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往事
-------寻找孤独
还记得二十出头的时候,无论做什么事都愿意找个伴儿,走到哪儿都有朋友相随;遇见丁点儿小事儿,也得赶紧找“知音”倾诉倾诉。偶然听来“享受孤独”一说,很是讶异,这俩词儿居然能码一块儿使,谁这么有才发明的?人世间怎会有这等境界?这可是我完全不能领略的啊!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情趣才能体会到此种境界呀!
年轻的时候,越是做不到的事情,就越是对我有着无法抵抗的吸引力。我是多么向往这种高雅境界呀!说来有趣,为此,当年我还正儿八经的操练过几回“孤独”呢:
第一回我为了训练自己去“享受孤独”,周末一个人跑到北京的紫竹园公园,伴着河边的垂柳,一脸严肃的向着河水发呆,心里虔诚地找着孤独的感觉,找了半天,感觉孤独是有点儿孤独了,就是还不够享受。正着急,一个老头儿向我走来,我还以为是问路的,谁知他满脸关切道:“姑娘,什么事儿想不开呀?你这么年轻,听大爷的,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一听,坏了!这老头儿准把我当成要投河自尽的主儿了,决心做件积德行善的事。可他的善心搅得当年的姑娘我“孤独”梦碎,心中十分的气愤懊恼。当然,气愤归气愤,我那会儿可是个讲文明懂礼貌的好青年,我赶紧陪着笑脸冲老头儿一个劲儿的解释。可老头儿怎么也不信:“那你一人儿跑这儿干嘛来了?我看你神情不对,盯你半天了。”
得!还真解释不清了。我不甘心这神圣的体验就这么被这老头儿给搅和了,一着急提高了嗓门儿:“大爷!我会游泳,还横渡过昆明湖呢!这小破河哪儿淹的死我呀?”这老头儿看我一脸的无辜,自己也犯嘀咕了:“要真是一心一意想死的人,恐怕也顾不上编瞎话了。老汉我就暂且放她一马吧。”这才终于一步三回头儿的走了。
走也没走远,就坐那小土坡儿上的亭子里睁大一双阶级斗争的老眼继续监视我呢。我凝神屏气想重新进入孤独境界,可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盯着,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罢了罢了,出师不利,只好打道回府。回家以后我思来想去,终于明白了:都是我站河边儿惹的祸,咱下回不去河边儿了还不成吗?
第二回,我一人跑去了八大处。八十年代的北京八大处可是个僻静地儿,走一圈儿下来,看不见几个人影儿。静,才能体会孤独。那天天热,我刚走到二处,买了根冰棍儿坐下来凉快儿,就发现边儿上溜达着一年轻小伙儿,不时地向我这儿瞟一眼。好女爱提当年俏,我那会儿怎么也得算火树银花一少女呀,走在街上咱回头率可高着呢!这不,他迂回着就奔我这儿来了。“你是XX 院儿的吧,我见过你。”
蒙谁呢?这套路我熟,太没创意了。我心里想着,不想恋战:“不是,你认错人了吧。”
“不可能,那XX 跟我一班,我以前净去你们院找他做功课。别误会,我就是想认识认识你,我觉你特有风度,真的。”这不,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可我有男朋友了。”也是套路,统一格式,我也没什么创意,不想再费口舌而已。
“有也没事儿,咱不就交个朋友吗?想那么多干嘛呀?”嘿,还是一不讲理的主儿,倒打一耙!
“说什么呀?谁想多了?”我边说边站起来,准备躲了。
“别走别走,我真没别的意思,就想跟你说会儿话儿。”这回碰上一执著的:“我是一好人,真的。去年我还评上了先进工作者呢。不信,你看这奖章,”说着他还真从兜儿里掏出了一枚奖章,上面刻着一个名字:“陆飞”,挺好听的名字。
呦!这手儿我可没料到,没在套路里,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接招儿了。只好假装镇定,转移话题:“你叫陆飞呀?路上怎么飞呀?”我调侃道:“警察也不干呀!有交通规则管着呢!”
他笑了,很灿烂。气氛缓和了下来,我们开聊。他和我聊了他的失恋,觉得很受挫折,问到哪儿去找好女孩儿什么的。而我就把我知道的一些大道理给他猛灌了一通儿: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呀,大丈夫何患无妻呀什的,都是些不着调儿的鬼话。他却听得满脸虔诚,连连点头。我越发得意,又假装神秘的给他指了条康庄“小道儿”:“你去上学吧,” 我说:”学习好点儿,让女孩儿都想抄你作业,你再找那笨的,傻的下手。“
“为什么要找笨的傻的呀?”他一头雾水。
真不开窍,我还得掰开揉碎了教他:“那聪明的,偶尔抄你一回,得啥时候才有机会“套磁”呀?只有那笨的傻的天天指着你交作业,你才有大把的机呀。”
“高,高,实在是高!。。。”
我们说说笑笑,时间飞快地过去了,夕阳西下,我告别了陆飞,也到了该打道回府的时候了。于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哼着:“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昂首阔步回家去也!
过了好几天才忽然想到,我去八大处那天好像是去找孤独的,怎么给忘了呢?这天底下俗人太多了,都是被他们搅和的。下回还真得去个高雅点儿的地方。
第三回,我直奔了美术馆。那儿正举办一个抽象画展,咱也去高雅的艺术地界儿熏陶熏陶,顺便再找找这孤独的感觉。你别说,进入艺术的殿堂,这感觉还真不一样,好像闻到点儿孤独的味儿了。有门儿!我轻轻地高雅而艺术地在一幅幅画作之间走着,看来看去却什么都看不懂,还恐怕别人看透了心思。心一慌,孤独感也跑得无影无踪了。这一幅幅的画儿,怎么看都象是谁不小心打翻了颜料罐儿,然后又搅合了一通儿就挂墙上了似的。年轻的我求知欲强,不甘心不懂装懂,决定先看看别人是怎么欣赏的。
我瞄准了一个时尚又留长发的小伙子,认定他是一艺术家,跟在那人后面观察,只见他睁大一双眼睛,眼神儿却是空洞的,站在一幅画儿前,歪着头,眉头紧锁,抱着双肩,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忽然,他倒退着走了几步,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片刻,又摇了摇头,决绝的走开了。他一定是从那幅画儿里看到了什么,我想。却更加不解了:我睁大眼睛都看不懂,他眯着眼睛究竟看出了什么呢?我太想知道了,于是运了运气,壮着胆子走上前去请教:“对不起,请问你为什么眯着眼睛看呢?”
艺术家用他那空洞的眼神儿瞟了我一眼:“眯眼看画儿,睁眼看人,懂吗?”一转身儿,昂着他那高傲的艺术头颅扬长而去。
“啊,谢谢!谢谢!”我冲着他的背影一边道谢,一边不服气地想:连个囫囵眼神儿都没有,是艺术家吗?我开始怀疑自己对人的判断。再也没心思看画儿,更没心思享受这美术馆的孤独了。
打那儿以后,我一看画儿,尤其是抽象画儿就歪脖眯眼,还以为自己落下毛病了,直到后来认识了一位画家朋友,他瞧我看画儿那架势,大为赞赏:“你懂画儿啊!一定懂。眯眼看画儿,内行呀!”我这才确信自己当初没看走眼,那个没囫囵眼神儿的,还真不是个冒牌儿货。这是后话。
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孤独那儿碰壁,大大地挫伤了我那颗年轻的心,也逐渐失去了继续寻找下去的动力,连孤独都找不到,就更别提享受了。以后虽然还时常向往这种境界,但那也只是心向往之而不能至了。
走过了人生的千山万水,经历了无数曲折沉浮,放下了许多患得患失之后,今天我的心终于能沉浸在年轻时无处寻觅的孤独之中,去聆听大自然的声音,去享受真正的心灵自由。这才理解为什么当初二十岁的我即使再努力,也是无法到达孤独的境界的。一个人必须先去经历人生的华美,享受生活的盛宴,体会各种的情感。阅尽千帆繁华过后,才能到达,理解和感受到孤独的澄清和旷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