, 又暗示了他为此付出的代价。
我的代价更大,学生宿舍的同室们对我群起功之,我走投无路搬进了将箫群自己租来的民房。那时的将箫群已经能把画价卖到四万人民币,是他当老师几年工资的总和。我搬进来以后,他画面里的女人就千人一面了——都是从我脸上生吞活剥下来的。
我的绘画技巧也跟着突飞猛进。
一年以后的夏天,我们和他的狐朋狗友又去西湖湖畔吃饭,将箫群请客。
那天的我好像分外受人关注,玩世不恭的半光棍们对我特别客气。酒足饭饱后,将箫群脱下外衣,纵身跳进西湖,半光棍们纷纷效仿。
几分钟以后,几个半光棍又爬上湖岸。
将箫群为每人斟满一杯酒。
“各位弟兄,”将箫群开口说话,“老弟就要走了,敬大家一杯,祝兄弟们多多保重。”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就要走了?他去哪里?
“去美利坚。” 张大汉看出了我的迷惑,“签证揣在口袋里,都快捂出毛了。”
我眼泪夺眶而出,赶紧站起来逃开。
湿漉漉的将箫群跟在后边。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站住了问他。
“是想告诉你的,但是没找到机会。”
昨天夜里不是还和我通宵达旦了吗,怎么就没有机会呢!
“是你一个人去吗?” 我问。
“不,是她在美国的叔叔给我们做的担保。”
我想给他一个耳光,但是终于没有出手,还是拔腿走掉的动作实施起来容易一些。
之后的两天两夜我不停地哭—— 在学生宿舍里,在学校食堂里,在画板前面,在校园的草地上。
当我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哭泣的时候,认识了美国学生斯蒂文。
“Hi,” 斯蒂文站在仰卧着的我的面前,“你是在哭吗?”
我看见一张阳光灿烂的脸,高耸入云。
我坐起来,斯蒂文也坐下来。难怪他高耸入云,竟有这样一双长腿。
我学了多年英语,积累了大量的词汇,但是把它拿来当使用工具,这还是第一次。
我磕磕绊绊地讲述自己的不幸。
“我来中国一年了,第一次看见有人哭泣。” 斯蒂文说得有些动情,好像哭泣是个了不起的壮举。
我创造了在两个星期内“学会”英语的奇迹,斯蒂文成了我的情人。
斯蒂文是个插班生,插的正是将箫群的班。
我去他们班里找斯蒂文时,当着将箫群的面和斯蒂文接吻。
“我明天就要走了,一起出来坐坐好吗?” 将箫群在我们离开之前问我。
我们再次来到西湖湖畔。
“你和他上过床吗?” 将箫群问。
“当然。” 我回答。
“你们用避孕套吗?" 他问。
“问这个干什么?”
“我在考虑是不是要和你再亲热一回。” 他伸出一个指头,在我的脸夹上刮了几下。
我终于给了他一个耳光。
“你这个不要脸的,” 将箫群咆哮起来,“ 才和我分手两天就和鬼子在一起鬼混,你还敢假装纯情!”
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多年以后的我原谅了他,他的愤怒好像正说明了他的某种真情——女人总是喜欢找到理由证明自己的初恋真情无悔。
十八年后的我们竟然重逢在当初拆开我们的地方。
我打了他的电话,约好见面地点。
人到中年的将箫群憔悴不堪。
”你好吗?“ 我礼节性地问。
”凑合,“ 他答,” 离婚了,正打算回国,北京有一所院校愿意接纳我。“
心高气傲的他用了”接纳“一词,令我心中一痛。
” 你的美国人呢? 好像那天晚上见到的不是当年的那个。“ 他问我。
”和斯蒂文离婚了,搞艺术的男人太不可靠。“
”你说得对。“ 他邪嘴一笑,又露出当年的风采。
“你老婆呢?” 我和他在一起时从来没提过这三个字。
“她留在美国,我们的儿子已经上大学了,她留下来陪儿子。
可怜的女人,我心中感叹,如果当年是我的叔叔在美国的话,那么今天她的下场就是我的。
我不是在为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的遭遇幸灾乐祸,仅仅是在为自己庆幸而已。
我比预计时间早两个小时回到我和艾伦临时租来的公寓, 发现艾伦正在做饭。
我从背后抱住艾伦,哭得泣不成声。
是幸福的哭泣,我向艾伦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