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反反复复的折腾了多久,向红最后还是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被手机的闹铃惊醒时,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发沉,同时又很虚,像是里面装满好多蜂窝状的空洞,感觉很不真实,而每一个小洞洞里都装了隐隐的钝钝的痛。向红下床后马上就拨了一次电话,居然还是无人接听,向红的心这次可是结结实实地冻成了一坨沉甸甸的坚冰。
她愣了一会儿,随即做出判断,这就更要马上回北京了,时不我待,在这里磨蹭掉的每一分钟,都可能会是一个不可知的损失。向红怀揣着一腔的彻骨的寒冷和无法化解的种种疑虑,忙碌个不停。她先把Kevin匆匆送到附近一个同学家里,让他待会儿搭同学家的车上学。回来后大概整理一下Kevin的东西,堆在小客厅,等Kevin放学后让他和Cindy一起来搬,随手往手提箱里塞了几件衣服,已经9点了,这时,来送她去机场的Cindy已经在门口停好了车,向红匆匆忙忙走进卫生间,照一眼镜子,笼了一下头发,就坐上Cindy的车,向机场奔去。
顺利地拿到一张加航的机票,12点起飞,已经开始Check-in啦,由于向红的时间赶得早,买票又格外的顺利,所以当她安检完赶到登机口时,离飞机起飞居然还有一个多小时。向红刚刚疲惫地坐下,就看到旁边一个带着两个小孩子的中国母亲手里端了一盒水果,在不停气地试着喂给两个四五岁的孩子,而那两个男孩在躲避水果的同时,不停地跑动尖叫。向红一时看得气躁心烦,皱着眉头站起来,四处逡巡,找到了一个僻静点的角落,走过去坐了下来。
周围安静下来了,坐在角落里的向红透过玻璃窗,愣愣怔怔地看着停机坪里的飞机,白色的机身已经略略呈现岁月的痕迹,机尾上那个红色的枫叶也不再鲜艳,像一个人到中年的女子唇上失去光泽的口红一般带着些许的憔悴和暗淡。难怪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喜新厌旧的,看来无论是人还是物,都是崭新的、年轻的、刚出炉的、娇艳欲滴的才能引发人的向往、渴慕,或者说是占有欲,一旦经过尘世的风雨、岁月的沧桑,无论是一袭退了色的锦衣,还是一个沦落市井多年的落难公主,最终能留存于人们心中的印象,恐怕也只有怜悯和惋惜啦。
胡思乱想良久,向红的心情还是不能平静下来。想想不动声色却暗中运筹帷幄,兵马未动时就预先转移粮草和军饷的黄岐生,向红觉得只有一个词非常适合他,就是老奸巨猾。除此之外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合适的词汇可以准确地精练地概括他的一切。而秋呢,一想到他,向红就有点疑惑彷徨,仿佛自己像一个充满自信地走进迷宫的孩子,在里面团团打转,却找不到看起来好像并不复杂的出口道路,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环节的判断出了问题。
总觉得自己是能把握他的心态的,他也有世故的一面,他也饱经沧桑,但他却在饱经沧桑之后依然保留了一点儿纯真的心态。也正是这一点纯真,一直在维护润滑着他和向红之间的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可是他这突然的失踪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自己的直觉真的错了,难道自己成了一个笑柄,而秋成了下一个接踵而来的伤害?
向红不死心地又一次拨了他的号码,依然没有任何转机。向红觉得自己这座漏屋遇到的已不仅仅是连阴雨了,而是连续的狂风暴雨,眼看着就要被这暴雨给浇塌了。向红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苦难一齐袭来,让她措手不及,为什么不能间隔一段时间呢,至少让我旧伤先愈合一下再来剜上新的一刀吧?
登机就要开始了,广播里已经在请带小孩的旅客优先登机了,向红刚站起身来要去排队,手机铃声却像早春的惊雷一样炸响,把毫无准备她给着实吓了一跳。向红心跳突然加快,想象着无影无形的空中高频电波另一端的秋,就心慌意乱忙不迭地去掏手机。
号码却眼生的很,电话接通,是一个说着既标准又清晰英语的女声说要找她,确认是她后,便告知:我是ROYAL COLUMBIAN HOSPITAL的护士,很遗憾地告诉你,你的男朋友***出车祸了,多处骨折,处于非常危险的状态,已经抢救了三十多个小时了,一直昏迷不醒,直到今天上午他突然醒过来了,而且很清楚的样子,让我们打电话给你,对不起!虽然护士在说出他的名字时发音古里古怪,向红还是一下就听出了那就是秋的名字--陈朝晖,她一时如遭五雷轰顶,脑子里一片混乱。下意识中,她绵软无力地问,你能重复一下他的名字吗,肯定他是中国人吗?护士耐心地重复了一遍“缠-教-会”,然后又跟她说一遍Sorry。
向红的身子彻底软了下来,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眼前似有点点金星。恍恍惚惚中看到身边登机的队伍已经开始移动了,人群影影绰绰的有点儿不真实,向红的耳朵则好像突然失聪一样,里边一片嗡嗡响,却听不到外界的一点声音,只有“Car Accident”和“缠-教-会”两个词在尖叫着呼啸着不停地在她的脑袋里面打转,不停地冲撞着她模模糊糊的脆弱神经。
恍惚了几秒钟后,向红发疯一样地突然站了起来往外跑,她也不知道此时该从那条路出去,本能地就沿着她进来的方向往安检处飞疯样狂奔。对面过来的零零星星的、温文儒雅的旅客们也只是对她投以短暂的关注,向红则如入无人之境,此刻如同一个空心人一样的她根本就感觉不到身边的任何动静。
ROYAL COLUMBIAN HOSPITAL的急救室里,秋一个人躺在一片死寂之中,此刻很难得的所有的医生护士都不在他的身边,唯一有动静的只有那些不知道究竟是起什么作用的繁杂的机器发出的节律整齐的轻微的卡塔声,一点一滴的加深了这死一般的寂静。这会儿他的大脑却异常清醒,他明白自己此刻的清醒应该属于是回光返照,大概活不了几天了,奇怪的是,他的心里却没有一点恐慌和惊惧,他想起了有一次回国时,一个发了财的同学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居然把他们几个人拉到老虎滩去蹦极。当时他就有点紧张,看到那高高的蹦极台下尖厉陡峭的岩石,和碧蓝的海面上无着无落的空旷和开阔,暗暗下了几次决心,他的胆量最终也没能战胜面子,在开玩笑地吟了一首“自由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生命故,二者皆可抛”之后,灰溜溜地选择了令一个爷们丢脸的放弃。
可是现在,当他心头异常明确地知道自己要走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而是回归到了一种原始的,类似于刚出娘胎的毛绒小儿一般的无知的平静。他想,临走前父母是肯定见不到了,看来只有若干年后在天堂的某个地方再和他们会合,再行自己的孝心了。女儿确实应该见一下,他这辈子,从人世匆匆走了这一遭,也就留下了这么一个女儿,一个对他来说具有真正纪念意义的载体。感谢上帝,这次车祸没有让他的脑子坏掉,他还能把前妻的电话告诉护士,让她们设法通知她和女儿。前妻也应该见一面,毕竟有过那么多年的相濡以沫,实事求是地说来,从一个清秀水灵的江南少女变成自己家里的寻常妇人,这么些年来,她也没跟着自己享过太多福。所以说,就算她心很,忍心亲手拆散这个家,也并非是不赦的大恶。更重要的是,他想交待一声,让她一个人带好他们的女儿,直到她长大成人。他知道这很多余,可还是想说一说。
另外一个他熟记于心的号码就是红尘了。秋发现自己一直叫她红尘,从来没有用过她的本名--向红。那么现在,还是用红尘好了,就让这个名字跟着自己去吧,在寂寞的天上陪着自己,让那个向红依旧留在红尘俗世,开始她自己新的生活。秋曾经恨过她,也曾经怀疑她的品质,因了她脚踏两只船的放纵。可是他渐渐地发现,她是一个和自己一样寂寞可怜的女人,不仅可怜,而且惹人怜,至少是惹出了他的怜惜之心。
她的名字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估计诺大个中国,生于六七十年代而名字叫红的恐怕得有好几十万人,可这个也叫红的女人却是非常的不普通,她的每一句话都能安抚他的神经,她的一颦一笑都能揪住他内心深处那点柔软。秋想起曾经答应过她,明年夏天带她北上阿拉斯加,看来终是不能遂愿了,为什么今年夏天不能随心所欲,偶尔做出少年轻狂的一次冲动,请假去一次呢,有些事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生命的脆弱和随机性太强了,人是无力控制自己的。
护士说给她的电话已经打通了,前妻的电话暂时没人接,可是她接了电话,怎么还没来?她们人都在哪里呢?如果再不来,我还能坚持多久?他感觉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在这种无能为力中,他试图用最大的努力来守住自己临终前生命的最后一跃,来等待他生命最后时刻能出现在他身边的这几个亲密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