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畏”与“顿悟”——意义的敝显与体验的方式
人总处在世态炎凉中,因为此在在,而且不得不在,只要人存在着,就必须把“已经在此”这一实际承担下来。“只要此在作为其所是者存在,它就在被抛掷状态中,而且被卷入众人的非本真状态的漩涡中。”〔11〕于是,陡然之间,畏袭满全身,一切在者都变得无足轻重,赤裸裸的世界涌迫而来,世内存在者,以及他人都变得无关宏旨,或干脆滑开了。由此,“畏剥夺了此在沉沦着从‘世界’以及公众讲法方面来领会自身的可能性。畏把此在抛回此在所为而畏者生,即抛回此在的本真的能在世那儿生。畏使此在个别化为其最本己的在世的存在,这种是本己的在世的存在领会着自身,从本质上各种可能性筹划自身。”〔12〕而且,畏使此在个别化,“这种个别化把此在从其沉沦中取回来并且使此在把本真状态和非本质状态都作为它的存在的可能性看清楚了。此在总是我的此在,这种总是我的存在的这些基本可能性显现在畏中就象他们本身那样显现出来,毫无假托世内存在者,而此在首先和通常则缠绵在世内存在者身上。”〔13〕因此,畏就是对人的被抛状态的公开,是对人沉沦的唤回本真。畏并不是惧怕任何具体事物,在畏面前,只剩下一片空无,是人作为时间性的存在随时随地都可能死的可能性。也正是由于意识到自己的死,真正的存在才成其为真正的存在,人自己变成了他自己。畏在死亡的空虚面前敞开了生存的一切可能性,任此在自由地纵身其间。此在本真的丧失在畏中被重新唤回,这也就是此在的个别化,把此在从共在的沉沦中引回本真。
畏把我们带到了虚无面前,也就是带到了生存的最大可能性面前,面对虚无,我们深刻地意识到人是有限的,就在这对存在的有限领悟中生活的活动。人生意义就在这领悟中生成。
对禅宗来说,人生即苦,而且苦海无边,何处是岸?岸不在外在的权威和偶像,因为“自性本自具足”,唯一的途径就是悟,而且是顿悟,并不需静望修持。只要将禅渗透到日常生活,以随缘任远的态度对待生。“是以解道者,行住望卧,无非是道。悟法者纵横自在,无非是法。”〔14〕禅宗已完全演化成一种生活方式和人生哲学。
顿悟到了什么?诸行无常,诸法无法,一切皆苦。因而,首先悟到的便是生活的无常,悟到了苦。尤其是生活的无常,无物常住之悟,已使禅宗深刻地看到了人生的真谛,空无的意识便随之而来。于是,更进一步。悟到了“空”,悟到了“无”。所谓“般若性空”,何谓“空”,《中论》第二十四品说:“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一切事物都是因缘生成,本身是不存在的,所以谓之空。
一旦悟到了生活无常,悟到了“空”,时空、因果、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溶到了一起,因而超越了一切物我界限,凝成为永恒的存在,于是也就达到了也变成了真正的本体自身,这也就是“实相”,“真我”,“佛性”,如同海氏之“畏”面前世界赤裸裸的呈现,如同“畏”直而虚无。在“空”面前,在“虚无”面前,一切皆自然,于是人获得了极大的自由,于是也就获得了解脱,生活的意义也由这“虚无”,这“空”中产生。从而,既不用计较世俗事物,也不必故意枯望修行,饿来即食,睏来即眠,自自然然顺其本性,就在这“本真”的生存中却已“超凡入圣”,因为你已渗透禅机——通过自己独特途径,亲身获得了“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瞬间永恒的神秘感受,也正在顿悟这一“顿”中,意义向人生成,人返回“本真”,脱离苦海——不舍生死而入涅槃。
“自心从本已来空寂者,是顿悟;即心无所得者,为顿悟:即心无住为顿悟;存法悟心,心无所得,是顿悟;知一切法是一切法,为顿悟;闻说空,不著空,即不取不空,是顿悟;闻说我不著,即不取无我,是顿悟;不舍生死而入涅槃,是顿悟。”〔15〕
因而,海氏的“畏”与禅宗的“顿悟”均是由此在人生的体验而直面虚无,也正因为悟到了虚无,本真得已唤回,涅槃得已直入,简言之,意义得以生成。
此在是“向死而在”,于是畏袭来其势也凶,其畏也险:虚无;人生无常,无物常住,于是,顿悟一切皆空。直面虚无,此在的存在才有了它的价值和意义;因为一切皆空,生死是非均可交浴,我即佛,佛即我,一念之“畏”,沉沦提升,本真唤回,意义生成;一顿之“悟”,苦海有岸,自性即真。何等相通,又何其诱人的“瞬间永恒”!
四、“本真的诗意”与“禅境的空灵”——意义的生成与体验的完成
在海德格尔找回存在,分析此在,是为了存在的诗化或诗化的存在,也就是存在艺术化和艺术存在化,存在审美化和审美存在化,总之是要审美和存在的同一,审美也就成了海德格尔思想的核心和归宿。
“畏”使此在直面虚无,使本真得已唤回,那么,这一本真状态究竟是什么?这也就是“诗意地居住”,诗意地居住是作为人真正的存在。
诗在海德格尔那里是广义的,“诗的本性是真理的确立”〔16〕因此,写诗是“人的活动中最纯真的”,“人类拥有了最危险的东西——语言,来证实自己的存在。”〔17〕这是因为写诗达到了无利害的超脱,更主要的是诗与语言的同一性,诗通过语言来“思”存在,而语言作为存在的“家”,作为存在赠给人的礼物,使“人被开启而时光自己作为存在者得为自己的此在而苦恼,焦心,作为一个非存在者又使自己失望和不清”,“语言的任务在于通过它的作用使存在亮敞,以此来保护存在者。在语言中,最纯粹的东西和最晦暗的东西亦即最复杂的东西和最简单的东西都可以用言词表达出来。”〔18〕这也就必然是,诗通过语言,“神思”着存在,带来存在的“亮显”或“亮敝”。因而,诗意地栖居也就是与“存在”同在,也就是找回那被遗忘的存在,同时也是人的沉沦状态的超越,本真的唤回。
诗是真理的揭示,而揭示真理也就是揭示存在的意义,在海氏,真理不是认识论意义上的,而是“听任此在自由地去存在”,也就是让存在本身敞开,澄明。但真理的敞亮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它象闪电一般,敞亮人的全部回忆,艺术作为真理的自行置入,也就在于给人一个真理性的认识过程,在欣赏艺术的一瞬间,“我”与“我”都仿佛不存在,只听任诗意充满世界,也正在这一瞬间,人进入永恒,悟得了意义和真谛,这也就是海德格尔对梵高的农妇的鞋的油画的欣赏所给予我们的。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聚集着她在寒风料峭中迈动在一望无际永远单调的田垄上步履的坚韧和滞缓,鞋皮上粘着湿润而肥沃的泥土。夜幕降临,这双鞋底在田野小径上踽踽而行。在这农鞋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成熟谷物宁静馈赠及其在冬野的休闲荒漠中的无法阐释的冬冥。
人不仅要思,“神思”,更重要的是要能够栖居,存在的意义就是人之人生在世的栖息进入真境而留待,亦即“诗意的栖居”。人如何才能进入诗意的栖居?这也正是海德格尔的全部心血所在。而栖居标明了天地、神人的四重整体;人生存于大地之上,苍天之下,并承纳着神性的恩爱,因此而构成了世界存在的原初的统一,人之为人者,是他能在劳碌奔忙的范围内并超越此范围而仰照神圣,人的本质就在于他能够趋向神性,仰望神意之光,用神性来度量自身。正是这种度量使人跨越了大地和苍天之间的角度,进入自己的本质,从而敞亮了栖居,这也就是栖居的诗意。所以,人要注意呼应“神性”的召唤,倾听天地的神秘之音,这样才使人接近那在人的本质上喜欢人、关心人的东西,诗人的歌咏就是神性丧失时代的神性的召唤,因此,经由诗人、人进入“诗意的栖居”。
海氏在这里再一次与禅宗的“自心见性”、直观顿悟而得“道”走到了一起:倾听诗人的召唤,应是以本己的心性在体味在感受永恒的意义的价值,这与禅宗的“明心见性”不是如出一辙吗?!
在海德格尔,通过倾听诗人传达的“神性”的召唤而进入“诗意的栖居”;在禅宗,明心见性的顿悟使人重新在感受自己所生存的世界,使人的本真经验自动涌起,使人趋向本真的存在,这是一片空灵深远、清虚绝肃的“禅境”。“白云淡泞已无心,满目青山无不动,渔翁垂钓,一溪寒雪未曾淌;野渡无人,万古碧潭清似镜。”〔19〕因此,解粘去缚,性员发露,心灵如大风霁回,朗照如云,一心洞开,万象涌入,这是澄观一心而腾踔万象的空无,这是提供了主观心灵驰骋流荡的无限自由性的空无。在这里,人、生活、世界都仿佛在这一刹中体验生命的深度和广度,在宁静的蕴涵中一往情深。而且,这种禅境更是超时空的永恒,天地如芥子,万物变为一瞬,刹那化为永恒,这也正是“万古长空、一朝风回”,在无言的静默中,从有限领悟到无限,以无限灌注于有限,使有限与无限,瞬间与永恒,静止与流逝交融在一起,达到从此岸世界对彼岸世界的充分把握和彻底超越,这不正是意义的显明吗?不正是存在的澄明吗?!
由“存在”、“实相”的被遮蔽,诉诸此在人世的体验,诉诸此在人世的畏和悟,我们终于通达存在的澄明和诗意的栖居,我们终于洞见实相、真如,到达彼岸的自由。
注释:
〔1〕〔3〕〔8〕〔9〕〔10〕〔11〕〔12〕〔13〕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3、7
8、71、441、443、217、227、231页。
〔2 〕海德格尔:《回到形而上学的基础之路》转引自瓦尔特8226;考夫曼《存在主义:从陀思妥也夫斯基到
萨特》第268—269页。
〔4〕《坛经》。
〔5〕〔6〕〔7〕〔14〕〔15〕〔19〕《五灯会元》卷四、卷九、卷三、卷三、卷五、卷六。
〔16〕海德格尔:《诗、语言、思》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20页。
〔17〕〔18〕海德格尔:《荷尔德林与诗的本质》转引自《文艺美学》1985年第1辑,第321、324—3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