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女工

5年多的蒙特利尔生活,使我在内心深处有了对魁北克的归属认同感。我将对它的爱通过一个个汉字表达出来,将自己生命中一段最灿烂,也是最艰难的时光记录下来。回头看时,都是自己人生宝贵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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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女工

温哥华五月的清晨六点钟,寒气逼人。我们两个将身子紧裹在各自的夹克里,缩着脖子低头前行。为了赶上六点十五分的那趟 Sky Train ,我们加紧了步伐,一路小跑。

Eunice 在这个鞋厂工作两年了,七百多个寒暑,她已经习惯了,或者说是麻木了清晨彻骨的寒气。每天五点半准时被闹钟叫起,匆匆给儿子准备点早餐,自己吃点亚麻籽类的健康食品,就要往工厂赶了。

她的清晨与我体验到的清晨肯定不是同样的含义。我只想窥探一下工厂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女工们是否欢声笑语地站在机器前面,说不定还能体验一回电影里描述的那样歌声漫过车间飘荡在远方的浪漫。

车间 Supervisor 刚好是 Eunice 的老乡,对她怎么也会有一种别样的情愫,所以我就理所当然地坐在他的办公桌后,从管理人员的视线角度,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这晨间的繁忙景致。

那一刻,我到处寻找卡门的影子。我愿意去相信,每个工厂里都会有一个卡门。她一定是艳丽的,野性的,挑逗的,同时也要是天真的。她是一群丑鸭子中的天鹅,从不把自己的美貌当作一回事,但仍旧惹来一阵嫉妒与愤怒。看到一个东欧的美艳女子,头上翻卷着大波浪,胸前也正波涛翻滚,但她绝不是我心目中的卡门,她的眼神是混浊的,看不见一汪清澈的湖水与涟漪。

Eunice 正端坐在我的眼前。不知道是她的 Supervisor 专门安排的,还是她的工种决定了她只能坐在这个位置。这是车间入口处最显眼的地方,与 Supervisor 朝朝暮暮,空气相隔。

她说每天要呼吸很多灰尘与杂质,对身体有害,所以她坚持戴着口罩与手套工作。我环视一周,肉眼所及没看见什么灰尘颗粒在空中荡漾,而且浩大的车间里也没见一两个人是这样装扮。她手势麻利,熟练地给小皮鞋绣着花。这些小鞋就是这样在一群群清晨五点半起床,穿过彻骨的寒气赶来上班,时薪八块钱的女工们手里,由一块块皮子,经过无数灵心巧手, 变戏法般地诞生了。这些小鞋将穿在北美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小 Baby 脚上,一些特制的小鞋是要等待好莱坞明星的小宝贝们来临幸的。

车间里气氛挺轻松的,大家手上紧张忙碌着,却不妨碍语言的交流。都挺快乐的,哗哗大笑着,不多见我想象的苦脸愁眉。

Eunice 挺直地端坐着。她多年修炼瑜伽,已经不会弯腰缩背了。大口罩将她美丽的脸庞都遮挡了,反正她也不用嘴巴。她一直保持着这种姿态,专心致志在她的绣花上面。

才明白为什么 Supervisor 安排她坐在这个位置了。这样一幅剪影在眼前,是令人赏心悦目的。

这是一幅天鹅的剪影。一袭黑衣把身子裹得密密实实,可那颀长的颈项是无法掩饰,不能够被忽略的。乌黑的发髻高高地挽在脑后,连她墨绿色的围裙都显得鹤立鸡群,不肯把自己类归到其他围裙堆里。

天鹅是无语的,那份沉静自敛,似一道鸿沟,彷佛一种气场,把她与周遭用一团看不见的微冷的清晨的雾气隔离开来。那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般的静谧。

她,不肯粗糙,不肯喧嚣。周围的一切因她显得简陋慌张。

她说,每当坐在机器前面,魂魄就分离了。手上虽然忙碌着,灵魂却早已飞走自由畅快地喜悦去了。心中默诵着佛经,每一天都会收获佛法的启示,宽厚仁爱的佛祖,愿意为黑暗中的她指点迷津。在经年飘雨,阴沉暗淡的温哥华,不温不火的气候像生锈的锯齿,虽然不会割得你流血,但也从没停止过噬咬着你的心,人也一样,不死不活的。心中有佛,就有了阳光,有了氧气,呼吸畅快了,目光明朗了。心情就喜悦了。

因为心有所属,虔诚向佛,她的面容自然淡泊,宁静。那份自然流畅的坚不可摧的柔韧,因心灵沉静而抒发的美丽气质,将她“与世隔绝”起来。这样一份从容淡定,硬生生端坐在这热热闹闹吵吵哄哄的车间的时候,只能令她们更加愤慨。人性中最不能够忍受的就是被忽略。她那无甚所谓的对什么都不 Care 的冷漠激怒了她们,她们只能孤立她,把重活往她这里推,指责 Supervisor 对她的偏爱。“一切随缘吧, Let it be ”。于是她就越发不 Care 了。她就只有可怜她们的份儿。于是她就只会在男性面前展现自然的灿烂的笑容了。异性让

她放松。

有一种人,她的出现势必给某些人带来威胁与不安。她的沉默被解读为高傲;她的淡泊被理解为蔑视。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 Malena 的境遇也好不到哪去吧。谁让她拥有那样一对烈焰红唇,那是男人无法低档的魔咒,是女人恨之入骨的元凶。

沉默使 Eunice 变得孤立。思考令她宁静致远。在她被视作红颜祸水的时候,其实她的心里正欢喜着,因为她一点也不孤独,她正与佛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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