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快到这一天。
多年前的这一天傍晚,母亲经抢救后陷入了弥留。和父亲姐姐商议过后,我亲手停了母亲用的升压药。又过了半小时,母亲永远的闭上了眼睛。我麻木而机械地料理着一切曾经目睹过几十甚至上百遍的 “后事”:给她擦身,换衣服,穿鞋 ... ... 病房的公务员大叔轻轻地用白床单裹好了母亲单薄的遗体,推出病房,去太平间。面对着一墙标了号码的冰柜,他问,大夫,今天只有你母亲一人,你要不要挑一个好数字?我麻木地说,十号吧,我的生日。公务员利索的打开冰柜的门,说,进去了噢?伴着一片空白的脑海,我忽然看到了冰柜里溢出的冷气,忽然意识到这门一关,母亲就要被留在没有我们的这个冰冷狭小的空间里了——她真的走了,她被包成了元宝(那是我们那带的说法),要被留在这里了!我一个趔趄,紧紧地抱住了白布包裹的母亲,再也止不住泪水,哭喊了起来:姆妈,你不要走,我跟你在一起!我没有用啊,我看不好你的病!
那是我这一生最痛苦不堪的时刻。这一瞬间,我的心理支柱轰然倒塌,碎屑满地,痛悼无以复加。我不得不放手目送着曾经孕育过我,历尽艰难带我到人世,用无穷尽的母爱教我为人处事,塑我成才,在任何一个艰难时刻伴随着我并且无条件的支撑我的母亲永远的离去!!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走不出那一幕。我盲目的跟随着父亲双姊办丧事,置物答礼,安排仪式。但是家中最擅长写作的我却写不出一个字赞颂母亲的生平吊唁她的离去,我写不出来。于我,母亲的爱,就像盐和空气,无处不在,无法形容也无从起笔。
一晃数年,又将是忌日。终于提起笔来,希望能用点滴纪念给予我无尽慈爱的母亲。
母亲是出身殷实的大家闺秀,于家、国最动荡困难的时期不顾家庭的反对与自负不凡又满是“政治问题”的父亲结合。三十六年间与父亲风雨同舟,相濡以沫。父亲失业又遭迫害,母亲的境遇稍好些,也是高校毕业直接进厂做三班倒的纺织女工。母亲忍下各种鄙夷的目光艰难又不屈不挠的独自支撑起各项家用整整七年,从上下三层的花园洋房到四平方米的亭子间,期间的辛酸她一笑而过。印象中只有一次母亲曾提到过,新婚时炒菜要到弄堂里生煤炉,过年时淋着雨炒完菜棉袄都湿透了 ... ... 婚后接二连三出生的小姑娘们又让母亲受尽了婆家的白眼,直到父亲重见天日,经济状况有了改善她的地位仍没有很大的改观。对那一段日子,母亲不曾抱怨,她始终教育我们姊妹三人的是,不攀比不自卑,勤奋努力,凭本事良心做事做人。事实证明,无论娘家婆家任何一方的同辈堂表亲中,我们三个中任意一个站出来都立得更高看得更远做得更好。
我对婚姻的感悟始于父母间的相互扶持,平凡又恒久绵长。家里的收入在父亲恢复工作后渐渐有了起色。母亲也在恢复高考后经选拔考试重回高校讲坛。父亲很勤奋的找到各种能增加收入的机会,母亲更多的在课余管好家政。他们有时也为了琐事争执,是再平凡不过的夫妻。然而母亲弥留父亲拉着她的手哽咽的时候,她用纤弱的微笑和最朴实的话语教会我们怎样为一世婚约写下句号——“你在外面挣钱养家不容易,我晓得的 ... ... 我们的孩子们也都大了噢 ... ..."
母亲生性豁达开朗,身患胰腺癌后需要不断进出病房化疗及介入。病房里到处是比她病症轻缓的病友。可是但凡有点力气的时候,总是听到她给人家讲我家的趣事逗乐。母亲的生活态度总是很积极,治疗过程中别人不能接受的脱发她都快乐的描述——“你猜,刚才我洗完澡照镜子看到了什么?大猩猩!”“快,我们去城隍庙买假发,挑个什么好呢?买他几个翻花头吧!”她相信科学的进步,始终积极配合治疗。为她做介入治疗的同事曾对我讲,从未见过气色这样好的胰腺癌病人。我一直相信,她的生存期质量这么好,直接间接地源于她的乐观积极。
最后要提一笔的,是母亲曾经身体力行地教育过我们 几个作为女性始终保持独立的重要性。那年夏天母亲所在的高校所有受聘教师都要参加英语考试以保持受聘资格。母亲主讲的是光学和基础力学,大学时修的是俄语,这项考试对母亲真是难上加难。我们几个都记得那只有一个摇头风扇的夏天,母亲是怎样每天一点睡觉五点起床,洗衣做饭时还不停背单词短句,从 ABC 开始用了四五个月时间通过那个相当于新概念英语三级的考试的。她后来为这事曾经特意找我们谈过,要我们记住,一家之中女人是后脊梁,始终要有自己的一份足够支撑家庭基本开支的工作。任何情况下,不能与社会脱节,做驻守家中的主妇。母亲走后几次经济危机里,我们三个都曾深深体会过这一番话的深意 ... ...
姆妈,女儿不孝,你走了这些年,我第一次为你写了这么些言话做纪念。我们都有了自己的事业,成了家,为人妻亦为人母。我们都铭记着你留给我们的话,勤奋做人,勤俭持家。我是幺女,曾在你的身边最久,有朝一日天堂重聚,求您许我再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