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卓
胡美到达目的地的1906年,长沙以东发生了“萍、浏、醴起义”,那是
由同盟会策动的旧帮会暴动,很快被镇压下去,却株连砍掉了二万多颗
人头。而同年因受美国“华工禁约”的刺激,在长沙突然兴起的抵制美
货运动,则对胡美初期开展工作造成了更直接的冲击。当“抵制美货为
大清国民之天职,吾湘断不可后人”的传单满城散发之时,胡美一定亲
身体验到了湖南人排外情绪之激烈。可他却没有退缩,而是默默地朝着
自己的目标前进。当时的湖南巡抚俞廉三迫于民间舆论的压力,颁布了
严禁将长沙城内任何一寸土地出卖给洋人的禁令,胡美只得借用一位刘
先生的名义,在长沙小西门的西牌楼,买下了原由罗姓老板开设的“中
央旅馆”的地皮及房屋,经修葺粉刷后,正式挂出了“雅礼医院”的牌
匾。胡美为了防止好奇的路人闯进来,还在门前装上了高大的栅栏,这
绝不是出于过分的谨慎,因为只要想一想周汉曾宣传的洋人将中国人剜
眼、割肾、取胎、切奶的说法,与西医经常要做的外科手术,二者之间
可能发生的联想,确实是很令人不寒而栗的。胡美十分明白这一点。
雅礼医院的对面,是为将来开办雅礼医科大学做准备的预备学校,名为
“雅礼学堂”,首期招收了五十三名男生。这所“雅礼学堂”日后演变成
了今日尚存的“雅礼中学”,那是现在湖南长沙的一所重点中学,每年
耶鲁还要派教师来校授英语课呢。胡美一人兼任医院院长、惟一的医生、
预备学校的校长,而他的助手只有他的妻子洛塔。面对上世纪初守旧的
湖南人对西医的偏见,胡美一时很难找到治疗的对象,不光是因为西医
迥异于中医的治疗方式,还有胡美本人那隆准深目的白种人相貌,都是
他被病人接受的障碍。于是他专门寻找无钱治病的穷苦人,希望这些命
贱如蚁的人们能够有勇气把自己的身体交给“洋鬼子”摆弄,可就连他
们也大都情愿忍受疾病的折磨,而不肯冒被洋人“宰割”的风险。胡美
不得已,到街上去求,去拉,他坚信一旦有人让他治病,就一定会成为
他的活广告,就不愁没有第二个人来找他。
据说他的第一个病人就是这样从街上拉来的,那是一个患“疖毒”的乞
丐。长沙夏天炎热无比,是中国的几大“火炉”之一,很多人在夏季会
因皮肤感染,生出巨大的脓疮。那个乞丐的头上就长了一个大疖子,而
他恰好是一个活得生不如死的人,情愿将生死置之度外,挨上这洋鬼子
一刀又有何妨?胡美在湖南的首例手术,在他那简陋的医院里开始进行。
病人躺在一张门板上,那就是临时的手术台了。胡美为乞丐切开脓疮,
排脓消毒,上药包扎,这时外面已经逐渐聚集了不少闻风而至的看热闹
的人。他们或是想看看这个自告奋勇的“试验品”是否果然无恙,以决
定自己的病症能不能交给这个洋人治疗,或是等待乞丐一旦出现意外,
坐实洋人以治病为名残害中国人的罪名,就此与这位近在眼前的恶魔算
账。乞丐头上包着纱布,用自己的双脚走出了医院。真是有人欢喜有人
失望,人们争着去揭乞丐头上的纱布,定要对他的伤口眼见为实。胡美
追出来加以阻止,他担心人们的脏手造成乞丐的伤口感染。可这又带来
了新的疑惑和谣传,洋鬼子不让看就必是有名堂,他既然在中国人头上
动了刀子,不做些手脚岂不是不合常理?
但那个乞丐头上的疖毒真的就这么结痂脱落,虽留下一个浅红的疤痕,
却毫无疑义地痊愈了。人们在半信半疑之间,逐渐有些胆大的人开始避
开别人的视线,悄悄地溜进了雅礼医院,找胡美诊治自己或家人那些经
中医久治不愈的病症了。胡美在求诊病人渐多之后,又要小心翼翼地避
免为重病人治疗,因为医院条件简陋,他怕一旦收治后出现病重不治死
亡者,将引起新的纠纷。但这种情况对于一家医院来说,实在是难以避
免的,终于出现了死在医院里的病人。胡美用双倍的价钱买了棺材,亲
自登门向死者家属道歉,才免除了灾祸。毕竟治好的病人比治不好的多,
胡美和雅礼医院的名气逐渐积累。最初四年的工作极有成效,他治愈的
病人果真都成了为雅礼医院广为宣传的活广告,而这一点反过来成了他
的舆论保护伞,在1910年狂飙突起的长沙“抢米风潮”中,挽救了雅礼
医院和他本人。
宣统元年(公元1909年),光绪、慈禧两宫接连崩逝,大清朝风雨飘
摇,而天灾也接踵而至,似乎真如汉儒董仲舒所倡言之“灾异说”,
人主失道,必干怒于上天而降灾示警。湖南濒临洞庭湖的产米区,因
洪水泛滥,十垸九溃,大面积绝收,造成米价飞涨。而当时在湖南一
带从事贸易者,资金最为雄厚的是英、美、日等国商人控制的洋行,
他们以牟利为首要目的,本是遵循商业资本运行的逻辑,在平时倒也
无可厚非,可在大灾之年,弄得不好就是犯众怒的事情。此时的湖南
巡抚是曾亲身护卫西太后逃往西安的重臣岑春_的亲弟弟,名叫岑春□,
他与各国洋行订约,允许洋行通过本省行商,深入产米区直接搜购,
购得之谷米一部分经广州出口,一部分转运各大城市赚取差价。可岑
抚此政一出,便与湖南本省的米商们产生了矛盾,因为本省米商不希
望外人插手获利,要在灾年囤积而取得暴利,何不自家人垄断,反叫
肥水流进外人田?这场争论中,代表本省米商的官方人士是布政使庄
赓良,一时抚部相龃龉,岑春□坚持践约让洋行外运谷米,庄赓良极
言不可,为保证本省供应,必须立刻禁运。争论传到外界,百姓立将
米价上涨归咎于洋行搜购外运。此时米价已由平时的每升四十文涨至
八十文,南门外挑卖沙水的黄某,因无力糊口养家,妻子跳水自溺,
黄某求告无门,乃将两个小孩投入水塘,自己也跳入水塘自杀了。此
事迅速传开,激动的饥民开始四出砸抢。岑抚弹压不住,下令以六十
文一升平粜,继而又压低至五十文,但群众情绪已难以控制,遂捣毁
巡抚衙门的大门,冲进大堂。岑抚只得令巡防营士兵开枪,当即死伤
六十余人。但第二天早上饥民在将全城谷米栈抢掠一空之后,再次围
困抚院,纵火烧房。士兵亦再次开枪,又毙伤二十余人,群众却仍围
而不退,大有誓死抗争之势。岑春□不得已上报军机处自请处分,挂印
出走,交出烂摊子给庄赓良善后。
庄赓良署理湖南巡抚,一度将米价强行定为五十文一升平粜,但洋行
和本省米商俱阳奉阴违,不但不按官方定价出卖,反暗中以低价抢购
官仓之米。官仓迅速售罄,于是市面有价无市,饥民再次骚动。又因
有人看到湘江中英、日军舰上的大炮脱去了炮衣,并将炮口朝向城内,
乃传言洋鬼子为偷运湖南的谷米受阻,意图轰击长沙以为报复。眼前
的饥饿与以往的耻辱,加上周汉多年宣传在湖南人心底积累的偏见,
一时汇合成不可遏止的仇恨,泄愤的目标转向了洋人,于是长沙城内
的教堂、洋行,乃至海关公廨、西人俱乐部等,悉数被捣毁焚烧。而
胡美和地处闹市的雅礼医院,却恰因为在病人中的口碑极佳,而得巡
防营着力保护幸免于难,这就得被看作是对他四年胼手胝足开创事业
的最高回报了。
胡美虽有惊无险,但他所受到的震撼肯定毕生难忘。而署理巡抚的庄
赓良,也紧随着岑春□之后,被撤职查办,成为对抢米风潮负责的又
一位地方大员。此时已经到了大清朝苟延残喘的最后时刻了,但胡美
的事业却刚刚开始。雅礼会物色到了一位当时尚极罕见的中国籍医生,
让他来当胡美的助手。这位医生名叫颜福庆,上海人,耶鲁大学医学
院毕业生。雅礼会资助颜福庆读完了耶鲁的医学课程,交换条件就是
他毕业后必须去长沙的雅礼医院行医。颜福庆的来到,使孤军奋战的
胡美大受鼓舞,他们两人一起迎来了第二年中国政局更大的变动──
辛亥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