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 . 卢云
耶稣又说:一个人有两个儿子,那小的向父亲说:“父亲,请把我应得的一份家产给我罢!”父亲遂把产业给他们分开了。过了不多几天,小儿子把所有的一切都收拾起来,就往远方去了。他在那里荒淫度日,耗费他的资财。
当他把所有的都挥霍尽了以后,那地方正遇着大荒年,他便开始穷困起来。他去投靠一个当地的居民;那人打发他到自己的庄田上去放猪。他恨不能拿猪吃的豆荚来果腹,可是没有人给他。他反躬自问:我父亲有多少佣工,都口粮丰盛,我在这里反要饿死!
我要起身到我父亲那里去,并且要给他说:父亲!我得罪了天,也得罪了你。我不配再称作你的儿子,把我当作你的一个佣工罢!
他便起身到他父亲那里去了。他离得还远的时候,他父亲就看见了他,动了怜悯的心,跑上前去,扑到他的脖子上,热情地亲吻他。儿子向他说:父亲,我得罪了天,也得罪了你,我不配再称作你的儿子了!父亲却吩咐自己的仆人说:你们快拿出上等的袍子来给他穿上,把戒指戴在他手上,给他脚上穿上鞋,再把那只肥牛犊牵来宰了,我们应吃喝欢宴,因为我这个儿子是死而复生,失而复得了;他们就欢宴起来。
那时,他的长子正在田地里,当他回来快到家的时候,听见有奏乐及歌舞的欢声,遂叫一个仆人过来,问他这是什么事。仆人向他说:你弟弟回来了,你父亲因为见他无恙归来,便为他宰了那只肥牛犊。长子就生气不肯进去,他父亲遂出来劝解他。他回答父亲说:你看,这些年来我服事你,从未违背过你的命令,而你从未给过我一只小山羊,让我同我的朋友们欢宴;但你这个儿子同娼妓们耗尽了你的财产,他一回来,你倒为他宰了那只肥牛犊。父亲给他说:孩子!你常同我在一起,凡我所有的,都是你的;只因为你这个弟弟死而复生,失而复得,应当欢宴喜乐!」
(路加福音十五11-32)
自序
与一幅画的因缘际会
一张复制画
当年看到一幅挂画,是伦勃郎(Rembrandt)的“浪子回头”的特写。谁知道看似微不足道的际会,竟然设定了一场漫漫的属灵探索;使我对自己的服事有了新的认识,也给我新的力量,活出我的使命。这场探索的核心是:一幅十七世纪的画作与其画家,初世纪的一则比喻与其作者,还有一个寻索生命意义的二十世纪人。
故事开始于1983年,法国车里斯村的秋天。我当时有几个月时间在一个叫“方舟”的团体,那里是智障人士的希望之家;由一位加拿大人范尼云(Jean Vanier)创立。车里斯,只是遍布世界的九十处方舟团体之一。
有一天去“方舟”的资料中心,看朋友蓝德莲。两人聊天的时候,我无意间看见门上的一张大海报。上面有个老人身着红袍,温柔地碰触着跪在身前衣衫褴褛的孩子。我看得竟放不下眼;两个人物的亲昵,红袍的温暖,男孩衣袍呈金黄,还有包围着两人的深邃光芒牵引着我。但最令我恋栈的是人物的手——老人的手——触摸男孩的肩膀,也触及我心中从未被人触及的角落。
猛然发觉自己并没有在听德莲说话,就对她说:“跟我谈谈这张画吧。”德莲答道:“那个啊,是伦勃郎‘浪子回头’的复制海报。你喜欢吗?”我还盯着看,良久才喃喃地说:“好美,但不是美……看得你又想哭又想笑。……我说不出感觉,可是心却抽痛。”德莲说:“或许你该有自己一张,在巴黎可以买得到。”
“没错,”我说:“我一定要有自己的一张。”
第一次看见《浪子回头》这幅画,我刚结束在美国六周之久的巡回演讲,呼吁教会团体尽其所能停止中美洲内战。我筋疲力尽,累得半死,几乎都走不动了;我焦躁、孤单、烦乱、心灵贫乏。巡回当中,我觉得自己是为公义、和平奋战的勇士,无惧地面对黑暗。可是结束后,我觉得自己像个柔弱的孩子,只想爬回母亲的膝上哭一场。喝彩、咒骂的群众一离开,我立即体会到绝然凄凉;当时若有什么引诱我情绪、身体得歇息,我一定轻易中计。
我是在这种情况下,在德莲的办公室门上初见伦勃郎的《浪子回头》,心头不禁狂跳。漫长的抛头露面之后,父子的轻柔拥抱表达了我当时渴望的一切。我就是那旅途劳顿的儿子,只想被父亲抱一抱。我在寻找安全无虑的家,回家的儿子就是我,我只想作那回家的儿子。我处处迁徙已久:争论、恳求、警诫、劝慰。如今,我只渴望有个地方安然憩息,有归属、回家的感觉。
那以后发生了很多事。即使我已不极度疲乏,重回讲学、旅游的生活,伦勃郎描绘的拥抱已经隽刻于心灵,远非任何情感的辞藻能形容。这幅画把我带到生命的深处,远超乎生活忙碌的起起伏伏,也代表了人心不止息的想望:渴盼落定行脚、安然无虑,并且有个长久的家。忙着与多人周旋,处理多种问题,在多处都是要角,居此之际,浪子重回家园的念头一直留在心里,在我属灵生命越来越见分量。由伦勃郎的画作引发,想要有个长远的家;这种想望越来越深,越来越强,使得画家竟成为我可靠的同伴与向导。
从初见伦勃郎的海报两年后,我辞了哈佛大学的教职,回到车斯里的“方舟”,住了整整一年。这次,是要决定我是否要受召在“方舟”与智障的人一同生活。那转变的一年里,尤其觉得与伦勃郎的《浪子回头》格外亲近。我到底是在寻找一个家!而这位荷兰同胞(伦勃郎为荷兰人)成了我特别的友伴。那年结束前,我已决定以“方舟”为我的新家,加入它在多伦多的组织“黎明之家”。
画 作
就在我准备离开车里斯前,友人马伯碧与妻子邀我到苏联去旅游。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我可以看到那幅画了。”从我迷上这幅名作,就知道原画由叶卡捷琳娜大帝于1766年收藏在圣彼得堡的隐士园艺术馆。革命后该城改名为列宁格勒,最近又恢复原名称。那幅画还在原处;从没梦想过这么快就有机会亲得一见。我当然很想拥有第一手资料,去认识这个影响我的思想、情感、感受甚深的国家。但是想到能有机会坐在显露了我心中渴望的画作前一探究竟,欲睹苏联真貌的期盼就一点也不足道了。
从启程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长远以“方舟”为家的决定,与苏联之旅有密切的关联——这个关联,我敢确定就是伦勃郎的《浪子回头》。我隐约觉得亲睹这幅画,能让自己经历前所未有的重返家园的奥妙。
筋疲力尽地讲完学回到一处安歇的地方,就是回家;离开老师、学生的世界,住进为智障人士成立的团体,就是回家;到一个用高墙森严的守卫将自己与世界孤立的国家,与她的人民见面,也可说是一种回家的样式。除此以外,也超乎此。“回家”于我是步步走向展臂等待我、想要永远的怀抱我的祂。我知道伦勃郎深深了解这灵里的重返家园。我知道,当伦勃郎画浪子回头时,他的生活经历,一定使他深深明白了何为真正、永久的家。我觉得如果进入伦勃郎描绘的父与子、神与人、怜悯与痛苦的爱中,我就能识透生与死。我隐然盼望,有朝一日藉着这幅画作能道尽我对爱的观感。
人在圣彼得堡是一回事,有机会在隐士园静静揣想《浪子回头》又是另一回事。待我看见等着进博物馆的人潮,不由得焦急起来。我怎能看到最想看的那幅画?而又能看多久呢?
还好,我的忧虑得以解脱。我们在圣彼得堡的正式行程结束后,伯碧的母亲马苏珊女士(Suzanne Massie)那时住在该地,邀我们到她的家住几天。马女士是俄国文化、艺术的专家。她的著作《黄鹂之境》(The land of the firebird),对这次旅游的事前准备助益非浅。我问她:“我到底怎么能就近观赏‘浪子回头’呢?”她说:“卢云,别着急。我一定会让你看到你心爱的作品,而且让你看个够。”
在圣彼得堡的第二天,马女士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这是我的好朋友艾力士-布达兹夫的电话,找他,他会帮忙你看到你的‘浪子回头’。”我离开打电话,艾力士以略带口音的英文一口答应,约我在非观光客入口的侧门见面。
1986年7月26日,星期六,下午两点半,我沿着涅瓦河,经过隐士园的正门,找到艾力士指示我的门口。有位坐在一张大桌前的人,让我打电话找艾力士。不多久,他出来迎接,态度极其和善。他带我穿过华丽的长廊,优雅的阶梯,到了观光客游览不到的角落。那是个天花板很高的长形房间,看起来像以前的画家工作室;四处堆放着画作。中间有几张大桌子和椅子,堆满了东西和纸张。我们坐了不一会儿,就看出艾力士是修复部门的主管。他极其和善,并且对于我想要花时间看伦勃郎的作品深感兴趣。只要我需要,他都愿意帮忙。他立刻带我去看《浪子回头》,并且告诉守卫不要打搅我,让我在那里。
我来了,正对着三年来朝思慕想的画作,深受其华严之美震撼。它的尺寸比实物大。丰润的红色、棕色、黄色;阴暗的后景,亮丽的前景,尤有甚者,所有的光亮环抱着父子二人,四周又有四个神秘的旁观者,这一切都远出乎我意料。我曾想过,原作品是否会叫我失望;事实刚好相反。这幅画的高华与风采似乎使周遭的每样东西退居幕后,也完全擒获了我。来到这里,的确是回到家了。
很多观光团随着导游快速地来去;我坐在画前的一张红绒椅,就这么看。现在看的是真品!不仅有父亲拥抱着归家的儿子,还有大儿子与其他三个人物;这是张巨大的油画,八尺高,六尺宽。我花了好一段时间只是叫自己体认自己已经在那里,只是慢慢品位自己确是身处梦寐已久的作品前,单单享受我是独自一人在圣彼得堡的隐士园,观赏“浪子回头”,爱看多久也没关系。
这幅画的位置再理想不过了;墙上有扇窗以八十九度斜角,将充足的光线映照在画上。坐在那里,我发觉光线随着下午时间益见饱和,耀眼。四点钟,太阳又以不同的光芒笼罩画面,而阴暗的陪衬人物——早上看来还模糊——似乎走出了黑暗的角落。夜色将近,阳光益发金金闪耀。父子二人的拥抱也更加强烈,深沉,而旁观者似乎更直接地参与这复合、赦免、心灵得医治的场面。我渐渐体认到,每一光影变化都是一幅不同的《浪子回头》,而我为这自然与艺术的水乳交融,看得出神良久。
等艾力士再现身,两个多小时已经不知不觉溜走。他笑容亲切,并作出鼓励的手势,提议我去喝杯咖啡,小憩片刻。他带我穿过雄伟的厅堂——多为旧时沙皇的避寒行宫——回到刚才去过的工作室。艾力士与同时已经准备了满桌的面包、乳酪、甜点,请我都尝尝看。当初想要静观《浪子回头》,却做梦都没想到能与该艺术馆修复艺术品的诸君子喝下午茶。艾力士与同事把他们对伦勃郎作品的了解倾囊相授,也很想知道我何以对这幅画如此着迷。听了我属灵角度的观察与反思,他们即惊讶也有些不解,不过听得很开心,一直要我多说些。
喝完咖啡,我又回到画前留连了一小时。知道守卫与清洁工毫不含糊地让我知道:艺术馆要关门,我待得够久了。
四天以后,我又去看了一次《浪子回头》。那次发生了很有趣的事,非写出来不可。由于晨光照在画上的角度,使得光漆散出搅乱视线的光泽。所以,我就把一张红绒椅挪到反照不出光泽的角度,好再清楚看到画中人物。有个年轻守卫,戴着帽子,身着类似军装的制服,看见我竟如此放肆地随意搬动椅子的位置,非常生气。他走过来,以一连串俄语和世界通用的手势,命令我把椅子搬回原处。我指着太阳和画布,试着向他解释搬椅子的原因,可是白费力气。我只好把椅子搬回原处,然后坐在地板上。但是,守卫却更恼怒。我比手划脚地试着要他同情我的烦恼。守卫就要我坐在窗下的暖气机上。那里角度不错,不过有个馆内解说员带着大群人走过来,演词命令我下来坐在红绒椅上。守卫见状又非常愤怒,用了大堆话语和动作告诉解说员,是他要我坐在暖气机上的。
解说员好象不服气,不过,他还是决定重新招呼那批观光客。他们正在看伦勃郎的作品,猜测人物的大小。几分钟后,艾力士来探望我。守卫立刻走上前,两人谈了很久,守卫显然在说明出了什么状况。可是讨论得太长,我突然担心起会有什么以外。然后,艾力士突然离开。我一时感到很歉疚,招惹这般麻烦,恐怕他生我的气。不过,十分钟后,艾力士回来了,还拿了一把四脚漆金的红绒椅,特别为了我!他咧开嘴笑,把椅子放在画前,招手要我去坐。艾力士、守卫和我,三人都笑了起来。我有了自己的椅子,不再有人不同意。突然,整件事变得很滑稽。三张空椅子,不容人搬动;然后从行宫其他房间搬来的这张华美扶手椅,却任我随意搬动。多么豪华的官僚!我想如果画中人目睹整个过程,也会与我们同笑吧,我无从知道。
我总共用了四个多小时看“浪子回头“,记下了导游与观光客的话,阳光强弱的不同效果,以及我内心深处的经历。我越来越溶于耶稣讲过,伦勃郎画过的这则故事。在隐士园度过的珍贵时刻,有朝一日可会开花结果?
事 件
造访隐士园几周后,我就抵达多伦多“方舟”的“黎明之家”担任牧职。虽然我已经用一年弄清楚自己的服事路向,辨明天主是否召叫我与智障人士一同生活,我还是担忧,怀疑自己能否胜任。我以前并没有多花心思在智障问题,恰恰相反,我的焦点一直是大学生与他们的问题。我会讲课、写书、如何有条理的讲解、如何定标题、小标题、如何建构理论、如何分析,我根本不知道如何与那些不会说话的人沟通。事实上,就算智障人士能够说话,也对逻辑辨证,立论充足的意见没什么兴趣。如何向这些以他们的心,不是以他们的脑聆听的人宣讲福音,我就知道得更少。
我于1986年8月来到“黎明之家”,深信这是无误的抉择,不过心里仍满了对前路的不安。尽管如此,我深信在课室待了二十多年后,如今要信得过天主以其特有的方式爱心灵贫穷的人,即使我没什么给他们,他们却能给我很多。
抵达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好角落把《浪子回头》挂起来。我的工作间很理想。不论我坐下读书、写东西、谈话,都能看见那幅画。父子间那不可思议的拥抱,后来成为我灵程中密切的一部分。
从我去过隐士园后,对画中的另四个人物知道得更多。两男两女,伫立在光晕四周的空间,父亲喜迎归家的儿子之处。他们的眼神让人好生疑惑,究竟,他们对所见的场面有何感受、想法?这些旁观的人,引起了各种解释。当我省思自己生命的旅程,愈发觉得自己长久以来都在扮演旁观者的角色。我经年在属灵生活的各方面指导学生,帮助他们明白属灵生活的重要。可是,我自己可曾敢走进中央,跪下,让宽恕的天主拥我入怀?
表达意见,设定立论,辨明立场,或厘清眼界,这类单纯的事向来都给我掌控在握的感觉。通常,我若能掌握得住事理不明的情况,就能心觉安然,如果甘冒自己受情况掌控的险,心就安定不了。
当然,也有祈祷、静修、或与属灵长者交谈频繁,但是我从未完全撇弃旁观的角色。虽然心底始终渴望能成为圈里人往外看,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选定外人的位置,由外朝内观望。有时是好奇的观望,有时是嫉妒地观望,有时是焦躁地观望,偶尔也有柔情地观望。但是,放下安全、重要的旁观位置,似乎是从身跃入茫茫的未知境界。我很想控制自己的灵程,至少仍旧能预估一些成果,撇弃旁观的安全,成为软弱的归家儿子,简直太不可能了。教导学生,传授历世历代对耶稣的言行提出的诠释,披露先贤选择的灵程,就好像画中旁观的四个人,围观那只应是天上有的拥抱。站在父亲身后的两个妇女有远有近,坐着的男人凝望空间、眼光游移不定,高大直立的男人则不以为然地看着眼前平台上的情景——他们代表各种不愿置身的态度。淡漠、好奇、发呆、或专心观察。有人凝望,有人观看,有人站在背景里,有热靠在拱门上,有热俩感手交叉席地而坐,或战栗彼此紧握着手。我对这些内里或外在的态度再熟悉不过了。有些看来比较自在,但是所有的人都没有直接参与在这场父子的重逢中。
从在大学教书到与智障朋友同住,至少朝着父亲拥抱屈膝的儿女子那座平台上迈前了一步。那是光明、真理、爱心之处;是我极想去,临之也情怯的地方。在那里我将得到一切我想望的,一切我曾希翼的一切我将需要的;在那里我也必须放开我紧握在手的。在那里我迎头看见:真正地接受爱、赦免与痊愈,远比付出更为艰难。在那里不再是赚取、配得、犒赏;那里全是降服、全然信靠之处。
我到“黎明之家”不久,有个叫琳达的年轻美丽的女孩,搭着我的肩膀说:“欢迎!”琳达有唐氏综合症。她对每个新来的都这么说,而且满怀爱心与坦然的信心。可是我怎能受她拥抱?琳达与我素昧平生,毫不知道我来“黎明之家”以前是做什么的。她从未撞见我的黑暗面,也未发掘我的光明角落;她从未读过我写的书,听我演讲,也未曾与我好好地谈过话。
所以我大可以笑一笑,说她可爱,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或是琳达正站在那个平台,以她的手势说:“上来,不要害羞。你的天父也想拥抱你!”不论是琳达的欢迎、伯碧的握手、葛瑞高里的笑容,亚当的沉默,或是雷蒙的言词,我每次似乎都在取决,到底要“解析”他们的表态意所何指,还是单单当作是更上一阶,更亲近一点的邀约。
在“黎明之家”的日子并不容易,我经历了许多内心的挣扎,也尝到精神、情感、与灵里的痛苦。但是没有,绝对没有一样蕴涵着已经到家的感受。从哈佛到“方舟”只不过是一小步,由旁观者变为参与者,由批判者变为悔改的罪人,由传授爱的教授变为被爱的人,我丝毫不明了回家的旅程有多么艰辛,我不明了自己的抗拒心有多根深蒂固,而“恍然彻悟”、屈膝任泪水奔流会有多心折。我不明了置身伦勃郎画作所描绘的重大事迹有多困难。
趋向画作中央的每一小步,都像是达不到的一项要求:再次要求我放开掌控的意欲,再次撇弃预知生命的渴望,再次捻熄不知这一切导向何方的恐惧,再次降服于不止息的爱。我知道,自己若没有经历无先决条件的爱,就永远活不出最大的爱的诫命。从传授爱到让自己被爱的历程,远比我所理解的漫长。
异 象
自我来到“黎明之家”所发生的事,多数记在日记里、笔记本上。可是若要以原貌示人,并没有多少合适的能与他人分享。用词太粗糙、太喧嚣、太“血淋淋”、太赤裸。现在时机成熟,我能够回顾那些翻腾的日子,以比当时更客观的态度描述那引起一切心灵争战的地方。我还是不能完全自在地依偎于天父安适的怀里。从多方面看,我还正朝着中央移动。我还是像那个浪子:外游,准备演讲,期想到了天父的家,会是什么景况。但我确实已在回家的路上;我已经离开远方,又感受到爱就在身旁。所以,我能够分享自己的故事,其中有盼望、有光亮、有安慰。我过去几年的生活是故事的一部分,不是困惑与绝望的经过,而是走向光明的旅途点滴。
伦勃郎的画在那段时期里,一直在我心头上。我换了很多地方悬挂:办公室、教堂“清泉”(黎明之家的祈祷屋)的起居间,然后又回到教堂。在“黎明之家”,或在外,我演讲时多次提起这幅画:对智障的人与他们的帮手,对神父与牧师、或形形色色的人。我越讲“浪子回头”,我越看作是我个人的图画。上面不仅有天主想要讲给我听的故事精髓,也有我想要讲给天主、讲给人听的故事精髓。全部的福音尽在其中,我的全部生命尽在其中,我全部朋友的生命尽在其中。这幅画已成了一扇奥妙的窗,我能够跨过,进入天主的国度。这又好像一扇巨门,我能够穿越迁至生命的彼岸,再回头观望此岸的人与事,观望那拼织成我生命的各色奇特组合。
多年来我仔细观察人生百态,想要瞥见天主:孤独与爱心、悲伤与喜乐、仇恨与感恩、战争与和平。我寻求了解心灵的起伏,辩识出只有称作爱的天主才能满足的饥渴。我设法找出超乎片刻的长久,超乎现时的永恒,超乎惊惧畏缩的完全的爱,以及超乎人间悲情炎凉的属天慰藉。我不时指陈,渴望跨越生命的有限,晋身那更大、更深、更广、更美,超乎人所思所想的境界。也不断地说,这境界现今就看得见、听得见、摸得着,只要你肯相信。
我在“黎明之家”的日子,踏进了前所未有的内心世界。那是天主停留之处,是我被普爱众生的父亲拥抱之处。祂提名呼唤我,说:“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这也是我亲尝不属这世界的喜乐与平安之处。
这地方一直在那里。我早已知道那是恩典的泉源。然而,我总是不得其门而入,不能真真实实地住在那里。耶稣说:“谁爱我必遵守我的话,我父也必爱他,我们要到他那里去,并要在他那里作我们的住所。”(若十四23)这句话一直铭记在心。我是天主的家啊!但是要体验这番话的真切却非常不容易。没错,天主居住在我最深处的内心世界,可是我怎能呼应耶稣的召叫“你住我内,正如我住你内”(若十五4)。天主的邀约清楚明显:在天主以为家的地方为家,这是最艰难的属灵挑战,看起来是无法完成的任务。
我的心思、感受、情绪、热望,常常远离天主选择为家的地方。回家,留在天主的居所,倾听真理与爱的话语,的确是我最怕的旅程,因为我知道天主是忌邪的恋人,祂要的是我整个人。我什么时候才准备好接受这种爱?
天主自己指示了方法。在“黎明之家”的日子,频受情感或身体危机的干扰,所以只好更以九牛二虎之力试着回家,试着在寻得见天主的地方寻见天主——我的内心圣所。我不敢说已经到家了,这一辈子都不能。因为寻见天主的路途远超乎死亡的界限,这虽然是漫长、耗神的旅程,但沿途也充满惊喜,叫我们浅尝抵达最终点的滋味。
第一次看见伦勃郎的画,不像现在这么熟悉天主在我里面的家。但是我对父亲拥抱儿子的浓情令我知道,自己正拼命寻找一个地方,一个像画中的年轻人被安然怀抱的地方。当时我不能预见需要做什么才能走近那个地方,为着事先不知道天主在我身上的计划,心存感恩。但是,为了经过内心的痛苦,内心开辟了新天地,我亦深深感恩。如今,我有个新使命,就是从那新天地传讲、书写、传诵回我自己生命里的多方天地,以及别人汲汲营营的生命。我必须跪在天父面前,将耳朵贴近祂的胸膛,不受打搅地聆听祂的心跳。然后,然后我才能小心、温柔地道出所听见的。现在我知道,要从永恒向今时传述,从长久的喜乐向我们在世的短暂生命传述,从爱之家向惧怕之家传述,从天主的居处向人的住所传述。我深知使命之艰巨,但我亦信这是唯一的道路。大家或可称此为“先知的”异象:以天主的眼目看人世。
这对于凡人如我实际可行吗?更要紧的是:这真的是我的选择吗?这不是形而上的问题,而是使命的问题。我被召进入我生命里的圣所,也是天主所选择的住所。到达该处的唯一途径是祈祷,不住地祈祷。众多争战,众多痛苦可以理清前路;但我确信,只有藉着不住祈祷,才能登堂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