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梅森:至高利益

  第一章
  000年3月6日,是个兆头不错的星期一。市政府门前没有像前两个星期一那样被群访人员围堵。钱凡兴的专车从解放路正门长驱直入地驰入了市政府大院。这时,市政府值班室的硕大电子钟正清脆地报着北京时间8 时整。
  经过值班室门口,钱凡兴照例问了问昨夜的情况,有没有什么大事?值班的副秘书长兼接待处长徐小可汇报说,钱市长,还真有件大事哩!夜里沙尘暴刮坏了城西一路高压电线,省委、省政府停了电,目前正抢修,省委办公厅刚才还来电话催问过,都把人急死了。
  到了二楼办公室,市长热线的同志又来汇报,说昨夜九时许,城中区幸福路一名两岁女童掉进无盖窨井里,至今下落不明,估计已无生还的希望。这个汇报把钱凡兴的好情绪彻底破坏了:简直荒唐透顶!就在上个月,省委书记钟明仁还专门就青湖市无盖窨井吞噬人命的事件做过严厉批示,峡江市今天又来了一次!让他怎么向省委交待?
  撂下电话,赶到楼上第一会议室主持召开的市长办公会时,已是九点钟了,钱凡兴瞪起眼睛,宣布开会,一连说了两遍,还用粗大的指节敲了敲桌子。偏在这当儿,不知谁的手机又不识趣地响了起来。钱凡兴急速巡察了一下,发现竟是自己的手机——他的手机开会时一般都摆在秘书那里。秘书举着手机请钱凡兴接电话。钱凡兴想赶快把会开起来,不愿接任何电话,连连摆着手,明确命令秘书关机。秘书看着钱凡兴,迟迟疑疑地说,是青湖市委书记吕成薇的电话。
  钱凡兴略一踌躇,还是把递到面前的手机接了过来。
  吕成薇是西川省最年轻的地市一把手,也是省里惟一一位女市委书记,又是钱凡兴中央党校的老同学,她的电话钱凡兴不接不太好。
  钱凡兴开口就抱怨:“吕书记,你捣什么乱?我这正要开市长办公会哩!”吕成薇在电话里说:“钱大市长,我敢和你捣乱呀?是想你了!现在正以每小时100 公里的速度向峡江市前进呢,我要专程拜会你们峡江市政府,一并也和你叙叙友情!”
  如果不是当着这么多下属同志的面,钱凡兴还会继续和这位女市委书记逗几句的,因为场合不对,也就没敢放肆下去,又胡乱打了几句哈哈,合上了手机。合上手机时,钱凡兴并没有意识到青湖市委这位女书记突然到来会有什么麻烦,还交待坐在对面的徐小可中午在峡江宾馆安排一桌,准备热情接待吕成薇。交待完这事,正式开起了会,先讲话定调子:时代大道已经不是上不上的问题了,而是怎么上的问题。
  调子这么一定,以往对时代大道上马表述过不同意见的同志都不怎么说话了。主管城建的赵宝文副市长按钱凡兴的事先安排,谈起了时代大道的规划论证。就在赵宝文副市长谈规划时,钱凡兴走了神,突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头:青湖市委书记吕成薇怎么招呼都不打,就跑到省城专程拜会他呢?专程拜会不可能,最多是来开会,顺便看看他。可最近省里好像没说要开什么会呀?省委书记钟明仁和省委主要领导同志都不在家。钟书记和他们市委书记李东方今天一早去了秀山,考察研究秀山地区的移民问题,省长白治文也在北京开会没回来。
  钱凡兴忙叫过秘书,悄声吩咐秘书马上打个电话去询问一下国际工业园管委会主任方中平。
  没一会功夫,秘书回来了,冲着钱凡兴做了个鬼脸,悄声汇报说:“钱市长,还真让你猜准了!咱国际工业园果然出事了,据方主任说,昨夜排污管发生泄漏,有些未经处理的废水直接排入了峡江,人家下游的青海市一大早就打上门来了!”钱凡兴咕哝道:“我说嘛,吕书记无缘无故找我来叙友情!”想了想,站了起来,拍拍手,打断了副市长赵宝文的发言,“——哎,哎,同志们,同志们,咱们的国际工业园又添乱了,人家青湖市委吕书记杀上门来问罪了,为了保证会议的顺利进行,咱们得转移会场,马上转移!”
  徐小可请示说:“钱市长,中午不是说安排一桌的么?这……”
  钱凡兴说:“你照样热情接待吕书记,上五粮液,上翅上参,我们市领导就不出面了!”
  徐小可有些为难:“我怎么和人家吕书记说呀?吕书记要是问起您……”钱凡兴已走到了门口,挥挥手说:“就说我临时出差了,哦,去了北京,为时代大道找资金,就这么说!”说罢,引着手下的副市长、秘书长们下了楼。坐在车里,一路往市建委会议室去时,钱凡兴在手机里把国际工业园管委会主任方中平骂了个狗血喷头。
  后来,钱凡兴坐在自己的专车里,看着车窗外的美丽景色,渐渐把吕成薇和今天碰到的倒霉事全忘了,情绪又一点点好了起来。
  滨江公园里的梅花大都开了,远远望去,一派让人心动的生机盎然。中山大道路口,台商赵老板的36层西川国际广场到底建起来了,一色的巧克力玻璃幕墙,很巍峨的样子。和对过28层的交通银行大厦、32层的罗马广场相互衬托,辉映出省城峡江的现代化光彩来。
  这一切都“俱往矣”了,钱凡兴想,下面要看他和李东方这届班子的了。

  第二章
  一个大学和一个省会城市哪个舞台更大,哪个舞台更能体现他的人生价值他很清楚,况且,李东方对他又这么器重。他没多考虑就答应了。
  时代大道在省委书记钟明仁任峡江市委书记时就规划过,限于客观条件没能上马。副省长兼省委常委赵启功做峡江市委书记时,一门心思建新区,把来自全国各地的300多亿资金全投在了新区,真正造福省城的时代大道仍是纸上谈兵。这300 多亿如果用在时代大道上多好,钟明仁的历史心愿就一举实现了。
  在秀山二道梁子下车时,新任市委书记李东方注意到,省委书记钟明仁脸色不太对劲,身边的大小干部们没敢提这个茬儿,省委书记不喜欢人们特别关注他的健康。
  在二道梁子的山梁上,钟明仁摘下墨镜,居高临下眺望着远方寸草不生的荒凉景致,看了足有四五分钟,才回转身对站在身后的李东方说:“东方同志呀,你看看,啊?我们这秀山是不是有点‘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意境啊?”李东方说:“钟书记,这意境作为生存环境来说,可不是那么美妙啊。”也许是这话不中听,钟明仁未等他说完,就甩开李东方五步开外,和秀山地委书记陈秀唐聊了起来。
  钟明仁说:“秀唐啊,这几年你吃苦了,穷地方的一把手不好当吧?”
  陈秀唐道:“钟书记,一路上您都看到了,这沙化的土地上连草都不长,人畜吃水都困难,根本不具备起码的生存条件,早就该移民了,可直到今天移民工程才正式提上日程。”
  李东方笑呵呵地插了上来:“哎,秀唐同志,你这话说得不凭良心了吧?省委可没为你们秀山少操心啊,移民试点工作早在八年前就启动过,我记得就是大老板刚当省委书记时的事嘛!那次试点迁移了两个乡13000多人,结果倒好,不到两年就跑回去9000多,我们助建的移民村里长满荒草,连房上的瓦和门窗都拆走了!”陈秀唐看了李东方一眼:“李书记,你说的这情况我不太清楚,八年前我还在省委研究室呢。后来听班子里的老同志说,这里面的情况比较复杂,既有乡亲们故土难离的因素,也有安置上的问题。划拨给我们几个移民村的耕地大部分没落实,扯皮现象严重,乡亲们无地可种,不倒流回去怎么办呀?!”
  一路说着,便到了二道梁子村里。许多灰头土脸的大人孩子围了过来,跟前跟后地看着他们发呆。李东方被这些人看得直发毛,便想,老天爷,这18万贫困人口全迁到他峡江地界上可怎么办啊?!
  临走时,几个光屁股孩子从面前走过时,钟明仁弯下腰,摸了摸其中一个孩子的光脑袋,亲切地问:“小家伙,长大以后干什么呀?啊?”小家伙想都没想,便口齿清楚地道:“吃救济。”弄得钟明仁愕然一怔,好生尴尬。
  这一回,身边的人谁也不敢笑了,包括最想笑的李东方。
  回去的时候,钟明仁招招手,示意李东方上他的车,和他一路同行。
  车上,钟明仁以商量的口气道:“我在省委常委会上请大家议了一下,同意你们的意见,聘贺家国任市长助理,你和同志商量一下是不是让他到任后负责移民工作呀?他老子一辈子研究西川古王国,家国先抓移民,后搞古王国的旅游开发,我看还是很合适的嘛!啊?”
  李东方笑道:“移民我就得亲自抓了!家国同志还是先让他打打杂,熟悉情况吧!”
  这时,市委值班室的电话打到了手机上,说是国际工业园又出事了,青湖市委书记吕成薇找上了门,钱凡兴建议将下午碰头地点改一下。李东方没介意碰头地点的更改,倒是担心污染造成的严重后果,压着嗓门一再追问有关情况。
  3月6日上午9时,贺家国应省委组织部之命,到省委接受谈话时,却出不了柳荫路口了。那天,柳荫路口突然出现了许多警察,通往省委、省政府门前的近200米路段被警方封锁了。
  贺家国把车停在路边,随口问道:“那边是怎么回事?”
  年轻交警四处看看,见没人注意,小声发牢骚说:“来这么多人能有啥好事?还不是要工资么?听说是市红峰服装公司的人,千把号人两年没发工资了,跑来闹了,闹一闹兴许就能发点生活费了!”
  贺家国按李东方的安排,私下里做过一番调查,发现这其中一些单位不是发不出工资,而是不愿意露富,怕穷单位来借钱。
  弥漫在这市面上真真假假的穷气,让贺家国隐隐约约觉得不安。
  虽说市长助理的聘任至今还没成为事实,贺家国却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角色。三年前,从美国哈佛大学拿到经济学博士学位归国以后,李东方就准备安排他做市政府副秘书长。出国之前他就是市委政策研究室正科级研究员了,以哈佛经济学博士的身份提为副处级的副秘书长也不算出格。不承想,当时的市委书记,他岳父赵启功却不同意。赵启功大力鼓励引进人才,私下里却按女儿赵慧珠的意思要他回美国,夫妻团聚共同发展。他不干,一气之下,调到了母校西川大学,替西川大学搞起了华美国际投资公司,以50万贷款起家,先上9999网站,继而控股了峡江市一家以生产自行车为主业的上市公司“峡江机械”,为母校创造了一个神话。西川大学由此认定他是个人才,准备让他当主管三产的副校长。也恰在这时,峡江市班子变动,李东方做了市委书记,找了他几次,请他到峡江市来干市长助理。一个大学和一个省会城市哪个舞台更大,哪个舞台更能体现他的人生价值他很清楚,况且,李东方对他又这么器重。他没多考虑就答应了。

  第三章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峡江的方方面面都让贺家国格外关心起来。
  在贺家国看来,眼下的峡江市像一盘走得很乱的棋局,一帮庸吏快把这盘棋下死了。全市市属国有企业几乎全部亏损,下岗失业人员近20万,远远超过了规定的警戒线;15年前率先开发的峡江国际工业园简直就是国际垃圾园,三天两头引发污染事件,已经严重影响了下游地区几百万人民的基本生存;岳父赵启功搞的峡江新区更是一个美丽的泡沫,300 亿套在一座空城上,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市投资公司老总田壮达还卷走了近3 亿港币,逃到了国外。贺家国估计,峡江市财政十有八九已经破产。就在这种情况下,还要移民18万,还要上什么时代大道,真不知这帮官僚是怎么想的?!
  今天省委门前这一幕应该说是民意的又一次警示。
  意味深长的是,这警示竟出现在他到省委组织部接受谈话的时候。
  群访事件一出,省委前门肯定进不去了,贺家国只好把车开到柳荫路44号省委招待所院内停下,从招待所后门进去。
  贺家国被秘书引进门时看到,赵启功正在打电话,看样子是打给峡江市哪个领导的,火气挺大:“……先把红峰公司的人给我劝走,怎么做工作是你们的事!我再给你们一个小时时间,一个小时后省委门前再有一个人,我就拿你们是问!放下电话,目光才转到了贺家国身上,不无讥讽地问,”哦,是贺总嘛,怎么突然跑我这儿来了?“贺家国赔着笑脸道:“来向省委领导请示工作嘛,多请示少犯错误!”
  赵启功也笑了:“你还多请示?从把我家阿慧骗走到现在,你来请示过几次啊?!”贺家国呷着茶说:“爸,早先我和阿慧都在国外,这三年又在西川大学忙着做生意,找你请示什么?现在情况不同了,又归你领导了,就得常来汇报了。”赵启功手一摆:“东方同志既然那么看重你,那就请你贺博士试试看吧!不过,你要听我的真心话,我还是不希望你到峡江去凑热闹,在西川大学发展不是很好嘛,非要到政府去做官!家国,你不要以为这政府的官就好做,你等着瞧好了,有你难受的时候!”
  说到最后,赵启功话头突然一转,问:“家国,怎么,听说你和阿慧要离婚?”贺家国越发窘迫:“爸,不是我要和阿慧离婚,是……是阿慧甩我,人家不喜欢我这种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人,喜欢黄头发蓝眼睛的美国人,早看不上我了……”赵启功气道:“不是我护着阿慧,我看责任主要在你!三年前我就劝你和阿慧一起在美国发展,你不听嘛!今天更好,要到峡江来力挽狂澜了!家国,我实话告诉你:前天接到阿慧的电话,我连着两夜没睡好。你再仔细想想看,是不是去美国和阿慧团聚?如果你有这个想法,我再做做阿慧的工作,能不离婚还是不要离!”贺家国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下:“爸,我还是想在峡江体现一下人生价值!”赵启功显然深知他们夫妇关系的内情,深深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做声了。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这个电话来得美妙,救了贺家国的驾。
  是市政府接待处处长徐小可的电话。
  徐小可说:“贺市长,我请你共进午餐!”
  贺家国答应了,合上手机,起身向赵启功告辞。
  驱车到了峡江宾馆,便在大厅门口见到等在那里的徐小可。徐小可见了他,像见到了救星似的,一定要他以市长助理的身份去陪同青湖市委书记吕成薇吃顿中饭。贺家国被徐小可弄得哭笑不得,只得振作精神去“招摇撞骗”。徐小可却说,这不是招摇撞骗,而是挽救濒临破裂的峡江和青湖两市关系。
  青湖市委书记吕成薇明明看见徐小可陪着贺家国走进门,却像没贺家国这个人似的,一连声地责问徐小可:“徐处长,你们市领导呢?还有能喘气的吗?都躲着不见我是不是?也不想想,这种事躲得了吗?躲得了今天,躲得了明天吗?你替我转告钱凡兴和李东方,我跟他们没完!峡江被污染成这样子,167 万人喝不上水了,还敢骗我,还说是去了北京!我看是做贼心虚,全躲到阴暗角落去了!”徐小可打岔道:“贺市长,还是边吃边谈吧!”
  贺家国点点头:“也好,也好,吕书记,我们就边吃边谈,你们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说,不要忌讳什么!峡江国际工业园就是造污的垃圾园,你们就要求它关闭嘛,你们是受害地区,完全有权利说‘NO’嘛!”
  徐小可在桌下轻轻踢了贺家国一脚。
  贺家国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系着餐巾,暂时闭上了嘴。
  吕成薇正经作色说:“国际工业园毕竟是我省第一个成功的开发区,它的历史贡献和历史地位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国际工业园出现的问题,完全是管理问题,是你们失职造成的。”
  贺家国这才看出,吕成薇投鼠忌器,心里不禁对吕成薇有些鄙夷,便说:“吕书记,不论是谁的失职,都是不能容忍的,我建议你一直追到底,你们这次既然到了省城,就该找省委、省政府彻底解决问题嘛!”
  吕成薇手一摆:“我今天亲自来找你们:以后国际工业园的排污,我们要参与监管。我们市政府准备派一个水资源监测组常驻你们工业园,以免日后再发生这种恶性事件!”
  贺家国觉得女书记的要求合情合理,并不过分,嘴上却不敢答应,自己现在是代表峡江市方面说话,身份又不明不白,说冒了没有替他兜着,便打哈哈道:“吕书记啊,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革命同志,改革开放的目标是共同的,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是共同的,你们何必往我们这里派维和部队呀?这不是让我们难堪嘛!”吕成薇气道:“让你们难堪?是你们的脸面要紧,还是老百姓的生存要紧?”贺家国马上做投降状:“好,好,吕书记,我不和您争,不和您争!你这要求我负责转告李书记和钱市长,同意不同意就是他们的事了。”

  第四章
  吕成薇手一摆:“我今天亲自来找你们:以后国际工业园的排污,我们要参与监管。我们市政府准备派一个水资源监测组常驻你们工业园,以免日后再发生这种恶性事件!”
  贺家国觉得女书记的要求合情合理,并不过分,嘴上却不敢答应,自己现在是代表峡江市方面说话,身份又不明不白,说冒了没人替他兜着,便打哈哈道:“吕书记啊,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革命同志,改革开放的目标是共同的,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是共同的,你们何必往我们这里派维和部队呀?这不是让我们难堪嘛!”吕成薇气道:“让你们难堪?是你们的脸面要紧,还是老百姓的生存要紧?”贺家国马上做投降状:“好,好,吕书记,我不和您争,不和您争!您这要求我负责转告李书记和钱市长,同意不同意就是他们的事了。”
  陪同钟明仁回到峡江,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在外环路口,李东方下了钟明仁的车,上了自己的车,上车后就命令司机去国际工业园。赶到国际工业园时,污染事件的处理已经结束,省环保局和省水利局的同志全走了。又是个不了了之。方中平很苦恼,向李东方发牢骚说:“钱市长不讲理呀,刚才还在电话里说:找不到主,就把园区里的企业全罚了!李书记,这工作让我怎么做呀?!”李东方脸一拉:“这话你别和我说,污染是在你手上发生的,你去处理!”在亚洲大酒店见到钱凡兴时才知道,钱凡兴一直在开办公会,竟然没去见一下人家吕成薇,竟然是尚未明确身份的市长助理贺家国把吕成薇糊弄走了。钱凡兴直乐:“咱傻博士建议吕成薇去找省委,找钟书记,把国际工业园关闭,你说吕成薇敢啊?李书记,你真有眼力,这市长助理找得不错!”
  李东方想了起来:“哦,对了,凡兴,钟书记今天在车上和我说了,省委同意我们聘任贺家国做市长助理,省里的文今天可能已经到了,你回头查一查。”“还有,明仁书记现在的心思全在移民上,对咱把时代大道的摊子铺这么大可是有看法哩!”
  这倒是钱凡兴没想到的,钱凡兴怔了一下,看着李东方不做声了。
  到了六点半钟,要谈的大事全谈完了,分手时,钱凡兴又想了起来:“哦,对了,李书记,青湖吕书记不放心我们,怕日后再受污染,临走时向我们提出了个要求,要派个水资源监测组到我们国际工业园来,你看怎么办?能不能同意?”李东方笑道:“要我定,我就同意他们派人过来,这等于帮我们多站道岗嘛!”钱凡兴也笑着说:“多一道岗倒也是好事,不过,这是不是有点丧权辱国呀?”说罢,要走。
  李东方想了想,把钱凡兴拉住了:“别,别,凡兴,你提醒得对,下游县市真把人都派过来,咱这不成八国联军占领的局面了?传出去还不是大笑话?!我看,这好人你老兄就别做了,抽空去和吕书记谈谈,告诉她和青湖的同志们:我们这届班子是负责任的,只要有我们在位一天,就决不会再发生这种污染事件!”钱凡兴走后,李东方打了几个电话,安排了些工作上的事,也准备回家了。不曾想,这边夹着公文包正要出门,就有电话让他去找一下赵启功省长。见面后,赵启功问:“听说了么?投资公司的田壮达抓回来了?”
  说到峡江市投资公司,让李东方一想起来就头痛欲裂。新旧两套班子在不到3 年的时间里全烂掉了。第一套班子集体贪污,还涉嫌5 个亿的非法集资。案发后,时任市委书记的赵启功提名新区开发办副主任田壮达组建新班子,接管市投资公司。1年后,案件审理结束,前董事长——那个首犯判了死刑,3个处级干部和4 个科级干部也分别判了五到十五年不等的有期徒刑。新任董事长田壮达因为积极配合办案,措施得力,赵启功和李东方还在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给予过表扬。

  第五章
  一时间,悲壮感油然而生。贺家国真想对李东方说:李书记,这一回,我贺家国就陪你押上身家性命了!
  然而,让李东方和赵启功万万没想到的是,腐败分子们干起腐败事业来也前赴后继。既不怕杀头,也不怕坐牢。就在清查市投资公司前任班子严重经济犯罪问题的时候,田壮达的黑手已经伸了出来,而且干得比他前任更加疯狂,也更有效率。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把老婆、孩子和情人全悄悄移民国外了。待得有关部门发现情况不对,着手进行调查时,田壮达就一下子消失在空气中了。
  和田壮达一起消失的,还有下属香港公司的近三亿元港币。直到2000年2 月25日,才从泰国引渡回国。
  赵启功切齿怒道:“这个政治流氓可把我们害苦喽!3 亿港币呀,他就敢给你席卷一空!听说他在马来西亚10天就花了18万!我看真该毙这混蛋十次八次了!”李东方叹息道:“老领导,田壮达这一落网,我估计又要牵扯不少干部呀。”赵启功情绪一下子变得很坏:“是呀,是呀,扯扯连连还不又是一大串!”李东方没就这个问题深谈下去,又说,“还有国际工业园的污染问题,也真让我头痛,就因为是当年明仁书记抓起来的政绩工程,如今谁都不敢碰。要按我的想法,真不如早点关掉,也少给我惹麻烦。”
  赵启功忙阻止说:“哎,哎,东方,这钉子我劝你别去碰,没任何好处嘛!国际工业园开着固然有麻烦,可好处也还是不少的:百十亿的产值少不了,一块稳固的税源少不了,还养活了两三万人。咱们在这里说句不负责任的话:就算要碰这个硬钉子,你也让峡江下游的那些市委书记们去碰,让他们去找大老板要求关园!”李东方哼了一声:“他们谁有这份骨气?谁敢找钟书记说这硬话?”
  赵启功注视着李东方:“那你李东方同志有这个骨气,是不是?”
  李东方摇了摇头:“我也没有,可说良心话,我惭愧,觉得对不起老百姓!”老婆赵慧珠拿了美国的绿卡,死活不愿回国,贺家国这三年就成了快乐的单身汉,从来不做饭,不是吃请,就是请吃,还有一个保留节目:下方便面。吃过“康师傅”,看完《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贺家国晃晃荡荡又去李东方家忧国忧民去了。赶到李家时,李东方还没回来。李家客厅里,只李东方的夫人艾红艳一人开着电视坐在沙发上打瞌睡,桌上烧好的饭菜看样子也凉透了。艾红艳说:“哎,小贺,你别光去挽救革命呀,也关心关心你嫂子嘛!”贺家国笑了:“嫂子,你还要我关心啊?市委书记关心你还不够?”
  艾红艳抱怨说:“他关心我什么?四年前我就腰肌劳损了,想让他帮我换个工作,他倒好,一直不放在心上!我这快五十的人了,能老在医院当护士么?”就说到这里,李东方回来了,他接过艾红艳盛好的饭,大口吃着,说:“家国,你来得正好,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你明天就给我从华美国际投资公司撤出来,和公司脱离一切关系,准备一下,到市政府找钱市长报到去,省里的文已经下来了。”贺家国说:“我知道,今天上午林之泉部长已经代表省委和我谈过话了。”继而又问,“首长,我还真去给钱市长当助理?追随这牛皮篓子大干快上?”李东方敲了敲桌子:“贺家国,我提醒你:从今以后,你身份不同了,说话办事要注意了!什么牛皮篓子?这话传到钱市长那里,你这市长助理就别干了!”贺家国也坐到了餐桌上:“我还真不想跟钱市长干,是想跟你干。”
  李东方说:“哪里也没有市委书记助理这种位子,你就凑合点吧!”
  贺家国正色道:“首长,这话咱可得说清楚:要凑合,你别找我,我要干,就得动真格的,就得想法把峡江这盘死棋走活!你首长最清楚,如今的峡江是个什么状况。我看,整个一烂摊子,就一句话,叫积重难返!钟明仁当书记时拉下了国际工业园这堆屎,一拖15年,一直臭到今天;我那位岳父大人赵启功当书记时,又拉下了峡江新区一堆屎,套了300 个亿不说,还闹出了个公款卷逃的大案!据说这都叫什么政绩……”
  李东方口气尽量平静:“家国,你这是看人挑担不吃力呀!15年前上国际工业园时谁有经验呀?谁知道污染会这么严重?别说我们内陆落后地区,就连沿海发达地区也犯过这种牺牲环境发展经济的错误嘛!搞新区也得历史地看,当时全国的房地产这么热,谁不想吸引资金?我们峡江能把300 亿吸引过来就很了不起,就是一个成功!至于后来的失控,又当别论了。”
  最后,李东方交待说:“那好吧!家国,上任后先到下面跑跑,把一些急需解决而又没解决好的问题帮我尽快解决一下。我建议你从红峰商城和国际工业园入手。另外,时代大道的新一轮论证,你也尽量抽时间参加,拿出实事求是的精神,给我猛轰几炮,别管他是谁!”
  一时间,悲壮感油然而生。贺家国真想对李东方说:李书记,这一回,我贺家国就陪你押上身家性命了!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会随你义无返顾冲上去,——这话很耳熟,好像谁说过?哦,对了,是朱总理在电视里对全国人民说过的。他贺家国可不是一国总理,只是中国中西部一个省会城市的一个刚刚被人家聘任上台的市长助理罢了,还用不着这样大言不惭。
  那夜,和李东方握别时,贺家国只说了句:“李书记,你多保重!”
  李东方拉着贺家国的手也说:“你也好自为之,别让我和同志们失望!”

  第六章
  当年贺家国在市委研究室做研究员时,李东方就经常带他下去跑,不是小伙子跟着赵慧珠出国留学,他就把他调来做自己的秘书了。
  现在,贺家国终于到位了。这对李东方来说,是这阵子碰到的诸多烦恼事中惟一一件值得欣慰的事。这位36岁年轻洋博士身上没有官气和暮气,或许可以在这阴霾重重的日子里给他带来一缕阳光。
  贺家国说得不错,峡江这盘棋确实是要走死了,确实是积重难返,可造成这种局面的根本原因,贺家国也许并不知道。这决不像贺家国指责的,只是某些历史决策的错误,只是某些庸吏的无能,而是有着更深刻的原因。作为从沙洋农村一步一个台阶走到峡江市委书记岗位上的李东方,他太清楚这其中无可言告的悲哀了。是机器出问题了,出大问题了。
  最初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在半年前,也就是李东方成了峡江市一把手之后。钟明仁是峡江历史上最有威望的市委书记,也是最有改革精神和开拓精神的市委书记,几乎可以说是一言九鼎。他定下的事,不容任何人反对。1984年上峡江外环路时,条件相当困难,6 个亿的预算,能搞到手的资金满打满算不到2 个亿。钟明仁带着市委组织部长,拎着组织部的公章,一个单位一个单位跑,当场下文,一个星期免了4 个处级干部,3 个乡党委书记,还向全市党政干部作了情况通报。这一来,思想不通的也通了,外环路硬让钟明仁热火朝天干成了,峡江的交通状况发生了根本性改变。作了贡献的那些单位也没吃什么亏,外环路两旁群起的大厦既创造了峡江市改革开放的崭新历史形象,也给这些单位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效益。现在看来,这路真让钟明仁上对了,如果拖到今天上马,光拆迁一项估计就得增加五六个亿的资金,整条外环路没有15到20个亿根本拿不下来。
  钟明仁干事业的魄力,给李东方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当时,李东方不但没怀疑钟明仁这气魄可能带来的深远而持久的副作用,还真诚地认为,一把手就要这样当。等到钟明仁提出上国际工业园时,反对意见几乎听不到了,加上那时大家环保意识也普遍较差,国际工业园便顺利上马了,用钟明仁的话说,是三年迈了两大步。这后一步迈得可真不高明,在国外无处扎根的一些污染企业,像台湾的电镀公司,像产生苯污染的国际赛艇制造公司,全过来了。事情搞到这一步也还不可怕,完全可以逐渐改正,一年关它几家造污企业,结构上做些调整,把那些高新科技企业渐渐吸引过来。然而,可怕的是,就因为是钟明仁抓的政绩工程,就因为钟明仁后来又做了省委书记,嗣后十五年,竟然没人敢正面提出这个污染的话题。下面的干部到底怕什么?不就是怕钟明仁的气魄吗?!这气魄说到底还是人治,人治在某种特殊条件下可以造福人民,像上外环路;可人治也会造灾造祸,像国际工业园。赵启功的风格和钟明仁又不同了,满面笑容,很斯文的样子,跟钟明仁当副手时,位置摆得也很正,只要是钟明仁拍板决定的事,落实起来从不过夜。当上市委书记后,虽然还是满面笑容,虽然还是那么斯文,骨子里却一点不比钟明仁弱。赵启功开口闭口就是民主集中制,可真正的民主哪里有啊!上新区,说上就上,大笔一挥,沙洋县三十平方公里范围就变成新区了。李东方当时想在外环线上搞点标志性工程,也把时代大道提上议事日程。后来才知道,赵启功不愿在外环路上继续做文章,是有私心的,是想甩开钟明仁,创造自己崭新的政绩。赵启功一集中,新区的地皮就大炒起来,全国300 亿资金蜂拥而至,有一阵子地价炒得比北京王府井和上海南京路还高。
  今天和赵启功交心一谈才知道,赵启功也不是没良心,而是和他一样,被这部权力机器束缚住了。
  当然,这权力的机器束缚了人,也造就了人。
  贺家国未等钱凡兴“散会”两个字落音,屁股已离开了椅子。
  下了楼,到得二楼办公室,秘书三处的副处长赵曙明过来汇报说:“贺市长,《峡江日报》来了个记者,叫沈小阳,说是您点名让他来的,您看在哪里接见?”贺家国口气随便地说:“什么接见不接见的,叫他进来,马上跟我下基层!”贺家国在此之前和沈小阳打过两次交道,都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
  三年前,贺家国要做市政府副秘书长时,沈小阳在《峡江日报》上为他发过整整一版的长篇专访,题为《我以我血溅轩辕》,把他报国为民的热情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一回。热血无处可溅,搞华美国际投资公司时,沈小阳又为他搞过一个专访《天生我才》,写得比前一个专访更精彩。沈小阳为他下海大唱赞歌的同时,也不无遗憾指出了现行体制的某些弊端,呼吁“不拘一格降人才”。在文章结尾,沈小阳公然说:华美国际公司的开张,意味着改革开放的中国大地上又多了一个大款,而峡江市的百姓也许就此永远失去了一个称职的公仆。这篇专访文章最终没能在《峡江日报》上发出来,据说是当时的市委书记、岳父大人赵启功不让发。嗣后,大家都很忙,贺家国和沈小阳就断了联系。待到9999网站和“华美科技”成了峡江市民的谈论焦点时,沈小阳才又来了一次,很忸怩的样子,翻来覆去说想出一本散文集。贺家国一听就明白了,当场让会计开了张两万元的现金支票给沈小阳。

  第七章
  这次走马上任,贺家国又很自然地想到了沈小阳,想借沈小阳之手,出几篇有分量的大文章,刺激一下上上下下的麻木神经。的确是麻木啊,峡江的经济这个样子,市长钱凡兴仍抱着时代大道的规划不放,在一把手李东方缩小规模的指示下达后,政府这边还是变着法子扩大工程总盘子。从刚才碰头会上无意中得知,一期预算是降了些,从原计划的22个亿,降为15个亿,可四条老街照拆不误,最终还要搞成什么中国的香榭丽舍大街,日后的追加预算肯定少不了。据钱凡兴说,这就叫做实事,做大事,不这样干老百姓还不会答应。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老百姓心里到底想的什么,在目前这种经济困难时期过的什么日子,钱凡兴他们知道吗?舆论必须反映人民的心声,不能继续制造这种麻木了。
  正想着,沈小阳进来了,进门就感慨:“贺市长,现在见你一面不容易了!”贺家国说:“有什么不容易?峡江什么地方能挡得住你沈大记者?!”
  沈小阳见办公室并无别人,往沙发上一坐,说话越发随便:“你也不容易呀,贺市长,到底上来了!这说明咱峡江的改革开放还是大有希望的!”
  沈小阳跟贺家国出了门,问:“贺市长,今天去哪儿?”
  贺家国说:“去红峰商城,再不去,那里的乱子就要闹大了!”
  沈小阳一怔,吞吞吐吐问:“贺市长,对红峰商城,市里有什么打算?”贺家国不在意地说:“你打听这么多干什么?不该问的事不要问。”
  到了楼下门厅,秘书三处副处长赵曙明已带着车等着了,三人上车就走。车一路往红峰商城开时,贺家国、沈小阳和赵曙明都不怎么说话了。
  红峰商城的风波在峡江闹得沸沸扬扬,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心里都有数。这家商城原来是峡江市红峰服装公司门市部。红峰服装公司八十年代红火过一阵子,生产的红峰牌服装曾畅销省内外,一度时间还打进过上海、北京一些大商城。这几年不行了,市场变化太快,新品牌不断崛起,厂子老停产,老老少少900 多号人吃不上饭了,就把总营业面积近3000平方米的门市部大楼租给了早先做过电视台主持人的名人赵娟娟开了商城。经理沈小兰指望用赵娟娟上交的房租维持连退休加在职900 多号人的基本生活。不曾想,赵娟娟只交了50万元定金,就再没向红峰服装公司交过房租。开头态度还好,说是商城开业,装修费用太大,缓缓就交。这一缓就缓了一年多,仍是一分不交,态度也变了,说不是她不交,而是红峰公司停她的电,给她的营业带来了很大的困难,也造成了很大的损失。所谓的“经济纠纷”就这么发生了。红峰公司无奈,只得向区法院起诉,要求赵娟娟付清拖欠的670 万租金,中止合同。区法院接到红峰公司的起诉,一压就是半年,待作出一审判决,涉讼时间已是一年多了,赵娟娟的欠款及罚息已达1032万。判决也荒唐得很,裁定红峰服装公司在履行合同时有过失,给承租人赵娟娟造成了相当损失,因此,只让赵娟娟拿出一批积压服装抵款260 万,合同不准中止。红峰服装公司不服,上诉到市中院,市中院来个维持原判。红峰公司一下子炸了锅,两个月内进行了三次群访,从市里一直闹到省里。前天,市委一位副秘书长代表市委请红峰公司经理沈小兰到市委谈话,沈小兰竟抗命不去。说是除非改变这种不公平的判决,把那些被赵娟娟买通的法官们全抓起来,她不会再进峡江市委的大门了。
  现在,身为市长助理的贺家国在李东方的授意下,终于代表市政府过来了。沈小兰见了沈小阳颇感惊讶,说:“小阳,你跑到这里凑什么热闹!”
  沈小阳跟在贺家国和赵曙明身后,根本不看沈小兰,沈小兰的话也装没听见。贺家国注意到了这一情况,踩着“吱吱”发响的木楼梯上楼时就问,“怎么?小阳,你认识这位沈经理呀?”
  沈小阳这才苦笑起来:“贺市长,那……那可是太认识了,她是我大姐!”贺家国有些意外,愣了愣,“哦”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
  到了楼上一间散发着霉味的所谓会议室,连水都没倒一杯,沈小兰就要汇报。沈小兰口气很冲:“法治社会,靠法律打不赢一场有理的官司,哪里出问题了?我和红峰公司的干部群众非要搞搞清楚不可!你们可以不负责任,我对红峰公司的932 名干部职工得负责任!这个合同是我沈小兰签出去的!”
  贺家国看着窗外的人群,平静地问:“那么沈经理,你认为问题出在哪里?”沈小兰含泪叫了起来:“这还用问吗?出在腐败上,司法腐败!从区法院到中院的办案人员都被赵娟娟买通了!官司没判,赵娟娟就知道结果了!人家原先是名人,现在是大款,有钱请客送礼,我们穷,没钱请客送礼!”
  贺家国脸涨得通红,极力忍耐着:“沈经理,说这种话要有证据,要解决问题,就应当马上采取措施,请楼下的职工们离开这里!马上离开!”
  贺家国话一落音,沈小阳也上去跟着劝:“姐,你们快让楼下的人走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都堵在这里,让贺市长怎么听你们的汇报?你们这是给谁施加压力呀?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嘛!”
  沈小兰这才松口了,带着身边的几个干部下楼去做劝离工作。

  第八章
  听了沈小兰代表红峰服装公司作的汇报才知道:因为1000万欠款要不回来,200多名离退休工人的劳保工资10个月没发了。红峰商城仍被赵娟娟占着,500 多名下岗工人没有岗位,每月120 元的生活费也欠了两年。公司没有办法,只好把服装厂内的院子改成了小菜场,让无路可走的下岗职工贩菜卖菜勉强维持生计。这还是李东方当市长时签字特批的。服装车间和公司干部总共留了100 多人,有活干时发点工资,没活干时一分钱没有。
  贺家国像很随意地问:“那么,你们这几个在岗干部每月拿多少工资呢?”沈小兰说:“谈不上每月拿多少工资。在座的同志,每人每年拿到的工资不会超过1000元。像这位刘工,情况特殊,夫妻二人都在我们公司,老婆又常年有病,实在太困难了,我们党总支研究后,作了个特殊决定,每月保证发200 元。至于我个人,这两年我没拿过公司的一分钱工资和奖金。贺市长,您如果不信,可以派人查,查出我打官司的这两年中以任何名义拿了一分钱,你们开除我的党籍!”刘工马上证实道:“贺市长,如果说咱们党内还有好党员的话,我们沈经理算一个!这两年要是没有沈经理,恐怕不少人得上街讨饭,有些家庭得出人命!”贺家国心一下子热了,关切地问:“沈经理,没有工资,你们一家怎么生活?”沈小兰轻描淡写说:“我和孩子跟他爷爷,饭还有的吃,我那口子自顾自。”贺家国不解地问:“你那口子怎么能自顾自呢?总得承担些家庭责任吧?”沈小阳替沈小兰解释道:“我姐夫在沙洋县太平镇当镇党委书记,也一年多没发工资了。好在是个芝麻官,早上一顿省了,中晚两餐总有人请他吃。”沈小兰叹了口气:“贺市长,比起公司困难职工,我的情况还算好的。”贺家国对沈小兰的反感已消失得无了踪影,动容地表示说:“沈经理,你们做得对,做得好!在这种困难的时候,党员干部一定要和群众同甘共苦!在红峰公司群众的眼睛中,你们可就代表党的形象啊!”
  贺家国说:“你们一定要有信心,你们手里如果已经掌握了赵娟娟的行贿证据,请交给我,我将和有关部门一查到底!”
  沈小兰嫣然一笑:“贺市长,你知道赵娟娟是什么人物吗?”
  贺家国说:“我不管她是什么人物,也不管保护她的是什么人物!”
  有人小心地插上来道:“贺市长,听说……听说她是赵启功省长的亲戚。”贺家国不禁一怔:“哦?——这不可能吧?”
  沈小兰当时并不知道贺家国和赵启功的翁婿关系,逼了上来:“贺市长,如果可能呢?如果赵省长就是赵娟娟的后台呢?”
  贺家国沉默片刻,手一挥:“那也要按党纪国法办事嘛!”
  沈小阳这一天算是卖给了贺家国,上午是红峰公司,下午是国际工业园。进了园区就没停下过脚步,在5 个多小时里连着察看了10个造污最严重的厂子。管委会主任方中平的汇报是在陪同贺家国察看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完成的。
  到国际赛艇公司追上贺家国时,贺家国正用一口娴熟的英语和公司的一位外方经理说着什么。双方说得都很激动,沈小阳却没听懂几句。悄悄问了问公司的女翻译才知道,贺家国是在和那个外方经理谈苯污染的问题,指责对方出口污染。外方经理也不示弱,说是你们请我们来的,贺家国便大谈中国现在的环境保护法。离开国际工业园回到市政府时,已经快六点了,沈小阳想着晚上还有两个操作性质的饭局,便想快点回去。贺家国却不放手,又在办公室对沈小阳和赵曙明发布指示,要他们把今天的所见所闻尽快形成文字,做两篇大文章。一、红峰商城诉讼的来龙去脉;二、如何根除国际工业园的造污?
  沈小阳佩服贺家国的胆量和气魄,可却担心这两篇大文章发不出来。
  贺家国说,你们只管给我写,安排发表是我的事,我会请示市委李书记的。沈小阳再无话说,只得记下要点,拿上资料,领命而去。出了贺家国办公室的门,他赶紧直奔安排好的两个饭局。
  这一桌人都是冲着他沈小阳来的,都是他操作系统中的重要环节,他不热情可不行。于是,先替雪白面粉公司的刘经理谢了城东公安分局的王局长,感谢王局长一举解决了刘经理小姨子的户口问题;又替王局长谢了报社领导田华北同志,感谢田华北对城东公安分局和王局长的特殊支持。嗣后,又给在座其他各位哥儿们弟兄分别敬了几杯酒,成功地把酒桌上的欢乐之火点了起来。

  第九章
  李东方走进市委第二会议室,一眼便看到了贺家国。贺家国正和法院院长邓双林说着什么。
  只听邓双林说:“赵娟娟这典型却是赵省长树的,你有问题找赵省长说。”贺家国叫了起来:“赵省长树的典型就可以无法无天?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李东方这时已走到自己固定的位置上坐下了,见话题说到了赵启功,禁不住注意地看着贺家国和邓双林,会议室其他入座的同志也把目光集中到了贺家国身上。贺家国对自己的岳父兼领导赵启功明显缺少敬畏的意思,仍站在那里和邓双林争吵:“赵省长树的典型也好,赵省长说过什么也好,都不能成为这场官司的判决依据,连这点都闹不清楚,你老邓还当什么法院院长!”
  邓双林很恼火:“贺助理,这种话你别和我说,回家找赵省长说去!”
  贺家国火气也上来了:“邓院长,你口口声声让我回家说去,什么意思呀?赵省长和我的关系又不是什么秘密!今天我们开的是政法工作会议,我这个市长助理也有发言权,有什么问题就得谈什么问题,根本不必回家去说!赵省长真做了什么以权代法的事,你邓院长就说出来嘛,我贺家国都不怕,你怕什么!”
  李东方听不下去了,敲了敲桌子:“好了,好了,家国同志,先不要说了!”贺家国这才发现李东方已入了座,正在注视他,便甩开邓双林过来了,问李东方道,“哎,李书记,我组织的那两篇文章到底怎么说呀?也该给个意见了吧?”李东方说:“家国,先开会,啊?开完会,你到我办公室来谈!”
  8时半,市长钱凡兴匆匆忙忙赶到了,政法工作会议按部就班开了起来。市政法委书记陈仲成又通报了一下市投资公司田壮达案的进展情况,说是被引渡回来的田壮达经过十天的顽抗,终于开始交代问题了,那3亿港币的赃款是有希望追回来的。李东方插话说,不是什么希望不希望,是一定要追回来!钱凡兴也说,这还用说吗?不把钱追回来,把田壮达杀上10次也没意义!陈仲成汇报说,这3个亿目前都在国外,田壮达提出了个要求:只要不杀,就把钱交出来。省委领导同志也指示了,挽回损失是第一位的,可以考虑答应田壮达的条件。
  这个省委领导是谁,不用陈仲成明说与会者心里都清楚。
  大家都不说话了,喝水的喝水,发呆的发呆,会场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过了好半天,贺家国才像个天外来客似的,带着满脸讥讽打破了沉寂:“哎,怎么都不做声了?你们都不说,我就说说吧!——这可真是不听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卷走国家3个亿,好不容易从国外引渡回来了,还敢和我们谈判?我真弄不明白了:咱们在座各位是干什么吃的!就弄不了这么一个经济罪犯吗?!”李东方注意地看了贺家国一眼,制止了贺家国:“好了,贺市长,这件事今天先不说了,以后再定吧。”说罢,四处看了看,以征询的口气问,“大家还有什么事吧?没什么事的话,我们的会就开到这里……”
  贺家国应声站了起来:“哎,李书记,我还有事!”说罢,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份红峰商城判决书复印件,在手上拍打着,扫视着与会者,“同志们,李书记、钱市长刚才反复强调社会政治局面的稳定,要我们不要掉以轻心,所以,我不敢掉以轻心,有些可能引起社会稳定的问题,我今天得提出来,比如,红峰商城……”法院院长邓双林马上紧张起来,侧过脸死死盯着贺家国:会前的争执已证明,贺家国今天是有备而来的,邓双林不能不防。
  其他与会者也看出了名堂,知道今天这个政法例会不好收场了。
  贺家国晃动着手上的判决书复印件,慷慨激昂:“红峰商城官司是怎么回事,许多同志心里都清楚。大家不太清楚的,可能是红峰公司932人的现状。同志们,因为输了这场官司,他们的商城被人家合法占着,他们的两年的租金被人家合法赖着,红峰公司932名干部群众现在只能靠在菜场捡菜叶,捡鱼贩子扔掉的鱼骨头鱼内脏煮汤来增加营养!”愤怒地将复印件摔到桌上,“我真不知道这份不管老百姓死活的狗屁判决是怎么作出来的!”
  邓双林站了起来:“贺助理,你现在好像还不是主管政法的副市长吧?”贺家国冷冷一笑:“邓院长,你意思是不是说,我管得太宽了?”
  李东方敲敲桌子:“都冷静一些,邓院长,请你坐下,听贺市长说完!”贺家国又说了起来:“沈小兰同志含着眼泪问我:怎么一群共产党人在中国共产党依法治国的今天,会打不赢一场有理的官司?这是哪里出了问题?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所以,今天开会前我就请教邓院长了。邓院长态度很明确,一口咬定沈小兰是动乱分子。同志们,根据我调查了解的情况,沈小兰同志在长达近两年的时间里,一分钱工资都没有,带着932名职工苦熬岁月。在中院判决下来之前,沈小兰同志一直做工作,不但没带头搞过群访,还制止了3起群访。是中院的这个狗屁判决,把沈小兰同志逼到了第一线!沈小兰身为红峰公司党总支书记兼经理,带着群众到省委门口群访当然是错误的,性质也许还很严重。但是,没有沈小兰,也许乱子会更大,也许工人们早就冲进赵娟娟的红峰商城冲砸一通了!”邓双林又站了起来:“贺助理,我提醒你一下:不要一口一个狗屁判决!”

  第十章
  贺家国说:“那是什么判决?是公道的判决吗?如果你有灵魂的话,灵魂不受折磨吗?你每天躺在床上能睡着吗?邓院长,从红峰出来,我可是天天睡不着了!”钱凡兴这时说话了,态度鲜明,口气也颇为严厉:“邓院长,你不要生气,家国同志说你们是狗屁判决,我看没错!就是一个狗屁判决嘛!赵启功同志、李东方同志前后两任市委书记一次次给你们打招呼,你们就是不听,说什么不能横加干涉嘛,不能以权代法嘛,你这个法院院长眼里还有没有党和政府?这里是美国吗?!”李东方语气平和地插话说:“钱市长,不横加干涉,不以权代法,这都没什么错,问题是这判决的法律依据究竟在哪里?邓双林同志啊,法律不是哪些人的专利啊,更不能成为某些人谋私的工具,你说是不是啊?”
  形势这么快就变得一边倒,邓双林事先显然没想到,这才知道不妙了,头上的汗禁不住落了下来,似乎又想说“什么赵省长之类”,却终于没敢,只喃喃道:“我们……我们当然是有法律根据的。我们……我们本来也……也想调解,可当事人双方都不答应,我们只好……只好依法判决了。”
  贺家国又追了上来:“好,邓院长,我姑且算你依法判决,那么,按你们判决书的裁定,也是赵娟娟欠了红峰公司260万吧?这260万又在哪里呢?”邓双林不知不觉改了口,不喊“贺助理”了:“贺市长,你既然做了调查,就该知道,我们已经扣下了赵娟娟价值260万元的服装和商品抵债。”
  贺家国把面孔转向李东方和钱凡兴:“李书记、钱市长,赵娟娟的底我摸到了,她不是没有钱,是因为有人给她撑腰,一直赖账。她个人在工行上海路储蓄所的存款就有820万,在股市上还有1500多万。我在这里请示一下:我们是不是就先执行邓院长这个依法作出的判决,强行扣押260万,支付给红峰公司,让沈小兰他们先吃上几顿饱饭呢?”
  李东方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邓双林。
  邓双林连连点头:“好,好,钱市长,我散会后就让执行庭去办!”
  散会后,贺家国应约来到李东方办公室,李东方已经等在那里了,办公桌上就放着那两篇要谈的文章。贺家国进门一坐下来,李东方就拿起文章,开门见山对贺家国说,两篇文章他都认真看了,写的都不错,只是不能马上就发表。红峰商城的错判现在没纠正,发了社会影响不好。国际工业园的问题就更敏感了,不是说一声关就关得了的,一来涉及大老板钟明仁,二来两三万工人没法安置,峡江现在的就业压力本来已经够重的了。贺家国不赞同李东方的看法,一再强调舆论的监督作用,希望尽早将红峰商城一案曝光。说到国际工业园的问题,贺家国认为,可以分期分批关,先把造污最严重的10家企业头一批关掉,既然这一步是非走不可的,舆论准备就得搞在前面。李东方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心里的主意早打定了,也就和盘向贺家国端了出来。
  “家国,你别吵了,我倒有个建议:你看能不能从报社和宣传部抽几个人,搞个不定期的《内部情况》呢?不唱赞歌,专登这种谈问题的文章,发副秘书长以上干部,让大家及时了解各方面的真实情况,保持清醒的头脑。”
  贺家国觉得内外有别也好,建议说:“是不是就用这两篇文章开头?”
  李东方说:“红峰商城这篇我看可以用,国际工业园那篇还是不要用了吧?”贺家国真不高兴了,埋怨道:“李书记,你胆子这么小?内部刊物还怕呀!”李东方笑着解释道:“我这倒不是怕,是要讲策略,干什么都得一步步来嘛!家国,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我劝你胆子也不要太大,更别给我出难题!”在罗马厅门前送走加拿大友好城市的客人,贺家国看看表,才八点多钟,便到旁边的大宴会厅看了看。大宴会厅海外华人招商团的宴请活动也结束了,钱凡兴和两个主陪的副市长早就没了影子,副秘书长兼接待处处长徐小可还在。贺家国进门时,徐小可正在认真审查领班递给她的费用单,纤细的小手里捏着一支笔,就是不肯落笔签字。
  贺家国走到徐小可面前,咂了咂嘴:“真是我们市政府的红管家呀!”
  徐小可一怔,这才看见了贺家国:“哟,贺市长,你吓了我一跳!”
  贺家国笑了:“你吓什么吓?是不是吃了人家的回扣?”
  徐小可不睬贺家国了,指着费用单,和领班交涉起来:“怎么用了这么多饮料?不可能。一共3桌,连我们的陪同人员32人,你们就敢给我算98瓶饮料?小刘,喊你们王总过来,叫他给我数空瓶!”
  在费用单上签了字,徐小可才和贺家国一起出去了。
  在大堂里,徐小可问:“怎么样,贺市长,我这脑子还行吧?”
  贺家国不屑一顾:“鸡肠狗肚而已,比一个管家婆强不到哪去。”
  徐小可不高兴了,抬腿就往门外走。
  贺家国追出了门:“哎,你这是上哪去?”
  徐小可说:“去火车站接南京一位副市长,再过20分钟车就到了!”
  贺家国见四处无人,悄声道:“那我先在这里洗个澡,你忙完过来。”
  徐小可未置可否,钻进车里,开车就走。
  到客房里洗过澡,只穿着衬衣,门就被什么人敲响了。

  第十一章
  贺家国开门一看,竟是一个漂亮女人,挺有风度。
  见贺家国发呆,漂亮女人笑了:“当上市长助理就不认人了?”
  贺家国觉得这个女人脸有点熟,便笑着打起了哈哈:“看你说的,我这人记性是不太好。”
  漂亮女人嘴一噘,嗔道:“那你还下这么黑的手,把我往死里整?”
  贺家国恍然大悟:这漂亮女人是赵娟娟。3年前筹办华美国际投资公司时,赵娟娟请过一次客。
  赵娟娟坐下后,又说:“你也搞过公司,经过商,我怎么也不相信,你会跳出来做红峰商城的文章!你既然那么仁慈,那么有同情心,就不该当市长助理,你就该去当上帝,当联合国秘书长,连非洲难民都管起来!”
  贺家国不能不认真对付了:“赵小姐,这恐怕不仅仅是个同情心的问题吧?是不是还有个司法公正的问题呢?是不是还有个正义与非正义的问题呢?你租了人家商城,赚了这么多钱,就是不愿付人家房租,这就是到联合国也说不过去吧?”赵娟娟说:“说得过去说不过去,总要以法律判决为准,中国现在是法治社会,不能以权代法,以情代法,更不能无法无天。沈小兰他们一闹,你们当官的就怕了,就担心社会不稳定了,抱着这种心态还搞什么改革!”
  贺家国脸上的笑意消失了,马上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但是,改革不能不要社会稳定,更不能巧取豪夺!正像你说的,我也办过公司,搞过经营,所以我才更懂得珍惜稳定的社会政治局面,社会一乱,最倒霉的不是沈小兰他们,而是你赵娟娟这种人,穷人吃大户先吃你们!今天他们不能以合法的途径让你把钱吐出来,将来也会用非法的手段让你吐出来,你信不信?我今天做的,既是为了红峰公司的工人,为了社会的稳定,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为了你的利益!这一点,你赵娟娟要清楚!要清醒!不要再四处活动了!”
  赵娟娟笑问:“贺市长助理,赵省长同意你这么干么?”
  贺家国反问道:“赵省长为什么不同意?”
  赵娟娟仍在笑:“赵省长没和你说过,我是他抓起来的典型?”
  贺家国摇摇头,淡然说:“这与本案无关。”
  赵娟娟干脆把底牌摊了出来:“贺市长助理,我不知道你是发了哪门子疯!对我这个官司,你家岳父,我们的赵省长不止一次打了招呼,你这么揪住不放,究竟是和我作对,还是和赵省长作对?你咋不想想,没有从省里到市里一大帮过硬的关系,我的官司能打到这程度吗?我劝你冷静一点,别上人家的当,你上了当,一条道走到黑,得罪的不光是我,还有一大批实权人物,赵省长都不会保你!”贺家国按捺不住了:“赵娟娟小姐,请你不要威胁我,我这个市长助理不是赵省长保上来的!退一步说,就算这个市长助理不当,我照样会活得很好,比现在还要好!用不着像你这样巧取豪夺,我该得到的也会得到!事实已经摆在那里了!”赵娟娟一副无奈的样子:“是啊,是啊,你这个人比较难对付,我就算给你个几十万,你也不会看在眼里。谁都知道,你有一个智慧的脑子,按现在的说法,你是个‘知本家’,能用你的知识文化赚大钱。往上爬呢,你好像兴趣也不大,——当然,你这种人锋芒太露,又六亲不认,连赵省长当峡江市委书记时都不愿用你。所以,你上也难,也就是替人家放放炮,当当枪。”
  贺家国有了些自豪:“因此,我一直主张高薪养廉,让你们没有缝子可钻。”赵娟娟自认为看透了人生:“其实呀,钱和权一样,本身并没有多少意义,如果不能变成人生的一种享受,比如美酒美女美好时光……”
  贺家国马上接了上来:“对了,对了,我差点忘了,你就是个美女,——我得承认,你很漂亮,三年前头一次见面时,我对你很有好感。不过,当时我决没想到今天我们会这样重逢,这真令我遗憾,真的,就像牡丹变成了罂粟。”

  第十二章
  赵娟娟妩媚一笑:“贺市长,你现在对我还有好感么?”
  贺家国笑道:“怎么?你又发现了什么可趁之机?想和我做笔交易吗?”赵娟娟道:“如果你还是华美国际的老总,也许我会和你放纵一下,我对金钱世界的成功者永远保持敬意,可你现在只是个小小的市长助理,你觉得你配吗?”贺家国自嘲道:“照这么说,我还得拼命往上爬呀!”
  赵娟娟近乎真诚地道:“贺市长,我很钦佩你的正直和勇气,可作为过去的朋友,我得和你说实话,你就是人家峡江一些政客的炮灰。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能省点心,好好赚你的大钱呢?我觉得你可以尝试一下去做李嘉诚,何必非要搅和到峡江这个深不可测的矛盾漩涡里呢?况且,赵启功省长又是你岳父。”贺家国一拍桌子,厉声道:“因为我看不得那么多下岗工人的眼泪,看不得你们这种人的丑恶无耻,我觉得我能让下岗工人渐渐笑起来,能让你们这种没心没肺的混账王八蛋发点愁,犯点难,所以,我当官的兴趣很大,哪怕是当炮灰!”赵娟娟带着一脸自信和宽容,轻叹一声:“贺市长,那么,我把话撂在这里:你当官的兴趣很快就要消失了!真的!你就好自为之吧!”说罢,骄傲地走了。贺家国真没见过这么猖狂的女人,这才明白沈小兰的对手是何许人,何以历时两年打不赢一场有理的官司!看来,这个女人的后台不是一般的硬,而是硬得很。她把话说得很清楚了:除了岳父赵启功,还有相当一批实权人物。
  徐小可回来后,贺家国仍是气愤难抑,破口大骂:“……这个狗女人,今天威胁到我头上了!我还就不信我这市长助理当不下去,我还就不信扳不倒她的那些后台,那位赵省长敢继续当她的后台,我他妈就连赵省长一起扳!她的这些后台扳不倒,我看共产党就得倒了!”
  徐小可吓得要死,狠狠拧着贺家国的耳朵骂:“你发什么傻疯?不想在峡江混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策略一点好不好?!赵省长现在还是你的岳父大人!”贺家国一把搂住徐小可:“小可,你和我一结婚,他就不是我岳父大人了!”徐小可推开贺家国:“去,去,我才不嫁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疯子呢!”贺家国就势往门外走:“不嫁就算,今天你想嫁我也不要你了!我现在就去问问李东方,他是不是中国共产党峡江市委书记?峡江的政权还在不在共产党手里?他敢不敢和这股恶势力斗到底,他要不敢,老子明天就辞职,决不尸位素餐!”徐小可一把拉住贺家国:“你往哪里走?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
  贺家国故作感伤地说:“惨了,惨了,和女人在一起的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
  在李东方的建议下,市委常委会开成了常委扩大会,扩大到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四套班子的副市级以上领导干部,包括市长助理贺家国。

  第一天上午,钱凡兴主持会议,李东方发表了题为《实事求是,开拓进取,对历史负责,对人民负责》的长篇讲话,——这个讲话后来被一些同志戏称为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在这篇讲话里,李东方以历任峡江市领导,现任市委书记的身份,对造成峡江目前被动局面的历史进行了深刻反省,主动做了自我批评,承认自己对国际工业园和峡江新区决策失误负有一份不可推卸的历史责任。检讨两大失误时,李东方既没提到省委书记钟明仁,也没提到副省长赵启功,只在主语不能缺位的情况下,才谨慎使用了“前主要负责同志”、“原市委书记”等字眼。与会者看得出,李东方用心良苦,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扩大矛盾。
  尽管李东方在下午的补充讲话里大谈钟明仁、赵启功的民主作风,小心维护前面两位一把手的历史形象,麻烦该来还是来了。
  晚上刚吃过饭,赵启功的电话便挂到了李东方房间,很不客气地提醒李东方,要李东方不要鄙薄前人,说是我们的改革就是摸着石头过河,就是探索,而探索总会有失误,连中央都有失误,何况我们内陆省份的市级领导?赵启功还意味深长提醒说,他人微言轻,可以不计较,只怕钟明仁同志不会没有态度吧?赵启功那边刚放下电话,钟明仁的秘书也把电话打来了,要李东方把他的讲话稿尽快送一份到军区总医院来,说是正在总医院住院检查身体的钟明仁要看一看。
  李东方知道,有人把小报告打上去了,自己被两位老领导盯上了,索性连赵启功那里也送了一份报告去,让他们各自去判断。矛盾既然回避不了,那就正视吧。钱凡兴应钟明仁之约去医院,钱凡兴注意到,穿上病号服的钟明仁显得老多了,头发稀疏,皮肉松垮,满脸疲惫和憔瘁,猛看上去完全不像个一言九鼎的省委书记,倒像个积劳成疾的老中学教师。
  钟明仁盯着窗外月色掩映的花坛看了许久许久,才缓缓转过瘦弱的身子,语气平和地对钱凡兴说:“凡兴啊,这么晚了,把你叫过来,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是想和你聊聊天。”

  第十三章
  钟明仁严肃地说:“凡兴啊,你们可不要跟着乱传啊,聘任贺家国当这个市长助理,不是我钟明仁提出来的,是东方同志最早提出来的。”
  钟明仁语重心长地对钱凡兴说:“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领导班子的团结,大事讲原则,小事呢,给我讲风格,尤其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更要如此。首先给我抓好移民工作,省委已经定下来了,中央也同意了,今年就是8万,安排到沙洋。东方同志表了态,亲自挂帅,这很好。你呢,要配合落实。时代大道可以上,要尽快上,还不准加重社会和企业的负担。资金不够怎么办呢?我替你们想了一下,也悄悄做了些工作:卖掉外环路,根据我摸底情况看,起码能卖出10个亿,搞得好,能卖20亿以上!”
  这可是钱凡兴没想到的,就在来见钟明仁之前,钱凡兴还在为时代大道的资金问题发愁,还想着怎么在常委扩大会上说服大家。不曾想,身为省委书记的钟明仁一直把这件事挂在心头,而且把资金问题解决了。就从这一点上看,钟明仁就了不起,李东方这边向钟明仁开着火,钟明仁还在为峡江的建设忙活着,你不服行吗?钱凡兴便动了真实感情,握着钟明仁的手说:“真是太谢谢您了!”
  钟明仁语气平淡地说:“谢我什么?我这省委书记是摆设呀?不做实事呀?”略一沉思,又说,“你知道卖外环路的主意是谁出的吗?是贺家国!这个小青年,真有经济头脑,早在三年前就想到了,说是基本建设也得按经济规律办事,不能总搞人民战争,弄了个书面材料交给我们的研究室。前不久,我无意中看到了,就把交通厅下属路桥集团公司的同志找来谈了谈,问他们:外环路四个收费站,每年收费5000万,一次卖断给你们,卖上30年左右,你们有没有兴趣呀?人家路桥集团公司有兴趣嘛!你们得给家国同志记上一功啊!”
  钱凡兴早就听说钟明仁和贺家国去世的父亲贺梦强关系很好,便问道:“您对家国同志怎么这么情有独钟啊?大家都在传,说您最重感情……”
  钟明仁严肃地说:“凡兴啊,你们可不要跟着乱传啊,聘任贺家国当这个市长助理,不是我钟明仁提出来的,是东方同志最早提出来的,是你们市委常委会研究通过,报到省委来的,是省委常委们一致同意的。”想了想,轻描淡写说了句,“我和家国的父亲贺梦强教授是‘文革’的难友,在沙洋牛棚里一起呆过一段时间。”钱凡兴心里有数了:钟明仁和贺家国“文革”中自杀的父亲的关系决不一般。钟明仁又问:“贺教授那部《西川王国史稿》找到没有?我让东方同志关心一下,请家国把稿子整理一下,尽早出版,也不知办得怎么样了?”
  钱凡兴说:“大老板,这事我可真是不清楚,你既有指示,就应该搞了吧?”钟明仁说:“叫家国同志抽空到这里来见我,我再和他说说吧!这个同志呀,和他父亲一样,就是清高,我只要在省委书记的岗位上呆着,他就不来看我!”谈话进行到最后,钟明仁才明确问到了国际工业园的问题:“凡兴啊,东方同志在他的讲话稿中说,国际工业园是当年的决策失误,——污染问题不是现在才出现的,污染治理也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园区的污水处理系统在我离开峡江的前一年就上马了。我问你:对国际工业园的污染情况你做过调查没有?到底有多严重?这究竟是对环保认识不足,监管不严的问题,还是其他什么问题?”
  钱凡兴太知道钟明仁的心思了,愣都没打便道:“钟书记,这还用说?就是监管不严的问题,为这事,我没少批评过市环保局和园区管委会的负责同志。当然,我这个市长也有责任!至于说污染有多严重,我们倒还没发现,这得实事求是!”钟明仁脸一沉,抓起李东方的讲话稿扬了扬:“所以,我说东方同志是乱放炮嘛!重视环保本身并没有错,问题是要真正从思想上重视,不能光挂在嘴上说!回去后,请你们都给我多看几遍《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在这里,我有个具体要求:《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你和东方同志每人要给我读三遍,分管领导要读五遍!还要送法上门,每个涉及环保的企业都给我送一本过去!”这一阵,大概是太忙了,李东方突然病倒了。原太平公社老党委书记刘川田不知怎么知道这一消息,见李东方正躺在长沙发上打吊针,想说什么又没说。闷着头坐在那里一支接一支抽烟,咳嗽,咳得李东方心烦意乱。李东方当年在刘川田手下做过公社团委书记,知道刘川田肯定是碰到什么大事了,不碰到大事,这个老实巴交的离休老同志不会找他,也不会找到这里来,便道:“老刘,有什么事你就说,别这么闷着,闷着你难受,也让我难受嘛!说吧,说吧,什么事?只要我能解决的,我尽量给你解决!”
  刘川田激动了,烟一掐,走到李东方面前:“李书记,私事我不会找你的,是公事,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非得向你汇报不可,你别官僚主义!”说罢,掏出厚厚一份材料,递给李东方,“情况都写在上面了,你自己看吧,我走了!”李东方坐起来连叫几声,也没叫住刘川田,只得眼睁睁看着刘川田走了。刘川田留下的这份材料让李东方大吃一惊。这是一份举报材料。据这位老党委书记举报,这几年太平镇干部不顾基本国策,私下里大吃计划生育超生款,已到了让人无法容忍的程度。尤其是现任镇党委书记计夫顺,在镇党委会上公开说,对计划生育要放松搞活。举报材料很翔实,有超生人员统计数字,还有对部分超生户的收费情况。

  第十四章
  沈小阳很有政治头脑,很巧妙地从前任镇党委书记现任副县长花建设的政绩工程入手,然后谈到计夫顺这届班子的负重生存。
  李东方越看越气,基层政权组织违法纪乱竟然搞到这种程度,怎么得了啊!匆匆看罢,拿起桌上的一支签字笔,在举报材料上批道:“如此明目张胆地破坏计划生育政策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如情况属实就太严重了。请市计生办、沙洋县计生办立即查实严处,从重从快,决不姑息!”
  沈小阳这阵子真是交了霉运,几桩事的操作都不太顺利。国际工业园刘总那篇谈经验的文章辛辛苦苦写好了,3万块钱的版面费也让刘总及时交了,副总编田华北愣是不签字发稿,说是市领导打过招呼了,国际工业园的污染问题很敏感,凡是园区内重要涉污企业的报道和文章一概不发。
  而更让他头疼的是,严重的不幸落在了大姐夫计夫顺头上。
  本来已经操作得很好了,城东区城管会缺个管稽查的科级队长,好歹也是一把手,城管会李主任也同意把计夫顺调去,沈小阳正准备让计夫顺去沙洋县委组织部办手续,噩耗竟从天而降,计夫顺到底栽在太平镇了,这前前后后只晚了几天,实在令人遗憾!
  计夫顺到了这时候,乡镇级政治家计夫顺的政治风度一下子全没了,一把手的架子也不端了,弄得像个丧家犬似的,一天几次给沈小阳打电话,最后急不择路了,还要给市委书记李东方写信。
  沈小阳硬拦下了,不让计夫顺再往枪口上撞,说他可以写文章,让贺市长签字在《内部情况》发表,李东方书记准能看到。沈小阳赶快写了洋洋洒洒近五千言,题为《来自太平镇的报告》。虽说不是政治家,沈小阳却很有政治头脑,很巧妙地从前任镇党委书记现任副县长花建设的政绩工程入手,然后谈到计夫顺这届班子的负重生存,苦苦挣扎,以至于走投无路,被迫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如此等等,很有点催人泪下的艺术感染力。
  贺家国看了文章极为震惊,当天下午就电话通知沈小阳,要沈小阳晚上到峡江宾馆2267房间来好好谈谈。
  因为事先有约定,贺家国已在房间等着了,房门是虚掩着的,沈小阳推门进来时,贺家国在卫生间冲凉。沈小阳隔着卫生间的门和贺家国打了个招呼,报告了自己的到来,便坐在沙发上去喝茶。喝茶的时候,看到茶几上胡乱扔着一堆《西川古王国史稿》的楷书手稿,便信手取过一册,翻开来看了。
  片刻,贺家国穿着睡衣出来了,见沈小阳在看手稿,一边用干浴巾擦着湿漉漉的大脑袋,一边问:“怎么?小阳,你对西川古王国的历史也有兴趣啊?”往沙发上一坐,贺家国亲昵地拍着沈小阳的肩头,又说:“老弟,这是我父亲生前留下的一部稿子,钟明仁书记很看重,又是让李书记带话,又是让钱市长带话,老催着我整理出版,还要亲自写序,我就没办法了,想带着搞一搞。现在有了你沈大记者,我就可以脱身了。搞不明白的地方,你到西川大学历史系请那帮老教授多指教,出版经费也不要你管。”
  贺家国从文件夹里拿出沈小阳送上来的那份《来自太平镇的报告》,说:“这期《内部情况》发两篇稿子,一篇是政策研究室搞的沙洋县迁址新区的前瞻性研究报告,——这篇吹风文章是李书记亲自组织的,再一篇就是你的稿。”
  计夫顺的事还没落实,沈小阳不太想走,便一边慢吞吞地收拾着茶几上的《西川古王国史稿》,一边问,“贺市长,这稿子整理好后,你看不看?”
  贺家国说:“有空我就看一看,没空就算了,反正到时候再说吧。”
  沈小阳把手稿捆好,要出门了,才鼓起勇气道:“贺市长,计夫顺的事,你能给李书记说一声么?就是你刚才向我说的那些话,只要你出面说说,也许……也许计夫顺就不会被撤职,他毕竟是我大姐夫……”
  贺家国没好气地道:“我不说,正因为他是你大姐夫,我才不去说!”
  然而,第二天上午,贺家国找到李东方,谈太平镇问题的时候,还是替计夫顺说了话,态度还很激烈,口口声声说把计夫顺撤职查办难以服人。得知李东方还没来得及看那篇《来自太平镇的报告》,贺家国非催着李东方当场看不可。李东方说是马上要开会,找出那份《报告》清样,却没有看的意思,对贺家国说:“家国,你别给我说那么多理由,我就问你一句话:这个计夫顺是不是违反了基本国策?违反了就得处理,这没什么好说的!我看不看都是这原则!”贺家国冲着李东方直作揖:“首长,你先看看文章好不好?十分钟就看完了。”李东方看着稿子就不怎么说话了,显然是被《报告》的内容吸引住了。
  贺家国问:“那计夫顺同志怎么处理呢?你能不能和沙洋县委打个招呼?”李东方想了想:“家国,对计夫顺的处理,我们先不忙定,你最好抽空下去看一看,这个同志到底怎么样?我们副市级以上干部都有个乡镇联系点,你是不是就把太平镇做个联系点呢?可以从太平镇入手,解剖麻雀,深入了解一下国情嘛!特别是了解一下下面人的生活是怎么个样子!”
  贺家国立即同意了:“那好,首长,我就把太平镇当个点吧!”

  第十五章
  万万没想到,暗娼没抓到一个,却偏把市长助理贺家国和市政府接待处女处长徐小可堵在峡江宾馆2267房间里了。
  贺家国从太平镇回去后也很满意,向李东方汇报说,计夫顺还是个想干事的基层干部,也很负责,就是工作作风比较粗暴。具体到计夫顺怎么粗暴,贺家国没敢和李东方说,怕李东方旧账新账一起算,真把计夫顺撸了。
  李东方这时的心思全在关系全局的大事上,听贺家国说完也没追问什么,把精心起草的第二个批示交给了贺家国。
  对计夫顺和刘全友的处理问题,李东方在批示中没有说,也没有和沙洋县委打任何招呼,可批示下达后,沙洋县委却立即嗅出了从宽处理的气息,常委们马上开会研究,趁机作出对计夫顺和刘全友有利的处理决定:计夫顺党内严重警告,刘全友行政记过,两个“倒霉分子”这才算彻底过了关。副县长花建设则因为李东方这个批示被沙洋县委调整了分工,不再管城建、工业了,改管文化教育和计划生育。分工调整后的第二天,花建设便跑到赵启功那里“反映情况”。赵启功当面严肃批评了花建设一通,花建设一走,却马上打了个电话给贺家国,口口声声叫着“贺市长”,问“贺市长”究竟还想得罪多少人?是不是一定要跟着李东方去做孤家寡人?把自己的话说完后便气呼呼地摔下了电话,弄得贺家国心情很坏。尽管心情不好,贺家国还是没想到:就在这天晚上,对手们的反击开始了。那晚9时左右,城东公安分局王国易局长接到解放路派出所所长刘方平一个电话,说是发现峡江宾馆附近暗娼成群,估计嫖娼卖淫活动又有抬头迹象。王国易平时对嫖娼罚款很有兴趣,但凡碰到这种情况总会让分局治安科跟着参加,这晚因为安排了一个解救被拐妇女的大行动,包括治安科在内的分局机关人员全上了,还叫上了沈小阳来采访,就把这突击扫黄的重任交给了解放路派出所所长刘方平。万万没想到,还真惹了大麻烦,暗娼没抓到一个,嫖客没堵到一个,派出所的那帮愣种偏把市长助理贺家国和市政府接待处女处长徐小可堵在峡江宾馆2267房间里了。事情到这一步倒还罢了,你赶快撤出来,为领导严格保密,什么事也不会有。刘方平却不知发了哪门子神经,非逼着贺家国写下从事非法淫乱活动的字据,不写就不撤人,还把徐小可堵在卫生间里不让出来。
  王国易这才打电话向政法委书记兼局长陈仲成汇报,说自己正随大部队参加打拐行动,赶不回来,峡江宾馆又发生了这种涉及市领导的事,请示处理办法。陈仲成要王国易继续行动,说是自己亲自到峡江宾馆处理。说这话时才十点半钟。直到快十二点,陈仲成才不急不忙地赶到了峡江宾馆。
  这时,峡江宾馆已乱成了一团,个人隐私变成了公开事件,2267房所在的二楼楼梯口站了不少警察和保安人员,许多客人也聚在走廊里张望议论。
  陈仲成进门后,刘方平抢着汇报:“陈局长,是这么回事……”
  陈仲成不听:“你,还有你们派出所的同志,都出去,马上出去!”
  陈仲成阴着脸,道:“小可同志,你先回去吧!”
  徐小可不走:“你们不是要事实经过吗?贺市长不愿写,我来写!”
  贺家国说:“小可,你也不要写,我今天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收场!”
  陈仲成冷冷看着贺家国:“贺市长,你想怎么收场呢?小可同志有恋爱自由,你好像没有吧?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你和你在美国的太太赵慧珠的离婚手续还没办吧?这事起码不是合法行为吧?派出所的同志让你写写事实经过,也没有什么过分的嘛!”
  贺家国笑了笑:“我真没想到会这么快犯到你手上,陈局长,你说怎么办吧?我就是不写,你还能把我抓走?也好,你出示拘留证,我现在就跟你走!”陈仲成直摇头,做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贺市长,我现在是被你逼上绝路了,如果你不给我台阶下,我就得自己找台阶下了,——你等一下,我给市委李书记打个电话,请李书记亲自处理吧,你是特殊人物啊,有特权啊,我们有什么办法呢?”说罢,出门去打电话。
  却没想到,身为市委书记的李东方听了电话汇报后,根本不表态,沉默片刻,冷冷说了句:“陈仲成同志,如果这种同志之间私生活的事都要我来处理,我干脆做街道主任算了!再有,蛤蟆一步,鳖也一步,你不掂量掂量?”
  再次回到2267房里,陈仲成态度变了,要刘方平向徐小可和贺家国道歉。刘方平委屈极了:“陈局长,怎么……怎么要我向他们道歉?”
  陈仲成心头的火压不住了,脸一拉,对刘方平吼道:“我让你道歉你就道歉!峡江是谁的天下,你还不清楚吗?你以为你今天是碰到了一般老百姓?想怎么干就能怎么干?!人家是市长助理,是特权人物,不在我们法律和治安处罚的规定范围之内!”

  第十六章
  贺家国陷入了深思,很严肃地对徐小可说:“小可,你不觉得这是一场政治阴谋吗?
  贺家国呵呵笑着,还拍了拍陈仲成的肩头:“哎,陈局长,你怎么这么说话?枉法可不好呀,该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嘛,你千万别客气。你今天对我客气了,我也不会领你的情,哪天你真犯到我手上,我是不会客气的,该怎么依法办事就怎么依法办事!噢,对了,我还特别告诉你,我的婚已经离完了,我的错误是犯在婚前和我的未婚妻有了性关系。”陈仲成脸白得难看,沉默了片刻,哼了一声:“家国同志,我候着你。”
  刘方平开始解释,先说是接到嫖娼的举报电话,又改口说是分局局长王国易安排扫黄的,没想到造成了误会,很是对不起。徐小可逮着了发泄的机会,指着刘方平的鼻子臭骂了一通,刘方平也没敢再说任何硬话。
  临走,陈仲成看了贺家国一眼,说:“贺市长,今天你赢了。”
  陈仲成、刘方平等人走后,贺家国陷入了深思,很严肃地对徐小可说:“小可,你不觉得这是一场政治阴谋吗?谁打了电话说这里有嫖娼活动?那个派出所所长怎么这么强硬?连他们分局局长的账都不买?陈仲成为什么闹到这种程度才赶来?”徐小可已没心思参与这种分析了,收拾一下东西要走。
  贺家国不许,拉住徐小可说:“走什么走?心虚呀?不行我们就结婚嘛!”徐小可一把甩开贺家国:“结什么婚?我可不想跟你去做孤家寡人!”
  贺家国笑道:“就是不结婚,我劝你今天也不要走!你想想,都闹到这种地步了,你走好么?此地无银三百两啊?不如把硬汉充到底,看他们还能怎么样!”徐小可想想也是,笑骂了贺家国几句,也不再坚持了。
  贺家国却没心思再和徐小可亲热了,皱着眉头摸起了电话,拨通了华美国际现任总经理许从权家的电话,告诉许从权,要他和华美国际的员工们一切小心,千万不要把什么把柄落在人家手上,尤其是公安、税务方面,一定要特别注意。一觉睡到大天亮,二人在餐厅又一起吃了顿早饭,是贺家国用现金付的账。结了账,正要走,赵娟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笑眯眯地走到贺家国和徐小可桌前说:“哟,都公开成双入对了?贺市长、徐处长,哪天喝你们的喜酒啊?”贺家国用餐巾擦着嘴,很有风度地笑道:“赵小姐,我怕你是喝不上喽!”赵娟娟也笑:“怎么喝不上呢?只要你们请,我能不识抬举呀?!”
  徐小可冷冷接了一句:“我们总不好往监狱里送请柬吧?”
  赵娟娟愣住了,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反击。
  贺家国和徐小可趁着赵娟娟发呆之际,转身走了,示威似的手挽着手。
  贺家国努力镇定着,强打精神走进李东方办公室时,是八时十分。
  自然,李东方提起了徐小可的事,显然已经过了深思熟虑:“凡兴啊,小可同志的工作恐怕要动一动了,昨天这事的影响毕竟不好:他们一个市长助理,一个接待处长,免不了要整天在一起打交道,又是这么个关系,人家不说闲话呀?还怎么工作?凡兴,徐小可这市政府接待处长我看换掉算了,平调安排到国际工业园去做主任,方中平同志也到年龄了。”
  李东方嗣后也没再说什么,让贺家国回去,和钱凡兴谈起了秀山的移民工作。从李东方办公室出去后,贺家国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徐小可,徐小可算是被他坑苦了,徐小可是峡江公认的市花,曾让不少有权有势的人物馋涎欲滴。自从六年前进了市政府接待处,关于徐小可的桃色传言就从没断过,可只有他知道,这位俏丽的“阿庆嫂”骨子里是什么人,两年多来,她给他带来过那么多激情时刻。因此便想,现在这一闹倒也好了,既然已经满城风雨了,最好的结局就是结婚。就看徐小可干不干了。
  这么一路胡思乱想着,回到市政府自己的办公室,见到等着和他碰情况的市中院新任党组书记程功,贺家国才把这些关乎个人的思绪收回来,和程功谈起了市中院司法整顿工作。
  程功通报情况说,工作开展得还不错,新党组以红峰商城一案为突破口,自纠自查阶段查出了不少问题。城西区院经济庭一个具体办案人员上交了赵娟娟行贿的1万块,并举报了他们一个副院长。这个副院长从始至终一直负责红峰商城案,受贿没受贿目前还不清楚,但是,上了赵娟娟的床是很清楚的,他们在该副院长办公室干那种事被人撞见过。贺家国建议程功去向政法委书记陈仲成汇报。程功说,汇报过了,还是拉着院长邓双林一起去的,陈仲成的指示很明确,个人私生活上的事不举不究。贺家国马上想到自己和徐小可的倒霉事,心里的火一下子蹿了上来,真想对陈仲成破口大骂几句,后来还是忍住了,对程功说:“程书记,你把这些情况写成详细材料,以法院新党组的名义直接上报给市委,最好亲自交给李东方同志,请李书记和市委作具体指示吧!”
  这时,有消息传来说,田壮达一案出现重大进展,在国外的3个亿下落终于交代出来了,建委一位副主任,沙洋县土地局一位主管新区土地审批的副局长也被田壮达检举揭发了。建委秦副主任将新区体育馆项目批给田壮达的市投资公司时,涉嫌受贿12万;新区国土局赵副局长为田壮达联系客户倒卖国有土地使用权,收受双方回扣33万。

  第十七章
  李东方问:“家国,你认为赵启功会不会在经济上出大问题?你是他女婿,你能不能给我交交底:当初你和赵慧珠是怎么出国留学的?钱从哪里来的?”拿到田壮达的揭发材料,贺家国当天就向李东方作了汇报。
  李东方意味深长地问:“陈仲成后面还有没有靠山啊?我看还是有的吧?”贺家国这才明说了:“如果说陈仲成后面还有靠山,那这个靠山就是赵启功。”李东方点点头,叹息着说:“是啊,是啊,陈仲成和启功同志的关系人所共知,没有启功同志的保护和支持,陈仲成不会这么强硬。现在的问题是,启功同志在里面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在经济上是不是也卷了进去?卷进去多深?你以前是他女婿,我是他的老搭档、老朋友,如果启功同志卷得很深,腐败了,我们怎么办?不得不考虑呀!家国,这种深藏在心里的话,我对凡兴同志和别人不好说,也只能对你说说了,早就想说了,犹豫了几次,不好开口啊,怕你误会,也怕启功同志误会。”
  贺家国心头一热:“李书记,有些话我也早就想说了:对一个男人来说,再也没有比知遇之恩更大的恩情了,因为碰到了你这样一个领导,我才有了这个报国为民的政治舞台。这个政治舞台钟明仁没给我,赵启功没给我,是你给了我,所以,我从上任那天起就想好了,只要你所做的一切是为国为民,我今生今世就押给你了!今天我表个态:别说现在我和赵慧珠离婚了,就是不离婚,只要赵启功腐败掉了,我也要和他周旋斗争到底!”
  李东方问:“那么,家国,你认为赵启功会不会在经济上出大问题?你是启功同志的女婿,有些事你比我更清楚,你能不能给我交交底:当初你和赵慧珠是怎么出国留学的?钱从哪里来的?在我的印象中,你和赵慧珠好像都不是公派吧?”贺家国说:“当然不是公派,这事我清楚。当时赵慧珠大学毕业没多久,分配在省政府机关工作,因为学的是英语专业,老被一些单位借去做翻译,偶然结识了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布朗太太。布朗太太热衷于中美友好交流,多次来华访问,是布朗太太担保,把她先办出去的,我后来是以陪读的名义出去的,这前前后后和赵启功都没有任何关系。”
  李东方说:“机关和社会上的传言不少呢,尤其是前几年,说啥的都有。”贺家国想了好一会儿,明确判断说:“李书记,你的怀疑不能说没道理,不过,我倒觉得赵启功在经济上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基于我对他的了解,他决不是那种贪图物质利益的人。他是个野心勃勃的男人,要的是接近无限大的政治利益,是一座城,一片疆域,一片政治天空。如果你有机会走进他的书房,看看他一天到晚读些什么书就会明白的。”
  李东方略一沉思,认可了贺家国的分析:“我虽然不知道这位老领导平常都读些什么书,却知道他的工作思路。家国,你说得不错,启功同志确实太看重自己的政治利益了,甚至把自己的政治利益看得高于一切,这也是我深为忧虑的。”贺家国说:“其实,这也是一种腐败,政治腐败,而且危害性远胜于个人的经济腐败。”
  李东方苦苦一笑:“如果真是这种政治腐败,我们就更难对付喽!”

  第二天下午,贺家国没来汇报,市检察院检察长王新民倒来向李东方汇报说是发现陈仲成和田壮达私自见了一次面,不知说了些什么,田壮达第二天就翻了供。更奇怪的是,建委那位秦副主任和国土局那位赵副局长像是早就知道了内情,什么账都不认,市反贪局人员抄家时一无所获。这种反常情况马上引起了省委副书记兼省纪委书记王培松的注意,王培松要求王新民尽快向他本人作一次情况汇报。王新民知道问题复杂了,忐忑不安地请示李东方:自己到底该怎么汇报?是不是向王培松和省委说实话?
  李东方对这突发性事件大为震惊,也恼火透顶,当即表态说:“当然说实话了,对省委要忠诚老实,这还用向我事先请示吗?!”
  事情发展到这种关键时候,赵启功出面了,这完全在李东方的意料之中。然而,赵启功出面时的姿态和惊人的坦率却又着实出乎李东方的意料。
  地点是赵启功家,时间是检察长王新民刚进行过汇报的那天晚上。赵启功临时推掉了省里的一个外事活动,请李东方去家里吃个便饭。
  没想到,赵启功竟会这么开诚布公,几口酒下肚,把杯子往桌上一放,便问:“东方啊,你这个老伙计是不是开始怀疑我了呀?啊?”
  为了证实一下自己和贺家国的判断,李东方说:“老领导啊,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能不能再给我说透一点:怎么说呢?你别生气,——你自己经济上干净吗?是不是怕他们把你牵扯出来呢?”
  赵启功平静地说:“李东方同志,我知道这话你迟早要问,那么,今天我就告诉你:我可以以我的人格向你保证,我在从政迄今的30年里决没收受过任何人一分钱。”
  李东方趁机又谈起了陈仲成:“老领导,这个陈仲成我看要拿下来。”
  赵启功却不谈陈仲成了,话题一转:“东方啊,要我说,倒是我以前的那个宝贝女婿贺家国要拿下来,这个同志书生气太重,也太没有政治头脑了,搞不好会给我们添大乱子的!陈仲成和我说了,如果不是这个贺家国跑去瞎搅和,田壮达本来不会乱说一气!”

  第十八章
  徐小可讥讽地看着贺家国:“真以为我要嫁给你了?你以为我怕那些流言蜚语呀?”
  李东方怔了一下,换了一个角度说:“老领导,有个情况你可能还不清楚:大老板对贺家国很关心,也很关注,还让凡兴同志专门带了话给我,要我们注意保护他。
  赵启功气道:“峡江市的一把手是不是你?你就没办法了?你就让他多搞搞经济,搞搞移民什么的,政法方面的事少插手,尤其是田壮达的案子!”哼了一声,又带着明显的怨愤说,“钟书记怎么突然关注起这个狂徒了?他过去不是这个态度嘛!这里面难道没有文章吗?还有那个钱凡兴,怎么到峡江来的,来干什么,你心里要有数!东方同志,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一个基本事实你千万别忘了:你不要以为峡江出乱子账只算到我一个人头上,你的政治利益和政治前途也要受到影响!你记住我这话好了!”
  这场酒真是喝伤了,从赵启功家回来,李东方彻底醉了一回酒,吐得一塌糊涂。就在李东方到赵启功家吃便饭的那天晚上,贺家国到滨江温泉疗养院看望钟明仁去了。
  钟明仁难得抽了一支烟,徐徐吐着烟雾说:“家国,可以告诉你:到目前为止,除了不计后果的正义感和报国为民的激情,我还没发现你有什么特殊的政治才华。你再想想看,这个市长助理是不是还做下去呀?并不是只有当官才能报国为民嘛!”贺家国怎么也没想到,谈话的主题最后会落到他的去留问题上,便陪着小心探问道:“钟叔叔,您知道的,我上任还没多久,想干的事还不少,如果……如果我想干下去呢?”
  钟明仁似乎早就料到了贺家国的态度,并没感到多少意外,平静地表示说:“你想干下去我也不拦你,拦也拦不住嘛!不过,之所以给你吹这个风,是我对你父亲有承诺啊!以后,你既不要把我当靠山,也别搞我的侦查,工作上的事更不要来找我,干得好,为峡江的老百姓造了福,我表扬,干不好,闹出了乱子,我就公事公办。哪一天上当受骗违了纪犯了法,我也饶不了你!”
  贺家国像得了特赦一般,连连点头道:“好,好,钟叔叔……”
  钟明仁脸一拉,站了起来:“不是钟叔叔了,是钟书记!”
  贺家国迟疑了一下,向钟书记汇报了想和小可结婚的打算。
  峡江宾馆的闹剧过后,徐小可连着两三个星期没怎么答理贺家国。贺家国打电话她不接,约她出去她不干,还要贺家国注意点影响。影响确实不小,那阵子机关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跑来向贺家国打听:问他和徐小可什么时候结婚?贺家国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对这些传言和询问惟有苦笑而已。好在工作上的事不少,忙起来也就把徐小可淡忘了。
  却也没忙出什么成绩,除了四处得罪人,一事无成。陈仲成仍做着政法书记,田壮达的案子进展不大,红峰商城官司正在重审,结果如何尚不得知。
  这天快下班了,到底碰上了一件让贺家国高兴的事:徐小可突然跑到他办公室来了,给了他一把钥匙,让他晚上到她家“听旨”。贺家国心中一喜,意识到了什么,推掉了当晚的两场公事应酬,精心修饰了一下,去了徐小可的家。
  徐小可只穿着件黑颜色的真丝吊带睡裙,款款走了出来。
  贺家国上前搂住徐小可纤细的腰枝,笑道:“市领导来领旨了!”
  徐小可一把推开贺家国,嗔道:“市领导,我今天得和你好好谈谈!”贺家国在徐小可粉颈上吻了一下:“徐处长,我知道,你小姑奶奶终于发现了我的潜在价值,一心想嫁给我了,是不是?我早就和你说过嘛,我是只股本扩张能力很强的绩优股,买下决不会上当!”
  徐小可却说:“算了吧,贺领导,我被你这支垃圾股坑死了!”拉着贺家国在红烛耀闪的桌前坐下,为贺家国和自己各调了一杯酒,杯一举,“来吧,在我宣布这个决定前先干一杯!”
  贺家国揽着徐小可,笑问:“徐处长,你还是先宣布吧:我们的婚礼什么时候举行?”
  徐小可讥讽地看着贺家国:“真以为我要嫁给你了?你以为我怕那些流言蜚语呀?”
  贺家国忙道:“你不怕,肯定不怕!——你这不是为了我吗?我怕呀,因为峡江宾馆那一出子,不少别有用心的家伙都诬蔑我是流氓市长了,你肯定很同情我,就决定嫁给我了!”
  徐小可叹了口气,这才问:“李书记和你说过了?”
  贺家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李书记说过什么?”
  徐小可又点了一下:“我的事啊!”
  贺家国回忆了一下:“你的事?没说过你什么事呀!”
  徐小可见贺家国不像装洋相,便说:“我主动找李书记谈了一次,问李书记:如果我和你正式结婚,我的工作能不能不动?而且,我还把那晚发生的一个重要细节告诉了李书记,李书记考虑了一阵子,又和钱凡兴商量了一下,同意不动我了,——当然,必须买你这支垃圾股。”
  贺家国乐了:“这可是李书记上任后办得最漂亮的一件事!”酒杯一举,“来,小可,干!”

  第十九章
  如果是两个女人争风吃醋,赵娟娟就算把贺家国活撕了,也与他没什么关系。赵娟娟把水搅得更浑一些,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不是坏事。
  徐小可这才笑着把酒杯举起,和贺家国碰了下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饮罢,又说:“家国,你这个糊涂虫,都没问问我和李书记说了一个什么重要细节?”贺家国这才想了起来:“哎,对了,我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
  徐小可说起了那天峡江宾馆发生的事:“家国,你知道么?陈仲成、赵娟娟给我们下套的那天晚上,钱凡兴市长一直在峡江宾馆,就在五楼,他常去的那个套房里,从晚上九点呆到十一点。”
  贺家国惊出一身冷汗,脱口骂道:“他妈的,我真没想到连钱市长也容不得我,我这一做市长助理,那么多枪口都瞄上我了,我再替他当抹布也没用!”徐小可说:“家国,你明白就行了,也别骂了,反正倒霉的不是你,是我!事后钱市长专门找我谈过一次话,那意思还想让我劝你激流勇退。谁是什么人我心里有数得很,才去和李书记谈了一次。现在我也决定了,就陪你做孤家寡人了。李书记说,闹到这个地步,不结婚政治上影响确实不好,我就决定和你结婚了。”贺家国苦笑道:“小可,这种勉强的政治婚姻还有意思吗?”
  徐小可说:“还有点意思,——起码现在还有点意思,不行以后再离嘛!”贺家国差点跳了起来:“你想清楚了,以后再离还不如不结呢!”
  徐小可拍了拍贺家国的脸颊,开玩笑道:“你叫什么叫?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你贺家国要真是个绩优股,我就长期投资,就算是垃圾股也不怕嘛,我还可以对你进行资产重组嘛!”
  贺家国这才笑了:“还不知你是只什么股呢!”说罢,把徐小可抱到了卧室床上。
  他们一个星期后以闪电式的速度结了婚。
  这天,沈小阳发在《内部情况》第一期上的长篇文章《令人深思的红峰商城诉讼案》经李东方批准,在《峡江日报》公开发表,发了整整一版。红峰商城的官司就此从幕后走向前台,再度成了街头巷尾的议论话题和新闻焦点。
  同一天的《峡江日报》上还出现了一条与此相关的新闻:市人大免去邓双林中级人民法院院长职务,任命程功为中级人民法院院长。
  陈仲成觉得赵启功近来的态度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有一种疏远他、进而抛弃他的趋向。他这才在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被一条叫做赵娟娟的柔软绞索深深套住了。随着李东方到任后的步步紧逼,套在脖子上的绞索不再柔软,开始变得发硬,且越勒越紧,快让他喘不过气来了。《峡江日报》公开报道红峰商城的官司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情况很清楚了,赵启功当初是看错了人,留李东方来守峡江市的摊子是一大失策。貌似软弱的李东方骨子里其实硬得很,是要置他和很多人于死地的。李东方连邓双林这样廉洁听话的法院院长都容不得,如何会容得了他们这帮人?现在不赶他下台,决不是给赵启功面子,而是有着更险恶的用心。
  更可恶的是市长助理贺家国,此人就像一把燃着的火,随时可能点爆另一些定时炸弹。
  在赵启功调离峡江市之前,陈仲成再也想不到自己会面对今天这种危险局面,他也真是太胆大妄为了。明明知道赵娟娟和赵启功的关系非同一般,却出于一种报复的心态,把赵娟娟毫不客气地睡了。
  这天,陈仲成赶到赵娟娟新开的娱乐城。赵娟娟问:“邓双林院长被撤了,我怎么办?”
  陈仲成说:“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不能再抗下去了,李东方、贺家国盯得这么紧,你抗也没用,不就是千把万么?该给人家就给人家嘛,你就别再赖了,这次赖不了了!”
  赵娟娟气道:“陈仲成,我告诉你:不但是钱,我更在乎这口气!”
  赵娟娟眼里盈满泪水,蛮横而娇柔地叫:“我不管你们这些,我就管我自己!这个贺家国,那么狂傲,我去找他,他都没正眼看我!还有他那个女人,什么东西,凭什么在我面前这么神气?一个破货而已,只怕不知和多少市长、书记睡过,连她男人都不要她了,也不知贺家国怎么就看上了她,还和她结了婚!”
  陈仲成这才悟到了点什么:赵娟娟对贺家国的疯狂仇恨看来不仅仅是因为红峰商城的官司,感情深处可能还有对贺家国的暗恋,以及一个成功而漂亮的女人对另一个成功而漂亮的女人的嫉妒。
  陈仲成想想,如果是两个女人争风吃醋,赵娟娟就算把贺家国活撕了,也与他没什么关系。赵娟娟在这场激烈复杂的政治斗争中掺入一份私情,把水搅得更浑一些,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不是坏事。因此,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吃过饭后,和赵娟娟打了一会儿保龄球便回去了。
  被赵娟娟送出门时,已经快十点了,正是上客的高峰。娱乐城大堂里和门外闪烁的霓虹灯下,袒胸露背的暗娼成群结队。陈仲成便提醒了赵娟娟一下,要她注意点社会影响,不要搞得太过分了。
  赵娟娟问:“最近会有行动么?”
  陈仲成说:“最近顾不上,临时扫黄行动可能会有,我会让人事先打招呼的。”从新区回城的路上,意外地接到了赵启功的一个电话,是打到他手机上的。

  第二十章
  赵启功这才在沙发上坐下来:“怎么,中院的那个邓双林到底拿下来了?”赵启功先问:“老陈,现在说话方便吗?”
  陈仲成看看倒车镜和车窗外空荡荡的路面:“赵省长,方便,请您指示。”赵启功的声音冷峻:“和你通个气吧,李东方今天又攻上来了,你的事收不了场了。”
  陈仲成愕然一惊:“赵省长,那……那我马上到你家去!”
  赵启功的声音越发冷峻:“不必了,你心里有个数就行了,不论谁找到你,你都不要乱说,你乱说你负责,这个招呼我先打在前面。当然,能做的工作我还会继续帮你做,你这个同志也不要考虑得太多。你很难,李东方也不轻松,峡江并不只有一个田壮达案子,矛盾不少,也都很激烈,许多矛盾搅成了一团麻,所以,鹿死谁手现在还说不准。”
  陈仲成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赵启功也许要牺牲他了,心中禁不住一阵悲哀……
  省委书记钟明仁当市委书记时住柳荫路28号,一直住到现在,再没挪过窝。赵启功做市委书记那年搬进了柳荫路2号,搬进去不到半年,就帮李东方要下了斜对过柳荫路7号的小楼。这让李东方很感慨:赵启功对班子里的同志在生活上的关照是没话说的。
  尽管住得很近,两家的私下来往却比较少,这一次,李东方主动找上了门,要和自己的老领导摊开来好好谈谈了。
  是赵启功年轻的夫人刘璐璐开的门。
  刘璐璐开门就说:“李书记,我们老赵正等你呢,这几天他情绪可不太好。”李东方强笑着说:“我猜得到,峡江出了这么多事,谁的情绪也好不起来。”进了会客厅就看到,赵启功正在大书桌上题字,是四个大字:边川玫瑰,题了两幅,一幅竖的,一幅横的。见李东方进来,赵启功手上的毛笔也没放下,只说:“东方,你先坐,我马上就完!”在墨砚里润着笔,又说,“咱们的歌星小何,今天一天给我来了三个电话,非要我为她的《世纪新歌》题字,赖上我了!”李东方走到赵启功身边看着:“老领导,是你有这艺术细胞,我就不敢题。”赵启功看了李东方一眼,说:“我劝你有空也交几个文化界的朋友,有好处。接受点艺术熏陶,也是一种休息,一举两得。文化界的朋友还不烦心,不会找你要官,不会没完没了地向你汇报。你能放下架子平等的和他们交朋友,满足一下他们的虚荣心,他们就觉得很幸福了。”
  李东方笑道:“所以说中国知识分子物美价廉嘛!”
  落了款,用了印,刘璐璐小心地把题字收走了,自己也回避了。
  赵启功这才在沙发上坐下来:“怎么,中院的那个邓双林到底拿下来了?”李东方说:“这是常委们的一致意见,连陈仲成也没在会上反对。”
  赵启功问:“这个邓双林是不是有比较严重的问题?”
  李东方说:“没有,——至少目前没发现什么严重问题。不过,这个同志思想和政治素质不太适合摆在法院院长的位置上,红峰商城案子的消极影响又这么大,不换也不行。我们已经把他安排到市司法局做党委书记去了。”
  赵启功点点头:“也好,这安排也算对得起他了,——今天就为这事来的?”李东方略一沉思:“老领导,来向你汇报一下思想。”
  赵启功忙摆手:“东方,你别给我来这一套,老规矩,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李东方说:“那好,那好,老领导,我就和你交交心:我觉得咱们现在已经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上,下一步脚往哪里迈至关重要,一脚迈错了,很可能就要犯严重的政治错误,甚至是犯罪。”
  赵启功讥讽地看着李东方:“哦,这么严重啊?”
  李东方表情看上去很沉重:“就是这么严重!陈仲成的事你和我说过后,我越想越后怕。陈仲成身为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在田壮达案件上的所作所为已经涉嫌犯罪了,如果我们真的包庇陈仲成,那么,我们也就涉嫌犯罪!是严重的犯罪!真让这批犯罪分子在我们的庇护下逃过法律的惩罚,我们就是背叛这个党,背叛这个国家,背叛人民,其性质要比孤立的犯罪恐怕还恶劣。”
  赵启功低下头,思索着:“这事不是过去了么?东方啊,你怎么又提起来了?”李东方摇摇头,又说,说得很恳切:“老领导,怎么会过去呢?上次从你家走后,我几乎日夜都在想,党和人民把我们摆在这种重要岗位上究竟期望我们干什么?期望我们搞一些虚假的政绩吗?显然不是。多抓腐败分子当然不是政绩,说明我们在用人问题上犯了不少错误,犯了错误我们就真心诚意好好检讨,错误的性质严重一点,得不到党和人民的谅解,了不起下台不干嘛!背叛党,背叛国家,背叛人民的事,我们决不能做!起码我李东方决不做!”
  赵启功抬起了头:“东方同志,你说完了?”
  李东方点点头:“先说到这里,老领导,说得不对你指出来!”

  第二十一章
  李东方痛苦地想:如果真是由他代表峡江市委把这一切说出来,赵启功的政治前途就完了,他的良心也要受到责备。
  赵启功脸色难看极了:“东方同志,我说过放纵犯罪分子了吗?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上次和你谈话时讲的是策略!犯罪分子不是不抓,是不要急着抓!我也想今天晚上打冲锋,明天一早就把蒋介石几百万军队全消灭掉,可能吗?现实吗?你在前面冲锋,就不怕人家在身后打你的黑枪?我们现在是侧着身子作战,这情况你不是不清楚!你说你了不起下台,告诉你:我没这个想法,从来没有!为什么?我自信会干得比一些同志更好!国家和人民把我从一个大学生培养成为党的高级干部,对我是有期待的,不希望我莽撞地倒在自己同志的黑枪下!”
  李东方再也想不到,赵启功竟会这么慷慨激昂。
  赵启功敲着茶杯,继续说:“真正庇护犯罪分子的事有没有呢?有!不少省份和城市都有,不敢说普遍,涉及面积恐怕也不会小!不被上面发现,他报都不报,串案窝案变个案,大案要案变小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刚听说这种事时,我也很生气,也像你现在一样激动得不行,今天我就不气了,就多少能理解了。庇护腐败分子只是个现象,背后的因素很复杂,几乎都涉及到一个地区、一个单位的诸多政治利益和经济利益,这里面起码有一部政治学加一部社会学!”
  李东方忍不住插话道:“恐怕还有一部黑厚学!”
  赵启功赞同说:“不错,应该加上一部黑厚学。”接着说了下去,“和这些地方比起来,我们峡江的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啊?如果没人大做文章,何至于搞得这么惊天动地?!你可能也知道,田壮达的案子省纪委已经插手了,纪委书记王培松三天两头去向大老板汇报,却不在我面前露一句话!”
  李东方说:“老领导,你既然已经知道被动了,就该争取主动嘛!”
  赵启功冷笑道:“我怎么争取主动?去向钟明仁痛哭流涕,说我在峡江当了八年市委书记,一手遮天,用了一批坏干部?包括那个陈仲成?”
  李东方冷静地说:“起码这个陈仲成你是用错了,钟明仁在公安局副局长的位置上压了陈仲成好几年,你一上来就把他提起来了,又是局长,后是常委、政法委书记。钟明仁同志在省委常委会上提出了不同意见,你还去做工作,不到半年又把他这个常委报上去了。这倒不是推卸责任,对这个人的使用,我是反复提醒过你的,这个人心术不正。”
  赵启功掩饰不住自己的沮丧了:“那么,现在又怎么办呢?你起码先给我维持住嘛!”
  李东方摇摇头,态度坚定地说:“不行,这个人必须拿下来了!”
  赵启功吃了一惊:“李东方,你这是征求我的意见,还是向我通报?”
  李东方说:“意见上次就征求过了,这次只能说是向你通报了。另外,我也不怕你生气,我仍然建议你去和钟明仁同志摊开来谈一次,包括陈仲成在田壮达案中做的手脚。由你来向省委建议免掉陈仲成峡江市委常委职务,这比我们市委向省委提出来要主动得多。这也许是我现在惟一能为你老领导做的事了,希望你理解。”赵启功呆呆看了李东方好半天,才问:“东方同志,如果我不这样做呢?”李东方一字一顿地说:“那只有由我代表峡江市委向省委作全面交待了!”这话的分量,这话的语气,让赵启功陷入了痛苦的思索中。
  李东方想了想,又语气沉重地说:“老领导,迄今这一刻,我仍然把你当做自己的朋友和同志,我仍然把已经发生的这一切看做你认识上的偏差。当然,如果你坚持己见必须由我把这一切向省委说清楚时,我一定会实事求是,包括你担心田壮达一案被人利用的活思想,你对腐败分子不是不动,而是以后再动的明确态度……”赵启功受不了了,瘫坐在沙发上,连连摆着手:“东方,不要说了,先不要说了,你再给我几天时间,让我想想,好好想想,我现在脑子很乱,真的很乱……”李东方不便进一步逼下去了,叹了口气:“老领导,那我就再等几天。”说罢,李东方告辞了,也没等刘璐璐下楼来送。
  走出柳荫路2号赵家大门时,李东方步履沉重,心情也十分沉重。
  事情很清楚,如果真是由他代表峡江市委把这一切说出来,赵启功的政治前途就完了,他的良心也要受到责备:赵启功没把他当外人,陈仲成在田壮达一案上的非法活动是赵启功在私人谈话场合主动告诉他的,是两个老搭档喝着五粮液随便谈出来的。那么,他对原则底线的坚守,必将付出人格受辱的代价!以后就会有人指着脊背说:这是一个卖友求荣的家伙,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不顾一切,连自己的老搭档、老领导都卖。只怕连大老板钟明仁都会瞧不起他,没准会认为他是软骨头。钟明仁吃过小报告的大苦头,不喜欢手下的干部在他面前打小报告。
  真希望赵启功能就此猛省,一举挽救自己的政治前途,也挽救他可能受辱的人格,他愿意再等几天,哪怕为此再担上一点政治风险,忍点辱受点气,只要赵启功能主动去找钟明仁和省委好好谈一下。

  第二十二章
  李东方压抑着心头的恼怒,批评说:“凡兴,你怕给钟书记惹麻烦,峡江下游地区的老百姓就会老有麻烦,将来钟书记也会有麻烦!”
  这时,一辆挂着小号牌照的黑色奥迪缓缓驶过,在李东方面前停下了。
  省委书记钟明仁摇下车窗,招呼道:“东方同志,你好悠闲呀!”
  李东方一怔:“哦,是钟书记呀?怎么……怎么这么晚还没休息?”
  钟明仁笑呵呵的:“搞了次突然袭击。让凡兴同志陪我去看了看国际工业园,也听了听园区同志的汇报。情况还好嘛,啊?不像你老兄渲染的那种样子嘛!”李东方没想到钟明仁会主动跑去看国际工业园,更没想到是钱凡兴做的陪同——今天白天还在不同的场合见到过钱凡兴两次,也没听钱凡兴提起过。
  钱凡兴带着钟明仁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就可想而知了,只怕这“突然袭击”既不“突然”,也构不成“袭击”。李东方却也不好当面点透,只含蓄地笑了笑,说:“钟书记,您让凡兴同志带路还算突然袭击呀?只怕消息早让凡兴泄露了。”钟明仁不悦道:“怎么?凡兴同志还敢骗我呀?他骗了我的耳朵,也骗不了我的眼睛!东方同志,我可当面给你说清楚:再胡说八道,别怪我对你不客气!”李东方支支吾吾不知说了些什么,话没说完,钟明仁的车已经开走了。

  第二天见了钱凡兴一问才知道,这个滑头市长果然把钟书记糊弄了一次。和钱凡兴是在时代大道筹建指挥部见的面,当时的谈话环境和气氛不太好。房间里总有人进进出出,钱凡兴不断为老街拆迁的事发火骂人,对李东方的问话也有点心不在焉。这让李东方挺不高兴,心想,这算怎么回事?你一个市长对一个市委书记还有没有起码的尊重呀?昨天钟书记去看国际工业园,你事前事后都不打招呼,今天我主动找上门,你还这么大大咧咧的,像话吗?这位置摆得也太不正了吧!于是,便沉下脸,要钱凡兴先把手上的事停停,把昨晚的事说说清楚。
  钱凡兴把手上的事停了,对昨晚的事却没当回事,还自认为处理得很好,笑呵呵地说:“嘿,李书记,你看你这个人,对钟书记这么认真!小事一桩嘛,我全妥善处理了。昨天下午快五点时,钟书记来了个电话,说是要去国际工业园看看,我赶快让园区那边准备了一下,拖到七点才陪钟书记过去的,钟书记看了挺满意。”李东方哼了一声:“你们不对钟书记讲真话,他当然满意了!”
  钱凡兴不在意地说:“在这事上谁敢对钟书记讲真话?不是自找麻烦吗?!”李东方压抑着心头的恼怒,批评说:“凡兴,你不找麻烦,峡江下游地区的老百姓就老有麻烦,将来钟书记也会有麻烦!钟书记工作这么忙,能下来看看国际工业园机会多难得呀,你怎么就不懂得珍惜呢?你怕麻烦,可以和我打个招呼嘛,该说的话我来说嘛!你看看你,把一次难得的向钟书记汇报问题的机会丧失了!”钱凡兴心里不买账,脸上仍在笑:“嘿,李书记,这么说来,我还幸亏没和你打招呼!这时候你真把钟书记惹毛了,时代大道的资金我找谁要去?!”想了想,又说,“你也别气了,国际工业园是老问题了,你要真想谈,机会总还有!”李东方想想也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再说什么也没用,批评重了还伤感情。钱凡兴把话题一转,兴致勃勃汇报起了时代大道的筹建工作。
  听完了钱凡兴的汇报才知道,尽管钱凡兴打着钟书记的旗号,和交通厅路桥公司的谈判进展的也不顺利。路桥公司根本没有收购外环路的意向,也没有这个资金实力。交通厅王厅长是为了迎合钟明仁,才违心答应收购外环路的。落实到属下的路桥公司,路桥公司不干了,两个老总还不敢明说,只在那里拖。贺家国只随钱凡兴参加了一次谈判,就发现气味不对,明确告诉钱凡兴,对路桥公司不能指望。李东方警觉地问:“那么,凡兴,贺家国这个判断到底准不准呀?”
  钱凡兴咂着嘴说:“准,准!家国这同志反应快,判断得不错!开头我还不相信,是后来才悟到的——不过,我钱凡兴和峡江市政府也不是那么好骗的,他们敢这么讨好钟书记,我就让他们去报牛皮税!”
  李东方注意地看着钱凡兴,有些警觉了:“凡兴,你什么意思?”
  钱凡兴自以为得计:“他们交通厅不把话说在明处,我也就装糊涂,我知道他们路桥公司不可指望,两条街还是下令拆了,就是这星期的事,可以说是拆得迅雷不及掩耳!估计后天就全拆完了!到时候,我再去找钟书记进行专题汇报,让钟书记出面逼路桥公司至少拿出10个亿来!路桥公司去偷,去抢,都与我们没关系!”李东方吓出了一身冷汗,脱口道:“凡兴,你……你这胆子也太大了吧?”钱凡兴笑了笑:“李书记,你别怕,这年头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李东方忧心忡忡地问:“如果这10个亿拿不到,我们怎么收场呀?”
  钱凡兴挥挥手,蛮不在乎地说:“我还真没想过什么收场的事,这种事让钟书记和交通厅去考虑吧!钟书记牵的头,交通厅答应的事,他们总会想办法的!”

  第二十三章
  李东方这才松了口气,在书记市长碰头会上说,要给贺家国记一大功。
  李东方再也想不到,钱凡兴会干得这么绝,此人一口一个钟书记,却从没想过对钟书记负什么责,更甭说对老百姓负什么责了!赵启功的新区扔在那里,至今让老百姓骂个没完,现在,钱凡兴又在工程资金没落实的情况下把两条老街拆了,这怎么得了呀?当真为了政绩什么都不顾了?!
  李东方心头的怒火终于发作了:“凡兴同志,你……你这是负责任的态度吗?这么干的后果你考虑过没有?你要是向钟书记逼宫不成,这乱子不闹大了?!”这通争吵搞得两人的情绪都挺不好,李东方离开时,连招呼都没跟钱凡兴打。回到市委办公室后,李东方越想心里越怕:眼下峡江的局面已经够被动的了,时代大道真不能再出任何问题了!两条老街既然已让钱凡兴拆得一片狼藉,怎么也得有个交待,谁让他摊上了这么一个宝贝市长!便让秘书把贺家国紧急召来了,问贺家国知道不知道时代大道的资金落实情况?贺家国阴阳怪气地说,他正为这事忙活着呢,这阵子一直在四处找资金,连华美国际许从权那帮朋友都用上了。和贺家国深入一谈才知道,贺家国也反对钱凡兴这种冒险逼宫的干法,认为就算路桥公司慑于钟明仁的压力最终拿出了10个亿,也不符合市场经济的规律,贺家国还说,钱凡兴听了他这话很不高兴,赌气要他按市场经济规律去运作看看。李东方焦虑地问:“家国,那你运作得怎么样了?”
  贺家国说:“你首长放心吧,这几天就有实质性进展了!”又不满地咕噜了一句,“我真运作不下来,咱市长大人不又有话说了?这人早想让我滚蛋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李东方说:“那就给我抓紧,钱市长说是逼钟书记,我看他更是逼我!”也算幸运,几天之后,贺家国引着深沪两家著名上市公司“东部投资集团”和“高速公路”的老总分别来见钱凡兴了,连续三轮不间断地分头谈判之后,“东部投资集团”以10.5亿的价格拿下了外环路30年的使用权,合同签订之日付款两个亿,余款8.5亿待“东部投资集团”完成2000年度配股后一次性支付。
  李东方这才松了口气,在书记市长碰头会上说,要给贺家国记一大功。
  记功只是李东方个人嘴上说说,倒霉的事却又缠到了贺家国身上。
  天大的难题解决了,贺家国没落到任何好报。为促成此事出了大力的华美国际投资公司许从权等人没从贺家国手里得到一分钱好处,白尽了义务不说,还贴了几万元的出差费和招待费,许从权埋怨贺家国不够朋友。
  路桥公司那边一见难题解决了,态度突变,又积极起来,说是钟书记交待的事,哪有不办的道理?这卖给外面的上市公司,而且只卖了10.5亿,太吃亏了。钱凡兴便抱怨贺家国缺经济头脑,关键的时候没能再坚持一下。贺家国气不过,又不好冲着钱凡兴发火,就跑到路桥公司拍着桌子责问前去检查工作的王厅长:你们究竟有没有能力履行这10.5亿的合同?如果你们有这个能力,我们市政府优先考虑你们!路桥公司这才老实了,再不敢放这类轻巧屁。不过,贺家国也把交通厅彻底得罪了,钱凡兴只好亲自出面去给王厅长和路桥公司赔礼道歉,且又对贺家国产生了新的不满,责备贺家国不顾大局,把贺家国狠狠批评了一通。
  碰到李东方,贺家国气得不行,直说好人当不得。
  李东方安慰说:“家国,你也别气了,这就是我们经常要面对的现实。”贺家国说:“这现实也太没道理了!这事我根本就不该管!就该让钱市长按他的思路去向省里逼宫,让钟书记面对拆得七零八落的两条老街去骂钱市长!”

  第二十四章
  李东方讥讽地笑了:“我只知道田壮达的案子不但没进展,好像还有点反常:怎么田壮达刚检举了两个腐败干部,第二天就翻供了?”
  李东方说:“家国,这种气话你私下里说说可以,真这么做就不行了,不论有多难,不论受多少委屈,我们都得对党和人民的事业负责嘛!再说,你做的事是为老百姓,不是为任何一个官!”
  贺家国叫了起来:“钱市长对党和人民的事业负责了吗?他官比我大,经验比我丰富,不知道这么干的后果吗?路桥公司根本没有钱,时代大道怎么建?拆完后就扔在那里?又拉一堆臭屎?就不怕老百姓骂咱们党和政府吗?!”
  李东方却不说了,转而道:“华美国际许从权他们不是花了几万块钱吗?赶快给他们报掉,我们不能让人家出力还贴钱,这样以后谁还给我们跑腿卖命呀!”贺家国手一摆:“别,别,首长,他们也不在乎这几万块钱,而且,这几万块钱一出我更说不清了,人家还不知我从这笔交易中得了多少好处呢!我只希望你们这些大领导多少凭点良心,别总让造孽的得意,让给他们擦屁股的人受气!”李东方想着自己的处境,心里一下子变得很不好受,冲动地拉住贺家国的手:“别说了,别说了,家国,受气的也不是你一个,在中国目前的国情条件下,这种事有时也免不了,不过你放心,老百姓是公正的,历史是公正的!”
  这事不知怎么也被钟明仁知道了,只不过事实真相又受到了歪曲。
  钟明仁在李东方的陪同下视察沙洋县移民小区时,对把外环路出售给“东部投资集团”一事高度评价,大夸钱凡兴大事不糊涂,很兴奋地说:“东方同志啊,你有个有气魄有能力的好搭档啊!你看看凡兴同志外环路卖得多漂亮,啊?我们的路桥公司热情那么高,那么想买,凡兴同志就是不卖,也不怕我生气,偏卖给了著名上市公司‘东部投资集团’。交通厅的同志说,卖亏了,起码亏了一个亿。我说,没亏,是占了大便宜!其一,人家一下子拿来10.5亿,我们就省下了10.5亿,就可以用这些钱干别的;其二,人家买了我们的路,就和我们有了实质性联系,就有了进一步投资的可能。这叫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是不是呀,东方同志?”李东方没想到钟明仁对此事的评价这么高,更没想到钟明仁把功劳全记到了钱凡兴头上,便点着头应和道:“是的,是的,钟书记,您站得高,看得远,不过,在这件事上,家国同志可是立了大功的……”
  钟明仁说:“我知道,家国这次配合得不错,凡兴同志全和我说了。所以,尽管这狗娃关键的时候没给我坚持住,把我这么好的路少卖了一个亿,让我们吃了点亏,我也不怪他了。”说罢,还解释了一下,“哦,东方同志,你别误会,我这可没有故意庇护家国的意思哦,对这笔买卖我们一定要从大处着眼!要大气!”尽管在陈仲成的问题上李东方早就和钱凡兴通过气,也得到过钱凡兴态度明确的支持承诺,但在6月5日具体解决陈仲成问题的市委常委会上,钱凡兴却一言不发,根据市委常委新的分工,政法工作由李东方亲自挂帅抓。市检察院检察长王新民兼市政法委主持工作的副书记。陈仲成改任市委专职常委,分管全市文教卫工作。陈仲成好像啥都有数,并没感到突然,会一散,抬腿就走。
  李东方将陈仲成叫住了:“老陈,你留一下,我还有话和你说!”
  陈仲成阴着脸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吗?”
  李东方也沉着脸:“怎么没有好谈的?政法工作你不该向我移交吗?!”陈仲成没话说了,只得跟着李东方去了他的办公室。
  李东方进了办公室却不谈移交的事,往桌前一坐,对陈仲成道:“老陈,你这个同志很顽强,把我和市委搞得这么被动,还就是坚持着不向省委辞职,实在没办法,我只好在市委书记的权力范围内进行一下工作调整了,希望你理解!”陈仲成在沙发上坐下来,点起一支中华烟抽着:“李书记,你让我理解什么?我不过是你们省市领导权力斗争的一个牺牲品罢了!你和赵启功同志心里都有数,我在主管峡江政法工作期间,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你们的事!”
  李东方讥讽地笑了:“哦?这我还真没数呢,我只知道红峰商城官司搞得满城风雨,田壮达的案子一直没有进展——不但没进展,好像还有点反常:怎么田壮达刚检举了两个腐败干部,第二天就翻供了?搞得我们检察院这么被动?”陈仲成冷冷看了李东方一眼:“这事请你去问赵启功同志!”
  李东方明白陈仲成话里的意思,却不挑破,敲了敲桌子,加重语气说:“老陈啊,我可以告诉你:这次常委分工调整,我和启功同志是打过招呼的,启功同志也是很支持的,你一天到晚往启功同志家跑,这一点不会不清楚吧?”
  陈仲成说:“我当然清楚,像赵启功这种政治动物还不知道明哲保身吗?”李东方装起了糊涂:“老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启功同志把你甩了?”陈仲成阴阴地看着李东方:“李书记,你还问我?这不都是你挑起来的?你不对赵启功步步紧逼,事情能搞到这一步吗?”停了一下,又说,“李书记,我看你是小瞧赵启功了,我不是赵启功的对手,只怕你也不是赵启功的对手!我在劫难逃,你日后恐怕也不会有好下场,别忘了,赵启功的绰号可叫‘政治人’!”

  第二十五章
  李东方听不下去了,冷冷一笑:“老陈啊,你就不要再表白了!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向省委交代自己的问题,主动一点,不要再抱任何幻想了!”
  李东方沉思片刻,缓缓说道:“老陈啊,你今天能说出这些话来,我看你还不糊涂。那么,你为什么不主动一些呢?为什么不到省委向王培松同志说说清楚呢?你说我步步紧逼,我逼谁了?无非是讲原则,讲是非,不论是对你,还是对赵启功。你老陈如果也能讲点原则,讲点是非,也许事情就好办多了。”
  这才是李东方今天真正想和陈仲成说的话。
  直到今天,赵启功仍在拖延时间,十分顽强地维持着一个政治僵局,以至于让钟明仁和王培松对他和峡江市委都不敢放心了。这次常委的分工调整,赵启功也是反对的,理由说了一大堆,他全没理睬,搞得赵启功很不高兴。赵启功当时就说,多米诺骨牌只要倒下一张,就会倒下一片。李东方说,如果真会倒下一片,这第一张就更该早点推倒,主动推倒。
  说这话时,李东方对赵启功这个老领导已没有多少愧疚的感情了,有的只是愤懑和不平:他三番五次把话说得那么明白,这个政治人就是不听,也不顾他的处境,宁可做腐败分子保护伞,也要固执地寻找自己所谓的“政治契机”。
  这个政治契机不能再由赵启功来选,得由他来选,现在看来应该是陈仲成了。按李东方的设想,如果陈仲成能在被赵启功抛弃之后主动向省委交代自己的问题,赵启功的问题势必也会带出来,他和赵启功之间的僵局也就打破了。陈仲成沉思了好一会儿,深深叹了口气:“李书记,你何必这么认真呢?”李东方走到陈仲成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老陈啊,不认真不行啊,我们先不谈什么党性原则,就说一条:这么多眼睛盯着我哩,我躲得了吗?”
  陈仲成眼睛明显亮了一下,似乎发现了什么可钻的空子:“李书记,该说的你不全和赵启功说了么?该做的你也都做了——连我这政法书记也让你拿下来了,上上下下谁还能说你什么呢?现在政法归你亲自管,只要你别那么认真了,我看情况就坏不到哪里去,有些工作我还可以继续帮你做……”
  李东方摆摆手,打断了陈仲成的话头:“我没有什么工作需要你来帮,我只希望你主动向省委交代你自己的问题,你的问题你清楚,赵启功同志恐怕也清楚,如果等到赵启功同志先去找省委谈,你就被动了吧?”
  陈仲成紧张地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摇起了头:“李书记,我对赵启功问心无愧,就算有些事做得违反原则,也是赵启功的意思,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认了!”李东方注意到,说这话时,陈仲成的目光躲躲闪闪,并不那么理直气壮。似乎为了掩饰什么,陈仲成又说:“我这人是从基层一步步上来的,太重感情,毛病不少,有时候也会上当受骗,被人利用,干些蠢事,可李书记,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这个人对朋友,对同志,对领导从来没有坏心……”
  李东方听不下去了,冷冷一笑:“老陈啊,你就不要再表白了!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向省委交代自己的问题,早一点,主动一点,不要再抱任何幻想了!你说你被人利用了,可信吗?有说服力吗?只怕赵启功也不会相信吧?”说到这里,口气严厉起来,“你是上当受骗,还是同流合污?从红峰商城官司到田壮达案子,你搀和过的烂事有多少?你一个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怎么成了人家的狗?怎么连启功同志都把你当做一条看家狗?老陈啊,你不觉得悲哀吗?!”
  和陈仲成的谈话不欢而散,陈仲成不知是心底惧怕赵启功,还是对赵启功仍存有幻想,始终没答应向省委交代问题。谈到最后,陈仲成倒把话题转到他即将分管的文教卫工作上了,好像他这专职常委还能长久地干下去似的。李东方压抑着自己的反感,勉强应付了几句,便借口有事,要陈仲成改日再谈,把陈仲成赶走了。

  第二十六章
  幸亏他李东方不糊涂,自始至终坚守着原则底线,才没使良知的阵地在峡江市失守。
  经过曲折努力,陈仲成终于被省委立案审查,一个重要障碍彻底清除了。这既给了李东方一个鼓舞,也让李东方大大松了口气。
  陈仲成被立案审查次日,省检察院决定将要犯田壮达由市公安局拘留所转押到省检察院看守所,主要办案人员也大都换成了省检察院的同志,贺家国也就退出了案外。
  李东方再次预感到田案后面黑幕重重,可能会涉及到相当一批赵启功提拔任用的干部,觉得由王培松和省纪委出面牵头,重拳出击,对顺利进行这场反腐斗争和峡江政治局面的稳定会更有利一些。
  面对级别更高的审讯者和一批全新的面孔,田壮达精神彻底崩溃了,转押到省检察院看守所当天就供出了陈仲成,说是早在3年前就向陈仲成行过贿,一次15万,一次17万。逃往国外之后,也正是陈仲成一次次通过关系向他通风报信,否则,他头一次在吉隆坡露面就会被马来西亚警方逮捕。田壮达还交代说,被引渡回国后,陈仲成很惊慌,三次到拘留所威吓他,要他谁都别供,好汉做事好汉当。直到这时,李东方才知道,陈仲成的堕落竟是这么彻底,竟然早在几年前就和田壮达沆瀣一气了。这一来,一切也就好解释了:这个肩负捉鼠重任的猫先生本身就是个硕鼠,指望这只同类硕鼠来捉鼠真是天大的笑话了。更可笑的是,又碰上了赵启功这样一个只顾自己政治利益不管天塌地陷的后台人物,陈仲成的严重犯罪行径便涂上了一层保护色,在某些同志眼里甚至变成了“忠诚”。幸亏他李东方不糊涂,自始至终坚守着原则底线,才没使良知的阵地在峡江市失守。
  陈仲成的案子成为省里的头号大案要案,省纪委书记王培松亲自挂帅抓。对陈仲成的具体审讯情况,李东方一开始并不清楚,王培松和省纪委不向他通报,他为了避嫌,也不好主动去问。只隐隐约约听主持工作的市政法委副书记王新民透露说,审讯重点在陈仲成和赵启功的利益关系上,王培松是冲着赵启功来的。还听省里一些知情者说,西川省委和省纪委已将赵启功的问题上报中央了,已引起了中组部和中纪委领导同志的高度重视。李东方便以为关键的问题已经解决,自己可以脱离赵启功阴影的纠缠,甩开膀子干峡江的事了。
  不承想,轻松的心情没保持两天,王培松主动找上门来通报情况了,说是对陈仲成的审讯进行得不太顺利。陈仲成长期从事公安政法工作,什么都懂,反侦讯的手段十分丰富。审讯中不是以沉默相对抗,就是环顾左右而言它,连田壮达揭发出的经济问题也概不承认,事事都要审讯人员拿证据。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在涉及到和赵启功的关系问题上,陈仲成更是讳莫如深。
  李东方挺奇怪:“陈仲成受贿证据怎么会拿不出来?不是有田壮达的揭发吗?”王培松说:“光凭田壮达的揭发还不够,对陈仲成住宅和办公室的搜查情况不理想,只搜出不到5万元的存款,田壮达说的那32万赃款根本没见着。”说到这里,又补充道,“当然,我们还要继续追下去,田壮达也会再提供线索。根据田壮达的交代,其中一次17万元是变相走了账的,可以查出来,正组织有关人员查。”李东方提醒说:“还有陈仲成通风报信的那两个腐败分子,恐怕和陈仲成在经济上也有重大利害关系,如果没有利害关系,陈仲成肯定不会这么铤而走险的!”王培松点点头:“东方同志,谢谢你的提醒,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到了。”他很恳切地看着李东方,不经意间换了话题,“不过,现在我最关心的问题还不是这些——经济方面的证据迟一天早一天总能拿到——我最关心的是:那次通风报信到底怎么发生的呀?是陈仲成自作主张呢?还是赵启功指使的呢?这是件至关重要的大事,不能不搞清楚,搞清楚也是对赵启功同志负责!”
  李东方听明白了:王新民透露的信息得到了证明,王培松果然盯上赵启功了。王培松却就此打住,不谈赵启功了,慢条斯理地说起了具体的工作计划:“东方同志,这个工作我想请你帮我做一做。你是峡江市委书记,又是峡江市委三届班子的老同志,比较了解陈仲成根底脾性,你是不是能出面和陈仲成谈谈呢?”李东方不想去谈:王培松明摆着不信任他和峡江的同志,他去谈啥?再说,这个案子是省纪委和王培松亲自抓的,涉嫌者又有赵启功,他搅进去更不好了。便笑着推辞说:“王书记,我怎么就了解陈仲成根底脾性呢?我不是和你说过么,陈仲成只认赵启功同志,连向我汇报工作都很少,我去谈什么?别给你帮了倒忙!”王培松有些不高兴了:“东方同志,你是不是有什么情绪呀?”
  李东方越发笑得自然:“王书记,我会有什么情绪?只是觉得谈不出什么名堂来。陈仲成不和你说的事,也决不会和我说,真正了解陈仲成脾性的恐怕还是赵启功。”
  王培松盯着李东方:“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最好请赵启功去和陈仲成谈呀?”李东方听出了话中的讥讽,忙道:“王书记,你别讽刺我呀,我可没这意思!”王培松这两天显然很疲劳,强忍着一连串哈欠,又和李东方谈到通风报信这事性质的严重性,很严肃地说:“如果赵启功唆使陈仲成这么干,赵启功也涉嫌犯罪啊!”

  第二十七章
  王培松点了一句:“早就有人说了,你连新婚夫人都给赵启功送上去了……”李东方回忆着那晚和赵启功一起喝着五粮液说的话,不太相信赵启功会让陈仲成这么干,也就不怕王培松生气,明确判断道:“王书记,基于我对赵启功和此事的了解,赵启功恐怕不会指示陈仲成这么不顾一切地乱来,他还没这么蠢!”看着王培松熬得疲惫不堪的面孔,李东方觉得说不过去了,这才答应当晚和陈仲成进行一次谈话,把这事搞搞清楚。
  省反贪局的同志为这次谈话进行了精心安排,为了制造一种宽松的气氛,证明这不是一次审讯,谈话安排在反贪局小会客室,除了李东方之外,反贪局的人员一个也没安排参加。
  李东方尽量平静地说,还是在审讯室谈吧,让纪委书记主谈,我协助做工作。王培松想了想,同意了,吩咐白局长安排在第一侦讯室。
  到了第一侦讯室没几分钟,陈仲成便被押进来了。
  李东方注意到,陈仲成的精神竟然不错,对他的到来没感到多少意外,进门坐下后,还冲着他点了点头,说了句:“李书记,我知道王书记早晚会请你来的!”白局长呵斥说:“陈仲成,领导不提问,你不许随便说话!”
  王培松看了白局长一眼:“你怎么不让人家说话呢?今天我和李书记还就是要听听陈仲成谈点实质性问题!”他把面孔转向陈仲成,犀利的目光在陈仲成脸上扫视着,“比如说,你向犯罪分子通风报信这件事,和赵启功同志有什么关系啊?”没想到,陈仲成却反戈一击:“你们这是诱供,我有权利不说。”
  王培松根本不理这碴儿,沉下了脸,审视着陈仲成,厉声责问道:“诱供?陈仲成,我王培松还不是糊涂虫!我请教你一下:如果没有赵启功的指示或者授意,真是你自作主张干的,你干完后为什么还要跑去找赵启功汇报?这说得通吗?况且,你不是一般的干部,是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还是公安局长,难道不知道这是违法犯罪行为吗?难道不怕赵启功按原则办事,通过组织上严厉处理你吗?!”陈仲成不为所动,冷漠地看着王培松说:“如果你一定坚持诱供,我啥都可以承认。你们要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王书记,请你指示吧:我该怎么说?”王培松火透了,桌子一拍:“陈仲成,我要你实事求是地说!”
  李东方想了想,认为王培松的这番责问很有道理,其实,这也是他私下里思索过的问题,便又插上来说:“老陈啊,你这叫什么态度?!王书记话说得很明白,要你实事求是,你到底实事求是了没有?我们上次谈话时都说了些什么,你有数我也有数,你还能指望谁来保你吗?那种你所说的政治人讲的是政治利益嘛,当他没有政治利益可图的时候,你就一钱不值了!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你要清醒,不要被人家一脚踹开了,还死心塌地为人家卖命当狗,那不值得,也太下贱了!”陈仲成却不清醒,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对赵启功的问题就是只字不谈。
  王培松冷静下来后,迂回做起了思想工作:“陈仲成啊,想想我也替你惋惜啊,25年前,你分配到解放路派出所做户籍民警时,我也在峡江市一个派出所做指导员。你不顾生命安危冲进火海中救人的事迹,我们都认真学习过,那时候我可想不到我们会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打交道。你真要好好想想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从什么时候开始出了问题?”陈仲成苦苦一笑:“王书记,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想想都像上一辈子的事了。”
  李东方说:“哎,老陈,不要这么说嘛,过去你表现还是不错的嘛,我记得八十年代你在沙洋县当公安局长时,还是能严格要求自己的嘛,不吃请,不收礼,自家的私事从不用公车,你的老婆、孩子还在公共汽车上出了车祸……”
  陈仲成眼里浮上了泪光:“李书记,你别说了,别说了……”
  李东方却坚持说下去:“那时你没什么后台,不论是生活上还是工作上,都还是比较谨慎的!据我观察,你的问题出在赵启功同志任市委书记以后,尤其是当上公安局长以后,你就变了,除了赵启功,谁的账都不买,群众的反映也大了,这些年对你的人民来信几乎就没断过。”
  王培松又适时地插了上来:“陈仲成,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应该说和赵启功同志有很大的关系,这些关系你为什么就不能向组织上交待清楚呢?对此,峡江干部群众的说法不少啊!”
  一涉及到赵启功,陈仲成又恢复了抗拒:“王书记,那你们就根据这些说法处理吧!”
  王培松点了一句:“早就有人说了,你连新婚夫人都给赵启功送上去了……”陈仲成像被火炭烫着了似的,突然叫了起来:“王培松同志,你不要落井下石,变相污辱我的人格!这种说法是从哪里来的?有什么根据?我就是在监狱呆着,也可以提起诉讼,告你们侵犯我的名誉……”
  这一来,倒搞得王培松挺被动,王培松便解释:“这是过去匿名群众来信中反映的。”
  双方周旋了将近三个小时,毫无进展,审讯在又一次失利中结束。

  第二十八章
  押走陈仲成后,王培松说:“东方同志,我看这个陈仲成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李东方也没想到陈仲成嘴会这么紧,被赵启功抛弃后还这么维护赵启功,也感叹说:“此人的确很难对付呀,我是深有体会的。当初我那么逼他辞职,什么伤感情的话都说了,甚至明确说到对他主持政法工作不信任,他也是这种态度!”王培松挺有把握地说:“这也没什么,难对付并不等于对付不了,这种人过去又不是没碰到过!其他问题先不说,光是向逃往国外的犯罪分子田壮达通风报信,差点造成3亿港币的流失,就够他受的了!”
  李东方本来还想问问王培松,赵启功的问题是不是已经上报中央有关部门了?话到嘴边却没敢问。一来王培松当时情绪不太好,不便问;二来也怕给王培松和省纪委造成误会:你李东方这么关心赵启功,是不是内心也有鬼呀?
  陈仲成案进展不顺利,田壮达案倒是一再出现重大突破。
  陈仲成的被捕,打消了田壮达的幻想,也解除了田壮达心里的恐惧,3亿港币又从国外追了回来,田壮达看到了一线活命的希望,真的争取重大立功表现了,一边积极想法退赃,一边主动配合办案人员,大供特供,把峡江干部队伍中阴暗的一面彻底揭开了。
  结果,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根据田壮达提供的线索,就有12个处以上干部相继被捕,这还不包括最先供出来的陈仲成。警车顿时在峡江大街小巷呼啸起来,峡江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空前紧张,短短半个月内,涉案人员已达62人。其中处以上干部23人,包括主管财政金融的曾凡副市长。主案和串案案情涉及到峡江市公安、司法、工商、税务、海关、金融、地产等十余个系统和部门。
  情况的严重程度出乎李东方的意料,李东方这才明白了赵启功为什么要力保陈仲成,为什么不愿对田壮达一案予以深究。这个同志不愧是政治人,宁可看着这些腐败分子们逃匿,或者看着他们日后一一个别暴露,也不愿在这时候大揭锅。大揭锅就是大献丑,仅在干部使用上的失误就够赵启功喝一壶的,由此想到,这次算是把赵启功彻底得罪了,如果赵启功本身过得硬,在这场廉政风暴中能挺过来,他们以后也决不会再是朋友,必将是对手。更加被动的是,他得罪的不仅仅是一个赵启功,还有峡江市相当一批干部。廉政风暴刮起后,市委大院里就流言四起了,矛头全是指向李东方的。说李东方上台快一年了,什么正事没做,连时代大道也是市长钱凡兴坚持要干,他才被迫同意的,说他干的惟一一件事就是引着王培松在峡江四处抓人,而且专抓赵启功书记提起来的开拓型干部。
  这种反应倒是李东方没想到的,李东方便在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说:“这些腐败分子不抓行吗?再不抓,峡江的老百姓就要赶我们下台了!如果说有错误,那我们的错误就是发现得太晚,抓得太晚,已经让我们的老百姓很失望了!”谈到保护干部问题,李东方说:“你好心犯了错误,甚至是很严重的错误,我们都可以保护,可你搞腐败,在峡江经济这么困难的情况下,把自己的黑手伸到国家和人民的口袋里大捞特捞,我们的反腐之剑当然要斩断你的爪子……”
  说到后来,李东方情绪很激动,几近声泪俱下:“……同志们,你们想过没有,这些腐败分子是在自毁党基国基呀!党基国基蛀毁,我辈安存?我这个市委书记和你们这些党员干部都得下岗回家抱孩子!你们不要认为这是危言耸听,这决不是危言耸听!告诉你们一个前不久发生的实事:沙洋县太平镇有个河塘村,按《村委会组织法》搞了一次村委会的民主选举,连正副主任在内的9个村委会委员,一个党员没有,党员候选人全部落选了!什么原因?就两个字:腐败。上一届村委会的党员干部鱼肉乡里不说,居然连超生罚款都敢拿去大吃大喝!所以,河塘村的村民们宁愿选一个算命先生做村委会主任,也不要我们的党员干部!所以,同志们一定要从思想上真正认识到,反腐倡廉问题的确是关系到我们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大问题!所以,你们个别同志就不要在那里煽风点火,造谣生事了,你们要清楚,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被这些腐败分子搞垮了,对你们大家没有任何好处,你们就是为自己着想,也得在反腐倡廉问题上站稳立场……”
  在廉政风暴横扫峡江之际,司法正义也得到了伸张。曾审理过红峰商城案的区院、中院4名涉嫌徇私枉法的法官被立案审查,7名违纪干部被调离岗位。红峰商城案重审后改判,原告沈小兰和红峰公司胜诉,被告赵娟娟败诉。
  赵娟娟付清了拖欠红峰公司的全部房租及利息,退出了红峰商城。
  接下来要处理的就是国际工业园问题,根据现在掌握的材料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当初国际工业园选址峡江南岸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如果不是选址峡江边上,这么多靠大量用水维系生产的造污企业根本不会建在这。峡江给这些造污企业提供了丰富而廉价的水资源,又给这些造污企业提供了向峡江排放污水的便利条件,才造成了趋利资本的蜂拥而至。私下商量时,李东方曾问过他,如果改关园为迁址行不行?贺家国认定不行,远离水源和排污的便利,这些造污企业一个个都将出现亏损,这在资本理论上是根本不成立的。

  第二十九章
  可是,钟明仁此时因心脏病住院,真的关了园,对钟明仁的打击可想而知,搞不好真会要了钟明仁的老命。离开军区总医院后,贺家国独自驾驶着市政府的桑塔纳一路往回开时又想,就是关园,现在看来也不是时候。中国的事情真是复杂得很,一些明显的有利于老百姓的好事办不成,或者不能很快办成,可能都有诸如此类的复杂背景因素。
  正想着,前面路口的一个交警扬起了手,贺家国这才注意到路边明显的单行道标志,意识到自己的车已违章开上了单行道。退回去是不可能了,只得放慢速度继续向前开,准备到交警面前时,向交警解释两句,该罚就认罚。
  却不料,车到交警十步开外时,交警扬起来拦车的手却化做一个麻利的敬礼。贺家国这才恍然悟到,自己今天开的不是华美国际的宝马车,而是挂市政府小号牌照的桑塔纳,这台桑塔纳虽说档次远在宝马之下,但因挂的是市政府的牌照,因此享有特权,这不禁让人想起权力对人的腐蚀问题。
  夫人徐小可今夜又有重要接待任务,家里反正没人,贺家国便将车开到了峡江宾馆,把放在车上的书稿拿出来,想把沈小阳已整理出来的《西川古王国史稿》前半部看一看,如果不行就换。这次看望钟明仁,钟明仁又问到了史稿的事,再拖下去就不好交待了。
  走到大堂,正要让服务员开个房间,赵娟娟从一旁走了过来,笑眯眯地说:“贺市长,到底等到你了,今晚有空接见我一下吗?”
  贺家国觉得挺意外,怔了一下:“赵老板,找我有什么事?”
  赵娟娟笑得迷人:“没什么事,就是随便聊聊,你不会拒绝吧?”
  贺家国认为没这么简单,便问:“对红峰商城,你总不至于还心存幻想吧?”赵娟娟摆摆手:“那场战斗已经结束,我输了,所以,来向胜利者致敬。”贺家国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也许是发起又一个挑战吧?”
  赵娟娟反问道:“难道你贺市长不敢接受吗?”
  贺家国很潇洒地把手一伸:“赵老板,那就请吧,我乐意奉陪!”
  到了房间,贺家国把房门开着,往沙发上一坐:“有什么话就说吧。”
  赵娟娟却反手关了房门:“贺市长,你总不至于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吧?”贺家国又把房门打开:“这是有教训的,这个地方曾经教训过我,我得警惕。”赵娟娟也真做得出来,待贺家国重到沙发上坐下后,又走过去把门关上了:“贺市长,你这警惕性也太高了。你放心,峡江市谁不知道我们是冤家对头,不会有人怀疑我们在一起会搞什么流氓活动。再说,曾让你难堪的陈仲成已经倒台了。”贺家国不好再坚持了,一边翻着手上的书稿,一边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赵老板,既然你也知道我们是冤家对头,为什么还要来见我?”
  赵娟娟在贺家国对面坐下了:“为你的正直和优秀。真的。”
  贺家国放下了手上的书稿:“遗憾的是,你就败在了我的正直和优秀上。”赵娟娟承认说:“是啊,如果没有你,也许今天的峡江还会一切照旧。”贺家国缓缓摇起了头:“不对,不对,赵老板,没有我,峡江也不会一切照旧,你的官司还要输,陈仲成还要倒,田壮达和那批腐败分子也逃不掉一个。因为峡江有个比我更正直,更优秀,也更有政治斗争经验的市委书记,这个市委书记叫李东方!”
  赵娟娟说:“李东方只是一个老练的政客,说得好听点,是个成熟的政治家,谈不上优秀,我对优秀这个词汇的使用是很苛刻的,对优秀的评价也是全面的。”贺家国讥讽问:“那么,陈仲成算不算优秀?哦,请不要以成败论英雄。”赵娟娟淡然一笑:“陈仲成这人不值一提,他当市委常委和政法委书记时我就没看起过他,信不信由你。而像陈仲成这种人,在他们共产党干部队伍中太多了,像一群苍蝇。有趣的是,还就是这种人吃得开,升得快。像陈仲成,在某种意义上也算优秀吧,一只优秀的苍蝇……”
  贺家国插话道:“赵小姐,你别一口一个‘他们’,我也是共产党的干部。”赵娟娟一声轻叹:“我差点忘了,时至今日,你并没辞职,仍然是个挂牌市长助理。”稍一停顿,她恳切地说,“知道么?在这里发生过的那场戏是我安排的。”贺家国一时间真有点被赵娟娟的恳切打动了:“这,我早就想到了!”
  赵娟娟说:“要说明的是,我这么做时,内心深处并不是想怎么害你,真的,而是想成全你,是想逼你离开峡江这个深不可测的烂泥潭,死了当官的心,去做中国大陆的李嘉诚。你应该清楚,炸药包已被你点燃了,就算你那时辞职了,我的官司也输定了,你的去留和我个人并没有多少利害关系。”
  贺家国想想也是:“这话有些道理,就算我当时辞职,李书记也要干下去!”赵娟娟继续说,话锋诚挚而尖锐:“可你真让我失望,这么聪明,这么优秀的一个人,竟看不清自己的价值所在,竟深深地卷到了那帮政客尔虞我诈的重重矛盾中去了!那么热心为老百姓办事,还让不少老百姓背后骂做流氓市长;东奔西跑当抹布,为市政府处理了那么多难题,还被钱凡兴挤对得里外不是人;对腐败那么痛恨,第一个去点炸药包,又被王培松一脚从政法口踢开;你心里就不委屈?”

  第三十章
  贺家国没想到赵娟娟对自己这么了如指掌,怔了好一会儿,才说了实话:“赵小姐,我得承认,你是个很聪慧也很细心的女人,把我的处境和心思全说透了。那么,我也可以实话告诉你:我是觉得委屈,也有过辞职念头,可一想到李东方书记为了峡江老百姓那么忍辱负重,处境那么难,就于心不忍了。”
  赵娟娟很自然地坐到了贺家国身边:“可李东方是政客,你不是……”
  贺家国平和地道:“我希望你换一个词,不要说政客,我们干部队伍中有没有政客?当然有,但不是李东方、钟明仁这些绝大多数领导同志,只是个别人。”赵娟娟笑道:“那好,我换个中性词:官员。”称呼也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家国,你说说看,对于目前的中国来说,是一个李嘉诚更重要,还是一个官员更重要?对一个人来说,是把自己生命的潜能都发挥出来有意义,还是做个碌碌无为的小官僚有意义?有些人除了当官,什么事都不会做,你不是这样啊!”
  贺家国说:“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小官僚当然没有意义,但是,做一个坚守社会良知,为民做主的好官还是很有意义的。所以,我一直认为:中国现在既需要一个个李嘉诚,更需要一大批无私无畏愿为我们国家和民族押上身家性命的优秀官员。”赵娟娟摇摇头:“别说这些大话,亏你还在美国呆过,都不知道个人至上!”贺家国说:“美国个人至上不错,但在爱国主义这一点上也许还强过我们!”赵娟娟长长叹了口气:“家国,我看你是可惜了,你的优秀也许要葬送在这种虚幻的理想中了。时至今日你还没看透吗?就你这种书生气十足的人,能见容于这个僵化的体制吗?更甭说改变它了!这个体制不但能碾碎你,也能碾碎你的后台李东方。你们都不是救世主,你们纵然是把身家性命押一百次,也挽救不了一艘巨轮。”贺家国大为吃惊:这个漂亮女人竟然会这么有思想,虽然她的论断是不可接受的,但是,她在和陈仲成那些大大小小的腐败分子打交道的过程中所看出的深层次问题,却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一时间,贺家国甚至认为,她这种话应该到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去说,让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都好好听一听,以引起应有的警觉。然而,在一种不能接受的论断面前,他这个市长助理不能保持缄默,于是,便庄重地说:“赵小姐,我还没看出这艘巨轮有沉没的迹象,真没看出。这艘巨轮从我党三中全会的历史港湾驶出之后,在一场场暴风雨中行驶了20多年,创造了举世瞩目的改革奇迹,这是个不争的事实吧?至于说这艘巨轮有毛病,比如你提到的体制上的问题,甚至某种程度上的僵化都存在,我们也一直承认,否则就不需要继续深化改革了,也用不着一批优秀的水手去划这条大船了!”
  赵娟娟苦苦一笑:“家国,你说的这些究竟是真话还是官场上的大话套话,我不知道,也不想再知道了。可我要告诉你:这么多年来我真是头一次在一个官员也是一个男人面前说这些!因为我对这个官员这个男人是真诚的,不想讲一句假话!”贺家国心中一动,点点头说:“我相信这一点,为此,我也谢谢你!”
  赵娟娟恋恋不舍地站了起来:“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最后再说一件事:请你马上转告李东方,让他心里有个数,峡江的这场廉政风暴马上就要刮到他这个市委书记头上去了!他小妹妹李北方4年前在峡中市工商局当副局长时受贿3万,今天已经被人家举报了,最近几天,李北方也许也要到检察院反贪局报到去了。”

  第三十一章
  贺家国呆住了:“娟娟,你这消息是从哪来的?是不是从赵启功那里?”赵娟娟一下子满眼含泪,叹息道:“家国,你别问了,我什么都不能说。在峡江这种政治泥潭里,什么事不会发生?!你以后也要多加小心。”
  贺家国点着头,想了想,又问:“娟娟,事到如今,你能不能和我再说点实话:你和赵启功到底是什么关系?社会上怎么传得这么邪乎?”
  赵娟娟略一迟疑,睫毛上挂着泪珠,勉强微笑着:“社会上传的那些话你也相信?还有人说我是赵启功的亲戚哩!事实很简单,我是他树起的私企典型,能维护的时候,他总要维护。”
  贺家国却不太相信:“我这个前岳父大人有风流的老毛病,当年在青湖就犯过这样的错误,他和你就会这么清白?娟娟,请你在我面前说实话好不好?——这完全是私人之间的谈话。”
  赵娟娟泪水挂落下来,在俊俏的脸颊上流着:“家国,请你别再问下去了,谁问我都不会说,因为这不是他的错,——他并不是陈仲成那类无耻之徒,他是个孤独而出色的政客,和我挺谈得来。可以告诉你:我们今天谈论的这些话题,我和赵省长都谈过,赵省长对我很欣赏。”
  贺家国心里有数了:“你这意思是不是说,是你主动的?以色相换取了权力的支持?”
  赵娟娟态度鲜明地摇了摇头:“NO,我没这个意思,而且仅凭色相,我和赵省长也不会处到这一步!”
  想了想,又说了句,“你就没发现,这个做过你岳父的省委领导很孤独吗?”赵娟娟又一次提到孤独,贺家国才笑了笑:“其实每个人都有孤独的时刻。”赵娟娟轻叹一声,挺真诚地说:“但愿你以后少一点孤独的时刻。”说罢,强笑着把一只白嫩的手大方地伸了出来,“好了,再见吧,家国,真不知哪天才能再见!”
  3天以后,赵娟娟因行贿罪被峡江市检察院拘留审查,其后转捕,红峰商城诉讼案这才算最后画上了句号。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时,已是夜里12点了,李东方迷迷糊糊刚睡着,是夫人艾红艳接的电话。艾红艳一听是贺家国,而且,说的又是李东方小妹妹李北方受贿的事,心里一惊,忙推醒了李东方,让李东方和贺家国通了话。
  通话结束后,李东方坐在床上直发呆,怎么想也不相信这是真的,还以为自己没醒透,是在做噩梦。
  艾红艳说:“你发什么呆?还不快把北方叫过来问问呀?”
  李东方一怔,这才打了个电话给妹妹李北方,要李北方马上到他家来一下。等候妹妹时,李东方已嗅到了某种政治阴谋的气味。妹妹四年前在峡中市工商局当副局长时受的贿,怎么今天突然被人家举报出来了?如果没有这场他一手掀起的廉政风暴,这种举报会发生吗?这背后难道没有人在做他的文章吗?看来,诋毁他的不仅仅是市委大院里的风言风语,还有具体的行动。
  心里真希望妹妹李北方没受过什么贿,真希望这只是某些政治阴谋家的诬陷。可不幸的是,李北方一进门就承认了:她4年前在峡中市工商局做副局长,主管电脑设备购置时,确实拿了迅通科技公司3万元回扣。
  一切都清楚了:阴谋来自赵启功,这位从前的老领导、老朋友在对钟明仁发难的同时,又一次在暗中对他下手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不禁再次想起了赵启功曾意味深长说过的话:大家都认真,只怕大家也都要倒霉了。一点不错,现在大家都倒霉了,谁都没有好日子过了,从钟明仁,到赵启功,到他李东方。李北方也吞吞吐吐说到了这个问题:“大哥,人家……人家现在背后都议论,说赵启功懂得保护干部,你……你不但不保护,还……还跟着省纪委的王培松上劲,拼命……拼命扩大打击面!还……还有些同志说,你要是早听赵启功的话,峡江……峡江就不会闹到今天这种人人自危的地步……”
  李东方气狠狠地打断了李北方的话:“错了!正因为我过去一直听赵启功的,大事小事服从赵启功,才有了今天,才用错了这么多人,让腐败形成了小气候!”李北方看看李东方,又看看一旁的艾红艳,可怜巴巴的,不敢再说下去了。这时,一直没做声的艾红艳插了上来:“东方,这是在家里,你就别光说这些不解决问题的大话官话了,咱们说点实际的:北方这事到底怎么办?她进去了,我们的脸往哪里摆?你看,能不能出面和王培松书记或者市检察院先打个招呼……”李东方瞪了艾红艳一眼:“这种招呼能打吗?不要原则了?”遂又没好气地对李北方说,“北方,我告诉你,也算给你交个底:这一次我和市委是下定了决心,对腐败分子一追到底,哪怕是涉及到赵启功也照查不误!所以,你就不要抱任何幻想了,明天一早就去向市检察院坦白自首,主动交赃,把受贿事实全讲清楚,我所能做的惟一一件事是:如果钱不够,我可以帮你凑一凑!”
  李北方说:“3万块钱我拿得出来。”心里还是存在着幻想,“大哥,能不能再等一等?我不过就是拿了点回扣,又是你亲妹妹,市检察院也未必就会抓我。”李东方摇摇头:“不行,你必须自己去争取主动,走坦白从宽的道路。”

  第三十二章
  那夜,妹妹李北方带着明显的怨愤走后,李东方失眠了,想来想去都是赵启功,越想越觉得这个政治人很可怕,一方面拼命把他往自己的政治战车上拴,给钟明仁、王培松这些领导同志造成一种赵李同盟,观点一致,进退一致的假象;另一方面又从没放弃过暗中对他的政治反扑和攻击,四起的谣言和今天的事实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而且,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政治人在如此的被动之中仍占有一份主动,——迄至目前为止,包括陈仲成、赵娟娟在内,那么多亲信红人落入法网,赵启功竟然安然无恙。陈仲成对自己和赵启功交往的秘密至今守口如瓶,赵娟娟被捕后也没在任何问题上涉及赵启功,——赵娟娟供出了陈仲成和五六个上过她的床的大小官员,却绝口不谈赵启功。赵启功这种未雨绸缪的周全算计和准确的预测水平,都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
  毕竟不愧是个政治人,赵启功内心的虚弱谁也看不出来,这阵子抛头露面的次数突然多了起来。省电视台的西川新闻里几乎每天都有此公的镜头,不是在这里讲话,就是在那里视察,甚至还在省作家协会组织的诗会上进行诗朗诵。给人的印象是,这位省委常委、副省长非但没有倒台的危险,倒是风头正劲。
  李东方由此想到,这个政治人既然一时还倒不了,那么他就一定会将政治攻势顽强继续下去,下一步必将逼他在国际工业园问题上和钟明仁决一死战,自己坐山观虎斗。
  果不其然,一周后,在共同接待欧洲一个政治文化代表团的外事活动间隙,赵启功把李东方悄悄拉到一旁,仍像以往一样亲热,笑呵呵地说:“东方啊,我接受了你老伙计的批评,把该做的全做了,该说的也全说了,你怎么办呀?啊?国际工业园还不该关园吗?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市委书记,你还准备让我们青湖的老百姓忍耐多久啊?”
  李东方挺自然地笑着:“老领导,你放心,我这人你是知道的,嘴上不说,心里啥都有数!该做的工作早就在做了,准备尽快开个会,先把污染最严重的12家企业头一批关掉!”
  赵启功很恳切,也很知心地说:“东方啊,最好是全园关闭,不要拖了,也不要抱什么幻想了,还是趁热打铁比较好,对你和峡江都比较有利!你现在关园,钟明仁会把账记在我头上,你就没太多的压力了。”自我感动着,又说,“我们是老伙计了,我除了有个对党和人民负责的问题,还有个为你老伙计负责的问题。”李东方连连点头,应和说:“是的,是的,老领导,你的为人峡江的干部群众谁不知道?这阵子大家都挺怀念你哩!现在市委大院里议论可真不少,都说你老领导懂得保护干部,连我小妹妹李北方都这么说,怪我当初不听你的话。”赵启功摆摆手:“东方啊,这些没原则的话不要听,也不要往心里去!我这个人啊,过去就是太讲感情,太善良,总把人往好处想,结果,才在用人方面犯了这不少错误,也给峡江的工作造成了一定的损失,给你们这届班子添了麻烦!”说到这里,他停下了,似乎很随意地问,“哦,东方,怎么听说你小妹妹也卷进去了?”
  李东方也尽量显得很随意:“经不起考验嘛,4年前收了一家电脑公司的回扣,被举报了,主动退了赃。”
  赵启功拍拍李东方的肩头:“你老伙计就是过得硬!”想了想,却又以一副朋友式的口气说,“不过呀,也别走极端!该关心还是要关心,毕竟是你亲妹妹嘛,你真这么板着脸公事公办,老百姓还会骂你!骂你什么呢?骂你只爱惜自己的羽毛,骂你没人味!对自己的亲妹妹都没人味,对老百姓还会有人味呀?啊?”李东方也跟着苦笑:“老领导,这理可全在你手上,我算服你了……”

  第三十三章
  正说到这里,省政府一个秘书长过来了,说是和欧洲代表团中国问题专家的会谈马上就要开始了,请二位省市领导入座。李东方和赵启功这才中断了暗藏锋机的交谈,步入多功能国际会议厅。
  那天很有意思,和赵启功一番唇枪舌剑,接下来,和欧洲那十几个中国问题专家的会谈也是暗藏锋机。欧洲这个代表团里,有个叫威廉的中国问题专家是欧洲议会议员,据我方翻译介绍说,曾八次来华访问,一直关注着中国正在进行的这场历史性改革。
  威廉议员在会议一开始就开门见山说:“对中国的事,我有三个不理解:一、你们有一首著名的歌曲唱道: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小平同志在中国南海边画了一个圈,我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圈怎么这么起作用?”
  赵启功微笑着,很有风度地回答说:“小平同志画圈的地方就是深圳,就是决定搞特区,搞特区的这个决定符合中国人民打开窗口看世界的渴望,符合中国改革开放的实际,符合中国人民的根本利益和长远利益,所以,这个圈就起了作用。”威廉议员反问道:“我想请教一下副省长先生:这是不是一种个人迷信?”赵启功反应机敏:“议员先生是中国问题专家,想必知道中国文化大革命的不幸历史。如果说个人迷信,改革开放前,中国人民对毛泽东的个人迷信是相当利害的,可是,毛泽东在邓小平问题上画圈,把小平同志打倒,但最终没有起作用,小平同志还是成了中国共产党第二代领导核心。”
  威廉议员提出了第二个问题:“你们开会的时候,只有一个官员讲话,怎么台上坐了这么多官员?他们坐在台上干什么?愿意这么浪费时间,浪费生命吗?”赵启功笑眯眯地把球踢给了身边的李东方:“议员先生,我们就请这位经常坐在主席台上的峡江市的最高党政官员李东方先生回答这个问题吧!”
  李东方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论这种政治机智他真不如赵启功。可球在脚下转着,不说又不行,只得斟词酌句说:“这是我们中国目前政治生活中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也是我们力求改革掉的弊端之一。形成这种弊端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很难用几句话说清楚。比如,它是一种判断标准:台上官员坐得多与少、官员职位的高低,证明有关方面对这个会议的重视程度。有些会议我并不想去坐,我有许多更重要的事要干,可是,不坐却又是不可以的,人家会以为你对这个会议不重视。”赵启功风趣地插话道:“李东方先生是个务实的官员,所以不愿坐,但是,并不是所有官员都不愿去坐。我们有些官员已经成了会议的奴隶,我看,除了坐主席台,只怕什么都不会干了,开什么会知道自己该坐什么位置,如果会务人员放错了牌子,让他坐到了低于他级别的位置上,那将引发事件,——先生们,是事件啊!”威廉和会议厅里的十几个洋人友好地大笑起来。李东方见赵启功谈得很放松,也就放开一些了,继续说:“问题还不仅仅是官员,老百姓也逼着我们的官员都往主席台上坐:该你出现的场合你不出现,谣言便会四处传播,以为你这个官员已经倒台了。”
  赵启功又风趣地插话道:“——所以呀,我们在改革会议上的许多努力,迄今没有太大的收获,和我们在经济上所取得的改革成果相比,是很令人沮丧的!”这时,威廉提出了第三个问题:“我经常看到中国媒体上出现关于普法教育的报道——我这里说的不是对一般民众的普法教育,而是对政府官员的普法教育。我不明白,你们政府官员不懂法怎么施政?你们现在还要普法,是不是说以前就不守法?这个问题,我很希望听听副省长先生的高见。”
  赵启功便侃侃而谈:“中国的法制是在改革开放的20多年中逐步完善起来的,现在的法律文件之多,分类之细,任何一个官员已不可能耳熟能详,除非他是一位法律研究方面的专家。我们对官员的普法教育,就是要教育倡导官员们依法办事,依法施政,不要在施政时违反相关法律,而不幸成为被告。先生们,由于法制的日趋健全,中国官员和权力部门被民众告上法庭的事例经常发生,如果哪一天我们西川省政府被几个普通中国民众告上法庭,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嗣后,又有几个客人谈到了人权问题、法轮功问题,赵启功均礼貌而不失原则地给予了回答。观点虽然全是中国政府反复向世界宣布过的观点,可从赵启功嘴里说出来,就有了一种微妙的说服力和亲和力,也就和客人达成了某种程度的沟通。看着赵启功谈笑风生的面孔,李东方又生出了一番感叹:这么多年在一起搭班子,他心里太清楚了,论工作能力和聪明才智,赵启功真不在钟明仁和现省委任何一个主要领导之下。钟明仁要把赵启功当做未来的省长人选向中央推荐是有根据的。赵启功若是草包一个,钟明仁就不会推荐,他在长达八年的合作期间也不会这么臣服于此人。遗憾的是,此人聪明过了头,心里从来就没有人民的利益、国家的利益、党的利益,只有他一己的政治利益,而且,也爱玩政治权术了,这就把他自己毁了,也把手下的许多干部毁了,更把党和政府的形象以及这场改革事业毁了……也就在这一天,在省市机关流传了许久的一个消息终于得到了证实:中央有关部门对赵启功的问题很重视,中纪委和中组部的一个联合调查组已飞抵峡江,就赵启功的问题展开了全面调查。

  第三十四章
  李东方在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讲话时提到河塘村以后,河塘村的名气骤然大了起来,连躺在医院的大老板钟明仁都注意到了。钟明仁专门把贺家国找来谈了一次。钟明仁指出:“问题不在于选了一个算命先生上台,而在于我们的党员同志人家老百姓一个不要!河塘村32个党员中不可能一个好人没有,为什么人家就是不要呢?以前的党员干部太腐败嘛,老百姓一旦有了民主权利,不赶你下台才怪呢!实际上警钟早就敲起来了,我们有些同志就是充耳不闻,就不愿多想想怎么做好这个人民公仆,怎么好好为老百姓服务,还在那里为了自己的所谓政治利益机关算尽,想着法子保护腐败分子,我看呀,这不但是失职了,也很愚蠢——我就不信搞民主选举老百姓会选他赵某人做省长、副省长!”
  钟明仁一边批评赵启功,一边也冷静地进行了反思,头一次把贺家国当做了自己的同志和朋友,说得诚恳而坦然:“我看,一把手现象确实存在,决策不民主,用人不民主的现象,不但在峡江市,在西川省存在,在全国不少地方也存在。改革开放之初,左的那一套还很有市场,不这么干不行,政治形势需要有乔厂长这种人拳打脚踢去开创局面,所以一部《乔厂长上任记》才会风行全国。以后政治形势稳定了,政治生活正常了,再这么干就不行了,势必要走到事物的反面,走上主观和客观相背离的道路……”
  那天钟明仁情绪不错,针对民主说了不少话,说到最后,又一次主动问起了国际工业园,要求贺家国一定说真话。贺家国见钟明仁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还不错,才把有关情况说了——仍没敢说透,怕钟明仁一下子接受不了。说完后,还趁机向钟明仁推荐了两本环保方面的书,一本是《寂静的春天》,一本是《大熊猫深思录》。话虽然没说透,钟明仁已经有点吃不消了,这位大书记怎么也不相信国际工业园的污染会这么严重,而且除了关园,竟然无路可走。15年了,钟明仁看到的,听到的,全不是这么回事。钟明仁听罢虽然没有发火,可态度还是有所保留的,他深思着说:“如果你和李东方说的这些情况都是真实的,那么,钱凡兴就从没和我说过真话。”贺家国也不客气了,把钱凡兴的所作所为如实汇报了一番,包括在时代大道资金问题上“逼宫”的设想。钟明仁气坏了,这才知道自己差一点被逼上梁山,连叹了几声“可怕,可怕”,感慨说缺少民主作风真是害己害人啊。
  贺家国担心钟明仁的心脏吃不消,不敢多说了,建议钟明仁以后搞点微服私访。钟明仁苦笑起来:“——你这狗娃,又异想天开了吧?我搞什么微服私访啊?现在还是微服私访时代啊?有了电视以后,我这个省委书记就成西川最大的明星了,走到哪里人家认不出来?!”叹了口气:“我对电视这东西真没有什么好感,害得我连上街逛逛的自由都没有喽!”
  从钟明仁那里回来,贺家国向李东方进行了一次汇报,李东方觉得时机成熟了,准备把国际工业园15年来的污染材料陆续送到医院,让钟明仁自己看,自己作出判断,以便促成问题的早日解决。同时,李东方要求贺家国根据钟明仁的这个谈话精神,把河塘村的材料好好搞一下,尽快在《内部情况》上发出来。李东方把话说得很明白:在廉政风暴越刮越猛的时候,就是要把政治警钟敲响一点,在长鸣的警钟声中,进一步统一全市各级领导干部的思想。
  贺家国硬着头皮接受了任务,情绪却不太高。
  河塘村的民主试验并不成功,除了警钟长鸣的意义,几乎没有其他实际意义,贺家国心里最清楚:他的民主理想已被现实无情地粉碎了。河塘村的新村委会开了3次会吵了3次,第3次还打起来了,一个姓王的村委被飞起的烟灰缸打破了脑袋,缝了五六针。除了一个为风水改村门的决议外,什么决议也没作出来。村主任甘子玉一看玩不转,干脆不管事了,整天忙于给人算命看相,据说陈仲成被捕前就找他算过,算得还很准,甘子玉的名气就越来越大,一段时间内,省市不少小车直开河塘村,影响极坏。副主任聂端午倒干事,却也不是什么带领群众奔小康的正事,而是不断上访,从镇上到县里,带着十几个人三天两头跑个不休。不但告前任三届村委会的党员干部,也告甘子玉,说甘子玉有意包庇甘姓腐败分子,和腐败分子同流合污。
  计夫顺只要向贺家国汇报起来就叫苦连天,骂骂咧咧。
  钱凡兴本来就对贺家国的民主试点不满,这回逮着发泄茬子了,在市政府门前摆脱纠缠后,就在车里给贺家国打了个电话,把正在峡江宾馆研究《内部情况》稿件的贺家国连讽刺加挖苦地训了一通。
  这时候,贺家国心里残存的最后一点民主理想也消失了,他抓起电话要计夫顺采取一切有效的措施阻止这种影响恶劣的群访。
  计夫顺觉得挺为难。
  贺家国道:“这我不管,老计,你看着办好了,反正你的土政策、土办法多!”

  第三十五章
  计夫顺有些急了:“那……那就不要民主与法制了?这……这可是你一直强调的。”
  贺家国火气更大:“还民主与法制?老计,你别给我绕了,你什么时候搞过民主与法制?啥事不是糊弄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吧,我现在认了,只要实际效果了!”通过电话后,恰好在场的沈小阳小心提醒说:“贺市长,我姐夫他们的土办法可狠着哩,镇上郝老二那几个地痞现在还被押着修路,都快两个月了,一个个被晒得像鬼似的!”
  贺家国挥挥手说:“这事我知道,不这么干怎么办?就看着郝老二他们今天抓人家的兔子,明天扒国家的公路?四处横行霸道?!”他苦笑了一下,自嘲道,“抓了太平镇这个点,我算了解中国国情了!我书生气太重什么也干不了,连后山村村民的身份证都办不下来。我亲自到村里劝村民办身份证,村民们反倒指责我乱收费,而老计他们背着我让派出所把警车一开,铐走两个吵得最凶的,几百个身份证一下子全办上来了!”
  说到这里,贺家国打住了,继续谈工作,“——还是说稿子吧,河塘村的稿子也不能光警钟长鸣,还要重点谈一下民主的渐进性和改变国民素质的问题……”沈小阳和宣传部的几个同志看着贺家国,马上记录起来……
  死亡的阴影悄悄逼近计夫顺时没有任何预兆。
  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工作日。那天,气温一下子高了起来,一大早周遭空气便热呼呼的,老婆沈小兰起来做早饭时就汗流满面,计夫顺却老吵着说冷。沈小兰觉得不太对头,一摸计夫顺的额头,发现计夫顺有些发烧,劝计夫顺歇一天,别到镇上穷忙活了。计夫顺没同意,勉强吃了半根油条,喝了一碗稀粥,还是提着个公文包出了门。
  到办公室不久,郝老二摇摇晃晃进来了:“计书记,我得找你谈谈!”
  计夫顺这时并不知道自己已大祸临头,还当郝老二是以前那个被他的土政策驯服了的小动物,根本不拿正眼去看郝老二,坐到办公桌前翻找自己的医疗卡,边找边说:“郝老二,你有什么可说的?啊?你在国道上便民服务可是我和贺市长亲自抓的,群众普遍反映镇上的路也是被你破坏的,我不处理行吗?啊?你狗东西今天还敢来找我,皮又痒了是不是?”
  郝老二凑了上去:“计书记,我这皮还真有点痒了,你又想怎么治我?”计夫顺还在那里埋头翻找医疗卡:“好治嘛,你家郝老大我都收拾得了,何况你这小兔崽子!你先给我汇报一下,又准备怎么造了?”
  郝老二冷冷地说了句:“杀人!”随即从怀里拔出匕首对着计夫顺的后背就是一刀。
  这天上午,贺家国陪同李东方和省市环保局的同志在国际工业园搞调研,中午在园区吃了顿便饭。饭刚吃到半截,手机突然响了,是刘全友来的电话。刘全友在电话里带着哭腔汇报说,计夫顺在镇党委办公室被郝老二捅了12刀。贺家国极为震惊,和李东方打了声招呼,扔下饭碗就往沙洋县人民医院赶。
  进门时,副县长花建设正在发表意见,因为背对着贺家国,没看到贺家国进来:“……郝老二报复杀人这是没疑问的,郝家几虎的恶赖我知道,我也在那里当过6年书记嘛。可是,也得承认,这是事出有因啊,老计的工作方法确实有问题,铐着郝老二修了两个月的路,连河塘村一个要求反腐败的村委会副主任他也铐,据河塘村那个副主任反映,河塘村的腐败就与老计有关,老计和老刘过去没少到河塘村蹭饭吃。”说到这里,他长长叹了口气,“老计这同志啊,开拓局面,干大事没什么本事,激化矛盾本事不小,我说他也不听,有什么办法呢?人家市里有后台嘛……”贺家国忍不住插了上来:“花县长,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是不是说老计该死?你留下这么个烂摊子谁接得了?老计有什么后台——你点名道姓说是我抓的点不就完了吗?正因为是我抓的点,我才了解情况:老计上任一年零三个月,一分钱工资没拿到,净替你四处擦屁股,你这同志内心就没有愧吗?别人不了解情况说说这话还有情可原,你说这话就叫没有良知,就是不管下面同志的死活!”
  这些年来,老计千方百计稳住了我们一个基层政权组织的正常运转。没有老计,镇上那批老干部就看不上病,农中的教师就吃不上粮,郝老二这伙地痞流氓就会把太平镇闹得乌烟瘴气,老百姓就要骂我们党和政府失职无能!这就是大节,这就是主流!
  他注意地看了看花建设,又说了下去,“不错,老计是没开拓出什么新局面,是没创造出什么可圈可点的政绩,一来他到任时间短,二来过去的包袱太重,能怪他吗?我倒是从心里感谢他,感谢他有良心,没有为了向上爬,就踩着我们老百姓的脊梁,甚至削尖脑袋去创造自己所谓的政绩!所以,沙洋县委对计夫顺的肯定也是对我们相当一批基层干部的肯定——同志们,我们不能再伤这些基层同志的心了,计夫顺死不瞑目啊!”
  说到最后,贺家国眼泪下来了。

  第三十六章
  摸准了钟明仁对国际工业园的污染有所认识后,李东方准备彻底着手解决这个问题。他把一份打印好的材料递到钱凡兴手上,“这是我和家国等同志经过实地调研后拟定的头一批关闭企业名单,主要是些电镀企业,你先看一看,有没有漏掉哪个企业?”
  钱凡兴看了看名单,没对名单发表什么意见,只问:“看来是准备关园了?”李东方说:“有关材料我已经送到钟书记那里去,钟书记可能正在看。”钱凡兴想了想:“钟书记态度有没有变化?有没有透露关园的口风?”
  李东方眉头一皱,不悦地道:“钱市长,钟书记没态度,没口风,这园就不关了是不是?你赶快通知开一个市长办公会,分期分批把关园的问题和时代大道资金问题一起研究,今天就要搞个政府令出来,让家国同志去执行!”
  钱凡兴仍绕弯子:“政府令既然我们政府这边下,我这个市长就得慎重啊!”李东方再也压抑不住了,怒道:“钱凡兴同志,我明白你的意思,老百姓的死活在你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你眼里只有一个钟书记,没有钟书记的明确态度,就算峡江下游的老百姓喝污水死光,你眼皮都不会眨一下!现在你可以走了,没有你的政府令,这12家电镀企业我照样能关掉!”
  钟明仁的病房越来越像省委办公室了,前来汇报工作的同志天天不断。
  看了李东方陆续送来的有关峡江污染的资料和调查报告后,钟明仁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痛苦的自省与自责之中。一份份白纸黑字的材料摆在那里,像一堆日夜燃着的炭火,燎烤着他灵魂,让他大汗淋漓,寝食无味。15年来,因为国际工业园的污染,致使峡江下游青湖等5县市农牧渔业灾害频繁,总计经济损失高达几十个亿,恐怕已经超过了国际工业园利税的收入了。尤其严重的是,造成了青湖市和下游三县市地方病骤增,形成了几个癌症高发区,癌症死亡率也逐年上升。这哪是什么工业园?简直是垃圾污水制造厂了。
  尽管贺家国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仍然没想到关园会引起这么大一场风波。已发布的峡江市人民政府令还没有提到全园关闭,只是明确了以电镀企业为主的12家严重造污企业的停产关闭,园区内的工人便闹起来了。政府令下达的当天,星光电镀公司、晶亮国际公司等5家企业的近3000工人突然搞起了所谓的“护厂保岗”活动,发誓不撤离园区,捍卫和争取自己的劳动权利。还有人别有用心地打出了钟明仁的旗号,声称要保卫钟书记改革开放的伟大成果。
  经过调查了解,贺家国发现问题比较复杂:一个时期以来关园的传闻不断,园区内的许多造污大户早有准备,资金抽逃十分严重,不少企业连工人的基本工资都不发了。最典型的是中外合资的晶亮国际公司,拖欠员工工资近一年,总额近千万。工人拿不到自己的血汗钱,自然不愿离厂,也就在事实上造成和政府令的对抗。晶亮的老总公开对员工说了,他赚的钱都交环保罚款了,现在政府要关厂,想要工资只能找政府。还有些企业原本效益很好,员工月平均收入上千元,现在一声令下,这么好的饭碗没了,每月只发120元的下岗生活费,他当然要和你较量一番。直到这时,贺家国才明白了李东方慎而再慎的又一个原因:国际工业园的关闭的确不是一件小事,当一项决策关系到千家万户切身经济利益的时候,决策者必须有一种诚惶诚恐、如履薄冰的小心。这次李东方应该说是够小心的了,从大会小会上吹风务虚,到一个个的企业实地调查,几乎是事事有据,而且又抓住了这次严重污染的契机,处理的时机不能说不成熟。为处理好这12家关闭企业的善后事宜,从环保、公安到计委、经委20多个部委局同时出动,各司其责。在峡江财政如此困难的情况下,仍动用了3500万资金维系社会保障系统,以保证头一批约9000下岗人员每人每月能按时拿到120元的基本生活费。为此,李东方亲自挂帅成立了领导小组,自任组长,副组长设了三个,一个是市长钱凡兴,一个是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王新民,还有一个是贺家国。
  有了钟明仁的明确态度和严厉批评,钱凡兴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只要是国际工业园的会,再忙也赶来参加,处理事情的态度比李东方还果断。听说星光电镀公司和晶亮国际公司工人对抗政府令,搞“护厂保岗”,钱凡兴便认定是聚众闹事,要王新民把公安人员派过去,维持园区秩序,拘留领头闹事的员工。王新民征求李东方的意见,李东方不同意,一再告诫钱凡兴和领导小组的同志:不要急,慢慢来。
  钱凡兴总算能摆正自己的位置了,没像以往那样坚持自己的意见,马上转变立场表示赞同。
  此时,赵启功打了个电话过来说,国际环境日以后,在他的建议下省摄影协会的著名摄影家边长搞了一个峡江污染的摄影图片专辑,很有说服力;西川著名歌星何玫瑰也以峡江美为主题创作几首流行歌曲,可以把他们组织起来,帮助做些宣传工作。李东方答应了。
  李东方又感慨地说:“家国呀,客观地说,你那位前岳父大人也确实有政策水平、领导水平啊,比我们那位钱市长强多了——只要不涉及他个人的政治利益,他总能打出一些漂亮的好球。”

  第三十七章
  贺家国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我看这里面也未必就没有他的政治利益!让工人们长期占着厂子,形成僵持,我们的车载电台天天在园区流动广播,这不是一种很好看的局面吗?不是形象地宣传钟书记的败绩吗?我也许不了解钟书记,可对这位赵老爷子还是比较了解的,我毕竟做过他的女婿!中纪委和中组部的第二个调查组又要过来了,他能不想在政治上找点平衡?”
  峡江市的政治生活仍保持着过去的那份平静,社会秩序仍保持着日常的平稳。钟明仁深知这平静和平稳背后的危机:国际工业园开园毕竟15年了,矛盾和问题积累了那么多,因为他的关系,省市两级环保部门长期以来又有法不依,现在突然严格执法了,弯子难转,一旦措施不当,弯子转急了,那是要翻车的!因此,钟明仁密切关注着国际工业园的事态发展,开头几天几乎天天让秘书向李东方、贺家国了解情况。李东方理解钟明仁的心情,后来就主动汇报,一期期《情况简报》墨迹未干即让市委机要员报送钟明仁办公室。
  随着一个个会议开下来,情况逐渐好转,混乱的势头得到了有效的遏止。星光电镀公司的党员干部被市委通报批评后迅速转变了立场,公司的头头们不但不敢暗中煽动工人闹事,还积极做起了疏导工作,占厂工人大部退出;市劳动局、市总工会介入晶亮国际公司的劳资谈判,经几轮拉锯,台湾老板终于在善后问题处理协议书上签了字,工人的长期欠资问题解决了,占厂问题亦随之解决了;环保宣传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园区门口的摄影图片展使很多人头一次看到了峡江污染的严重后果,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重金属”,什么叫“水俣病”。
  得到政府令下达后的第十天,有组织的“护厂保岗”活动大部结束,大的问题基本解决,十二家企业中虽还有部分员工没撤离,也都是些散兵游勇,有些工人还是留下来处理善后的。省市环保局工作人员和几十名治安警察和平进驻了园区,造污企业的生产车间全贴上了封条。整个过程确实做到了安全平稳,除有几起推搡扭打的小事件,没有一起激烈冲突发生,公安机关也没抓一个人。
  这期《情况简报》让机要员送到钟明仁那里不到两小时,钟明仁给李东方来了个电话,说是要到国际工业园看看。李东方当时正在给外经委的同志开会,研究招商引资的事,一听说钟书记要看工业园,不敢怠慢,让钱凡兴把会接着开下去,自己上车去了园区,想在园区门口迎候钟明仁。
  不料,到了园区门口才知道,钟明仁已到了,没要任何人陪同,就去了星光电镀公司。
  在星光电镀公司见到钟明仁后,李东方开玩笑说:“钟书记,您是不是被人家骗怕了,担心我这回也会骗您呀?”
  钟明仁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是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继而,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表情严肃起来,“东方同志,不容易啊,这个弯子到底转过来了,你们工作做得好啊!”
  李东方略一沉思:“钟书记,我的认识也有个过程,真正发现问题的严重性,是1993年当了市长以后。我当市长不到一年,国际工业园就发生了一次比较严重的污染事件,处理完这个事件以后,我就向市委书记赵启功同志提出了逐步关闭无法改造的造污企业的问题。赵启功不同意,说这是您的政绩工程不能碰。我也有私心,不愿找麻烦,就在排污系统的技术改造上下了些功夫。当然,这种功夫下了也白下,作用不大。嗣后,我又向赵启功同志提过几次,赵启功不高兴了,要我摆正位置,我这位置一摆正,问题就拖下来了,所以,我才说,我的责任一点不比您小。”

  第三十八章
  钟明仁思索着说:“这一来,也让赵启功同志钻了空子嘛,当他的政治利益受到威胁的时候,他就把这张牌打出来了,现在,我们把空子堵了,看他以后还打什么牌!”转而又问,“东方同志,造污企业逐步关闭后,这么大一个园区怎么办啊?你们考虑过没有?要破还要立嘛!”
  李东方道:“这事我们还没来得及和您汇报。家国同志有个建议,我认为很好:利用现有的基础设施搞国际科技园,西川大学的华美国际公司准备带个头,把公司总部迁到园区来,对原园区一些科技含量比较高、污染比较小的企业,我们准备逐一审查,保留一批——当然,一定要在园区现有污水处理能力的范围内。反正您放心,这么好的一片园区,我们不会让它闲着!”
  钟明仁有些担心:“不会这么简单吧?真把这么大一片园区改造成科技园,困难不小吧?”
  李东方点点头:“困难肯定不小,可困难再大,也大不过当年嘛!当年一片荒滩庄稼地,启动资金只有800万元,您钟书记还是带着我们把园区轰轰烈烈搞起来了,我们一步步来吧!马上准备搞个招商引资会,用行动重申一下峡江的改革开放政策决不会变,也希望能签下一批合同。另外,市内的一些高新科技企业,也准备动员他们入园,当然,市场经济条件下,不能搞行政命令,主要靠优惠政策去吸引!”钟明仁欣慰地道:“那就好,那就好啊……”
  李东方的预料果然不错,尽管中纪委、中组部两度直接介入,赵启功这一次还是滑掉了。
  陈仲成的老婆宋雪丽已经和陈仲成离了婚,抵死不承认和赵启功的关系,已被判了十年徒刑的赵娟娟也不承认赵启功上过自己的床,一口咬定陈仲成是诬陷。赵启功的问题只能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最终被中组部点名指调去中央党校学习。
  陈仲成最终执行了死刑,田壮达因为有重大立功表现,又退清了全部赃款,判了死缓。由这两个主案引发的8个串案到9月底基本上一一审结,逐一宣判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一场来势凶猛的政治风暴终于过去了,峡江上上下下这才都松了一口气。然而,政治风暴过后的气氛却有些异样。
  省委新近增补了一名常委,是省委宣传部刚上任的梅部长,梅部长是从省教委主任调任宣传部部长的,上任不到一个月就按惯例进了省委常委班子,而按惯例作为省会城市一把手的李东方早就该进省委常委班子却仍然没进去。有人说,李东方马屁拍到马腿上了,不但得罪了赵启功,事实上也得罪了钟明仁。
  这倒也罢了,让李东方没想到的是,紧接着西川省和峡江市干部班子又作了一番调整,秀山地委书记陈秀唐调任峡江代市长兼市委副书记,原市长兼市委副书记钱凡兴调任省交通厅厅长,贺家国调任省工商联副会长。对此,钟明仁代表省委作出的解释是:前一段时间的工作证明,钱凡兴不太适宜在块块上工作,位置一直摆得不太正,工作也不得法,闹出了不少矛盾,不利于未来峡江发展的大局。而陈秀唐在省委机关工作过,又在秀山贫困地区锻炼了几年,人很年轻,脑瓜活,思路多,应该能成为一个开拓局面的理想市长。
  李东方对钱凡兴的调离没什么意见,可对来自秀山的这位陈秀唐却从心里不愿接受,尤其不能接受的是:在陈秀唐接任市长的同时,将贺家国调离。李东方把问题提了出来——提得既郑重又婉转,先从积极方面理解省委的安排,认可了钟明仁代表省委对陈秀唐作出的评价,转而向钟明仁和省委请求:峡江的工作思路刚理顺,从工作出发,可否将贺家国留在峡江,正式出任副市长?
  钟明仁似乎料定李东方要为贺家国讲话,深思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更没表态,从办公桌上拿出了厚厚一叠材料:“东方同志,家国的事我们先不谈,这份材料你带回去看看再说,好不好?”
  李东方心里有数,赔着笑脸道:“钟书记,无非是告状信吧?我不看也知道是什么内容。”
  钟明仁摇摇头,还是把材料递给了李东方:“东方同志,你不一定全知道!这不是一封简单的告状信,是钱凡兴同志和你们峡江市三位副市长联名写给省委的情况汇报,谈得还比较尖锐,我和省委就不能不重视了,就算家国是我亲儿子,我也得让他离开峡江,这是为他狗娃好!”
  李东方悬着心问:“钟书记,钱市长他们到底反映了些什么情况?以至于非要把家国调离?”
  钟明仁长长叹了口气,很有些无可奈何:“简单说吧:这狗娃太不注意影响,毫无民主和法制意识,在某些事情上简直是无法无天!比如说,和一个叫什么计夫顺的镇党委书记整天搞在一起,把好端端一个太平镇闹得乌烟瘴气!连群众反腐败的正常上访都不允许,竟让那个镇党委书记带着手铐去开会,把上访群众当场铐走!那个镇党委书记的死,我看和他有很大的关系!——钱凡兴这个市长摆不正位置,他贺家国这个市长助理也没摆正位置嘛,扯着你市委书记的大旗乱舞一气,经常和钱凡兴为点小事大吵大闹,连你们的副市长都看不下去!白省长代表省委和钱凡兴谈话时,钱凡兴明确表示了,他服从组织调动,可以离开峡江,希望省委也能把家国调离峡江。”

  第三十九章
  李东方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钱凡兴,临走也没忘记再给贺家国致命的一枪,竟然还拖上了三个副市长造势!他向钟明仁解释说:“钟书记,您知道的,家国同志得罪人,全是为了工作,为了您和省委能更全面地了解家国同志的工作情况,我想做个实事求是的汇报……”
  钟明仁很固执,摆摆手说:“东方啊,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和白省长也知道钱凡兴和三位副市长反映的问题有个人情绪,也知道家国为工作得罪了不少人,但有一点钱凡兴他们在材料里说得不错:谁也不要再试图做救世主了,解决中国的问题要靠我们这个党,靠党领导下的干部群众,靠民主与法制,不是靠几个青天大老爷啊!我们任何一个党员干部不论能耐多大,都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任何时候都不能凌驾于党和政府之上。因此,东方同志,我就不能不提醒你:你是中共峡江市委书记,领导着中国共产党的一个市级政权组织,你手下有市委班子,有政府班子,不仅仅是一个贺家国!对你们前一段时间的工作成绩,我和省委充分肯定,正确的意见我和省委全部接受了,是真诚地接受,没有任何勉强和虚情假意。但是,峡江过去那种复杂特殊的情况不存在了嘛,一切走上正轨了嘛,你和家国的特殊关系也要结束了,家国不能再替你去做独行侠了!东方同志,你设想一下: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新任市长陈秀唐同志怎么工作啊?那些副市长们又怎么工作啊?”钟明仁说得真诚恳切,李东方无言以对,只得带着那份材料,心情抑郁地回到了家,呆呆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陷入了深思。不一会儿,门铃突然响了起来,响得肆无忌惮。
  贺家国手拎一瓶五粮液,还有一包花生米,一屁股坐下来:“首长,你别给我装模作样了,今天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李东方沉默了一下,尽量平静地问:“省委组织部找你谈话了?”
  贺家国哭也似地笑了笑:“首长,这次级别很高哩,比请我上台那次高——是白省长代表省委和我谈的话!峡江市的人事调整白省长告诉我了,我听完以后也明确告诉白省长了:离开峡江可以,省工商联我不会去,我本来就是聘任干部,还是回西川大学搞我的华美国际公司!白省长说可以考虑,过渡一下,将来做西川大学副校长。这也让我顶了回去,我说了,在下从此不伺候了!”
  李东方笑了笑,另拿了个酒杯,给自己倒满酒,把杯举了举:“来,家国,喝酒吧,对钟书记,我了解,你也应该了解,他不是赵启功,不是不顾人民死活的官僚政客。这20年,他为峡江,为西川把心都操碎了。我们设身处地替他一想:他调陈秀唐到峡江,让你离开峡江,目的还是为了更好地开拓峡江的新局面嘛!把这一点想透了,也就没有什么好气的了,我们多做工作,把工作做到家嘛!”贺家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仰天长叹道:“想当个好官,为老百姓做点好事可太难了!”
  李东方拍了拍贺家国的肩头:“所以,你这个好官的苗子我一定要替老百姓留住!”
  这夜,贺家国告辞回去后,李东方几乎彻夜未眠,先看那份材料,嗣后,针对那份别有用心的材料准备了一个向钟明仁和省委汇报的提纲。不仅仅是谈贺家国的去留问题,还谈到了政治体制的深入改革问题,如何在改革开放的实践中培养和使用政治新人的问题。新人当然不成熟,当然会有这样那样的缺点错误,但是,只要他愿意为这个国家,为这个民族,为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无私无畏地押上身家性命,献出自己的忠诚和热血,我们的体制就应该给他这个机会。对钱凡兴这种人要予以制约,用其长避其短。而对像赵启功这类政客,则应该从体制上堵住漏洞,使之不再滋生。还要有一种杀灭驱逐机制,即使这种政治怪胎滋生出来,也要予以有效杀灭或者驱逐。
  黎明的阳光挤走了世纪末的又一个长夜,新的一天开始了。
  李东方觉得这是充满希望的一天。
  兆头很不错,有点柳岸花明的意思。
  在保密电话里和钟明仁预约汇报时间时,钟明仁不但一口答应听取汇报,态度也起了微妙的变化,主动提出了白省长的一个新建议:贺家国既然不愿去省工商联,可以安排到秀山去做副专员。钟明仁在电话里说,他觉得白省长的建议有道理,不能让贺家国这狗娃就此消沉,还得发挥他的作用,说是正在慎重考虑白省长的建议,让李东方上班后马上过来谈谈意见。
  李东方心里有底了,就算不能把贺家国留在峡江,也把贺家国留在了另一个能报国为民的岗位上了。贺家国到秀山这种贫困地区呆几年并不是什么坏事,经过一番摔打,这年轻博士也许会在下一个世纪某个年代成长为西川省改革开放的又一位主帅。
  当然,贺家国去了秀山,对峡江下一步的工作布局非常不利,陈秀唐的霸道作风和好大喜功在省里也是出了名的。不过,想穿了也没什么可怕的,反正要他当一天市委书记,峡江就决不允许再出现任何打着人民的旗号祸害人民的事情!吃早饭时,又出现了另一个好兆头:丢了几天的波斯猫突然回来了。
  李东方抑郁已久的心情在这个充满希望的早晨渐渐愉悦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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