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预约(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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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徒步步兵、摩托化步兵、骑兵、骡马炮兵、摩托化炮兵、装甲兵组成的国民党大队人马正沿公路向北开进。皮鞋、马蹄、汽车车轮、坦克履带轧在干硬的路面上,发出杂乱的噪声,扬起一阵阵淡黄色的灰尘,飘散在空旷的空中。

头戴大沿帽的唐金山敞着黄呢子大衣站在路边土坡上,背着手注视着部队从他面前经过。一阵风吹来,大衣领子、衣襟、下摆被吹得一掀一掀的。站在他旁边的刘雁头戴美式船形帽,身穿黄呢子大衣,脚蹬黑色长统高跟皮靴,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

一直沉默的唐金山突然看见徐励拿着照相机要对他拍照,赶紧挺直腰杆。只见亮光一闪,咔嚓一响,徐励在那边说:“好,棒极了!”

这时一辆三轮摩托车从后边开到土坡前停下,陈书香从挎斗上下来,夹着公文包走到刘雁跟前,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封电报交给刘雁,刘雁看过电报,高兴地把电报交给唐金山,“军座,好消息。”

唐金山接过电报一看,上面写着:“前线各军长官钧鉴:共匪胡腾霄部已经反正,此举表明共匪已山穷水尽。望各部趁此良机断然进击,聚歼匪军主力于鲁河。此令。陈墨山。”

“很好!”唐金山脸上露出笑容,得意地摆摆手,“命令部队,加速前进!”

“是!”离他不太远的杜松敬个军礼,转身走了。

“军座,这胡腾霄是个什么人?”刘雁把电报收进自己拎的皮包后问道。

唐金山两手叉着腰,十分得意地说:“胡腾霄原来是冯玉祥西北军的一个旅长。冯玉祥在中原大战失败后,胡腾霄就投靠了老头子。在老头子这里一直做到中将。抗战时期,他又带几个部下投靠日本人,被日本人委任为伪苏鲁皖保安司令。抗战胜利后,他率领手下伪军又投靠了国府。政府想利用他打共产党,就委任他是路北先遣军第六路军总指挥。可这家伙带着队伍一到剿共前线就叛变了,在共产党那里当了路北民众自卫军司令。现在他看共产党完啦又回心转意了。”

刘雁嘴巴一撇,厌恶地说:“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政府不宜重用。”

“言之有理,不过我们现在需要利用这件事扰乱共产党军心,瓦解共产党的队伍。还有,这家伙再次归降,说明共产党也确实垮了。”

陈书香向三轮摩托车走去时,徐励过来拉住了她,笑眯眯地说:“小姐,你辛苦了。哟,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

“份内工作,谈不上辛苦。”陈书香淡淡地说,“小姐,你今天也很漂亮。”

“噢?”徐励眨巴了一下眼睛,她这才注意,今天她和刘雁、陈书香的穿戴是一样的。

 

黄淮海地区最大的城市金堰市的市中心矗立着一座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四层西式大楼,这里现在是国民党江北行营的办公楼。在二楼一间富丽堂皇的办公室里,行营司令长官,陆军一级上将陈墨山正在跟行营政工处少将处长蒋安邦聊天。陈墨山约有五十岁,中等个头,身材消瘦,四方脸,高颧骨,薄嘴唇,他这会坐在皮质高靠背椅上,瞅着对面沙发上的蒋安邦,不免有些疑惑。蒋安邦三十出头,中等个头、圆脸、细长眉、单眼皮、大嘴巴。

 “老弟呀,你跟老头子和小蒋都有师生关系,又是一家子,一笔写不出两个蒋字,这在许多人看来就是太子帮第一号大红人。为什么你放着这些锦绣前程不要,却反而处处跟蒋家父子作对呢?”

原来,在1946年,国民党内发生一起轰动很大的新闻。当时蒋介石为了给太子蒋经国登基创造资本,便委任蒋经国担任专门培养国民党党务骨干的中央政治学校教育长。这一下学校炸开了锅,学员们愤愤地说,你老蒋兼校长,师生如父子,我们已经矮你一辈了。现在你又叫你儿子来当教育长,弄得我们比小蒋又矮一辈,那我们不成孙子啦!于是,学员们在校园里打出标语横幅,“反对老子任命儿子!”、“反对儿子当教育长!”、“我们不当孙子!”。学员们还跑到街上游行抗议,一连闹了好几天。直到国民党秘书长陈立夫亲自到校安抚,耗费了成吨的吐沫,此事才算摆平。事后有人怀疑是学校里的中共地下人员煽风点火,可他也不想想,如果不是这些党务精英们普遍痛恨蒋介石搞老子传儿子的封建陋习,谁有本事煽起这么大的怒火?蒋安邦当时在中央政治学校高级政工班学习,积极参加了抗议活动。现在陈墨山重提这件事,蒋安邦原本平静的脸膛顿时就红了,他刷地站起来,瞪大了眼珠子,严肃地说,“我是中国国民党党员,不是谁家的家奴!要是老子传儿子这么好,那我们又何必要搞什么辛亥革命。况且本党先总理(孙中山)都没有搞老子传儿子,那他蒋某人又凭什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见陈墨山面带微笑地朝他摆手,蒋安邦停顿了一下,坐下来,又用平缓的语气说:“我是安徽淮水县人,不敢跟浙江人高攀。我只是凭一个国民党员的良心,为国分忧,为民解忧,如果说这也算是跟他爷们作对的憨熊,那我,甘愿当这个憨熊!”接着他又叹了口气,“对我们国民党来说,多几个憨熊没什么坏处。可要是聪明人多了,那反倒是不祥之兆了!”

陈墨山点点头,随后起身离开座位,拍了拍额头,“老弟的脾气有点像那个共军司令谷雨,我在黄埔军校当教官的时候,他是我的学生,当时我和老头子都很器重他,用共产党的话说,他还是地主家大少爷呢!可他却偏偏跟共产党走。噢,老弟还不晓得吧,推荐你到我这里当政工处长的恰恰是小蒋。他对我说,你这人是驴脾气,但对党国还是很忠心的。”

蒋安邦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小蒋能理解我,我很欣慰。”

这时,三十多岁的行营少将高参林溪神色慌张地走进来,“陈长官,参谋部接到驻白塔镇的路北绥靖区司令官胡腾霄的急电,说共军今夜突然袭击白塔镇,他请求行营火速增援。”

“嗯?”陈墨山转了转眼珠子,“为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牺牲国军士兵高贵的生命,哼,不值得!给他回电,说无兵可派,请速突围。”

林溪走到陈墨山跟前,指着墙上地图,“长官,恕卑职斗胆进言,胡腾霄可以不救,但共军不可不打。长官请看,白塔镇东西两边均有我军主力,共军铤而走险,正好方便我们给他来个东西夹击,一举全歼。”蒋安邦随后点头,“林高参说得对,我们应该出兵。”

陈墨山瞪林溪一眼,“你能想到这一点,难道共产党指挥官想不到吗?倘若共军在我军出发的路上打伏击,那不就成了第二个任河圩了吗?至于姓胡的这回在劫难逃,活该!”他随后对蒋安邦笑道,“谁叫他连婊子都不如呢?”

 

当天夜里,解放军消灭了胡腾霄伪军。胡腾霄覆灭后,国民党发现共产党并没有陷入崩溃边缘,只好暂时停止了对共产党的大举进攻,整个战场出现了间歇。

位于鲁河县龙头镇街里的一座宽敞的大宅院现在是黄淮海人民解放军司令部的驻地。这天下午,谷雨在后院西屋的住所正跟常戈谈话,罗正平推门走进来。

“政委,有事吗?”两人都从圈椅上站起来。

罗正平阴沉着脸,“据地下党同志报告,我军北撤时,司令部参谋汪静方对革命前途悲观绝望,就无耻地叛变投敌。他向敌人供出了好多我军机密,其中包括南天竹的情报。”

“啊?”谷雨嘴巴咧得老大,随即又眼睛喷火,“等将来抓住这家伙,非毙了他不可!”停顿片刻,他又忧郁地瞅着罗正平,“那南天竹怎么样了?”

“还好,姓汪的既不认识南天竹,也不负责跟南天竹联络。”罗正平长出了一口气,露出一丝微笑,“噢,南天竹报告,过几天,国民党要在金堰召集各军军长开会,研究制定新的作战计划。”

金堰,蒋安邦正在他的办公室里和唐金山单独谈话,他瞅着唐金山,并把一份卷宗递给他,表情十分严肃。“唐军长,据这个汪静方交代,在你夺取林河之前,潜伏在你部的共党南天竹向共军提供了你召见张营长和于团长,准备发动新攻势的情报。汪静方还说,你第一次攻击林河失败也跟南天竹向共军报信有关。请你分析一下,这个南天竹会是谁?”

唐金山吃了一惊,他眨巴了一下眼珠子,低下头一边翻看卷宗,一边思考。过了一会,他把卷宗放到茶几上,抬起头看着蒋安邦,“夺取林河的计划只有我和张营长、于团长知道。我们三个好象不会是共党密探,别人又不知道计划内容,这,这会是谁?”突然,他一拍大腿,“那个徐励来路不明,两次攻击林河,她都在场,你看,她会不会……”

蒋安邦不高兴地摇了摇头,“小姐是我们中央政治学校宣传骨干进修班出来的,她不会有问题。”停顿了片刻,他又瞅着唐金山,“唐军长,你召见张营长和于团长的时候,都有谁看见了?”

唐金山挠了挠后脑勺,晃晃脑袋,“他俩来的时候,军部好多人都看见了,这、这让我查谁呢?”他见蒋安邦面露疑色,他也不高兴地撅起嘴巴,“蒋处长,我的这些部下都是久经考验的,你这样乱怀疑,那我军部不就成洪洞县了吗?”

蒋安邦赶紧堆出笑脸,“唐军长,你多心了。当前共军对我军实施多方渗透,我们都得多加小心啊。”他抬手看了看手表,“噢,你该开会去了。”

唐金山走出房间,在走廊里碰见一个中将军官。他四十多岁,身材高大,剃个圆溜溜的光头,面部五官就像刀刻似的,显得棱角分明。他认识此人,这是73军军长鲁文才。

“噢,鲁军长,”唐金山面带微笑地向他伸手,“我们有半年没见面了吧?”

“是呀,唐军长。”鲁文才也客气地跟唐金山握手。“上次见面是在去年五月南京军事会议上,以后你一直在南线,我在北线。现在你我又能并肩战斗了。”两人一边寒暄,一边向走廊东头的会议室走去。

会议室里,陈墨山和军长们正襟危坐。会议正式开始前,徐励等几个男女记者走进来对会场进行拍照,然后,他们被警卫人员请到外间的休息室。

休息室里,坐着一群穿黄呢子美式军装的男女随员。他们等着散会好跟各自的长官回去。但会议迟迟不散让他们等得焦急。有的女随员掏出粉盒照着手镜往脸上擦香粉,有的男随员靠着沙发闭目养神,有的男女随员凑在一块围着茶几打起扑克牌。几个记者闲得无聊,索性也加入扑克大战。

陈书香见她旁边的女少尉金玉淑的粉盒盖子上贴了一张冯滔照片,就微笑起来,“小姐,你也是蜂蜜吗?”

“是的,”金玉淑二十刚出头,身材娇小,圆脸蛋,圆嘴巴。“虽说他失踪有四年了,可我一直在想他。”

“哟,”正在打牌的徐励抬头看见刘雁和她俩坐一起,就打趣说,“你们都是蜂蜜,可真是臭味相投呀。”大家顿时哄笑起来,三个蜂蜜却不在乎地抿着嘴。

大眼睛、长睫毛的中尉白露和细眉毛、小酒窝的少尉田小珍以及另外几个女随员显然不服气,就撅着猩红嘴,“小姐,实不相瞒,我们也是蜂蜜。”

会议室里,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作战计划最后确定下来,此次作战将采取稳扎稳打,南北夹击的方针。北线三个军编成北线兵团,鲁文才兼任兵团司令官。南线八个军编成三个兵团,每个兵团都有一个主力军军长兼任司令官,唐金山兼任南线第二兵团司令官。另外在西线部署三个军执行封堵任务,防止黄淮海共军向中原“流窜”。

散会后,军官们走出会议室,他们的随员也拎着公文包跟在后面。女随员高跟皮鞋和男随员的圆头皮鞋走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脆又有节奏的响声,“咚咚咚”。在走廊里雪亮的灯光照耀下,跟着随员们的手臂摆动也来回晃荡的美式皮包反射出一丝亮光,皮包上的椭圆形不锈钢按扣像镜子似的,居然闪着人影。

刘雁、陈书香、徐励、金玉淑、白露、田小珍走在最后头,在走到楼梯口卫生间跟前时,白露把手里皮包递给徐励,“小姐,替我拿下包,我要方便一下。”

卫生间门口这会只有徐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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