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真的真理了。
我的邻居 Anna
我们曾经邻居四年,她的名字叫 Anna 。
在宝宝眼里,在加拿大跟他最亲的人除了妈妈,就是 Anna 了。可以说,在我所有的朋友里面,只有 Anna 最有资格说:是我全程见证了 Ying 在加拿大的移民生活。
一、
2004 年一月份我登陆加拿大,落地来到蒙特利尔。在朋友帮忙短租的房子里住了 20 天后,我就搬进了 Anna 住的那栋楼,一住就是四年半。
我住 805 ,她住 808 ,各据着走廊的一端,站在门后从猫眼往外一望,正好能看见对面的动静。不过我没偷看过她,但我猜她肯定总这样在观察我,不然那天不会因为我和老公开着门才说了半分钟的话,她就马上冲出来斥责我们:“你们为什么要把房门打开?”那是我才搬进这栋楼的第三天,还从没见过这个女人:只见她瘦高的个儿,花白的头发,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厚厚的镜片也挡不住那双咄咄逼人的厉眼,说话时脖子稍稍往前倾,给人一种压迫的感觉。
我瞧了瞧她,心想这关你什么事啊:“我在给我老公开门啊,并没有故意把门敞开!”
我和老公进屋之后还觉不可思议:老公买菜回来,一边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一边站在门口费劲地脱他那大棉鞋,也许动作慢了点,她就从门缝里看到了我们两个半敞着门说话的瞬间,结果嗖地就窜了出来,在我们面前施加淫威。也许加拿大人觉得我们把隐私暴露出来是对他们的一种侵犯?但是她要不是站在门背后偷看我们,怎么知道我们敞开着门?
摊上一个爱偷窥的人做邻居,真是我的不幸。从此我就不爱理她了。
老公安顿好一切之后就回国了,留下我一个人孤独地享受着这漫长的冬季。无数个寂寞的夜晚里,我都是在音乐声里寻求安慰。那时我还没买录音机,一盘世界名曲的轻音乐 CD 用电脑反复播放着,虽然声音单调,但总好过没有。
一天夜里,外面突然响起一阵紧促的敲门声。在那栋寂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得见的楼道里,这砰砰砰的敲门声显得格外刺耳。我给它吓了一跳,赶紧跑到门背后,透过猫眼向外望。只见 Anna 披着件毛毯正在我门前来回踱步呢。“我又怎么她了?”我不情愿地打开门,她一副非常夸张非常痛苦的表情:“你知道现在几点钟了吗?你居然还开着音乐?”我真不知道现在确切是几点钟,便赶紧跑回去看看桌子上的闹钟: 10 点半。是不早了,但也绝不会太晚啊。我没出声,等着她宣判。
“我没说你的音乐声太大炒得我睡不着,而是那音调,尖尖的,细细的,钻在我心里,就像条虫子一样在咬着我, OH , My God, OH , My God. ”
她耸着肩,摇着头,痛苦地吐着气,那花白的头发蓬乱着,深夜里看她更显憔悴苍老。我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对不起。”我说。
她见我软了下来,也不好再纠缠,便给我下达了这样的指令:“我每天晚上 9 点钟开始打坐冥想, 10 点钟上床睡觉,最迟 10 点半。我几十年都是这样,不能改的。所以你以后听音乐的时候要记住, 10 点半后无论是音量还是音调都不能太高。”
既然她的作息规律已经雷打不动几十年了,那就只有让我去迁就她好了,听音乐,看电视都尽量注意着盯着时间,稍晚一点就马上调低音量。这么做了一段时间,我们的相处开始温和了一些,见了面也会微笑着点头打声招呼。
那时我刚来蒙特利尔,还保留着在广州时的习俗:经常叫上三五朋友来家里吃饭聚会。周末的夜晚一班同学们聚在一起,不是吹牛就是听音乐,兴致一上来,经常闹到半夜。所以每次聚会的前半截,我都非常放松,可一过了 10 点半,我的神经立即紧张起来,不停地提醒大家:请你们轻点声,再轻点,否则我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就要来投诉了。那时经常来我家的朋友都知道我有个爱投诉的,住在我隔壁( 806 )的隔壁( 807 )的隔壁( 808 )的精神紧张的邻居。一次我正在厨房里忙乎着,朋友在客厅换唱片,不小心碰到了音量的按钮,屋子里突然喧哗起来,吓得我赶紧往客厅跑:小点声,小点声!在我们正手忙脚乱的当,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如期响起。我灰溜溜地打开门,未待我解释, Anna 暴跳如雷:你们在干什么! Shit !
那次 Shit 后,我们就彻底绝缘了,再没打过招呼说过话。
二、
我的生活在照常进行:读书,考试,老公来探亲,然后我怀孕,回国休养半年。宝宝在肚子里八个月的时候,老公陪着我回来生产。
从前秀丽的我,在消失了半年之后,突然以大腹便便的姿态重现,给邻里带来了不小的视觉和心理冲击。我发现他们看到我时会比原来热情很多,温暖很多,从前不怎么讲话的人现在也会主动问候一下:你还好吗?孩子几个月了?
Anna 也不例外。
那天她主动来敲门:半年没见你,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原来是怀孕了,你和孩子都好吗?她说得非常诚恳,原来眼神里的厉厉秋风现在全化作了温情的涓涓春水。她递上一个大袋子:这些都是小 Baby 的物品,你看看用不用得上,是我打扫卫生那户人家的孩子用剩的。
谢过了她,我痴痴笑着对老公说:她以为我们是第三世界来的,太穷,就拿别人的旧东西来施舍我们。
那时候,我早已在国内买好了宝宝所有的用品,因为“晚年得子” ---- 大家都这么嘲笑我们,我怀孕的时候都 36 岁了 ---- 所以把这个小宝宝金贵得不得了,一切东西都要买最好的,心理哪能接受别人用剩的东西啊。(后来事实证明我的这些想法是多么肤浅:当孩子生下来,在成长的过程中,我才明白与别人交换旧衣物旧玩具是非常正当,非常环保的做法。)
Anna 从此可有事做了,隔三岔五地就来亲切慰问一下,给予一些指导。我很纳闷:她自己既非婚又未育,可给我讲起各种育儿经验来总头头是道的,好像她亲身经历过一样。
儿子生下来后两个月,我们一家就坐上飞机回国了。待我再回来蒙特利尔时已是秋天。我在 McGill 的学习还剩下最后三门专业课,市场营销这种文科性质的学科不是中国人的强项,想学好必须得付出几倍于他人的精力和毅力。权衡再三,我决定把孩子放在国内三个半月,自己回来一门心思读书,待考完试毕业了再回去把他接回来。
老公和孩子不在这了, Anna 就自觉更方便来串门了。邻居了两年半,我才开始对这个怪邻居有了一点点的了解。
我和老公背地里叫她“隔壁老太太”,皆因她灰白的头发,紧张的表情,偶尔神经质的举止,实在不是中青年人的行为。但后来我才知道,她还不到 50 岁呢,怎么也算不上老太太啊。是什么造成她这样衰老的外表?
她没有正式的工作,生活来源就靠每周给三户人家打扫卫生,一年三次的 Concordia 大学监考工作,和一些名目的政府救济。其余时间,她都用来写作了。那时她刚刚完成第一本小说的写作。她家里没有网络,每周要去公共图书馆收发一次 E-mail ,因为她正在联络出版商洽谈小说的出版事宜。
一次,她来我家,小心翼翼地询问可否借用一下我的电脑上网查看信件。我说当然可以了,她还挺诚惶诚恐的。她打开邮件后,问我怎样才能打开附件,我就帮她操作,我看到那是机票预订证明。我把打印出来的机票证明交给她,她才说:我下个月要回加东老家( Halifax )一趟。父亲 80 多岁了,得了癌症。我 10 来年没见过他了,他说想我,邀请我回去。可我没钱买机票,他又不肯给我买票的钱。这次要不是弟弟出钱买了票,我还回不去呢。我好奇地问:那你不能做汽车回去吗?
“我弟弟也说过可以开车载我,可是他吸烟,在他车里坐上七八个小时会让我发疯的。我怎么能受得了那烟味。”
她的逻辑总是怪怪的,仿佛她认定的原则是 100% 要遵守不能违背的。
“你这么久没回去过,不想他们吗?”
Anna 没直接回答我,反倒问我:你知道我的小说写的是什么故事吗?我摇摇头。她于是给我娓娓道来:
一个早熟的小女孩,从 1 岁半起就记事了。由于不幸地成为家里的老大,她所有的童年和少年时光都是在给五个弟弟妹妹喂奶换尿片的光阴里度过。那时爸爸在海军工作,一年里很少回家,每次回来他都给弟弟妹妹们发礼物啊,跟他们亲热啊。可每当他一转向 Anna, 便立即换了另一张面孔,跟她说的话题都是这个孩子怎么样了,那个孩子应该怎么带了,完全把她当成大人一样看待。 Anna 少女时代最大的理想,就是要逃离那个家庭,跑得越远越好。她厌烦透了只有奶瓶和尿片的日子,她要过一次只为自己的生活。所以当她 18 岁的时候,她就只身来到了蒙特利尔,一直住到现在,和永远。
“我从来到蒙特利尔读书时起,就住在这栋楼里,一直到现在,我已经住了 30 年了。”
哦?我暗自惊讶着。说她执着也好,一根筋也好,这辈子她就一直住在这小小的一个半房间里?在蒙特利尔租房子,不是按几房几厅来计算大小,而是以几个“半”来称呼,比如除厕所之外的所有功能都在一个房间里:厨房,客厅,卧室,统统都在一个大房间里的话,这就叫“一个半”。“一个半”是最小的租赁单位,一般也就 10 来平米的空间吧。而这个 Anna ,居然窝在这“一个半”里 30 年了!
怎么说她也算有知识有技能的人呢。在 Concordia 大学拿到了两个学士学位:心理学和生物学,毕业后也有一份很好的和小动物打交道的工作。据她自己的解释,一场大病后当她再回到职场,就找不到好的专业工作了,再加上从加东来的她一直不会讲法语,几经求职未果,她便被永远地排挤在了职场之外,从此打起了零工,专给人家做清洁了。
不是我心眼小,我猜想她的挫折很可能与她的性格有关。其实她不单只来投诉我,凡是与她 808 有关联的楼上楼下左邻右舍谁没被她在深夜敲过门,“教导训斥”过啊;她也会直接把他们向 Janitor---- 大楼管理员投诉。在楼道里我经常看到一些单身妇女乐融融地结伴出行,可就从没见过谁和 Anna 一起出现过。连那个笑咪咪的 Janitor 在一次说起 Anna 时,也毫不讳言地表达她的看法:我不喜欢她,她总想知道这栋楼的一切消息。
不过我无所谓,我在这里又待不长,对她“教导”的东西好的就吸收,不好的就一笑置之,没必要去跟她争执。这样的态度反倒使她把我当作贴心人,在这没有亲人朋友的蒙特利尔,我也许是她最亲近的人之一了。
她为自己的才华学识有施展之地而感到异常兴奋。我完成了所有的课程准备回国接宝宝之前,她每天都要过来给我出主意,帮我一起重新摆放家具,检查一下墙上还有没有危险的钉子没拔掉,尖利的桌角有没有用胶布都贴好 …… 她像准备过年一样跟我忙乎着,对她来说,我宝宝的来临,就像她要见到亲孙子一样,不单只又多了一个家庭成员,她的家长地位将会更加巩固不可动摇。
三、
当 2007 年 1 月 16 日我把儿子带来蒙特利尔, 不知道 Anna 是从门后的猫眼里看到了我们,还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总之她就兴奋地窜了出来,帮我把箱子车子孩子弄到屋子里。 我可怜的儿子在 48 小时的长途旅行里,遭遇了他人生中太多的第一次,太多的陌生蜂拥一般冲击着他,那小小的脑袋一下子承受不了这许多生命之重! Anna 长着瘦削的尖脸,一对放着绿光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宝宝,把他给吓哭了!他每看一眼 Anna ,就哭一次。 Anna 却兴奋着 ,一直呆在这里聊天,东弄弄西弄弄想帮我干活,就是不肯走。其实那会儿我也累得不行了,后来干脆就不再接她的话茬了,她才知趣地泱泱地走了。我送走她,关上门回到屋里,猜我 9 个半月大的宝宝怎么着?他瞪大了眼睛,满眼都是按捺不住的兴奋,与我相视一笑,一下子扑倒我,我们两个躺倒在床上,哈哈笑着扭作一团。
家里多了一个宝宝,生活就完全不同了。冰天雪地里没法带孩子去买菜, Anna 就趁她购物的时候顺便帮我们捎带一点回来;我每周要去上两次的法语课,就求 Anna 帮我照看宝宝,当然我是给她钱的,每次 20 块,一点不多。
记得第一次离开宝宝去上课,坐在教室里的我心里那个折磨啊,六神无主,忐忑不安:一会儿担心宝宝第一次离开妈妈会哭死,一会儿又想 Anna 会不会把孩子偷走逃跑了。我的一颗心揪着那个痛啊。好不容易下了课,我飞奔着去地铁站,下了地铁,我在北风里使劲往家跑啊跑啊,跑得喉咙里一阵阵的血腥味直往上涌,心里不停念叨着:儿子,儿子,妈妈回来了!跌跌撞撞地冲回家,见儿子还在那,我就一下子瘫倒了。儿子好好的,跟 Anna 玩得还挺高兴。见了妈妈回来,却也久别重逢一样委屈地哭了。
第一次把儿子完全交给她,她又完璧归赵,我这心里的障碍算是过了一关。可我这小人之心还在那里琢磨:万一她是欲擒故纵,等完全得到了我的信任,再偷走我的宝宝呢?听说在加拿大有很多人自己不结婚生孩子,又馋人家的宝宝,急了也会偷孩子的。后来每次去上课,我不是事先把电脑的摄像头调好对准房间,让老公在中国盯着 Anna 的举动;要么就是请楼下的邻居带着她孩子上来,美其名曰跟宝宝一起玩,实则是想让她帮我暗地里观察一下 Anna 的行为。
我自知这样做是对她的不信任与不尊重,可却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在这异国他乡,把自己的孩子交给她,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外国人,我这做妈的不能够百分之百地放下心;可要是不给她看,又没第二个人选。我的课程要去上,宝宝又没有幼儿园可以去。我就只有在这反复的怀疑与矛盾里不断地自我折磨与挣扎,只等让时光去鉴定一切了。
我也在一些细节之处暗暗评判她是否可靠。每次我回到家,当用钥匙开门的一刹, Anna 总会站在门口用手势告诉我:轻一点,宝宝睡觉了。我进了屋来,先去看看熟睡中的宝宝,看看他是否安详( Anna 走后我也会去检查宝宝身上的每一处,看有没有伤口瘀青之类的可疑痕迹);然后听她给我讲今天宝宝都干什么了,喝了多少奶,多少水,吃了多少水果,酸奶,和小饼干, …… 事无巨细,她都汇报得非常清楚,而且那“量”都是精准到多少毫升,多少匙羹的。然后她会给我一个小纸片,上面是今天接到的电话次数,对方的留言信息;而更多的则是她的心得体会,根据宝宝最近的表现,应该在哪些方面要严加注意,哪些方面要继续加强。我每每都是一副认真诚恳,洗耳恭听的态度,令到她非常满足,也许她感到自己所学的 心理学和生物学的知识都派上了用场,因而深受鼓舞, 后来的“指导”也是越来越多,有增无减了。
那段时间宝宝的身体正在增加免疫力,平均每个月至少要病上一次。多亏了 Anna 在一旁给我精神和知识性的支持,我才胆敢一个人对付个病孩,给他吃药治病,帮他康复。
早晨是宝宝最敏感的时候,他生怕我今天又要走。一见到 Anna ,他就条件反射地哭哭唧唧。每当这种时候, Anna 都有办法把他的注意力引开,跟他玩他最爱的小汽车或者用夸张的语气读书给他听,趁他们热络的时候,叫我赶紧闪人。可一天早晨这些把戏都不奏效了,宝宝就是抱着妈妈的大腿不让走。眼看着来不及要迟到了,我就只得狠下心来把他往 Anna 怀里一塞,径直走了,留下身后的宝宝凄厉地痛哭。我心里难受极了,虽然已经乘电梯到了楼下,却怎么想都放心不下,于是又返身回来,想趴在门外偷听一下儿子是否还在哭。等电梯在八楼停下,梯门打开的一瞬间,只见 Anna 正弯着腰扶着宝宝在走廊里学走路呢。宝宝一见我立时又是一阵大哭,我赶紧关上电梯门,彻底放心地溜走了。
这个瞬间让我对 Anna 充满了深深的感激。以往我自己扶着宝宝练走路,总是嫌低头弯腰太累,于是就把宝宝的小手拽起来,以便我能直着腰板不太辛苦。可后来当我问起 Anna 为什么要弯着腰跟着他走,她说:宝宝的小手要是总举着,那他就不能找到四肢平衡的感觉,那样他就很难真的学会走路了。听了她的话,我只有内疚的份,为着自己怕累而不肯对宝宝的付出,更为自己之前把她的一番好意拿来反复鉴定评估,以自己卑鄙的小人之心去度她宽宏的君子之腹。
宝宝是个能量十足的小东西,虽然不淘气,可没一刻闲着的时候。他在中国的大家庭里已经习惯了人口众多的恢弘场面,冷不丁来到加拿大,又赶上冰天雪地的隆冬, 20 来平方米的屋子里他施展不开,外面太冷又出不去,于是对妈妈的依恋就更强烈了。无论他在干什么,他的视线里一定要有妈妈。当我到厨房去给他做饭,他就赶快爬过来,坐在厨房地上自己玩着等妈妈。他的求知欲特别强烈,表现出来就是见到什么都往嘴里塞,儿童专家说他这样做是想用嘴巴去品尝那个东西的质感。宝宝在地上爬的时候,见到什么都往嘴里塞,厨房里的烂叶子面包屑他没少吃。我一个人再小心地看着也有顾及不上的时候,终于有一天就出事了。当时我正忙着炒菜呢,宝宝突然哭了起来,然后哭声变得越来越小,我一看,只见他张着嘴巴,小脸都有点发青了。我赶紧把他从地上抱起来,看到他喉咙处正吞着个什么硬东西。我吓坏了,不太敢掏,试了几次未果,于是赶紧抱着他去拍 Anna 的门。 Anna 倒是比我冷静,也下得了手,手指头在宝宝嘴巴里转了几下,掏出来一枚 25 分的硬币。顺畅了喉咙的宝宝哇地哭了出来,我这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地。
Anna 帮我安置好宝宝,警察一样严格地把事情发生的前后过程问了清楚,然后果断地下了指示一二三:第一,我们要把屋子里所有的地方都搜索一遍,以防再有硬币或其他类似的危险物品被宝宝发现而吞进嘴里;第二,今后我的眼睛不能离开宝宝半秒,做家务时也一定要带上他或趁着他睡着再做;第三,我们家要彻底搞一次卫生,不然宝宝吃了太多的脏东西会得病的。说完,她先帮我搜寻硬币;然后回家去取了抹布清洁剂来帮我一起大搞卫生。根据她的指示,我后来做饭干活时都是先把宝宝放在走步车里,等他不耐烦了开始哼唧的时候,就干脆一手抱着他一手洗菜切菜炒菜,从而练就了单手干活的绝门武艺。
春天来了的时候,好消息传来,有幼儿园肯接收宝宝去上学了。从此我和 Anna 都不同程度地给解放了出来:她不必再每周两个上午的来看孩子了;而我呢,更是体味了重获自由的轻松感觉啊。
日子一下子好过了很多,天气好了什么都好说。宝宝有幼儿园去上,妈妈有自由的时间来支配。晚上周末的时候妈妈总会带着宝宝去散步,去接触人类接触大自然。宝宝就像雨后春笋般地一天天茁壮长大了。
大家各自忙碌起来了, Anna 没有任务也没有理由天天来我家报道了,于是我们的联系就更多地通过“鸡毛信”的方式了。那时候隔三岔五地,她就会在我门口贴上一张纸条,有时候是育儿知识,保健知识,而更多地是天气预报,告诫我今天应该给宝宝多穿还是少穿。通常我早晨一开门,就能见到她的纸条在那等着我。早晨的时间一般特别紧张,我总是连滚带爬地把宝宝送走,唯恐迟到,哪有什么时间认真去阅读她的最高指示啊。也许她觉得应该当面告诉我一些“紧急”的事情,于是就有几次当我的门哗啦一开,她那边也“恰巧”地走了出来,然后假装很惊讶地碰到,随便问候一句,然后就针对着今天纸条上的要点给我讲解。我尽量洗耳恭听,不去拂她好意,可她要传达的讯息也实在是太多,有时候我真的等不及了,没听完就乘上电梯走人了,留下她一个失落地站在那里。
一天早晨,她又如期与我“巧合地”同时开门。我早猜到她一定是站在门背后盯着我的房门,一见动静就赶紧出来。于是我在心里悄悄地不满着,感觉总这么给盯梢简直是被侵犯了隐私。她这次也不装了,走上来直奔主题:“天气预报说今天最高气温 31 度,湿度 90% ,这种天气非常不正常,你不能送宝宝去幼儿园。”
不送他去幼儿园?有没有搞错!我折腾了一大早,好不容易给他做好饭喂饱了穿好衣服,怎么能随便不去呢?我笑笑说:“没关系的,他在中国广州的时候早习惯了这种湿度。”
她说:“ 31 度太热了,会把他热坏的。”
我说:“没关系,他们幼儿园有空调。”
她又说:“那万一空调不好使了呢,今天这么热,大家都在用空调,很可能会停电的。”
我说:“那不太可能吧。就算万一他们没空调了,老师也会解决的,说不定会通知我们提前去接孩子呢。”
她说:“就算他们有空调,那这一路上也不能保证他不被热坏啊。”
我说:“我的车里有空调的。”
她说:“那上下车的时候他也要被热着啊 ,…… , …… ”
我看看表,已经真的来不及了,不能再跟她理论了,就跟她撒谎:“我一定要送他去,因为我今天有约,我不能带着孩子一起去的。”
她还在那不依不饶:“你的约会是几点钟啊,在哪啊,可否取消啊 …… ”
我没听完她的絮叨,就拖着孩子钻进了电梯 ……
四、
蒙特利尔的好天气总是显得特别短暂。转眼间,又是深秋了。
2007 年 11 月底,我找到了一份夜班的 兼职 工作:一个贵金属投资公司想要打开中国市场,欲成立一个中国项目小组,专门在晚上工作,以配合中国的白天上班时间。那虽然是个市场助理的职位,可作为一个中国人在这个法语城市里能够找到一份与文化相关的职业很不容易,我非常 珍惜这次难得的机会,于是就去找 Anna 商量。对我来说,当时最大的问题就是在 晚上 7 点到 12 点上班的这一段时间里,宝宝怎么办。
她听说我拿到了这个 Offer 非常高兴。知道了我的犹豫之后,她说:
“你知道我常年是要在 10 点钟之前睡觉,不能熬夜的。不过如果为了看 Lawrence ,我每周拿出两个晚上来熬夜还是可以试一试的,但多了就肯定不行了。我愿意在周一和周三晚上帮你看着宝宝,你再去问问楼下那个中国人,看她是否可以在周二和周四帮助你,如果可以,你就答应公司去上班吧。”
我没想到她竟然肯帮这个忙!我是知道她的,一个将规矩当作法令一样来执行的人,几十年如一日,没有什么能够改变她的生活习惯。她是素食主义者,而且只吃有机食品,只要她不能肯定一个食物的原材料来源,她是绝对不肯一试的;她又容易过敏,生病了从来不吃药,只能靠自身的肌体调节来痊愈;她来到我们家里从来要带着自己的拖鞋和水杯;她每晚睡觉前一定要打坐冥想然后定时上床 …… 她墨守成规,不能接受生活中的一点点变故。然而为了我,她说可以每周两个晚上等我半夜 12 点多回来再去睡觉!
我激动地抱住她:谢谢你,谢谢你!你就是我在加拿大的亲人呢!
我提出每个晚上给她 35 元。我是这样想的:每晚我 6 : 40 离开家, 12 : 20 回到家, 5 个半小时,按这里最低工资标准 7 块钱每小时来计算的话,总共还不止 35 元呢,何况人家是要熬到半夜 12 点半才能回家,上了床还不一定能马上睡着,长期以往,多耗人呢!
她听了这个价码,反问我:你一个晚上能挣多少钱?我说:大概是 15 块一小时,总共 75 块吧。她想了想说:拿你就给我 30 块吧,自己留 45 !
我的好 Anna ,我的加拿大的亲人哪!我在心里感谢着她。
楼下的丽娜也同意帮我看两晚的孩子,我开心极了,在加拿大的第一份工作就要开始了!
第一天上班前, Anna 比我还紧张,给我设计了无数的方案,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大张纸:第一天上班不能迟到,要提前 15 分钟到;公司里深夜的时候如果只剩下我们值夜班的女生的话,一定要把所有的门都拴好,把所有的窗都检查一遍,并给我抄下了报警电话;半夜回来在马路上一个人走路太危险,一定要打车回家,她已经帮我联系好了一家出租车公司 …… 我觉得她的担心又多余又好笑,就告诉她其实夜里大街上很安全的,好不容易赚回来的钱用来打车多浪费啊。她却急了,苦口婆心地举证夜晚高频的犯罪率,一定要我承诺必须按照她的话去做,否则她不放心让我去上班,还拿不给看孩子为借口来要挟。我只有答应她,但也给自己留个后路:万一同事下班后跟我一起走,我就不打车。那天下午,我们两人为了这个打不打车的问题坚持己见,互不相让,最后只有各自让步,把自己的条件放宽了才算结束了这场争执。
由于是第一天上班,还没有具体工作分配下来,我晚上 10 点多就回来了。见到同样初次“上夜班”的 Anna 精神状态还好,便赶紧问宝宝今晚怎么样,她就拿出早已写好的纸条来向我一一汇报:第 一 ,他自己知道大便了不舒服,用手去扯 尿片 ,证明是时候开始训练他自己上厕所了 。第二 , 一开始 宝宝也找过 两 次妈妈,但 Anna 跟他玩火车, 攀高爬低 ,他 也 就 给 忘了。 第三 , 可是到了 8 点多, 宝宝 就想起了什么似的, 拉着 Anna 的手, 走出门, 把她送到她家门口,说: Anna , go ! 说完 转身 自己 往回家 走。 Anna 以为他在跟自己做游戏,也说:拜拜, Lawrence !宝宝一个人 回 到 家 里 ,左右看看 找不到妈妈,于是 开始大哭, 一直 哭了 五 分钟。
我心疼宝宝啊,脸上的肌肉随着她的诉说扭曲着,露出了痛苦至极的表情。 Anna 忙安慰我:这样很正常啊,刚开始他肯定会有点不习惯的,慢慢就好了,你专心工作吧。
最初的两周,宝宝处在新生活的适应期。白天在幼儿园呆了一整天,好不容易盼到妈妈来接他回家了,可晚上妈妈又走了,一天里我们能够呆在一起的时间也就 2 小时。这样不正常的生活体现在宝宝身上就是喜怒无常。一向坚强的他 最近总是狂哭,然后摔东西,又不让抱,又不让你走开,简直拿他没办法。 跟 Anna 呆在一起也是时好时坏。有时两个人玩起来什么都忘记了,我走了也无所谓;而有时候一见到 Anna 端着水杯拿着钥匙过来了,他就死死地拽着我,不让我穿衣服不让我走, 哭得伤心欲绝 。 Anna 说,宝宝 有时 做梦都是哭的 ,一直喊着妈妈。
我半夜回来,跟 Anna “交接”完,就检查一下宝宝的尿片,给他整理一下衣服被子。有时 宝宝 感觉到 妈妈回来了, 便 睁开眼, 见到真的是妈妈, 就 会兴奋地爬 起来,开始要 我 跟他玩 小火车 , 陪他唱歌跳舞, 一直 折腾到 2 、 3 点钟。我自己其实也是特别兴奋的, 工作了 5 个小时 后脑子还处于活跃状态,也睡不着。我们娘俩就一起疯 。
而早晨 7 点钟的时候我们就要起床了,做饭吃早餐去幼儿园。送走了宝宝我也舍不得时间睡觉,趁他不在赶快把他被折腾得天翻地覆的屋子打扫干净,然后准备午饭,再准备晚饭。家里的事儿忙得差不多了,又要马不停蹄地赶去幼儿园接他放学了,照顾他吃完饭洗了澡,再赶去上夜班。
为了坚持这份工作,我和儿子都很努力,大家一起适应着,调整着。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冬天的无数个夜晚。每当万家灯火,一家团圆共进晚餐的时候,我就要顶着北风踏进茫茫白雪往公司赶了。一个人走在寒夜里的滋味是很难受的,身后有太多的放不下,却也有更多的期待和鼓励。每次下班回来见到 Anna 那惺忪的困眼,乱蓬蓬的白发,我都觉得好像是回到了故乡,年迈的姥姥领着嗷嗷待哺的儿子在等着我回家。
她不愧是学心理学出身的,很懂得与儿童的沟通方式与技巧,会用 Baby 的语言和行为跟宝宝进行交流。她时而趴在地上跟宝宝一起玩火车,时而率领宝宝原地蹦跳 ---- 她说这样有助于宝宝长得更高。看着 50 岁的她顶着花白的头发为了 1 岁半的孩子在那蹦高,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只有真心地喜爱孩子,为孩子着想,她才能不自觉地做出这些动作和行为。有 Anna 陪着,宝宝的心里慢慢地接受这种新模式的生活了,开始不那么缠着妈妈,对 Anna 更加依赖了。每次见到她,宝宝都会主动地上前拉住她的手,稚气地叫一声 Anna ! Anna 就心满意足地跟着他摸爬滚打去了。
每天晚上他们通常玩两个小时,到了 9 点钟, Anna 就哄宝宝上床睡觉了。两个人躺在床上, Anna 给宝宝轻轻地唱歌,讲故事;宝宝呢,则揉捏着 Anna 的头发,半梦半醒之间,会叫她一声“妈妈”。宝宝睡着后, Anna 就起来把宝宝扔了一地的玩具书籍归拢收拾好,再到厨房看看,见到脏地方就动手清洁一下。干完了活,才躺下来,迷迷糊糊地等我半夜归来。即便我是付了钱给她的,每次半夜回来时见到她疲惫的神态,我心里总是一阵复杂的情绪在翻涌,那是内疚与感激交织着的情愫。
五、
上个冬天我还没买车,出门买菜办事都很难。这次有车了,冬天里也不怕带儿子到处去了。每个周末,我去幼儿园接上儿子后,就会带他去一个购物中心,在那里先吃麦当劳(这事可不能给 Anna 知道,她上次见我叫了 Pizza 外卖已经批评我了,怪我不该给宝宝吃这种没有营养的垃圾食品 ),然后逛逛玩具商店,再买上一周的菜回家。那天我给宝宝买了他最爱的火车和一大套轨道,回家后脱去了厚重的外套,洗了手擦了脸他就玩起来了,任我怎么叫他也不理。我买的一大堆菜还在车里放着呢,刚刚抱着宝宝拎着大包小裹一次拿不过来。我思忖着怎么下去把菜拿上来呢?带着宝宝下去是不可能的;那么不带着他谁能来帮我看他一会呢? Anna 每周五要出去给人家打扫一大天的卫生,回来总是累得半死,所以我从来不会在这时候去打搅她的;而楼下丽娜的老公打工还没回来,她在家也带着小宝宝,不可能上来给我看儿子。我叫儿子跟我下去丽娜家,他却已经完全沉醉于新车的兴奋之中,根本不理我。我试探着叫了几声:“宝宝,妈妈出去了?”他也没听见似地。我心想:就冒一次险吧,我以最快的速度冲下楼再把菜拿上来,来回跑顶多三分钟,应该没事的。我于是就一边叫着“宝宝,妈妈出去了?”一边退到门口,见他还埋头苦玩,我就一溜烟地往楼下跑,打开车门取了菜,再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赶回来。回到八楼电梯门打开的一瞬,我就听见了儿子剧烈的恸哭声。我从电梯里冲出来,只见 Anna 正两手抓着头发焦急地在我门前来回踱步呢。屋子里传出儿子痛彻心肺的啼哭,那哭声里渗着极端的恐惧与不安。我吓得腿都瘫软了,哆哆嗦嗦地把门打开, Anna 一个箭步窜到我前面去,抱起宝宝紧紧把他搂在怀里,一边轻轻拍打着他的背,一边哽咽着心疼地安慰着:没事了,没事了,不要哭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局外人似地呆立在那里,半天动弹不得。
宝宝的哭声渐微,大家才坐下来。我完全一个罪人模样,惭愧地低头不语。她守护着宝宝,告诉我听见宝宝在里面厉声哭喊着妈妈妈妈,她就赶紧跑过来敲门,见不到我出来,她还以为我受伤了或晕倒了,又赶紧打电话给楼下 Janitor 。她责问我:你知不知道,万一我报警了,你的孩子就要被带走,政府就要剥夺你监管孩子的权利了?她这话一出,我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
“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可是谁会给我看孩子?你又说周五晚上最累不想被打搅,我又没有家人在这里帮我。反正这里不是我的国家,这里没有我的亲人,谁也不管我!”我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哆嗦,心里积埋了长久的委屈苦楚抱怨烦恼一下子全迸发了出来,禁不住地嚎啕大哭。这可把 Anna 吓坏了,她赶紧抱住我,连声安慰着:“你不要哭,我不就是你的亲人吗 ? 以后有困难一定要告诉我。为了 Lawrence ,我不怕累的。”
雪照样纷纷地下着,日子也照样惊天动地地过着。今年是几十年来罕见的雪暴密集之年,大雪暴一个接着一个。 每次雪一停,铲雪车就会在两三天之内过来铲雪,我停在马路上的车就得按规定赶快开走,否则就要给拖车兼重罚。每次一下雪我的心就揪了起来:大雪把车埋住了,我就要先铲了雪才能把车给开出来;而铲雪的时候宝宝是一定要寄存在哪里的;就算有人肯帮忙看宝宝了,我也把车从雪堆里铲出来了,等我开车送宝宝上学回来一看,我那好不容易花一个小时铲出来的空地早给别人占领了;于是又要花上几十分钟来重新辟出一块地儿把车再停进去。
雪后我又要揪着另一颗心:每天不停地盯着路边的柱子看,检查有没有告示说几点到几点要铲马路哪一边的雪,看到通知我就要立刻把车停到路的另一边去。
那天接宝宝放学回家,路上的积雪导致空前的大塞车,平常 20 分钟的路程整整走了一小时又 40 分钟。儿子坐在汽车后座饿得直叫:妈妈, Cookie ;妈妈, Cookie 。我给他带的三片小饼干早给他吃完了,可怜的孩子过了平日的饭时能不饿吗。我看看表已经 6 点半了,就打电话给丽娜,麻烦她给儿子做一碗面条,我送他回去就得马上去上班了。那天我也没吃饭,就急匆匆地走了,压根忘了要看一眼扫雪告示牌的事情。等夜里下班回到家门口,发现我的车早已没了踪影!
我一进屋, Anna 就紧张地问:你的车还在吗?我苦笑着摇摇头。她比我还紧张:噢,天呢,都是我的错!我奇怪地看着她。她说:我下午在外面看到那告示了,心想着要马上告诉你,可晚上我就把这事给忘了,都是我的错!她表示,为了弥补“她的错误”,她明天要一早来帮我看着宝宝,让我出门去把车找回来。
第二天我就出去找车了。走在瑟瑟的寒风里,一条街一条街地去寻找我的车,都说拖车后他们通常会把车放在附近的某个地方,不会太远的。街上冷冷清清没一个行人,只有我在这大街之上任刺骨的寒风吹打着脸庞,任狂风裹挟的雪粒钻进脖颈里,孤魂野鬼一般地踯躅前行。一时我思如潮涌,心里不禁一阵酸楚: 一个人不 能 掌控自己的命运是多么可怕 的事情啊 。倒霉的事 情接连 发生,人 也 就开始宿命了 ,哀莫大于心死。我的内心充满了对生活的厌恶与反感,这种不人不鬼的日子就像堤坝上的蚂蚁巢穴,慢慢侵蚀着我心灵的大坝,让我一天天地跨掉。 我那用决心构筑的坚强意志开始动摇了,我终于承认失败,我终于向生活低头,我要退缩,我要当逃兵了。我再没有一点勇气带着宝宝在这与寒冬抗争了。我决定带着宝宝出走,逃回中国去!
Anna 虽然舍不得宝宝,可也了解我的苦处,便嘱咐我:你回去休息一两个月就好,千万要带着 Lawrence 回来呀!
六、
当我和宝宝在中国无比滋润地享受美好生活的时候, Anna 接连给我写了几封信,每次都在试探着我的口气:你肯定会带 Lawrence 回来的,对吧?当我告诉她我开始在中国给宝宝找幼儿园了,她马上回信,详尽解释孩子不能够离开母亲的千万种理由,以她心理学的专业知识警告我这样做会给宝宝一生带来怎样负面的影响。
其实我又何尝不清楚这些道理呢,哪个当妈的舍得跟孩子分离,万水千山之遥而不得以相见呢?那是揪心揪肺撕皮裂肉的痛啊。若不是蒙特利尔那暴风骤雪凛冽严寒的冬季把我给吓怕了,再没勇气跟它抗争,我怎么会舍得把儿子留在中国,自己一个人孤身回来呢 ?
我不单只没把宝宝带回来,而且回到蒙特利尔后我决定立即搬家。那间屋子我已经彻底住够了,呆在里面满脑子全是寒冬里我和宝宝痛苦挣扎的回忆。在那里我只会感到窒息,感到头晕。既然我现在没有了孩子的拖累,为什么不轻装上阵,浴火重生,去别的地方开始崭新的幸福生活呢?
Anna 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开心地收拾着行李,打包准备搬家,毫不留恋,决绝地离她而去,想开口又找不到话题,想帮忙又插不上手,独自伫在那里黯然神伤。我们的生活曾经一度因为宝宝的原因而捆绑在了一起,大家同风雨,共雪暴,亲人般相交往,不忘彼此。然而现在宝宝走了,牵连我们之间的那根绳索突然间被切断,昔日的热闹嘎然而止,我们重又回到了各自独立的生活当中,如同两条平行线,不再相交。从此,我有我的美好生活要去追求,而她,却还要继续住在那里,无论人来人往,无论与谁毗邻,她都无法选择,因为她已经决定在那里终老一生了。
搬家的那天早晨,我收到了她贴在我门上的最后一封“鸡毛信”:
“亲爱的 Ying ,你也知道你是一个很能干的人。你能一个人带着孩子,让他健康幸福地长大;你不怕困难,坚持在寒冷的冬夜里走路上班。你刻苦学习,取得了著名大学的学位;你善良热情,结交了很多知心朋友。
我知道你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帮忙,你总会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好。
但是,如果你还有什么事情确实需要他人帮忙的话,我愿意尝试一下,如果能为你做点什么事情,我将会非常快乐!”
邻居了 4 年半后,我们相拥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