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落知多少
2009-09-26 18:09:28
散文:梦里花落知多少 作者:三毛 朗诵:佚名
那一年的冬天,我们正要从丹娜丽芙岛搬家回到大迦纳利岛自己的房子里去。 一年的工作已经结束,美丽无比的人造海滩引进了澄蓝平静的海水。 荷西与我坐在完工的堤边,看也看不厌的面对着那份成绩欣赏,景观工程的快乐是不同 凡响的。 我们自黄昏一直在海边坐到子夜,正是除夕,一朵朵怒放的烟火,在漆黑的天空里如梦如幻地亮灭在我们仰着的脸上。 滨海大道上挤满着快乐的人群。钟敲十二响的时候,荷西将我抱在手臂里,说:“快许十二个愿望,心里重复着十二句同样的话:“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送走了去年,新的一年来了。 荷西由堤防上先跳了下地,伸手接过跳落在他手臂中的我。 我们十指交缠,面对面地凝望了一会儿,在烟火起落的五色光影下,微笑着说:“新年快乐!”然后轻轻一吻。我突然有些泪湿,赖在他的怀里不肯举步。 新年总是使人惆怅,这一年又更是来得如真如幻。许了愿的下一句对夫妻来说并不太吉利,说完了才回过意来,竟是心慌。 “你许了什么愿。”我轻轻问他。 “不能说出来的,说了就不灵了。” 我用手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荷西知我怕冷,将我卷进他的大夹克里去。我再看他,他的眸 光炯炯如星,里面反映着我的脸。 “好啦!回去装行李,明天清早回家去罗!” 他轻拍了我一下背,我失声喊起来:“但愿永远这样下去,不要有明天了!” “当然要永远下去,可是我们得先回家,来,不要这个样子。” 一路上走回租来的公寓去,我们的手紧紧交握着,好像要将彼此的生命握进永恒。而我的心,却是悲伤的,在一个新年刚刚来临的第一个时辰里,因为幸福满溢,我怕得悲伤。不肯在租来的地方多留一分一秒,收拾了零杂东西,塞满了一车子。清晨六时的码头上,一辆小白车在等渡轮。新年没有旅行的人,可是我们急着要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 关了一年的家,野草齐膝,灰尘满室,对着那片荒凉,竟是焦急心痛,顾不得新年不新年,两人马上动手清扫起来。 不过静了两个多月的家居生活,那日上午在院中给花洒水,送电报的朋友在木栅门外喊着:“Echo,一封给荷西的电报呢!” 我匆匆跑过去,心里扑扑的乱跳起来,不要是马德里的家人出了什么事吧!电报总使人心慌意乱。 “乱撕什么嘛!先给签个字。”朋友在摩托车上说。我胡乱签了个名,一面回身喊车房 内的荷西。 “你先不要怕嘛!给我看。”荷西一把抢了过去。 原来是新工作来了,要他火速去拉芭玛岛报到。只不过几小时的光景,我从机场一个人回来,荷西走了。 离岛不算远,螺旋桨飞机过去也得四十五分钟,那儿正在建新机场,新港口。只因没有什么人去那最外的荒寂之岛,大的渡轮也就不去那边了。 虽然知道荷西能够照顾自己的衣食起居,看他每一度提着小箱子离家,仍然使我不舍而辛酸。 家里失了荷西便失了生命,再好也是枉然。 过了一星期漫长的等待,那边电报来了。 “租不到房子,你先来,我们住旅馆。” 刚刚整理的家又给锁了起来,邻居们一再的对我建议:“你住家里,荷西周末回来一天 半,他那边住单身宿舍,不是经济些嘛!” 我怎么能肯。匆忙去打听货船的航道,将杂物、一笼金丝雀和汽车托运过去,自己推着一只衣箱上机走了。 当飞机着陆在静静小小的荒凉机场时,又看见了重沉沉的大火山,那两座黑里带火蓝的 大山。 我的喉咙突然卡住了,心里一阵郁闷,说不出的闷,压倒了重聚的欢乐和期待。 荷西一只手提着箱子,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向机场外面走去。 “这个岛不对劲!”我闷闷的说。 “上次我们来玩的时候你不是很喜欢的吗。” “不晓得,心里怪怪的,看见它,一阵想哭似的感觉。”我的手拉住他皮带上的绊扣不放。 “不要乱想,风景好的地方太多了,刚刚赶上看杏花呢!” 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又安慰似的亲了我一下。 只有两万人居住的小城里租不到房子。我们搬进了一房一厅连一小厨房的公寓旅馆。收 入的一大半付给了这份固执相守。 安置好新家的第三日,家中已经开始请客了,婚后几年来,荷西第一回做了小组长,水 里另外四个同事没有带家眷,有两个还依然单身。我们的家,伙食总比外边的好些,为着荷西爱朋友的真心,为着他热切期望将他温馨的家让朋友分享,我晓得,在他内心深处,亦是因为有了我而骄傲,这份感激当然是全心全意的在家事上回报了他。 岛上的日子岁月悠长,我们看不到外地的报纸,本岛的那份又编得有若乡情。久而久之,世外的消息对我们已不很重要,只是守着海,守着家,守着彼此。每听见荷西下工回来时那急促的脚步声上楼,我的心便是欢喜。 六年了,回家时的他,怎么仍是一样跑着来的,不能慢慢的走吗?六年一瞬,结婚好似是昨天的事情,而两人已共过了多少悲欢岁月。 小地方人情温暖,住上不久,便是深山里农家讨杯水喝,拿出来的必是自酿的葡萄酒,再送一满怀的鲜花。我们也是记恩的人,马铃薯成熟的季节,星期天的田里,总有两人的身影弯腰帮忙收获。做热了,跳进蓄水池里游个泳,趴在荷西的肩上浮沉,大喊大叫,便是不肯松手。 过去的日子,在别的岛上,我们有时发了神经病,也是争吵的。 有一回,两人讲好了静心念英文,夜间电视也约好不许开,对着一盏孤灯就在饭桌前钉住了。 讲好只念一小时,念了二十分钟,被教的人偷看了一下手表,再念了十分钟,一个音节发了二十次还是不正确,荷西又偷看了一下手腕。知道自己人是不能教自己人的,看见他的 动作,手中的原子笔啪一下丢了过去,他那边的拍纸簿哗一下摔了过来,还怒喊了一声:“你这傻瓜女人!” 第一次被荷西骂重话,我呆了几分钟,也不知回骂,冲进浴室拿了剪刀便绞头发,边剪 边哭,长发乱七八糟的掉了一地。 荷西追进来,看见我发疯,竟也不上来抢,只是倚门冷笑:“你也不必这种样子,我走好了。” 说完车钥匙一拿,门砰一下关上离家出走去了。 我冲到阳台上去看,凄厉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哪里肯停下来,车子唰一下就不见 了。 那一个长夜,是怎么熬下来的,自己都迷糊了。只念着离家的人身上没有钱,那么狂怒而去,又出不出车祸。 清晨五点多他轻轻的回来了,我趴在床上不说话,脸也哭肿了。离开父母家那么多年了,谁的委屈也能受下,只有荷西,他不能对我凶一句,在他面前,我是不设防的啊! 荷西用冰给我冰脸,又拉着我去看镜子,拿起剪刀来替我补救剪得狗啃似的短发。一刀 一刀细心的给我勉强修修整齐,口中叹着:“只不过气头上骂了你一句,居然绞头发,要是一日我死了呢——”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令我大恸,反身抱住他大哭起来,两人缠了一身的碎发,就是不肯放手。 到了新的离岛上,我的头发才长到齐肩,不能梳长辫子,两人却是再也不吵了。 依山背海而筑的小城是那么的安详,只两条街的市集便是一切了。 我们从不刻意结交朋友,几个月住下来,朋友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他们对我们真挚友爱,三教九流,全是真心。周末必然是给朋友们占去了,爬山,下海,田里帮忙,林中采野果,不然找个老学校,深夜睡袋里半缩着讲巫术和鬼故事,一群岛上的疯子,在这世外桃源的天涯地角躲着做神仙。有时候,我快乐得总以为是与荷西一同死了,掉到这个没有时空的地方来。 那时候,我的心脏又不好了,累多了胸口的压迫来,绞痛也来。小小一袋菜场买回来的用品,竟然不能一口气提上四楼。 不敢跟荷西讲,悄悄的跑去看医生,每看回来总是正常又正常。 荷西下班是下午四点,以后全是我们的时间,那一阵不出去疯玩了。黄昏的阳台上,对着大海,半杯红酒,几碟小菜,再加一盘象棋,静静的对弈到天上的星星由海中升起。 有一晚我们走路去看恐怖片,老旧的戏院里楼上楼下数来数去只有五个人,铁椅子漆成铝灰色,冰冷冷的,然后迷雾凄凄的山城里一群群鬼飘了出来捉过路的人。 深夜散场时海潮正涨,浪花拍打到街道上来。我们被电影和影院吓得彻骨,两人牵了手在一片水雾中穿着飞奔回家,跑着跑着我格格的笑了,挣开了荷西,独自一人拚命的快跑,他鬼也似的在后面又喊又追。 还没到家,心绞痛突然发了,冲了几步,抱住电线杆不敢动。 荷西惊问我怎么了,我指指左边的胸口不能回答。那一回,是他背我上四楼的。背了回去,心不再痛了,两人握着手静静醒到天明。 然后,缠着我已经几年的噩梦又紧密的回来了,梦里总是在上车,上车要去什么令我害怕的地方,梦里是一个人,没有荷西。 多少个夜晚,冷汗透湿的从梦魅里逃出来,发觉手被荷西握着,他在身畔沉睡,我的泪 便是满颊。我知道了,大概知道了那个生死的预告。 以为先走的会是我,悄悄的去公证人处写下了遗嘱。时间不多了,虽然白日里仍是一样笑嘻嘻的洗他的衣服,这份预感是不是也传染了荷西。 即使是岸上的机器坏了一个螺丝钉,只修两小时,荷西也不肯在工地等,不怕麻烦的脱 掉潜水衣就往家里跑,家里的妻子不在,他便大街小巷的去找,一家一家店铺问过去:“看见Echo没有?看见Echo没有?” 找到了什么地方的我,双手环上来,也不避人的微笑痴看着妻子,然后两人一路拉着 手,提着菜篮往工地走去,走到已是又要下水的时候了。 总觉相聚的因缘不长了,尤其是我,朋友们来的周末的活动,总拿身体不好挡了回去。 周五帐篷和睡袋悄悄装上车,海边无人的地方搭着临时的家,摸着黑去捉螃蟹,礁石的夹缝里两盏镑镑的黄灯扣在头上,浪潮声里只听见两人一声声狂喊来去的只是彼此的名字。 那种喊法,天地也给动摇了,我们尚是不知不觉。 每天早晨,买了菜蔬水果鲜花,总也舍不得回家,邻居的脚踏车是让我骑的,网篮里放着水彩似的一片颜色便往码头跑。骑进码头,第一个看见我的岸上工人总会笑着指方向:“今天在那边,再往下骑——” 车子还没骑完偌大的工地,那边岸上助手就拉信号,等我车一停,水里的人浮了起来,我跪在堤防边向他伸手,荷西早已跳了上来。 大西洋的晴空下,就算分食一袋樱桃也是好的,靠着荷西,左边的衣袖总是湿的。 不过几分钟吧,荷西的手指轻轻按一下我的嘴唇,笑一笑,又沉回海中去了。 每见他下沉,我总是望得痴了过去。 岸上的助手有一次问我:“你们结婚几年了?”“再一个月就六年了。”我仍是在水中 张望那个已经看不见了的人,心里慌慌的。 “好得这个样子,谁看了你们也是不懂!” 我听了笑笑便上车了,眼睛越骑越湿,明明上一秒还在一起的,明明好好的做着夫妻,怎么一分手竟是魂牵梦萦起来。 家居的日子没有敢浪费,扣除了房租,日子也是紧了些。有时候中午才到码头,荷西跟 几个朋友站着就在等我去。“Echo,银行里还有多少钱?”荷西当着人便喊出来。“两 万,怎么?” “去拿来,有急用,拿一万二出来!” 当着朋友面前,绝对不给荷西难堪。掉头便去提钱,他说的数目一个折扣也不少,匆匆交给尚是湿湿的他,他一转手递给了朋友。 回家去我一人闷了一场,有时次数多了,也是会委屈掉眼泪的。哪里知道那是荷西在人 间放的利息,才不过多久,朋友们便倾泪回报在我的身上了呢? 结婚纪念的那一天,荷西没有按时回家,我担心了,车子给他开了去,我借了脚踏车要 去找人,才下楼呢,他回来了,脸上竟是有些不自在。 匆匆忙忙给他开饭——我们一日只吃一顿的正餐。坐下来向他举举杯,惊见桌上一个红 绒盒子,打开一看,里面一只罗马字的老式女用手表。 “你先别生气问价钱,是加班来的外快——”他喊了起来。 我微微的笑了,没有气,痛惜他神经病,买个表还多下几小时的水。那么借朋友的钱又怎么不知去讨呢?结婚六年之后,终于有了一只手表。 “以后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让它来替你数。”荷西走过来双手在我身后环住。 又是这样不祥的句子,教人心惊。 那一个晚上,荷西睡去了,海潮声里,我一直在回想少年时的他,十七岁时那个大树下 痴情的女孩子,十三年后在我枕畔共着呼吸的亲人。 我一时里发了疯,推醒了他,轻轻的喊名字,他醒不全,我跟他说: “荷西,我爱 你!” “你说什么?”他全然的骇醒了,坐了起来。 “我说,我爱你!”黑暗中为什么又是有些呜咽。“等你这句话等了那么多年,你终是说了!” “今夜告诉你了,是爱你的,爱你胜于自己的生命,荷西——” 那边不等我讲下去,孩子似的扑上来缠住我,六年的夫妻了,竟然为着这几句对话,在深夜里泪湿满颊。醒来荷西已经不见了,没有见到他吃早餐使我不安歉疚,匆匆忙忙跑去厨房看,洗净的牛奶杯里居然插着一朵清晨的鲜花。 我痴坐到快正午。这样的夜半私语,海枯石烂,为什么一日泛滥一日。是我们的缘数要到了吗?不会有的事情,只是自己太幸福了才生出的惧怕吧! 照例去工地送点心,两人见了面竟是赧然。就连对看一眼都是不敢,只拿了水果核丢来丢去的闹着。 一日我见阳光正好,不等荷西回来,独自洗了四床被单。搬家从来不肯带洗衣机,去外面洗又多一层往返和花费,不如自己动手搓洗来得方便。 天台上晾好了床单还在放夹子的时候心又闷起来了,接着熟悉的绞痛又来。我丢下了水桶便往楼下走,进门觉着左手臂麻麻的感觉,知道是不太好了,快喝一口烈酒,躺在床上动 也不敢动。 荷西没见我去送点心,中午穿着潜水衣便开车回来了。“没什么,洗被单累出来了。”我恹恹的说。 “谁叫你不等我洗的——”他趴在我床边跪着。“没有病,何必急呢!医生不是查了又 查了吗。来,坐过来……” 他湿湿的就在我身边一靠,若有所思的样子。 “荷西——”我说:“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应我再娶,温柔些的女孩子好,听见没有 ——” “你神经!讲这些做什么——” “不神经,先跟你讲清楚,不再婚,我是灵魂永远都不能安息的。” “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讲话。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飘到老死——” “放火也可以,只要你再娶——” 荷西瞪了我一眼,只见他快步走出去,头低低的,大门轻轻扣上了。 一直以为是我,一直预感的是自己,对着一分一秒都是恐惧,都是不舍,都是牵挂。而那个噩梦,一日密似一日的纠缠着上来。 平凡的夫妇和我们,想起生死,仍是一片茫茫,失去了另一个的日子,将是什么样的岁月?我不能先走,荷西失了我要痛疯掉的。 一点也不明白,只是茫然的等待着。 有时候我在阳台上坐着跟荷西看渔船打鱼,夕阳晚照,凉风徐来,我摸摸他的颈子,竟 会无端落泪。 荷西不敢说什么,他只说这美丽的岛对我不合适,快快做完第一期工程,不再续约,我们 回家去的好。 只有我心里明白,我没有发疯,是将有大苦难来了。那一年,我们没有过完秋天。 荷西,我回来了,几个月前一袭黑衣离去,而今穿着彩衣回来,你看了欢喜吗? 向你告别的时候,阳光正烈,寂寂的墓园里,只有蝉鸣的声音。 我坐在地上,在你永眠的身边,双手环住我们的十字架。 我的手指,一遍一又一遍轻轻划过你的名字——荷西·马利安·葛罗。 我一次又一次的爱抚着你,就似每一次轻轻摸着你的头发一般的依恋和温柔。 我在心里对你说——荷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这一句让你等了十三年的话, 让我用残生的岁月悄悄的只讲给你一个人听吧! 我亲吻着你的名字,一次,一次,又一次,虽然口中一直叫着“荷西安息!荷西安息!”可是我的双臂,不肯放下你。我又对你说:“荷西,你乖乖的睡,我去一趟中国就回来陪你,不要悲伤,你只是睡了!” 结婚以前,在塞哥维亚的雪地里,已经换过了心,你带去的那颗是我的,我身上的,是你。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 我拿出缝好的小白布口袋来,黑丝带里,系进了一握你坟上的黄土。跟我走吧,我爱的人!跟着我是否才叫真正安息呢? 我替你再度整理了一下满瓶的鲜花,血也似的深红的玫瑰。留给你,过几日也是枯残,而我,要回中国去了,荷西,这是怎么回事,一瞬间花落人亡,荷西,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离去的时刻到了,我几度想放开你,又几次紧紧抱住你的名字不能放手。黄土下的你寂寞,而我,也是孤伶伶,为什么不能也躺在你的身边。 父母在山下巴巴的等待着我。荷西,我现在不能做什么,只有你晓得,你妻子的心,是埋在什么地方。 苍天,你不说话,对我,天地间最大的奥秘是荷西,而你,不说什么的收了回去,只让我泪眼仰望晴空。 我最后一次亲吻了你,荷西,给我勇气,放掉你大步走开吧! 我背着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来回首,我再度向你跑回去,扑倒在你的身上痛哭。 我爱的人,不忍留下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在那个地方,又到了那儿去握住你的手安睡? 我趴在地上哭着开始挖土,让我再将十指挖出鲜血,将你挖出来,再抱你一次,抱到我们一起烂成白骨吧!那时候,我被哭泣着上来的父母带走了。我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发抖,泪如血涌。最后回首的那一眼,阳光下的十字架亮着新漆。你,没有一句告别的话留给我。 那个十字架,是你背,也是我背,不到再相见的日子,我知道,我们不会肯放下。 荷西,我永生的丈夫,我守着自己的诺言千山万水的回来了,不要为我悲伤,你看我,不是穿着你生前最爱看的那件锦绣彩衣来见你了吗? 下机后去镇上买鲜花,店里的人惊见是远去中国而又回来的我,握住我的双手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们相视微笑,哪里都浮上了泪。 我抱着满怀的鲜花走过小城的石板路,街上的车子停了,里面不识的人,只对我淡淡的 说:“上车来吧!送你去看荷西。”下了车,我对人点头道谢,看见了去年你停灵的小屋,心便狂跳起来。在那个房间里,四支白烛,我握住你冰凉苍白的双手,静静度过了我们最后的一夜,今生今世最后一个相聚相依的夜晚。 我鼓起勇气走上了那条通向墓园的煤渣路,一步一步的经过排排安睡外人。我上石阶,又上石阶,向左转,远远看见了你躺着的那片地,我的步子零乱,我的呼吸急促,我忍不住 向你狂奔而去。荷西,我回来了——我奔散了手中的花束,我只是疯了似的向你跑去。 冲到你的墓前,惊见墓木已拱,十字架旧得有若朽木,你的名字,也淡得看不出是谁了。 我丢了花,扑上去亲吻你,万箭穿心的痛穿透了身体。是我远走了,你的坟地才如此荒芜,荷西,我对不起你——不能,我不是坐下来哭你的,先给你插好了花,注满清水在瓶子里,然后就要下山去给你买油漆。 来,让我再抱你一次,就算你已成白骨,仍是春闺梦里相思又相思的亲人啊! 我走路奔着下小城,进了五金店就要淡棕色的亮光漆和小刷子,还去文具店买了黑色的 粗芯签字笔。 路上有我相熟的朋友,我跟他们匆匆拥抱了一下,心神溃散,无法说什么别后的情形。 银行的行长好心要伴我再上墓园,我谢了他,只肯他的大车送到门口。 这段时光只是我们的,谁也不能在一旁,荷西,不要急,今天,明天,后天,便是在你的身畔坐到天黑,坐到我也一同睡去。 我再度走进墓园,那边传来了丁字镐的声音,那个守墓地的在挖什么人的坟? 我一步一步走进去,马诺罗看见是我,惊唤了一声,放下工具向我跑来。 “马诺罗,我回来了!”我向他伸出手去,他双手接住我,只是又用袖子去擦汗。 “天热呢!”他木讷的说。 “是,春天已经尽了。”我说。 这时,我看见一个坟已被挖开,另外一个工人在用铁条撬开棺材,远远的角落里,站着一个黑衣的女人。“你们在捡骨?”我问。 马诺罗点点头,向那边的女人望了一眼。 我慢慢的向她走去,她也迎了上来。 “五年了?”我轻轻问她,她也轻轻的点点头。“要装去那里?” “马德里。” 那边一阵木头迸裂的声音,传来了喊声:“太太,过来看一下签字,我们才好装小箱!” 那个中年妇人的脸上一阵抽动。 我紧握了她一下双手,她却不能举步。 “不看行不行?只签字。”我忍不住代她喊了回去。“不行的,不看怎么交代,怎么向市政府去缴签字——”那边又喊了过来。 “我代你去看?”我抱住她,在她颊上亲了一下。她点点头,手绢捂上了眼睛。 我走向已经打开的棺木,那个躺着的人,看上去不是白骨,连衣服都灰灰的附在身上。 马诺罗和另外一个掘坟人将那人的大腿一拉,身上的东西灰尘似的飞散了,一天一地的 飞灰,白骨,这才露了出来。我仍是骇了一跳,不觉转过头去。 “看到了?”那边问着。 “我代看了,等会儿这位太太签字。” 阳光太烈,我奔过去将那不断抽动着双肩的孤单女人扶到大树下去靠着。 我被看见的情景骇得麻了过去,只是一直发冷发抖。“一个人来的?”我问她,她点 头。 我抓住她的手,“待会,装好了小箱,你回旅馆去睡一下。”她又点头,低低的说了一 声谢谢! 离开了那个女人,我的步伐摇摇晃晃,只怕自己要昏倒下去。 刚刚的那一幕不能一时里便忘掉,我扶着一棵树,在短墙上靠了下来,不能恢复那场惊 骇,心中如灰如死。 我慢慢的摸到水龙头那边的水槽,浸湿了双臂,再将凉水泼到自己的脸上去。 荷西的坟就在那边,竟然举步艰难。 知道你的灵魂不在那黄土下面,可是五年后,荷西,叫我怎么面对刚才看见的景象在你 的身上重演? 我静坐了很久很久,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再次给自己的脸拚命去浸冷水,这才拿了油漆罐子向坟地走过去。 阳光下,没有再对荷西说,签字笔一次次填过刻着的木槽缝里——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 将那几句话涂得全新,等它们干透了,再用小刷子开始上亮光漆。 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花叶里,一个着彩衣的女人,一遍又一遍的漆着十字架,漆着四周的木珊。没有泪,她只是在做一个妻子的事情——照顾丈夫。 不要去想五年后的情景,在我的心里,荷西,你永远是活着的,一遍又一遍的跑着在回家,跑回家来看望你的妻。我靠在树下等油漆干透,然后再要涂一次,再等它干,再涂一次,涂出一个新的十字架,我们再一起掮它吧!我渴了,倦了,也困了。荷西,那么让我靠 在你身边。再没有眼泪,再没有恸哭,我只是要靠着你,一如过去的年年月月。 我慢慢的睡了过去,双手挂在你的脖子上。远方有什么人在轻轻的唱歌——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 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林贝卡 2009 秋 于美国 />
林贝卡 发表评论于
2009-12-03 20:16:32
回复隔花人远天涯近的评论:
隔花人远天涯近小弟分享.
隔花人远天涯近 发表评论于
2009-10-10 20:50:07
在我十几岁时第一次从电波里听到“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怀念啊, 谢谢贝卡姐姐给我们带来曾经的感动。
林贝卡 发表评论于
2009-09-29 14:34:46
回复苗青青的评论:
谢谢苗青青分享。
记得在国内时,我买了一系列的三毛散文集,喜欢她文章里那份真,深深地感染着我。
祝苗青青和你的家人中秋快乐,
Rebecca
苗青青 发表评论于
2009-09-29 09:19:08
我好像家里有一本三毛的散文集“梦里花落知多少”。 她写得充满真挚情感,也满是离别的惆怅悲哀。 这一篇好像也读过,过去我只觉的人与人的离别是无可挽救的悲伤。
不过今天我不这么想了, 因为我相信永恒的生命存在,离别不过是个短暂时间,将来还会再重逢。 这就是信仰挽救了生命吧。
中秋来了, 谢谢贝卡分享好文好歌儿。 祝你和家人朋友中秋平安健康,快乐!保重!
林贝卡 发表评论于
2009-09-26 18:39:42
Sanmao 三毛
From Wikipedia, the free encyclopedia
Sanmao (March 26, 1943 - January 4, 1991), literally "three hairs" though it is not considered to have a meaning, was the pseudonym of the popular Taiwanese author Chen Ping (陈平). She adopted her pseudonym from the acclaimed caricaturist Zhang Leping's most famous work "Sanmao", which tells the story of a Shanghai street child named "Sanmao". In English she was also known as Echo, the first name she used in western European languages, or Echo Chan, based on the homonymous Greek nymph.
三毛(本名陳平,原名陈懋平,英文名Echo,三毛是後期的筆名),1943年3月26日-1991年1月4日,祖籍浙江省定海,出生於重慶,是台灣70至80年代的著名作家,70年代以其在撒哈拉沙漠的生活及見聞為背景,發表充滿異國風情的散文作品成名,其讀者遍佈全世界華人社群。她慣以第一人稱寫作,最特別的為文技巧,在於把故事中『我』提升到一種程度,——代表讀者,導引讀者跟隨她進入神話,這可以說是一種獻祭或救贖的過程,透過作品使得閱讀的善男信女得到一種滿足。因長期喪夫之慟,三毛於1991年住院治病時自殺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