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龟,在我们中华文化里名声不大好。然而,我和它却有一段情缘。
九八年夏天,我正在瓦利堡州立大学读书。读了一个学期,由于交的学费是外州费,我从国内带来的三千美元已交掉两千多,剩下的交了头几个月的房租。如果没有后续补充,下学期我将无法注册。房东老头已发出最后通牒:我若再拖欠房租,他将打电话报警。这对一个签证早已过期,还没有正式学生身份的外国人来说,后果不堪设想。那古怪老头早就怀疑我,说我一件行李都没有,根本不像留学生,很可能是越狱逃跑犯。
我曾多次到学校申请各种类型的工作,由于没有社会安全卡,校方只能是爱莫能助,他们许诺,一旦我拿到社安卡,立即给我安排工作。他们哪里知道,我九七年年底获得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后,立即向移民局申请改变身份,由B1转F1,但申请被拒,理由是:我来美国后入学手续办得如此之快,说明我早有预谋,移民倾向很明显。虽然我随后上诉,但不知猴年马月才有结果下来。
我也曾去餐馆试着找份活干,但学校附近的两家小中餐馆都是夫妻店,男的掌勺,女的收钱兼做招待,各自雇了一位壮实的墨西哥小伙子打杂。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暂时没有空缺,即使有,看我这个样子也不像能干好打杂的活。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硬着头皮给国内打电话,叫妻子寄些钱来,但钱一直没有汇过来。单位上已开除我公职,这边我转身份的申请被拒,老婆孩子来不了。把钱汇过来岂不是肉包子打狗?后来她来了封信,说许多留学生当年来美国时身上只带几十美元,我比他们当时的条件好多了,应向他们学习,要能吃苦耐劳。
但是,我是持公务签证来美,不是学生签证。身份没转成,我不能考驾照,拿不到社安号,不能在校园打工。再说我快四十岁了,怎么向那些年轻力壮的学生学习?
都是不知足惹的祸,国内的铁饭碗丢了,家庭即将解体,这边黑了身份,世界末日仿佛降临。在我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候,我独自在房间里大声唱歌。唱累了,我就出去散步,天天如此。至于下一步,我脑子里隐隐约约有个念头:去旧金山金门大桥,在那景色宏伟壮观的地方,用一瞬间了结所有的烦恼。
一天傍晚,我正在痛苦的绝望中独自散步,忽然看到一只大乌龟横穿柏油马路。高蛋白,这是在我脑子里的第一闪念。好多天没吃肉,我太需要补充营养。出于本能,我毫不犹豫地把乌龟拎起来,转身往回走。
回到房间,我把乌龟放在桌上,思忖着是红烧还是清炖。坐在桌旁,我两眼紧盯着这只硕大的乌龟。它知道我很快就要把它宰了吗?它在想什么呢。它后悔,不该过马路?它紧张,血压升高,心跳加快?还是不屑一顾,视死如归?它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好象睡着了,死到临头了它还能安稳入睡?我怎么遇到点挫折就坐立不安,象热锅上的蚂蚁?看来乌龟的长寿不是偶然的,人类没有资格嘲笑它。
那么宽的马路,路两边是草地,草地的边缘是丛林。它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待在某一边的草丛里,偏要冒着被汽车碾死的风险过马路?也许它凭着灵性,在路旁的草地上窥测良久,认为万无一失才展开行动。但它却万万没想到,在它的世界里,除了汽车,还有我这么个饿汉会对它的生命构成威胁。
它为什么要过马路?外出觅食,养家活口?幽会、求偶,寻欢作乐?还是为将来、为后代开拓新天地?不管怎样,都是受本能的驱使,在追求幸福,干着它认为该干的事情。啊,勇敢的行动者,孤独的英雄汉,我应该对它肃然起敬。
它知道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吗?可怜的乌龟,到头来落得个无援无助,孤苦零丁。这不正和我现在的状况一样吗。我为什么要放弃工作,穿过浩瀚的太平洋,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美国来?
突然,我格外同情这只乌龟的处境,恻隐之心油然而生。我应当帮它一把,帮助它过马路,以便它能完成它的事业。无助无望、身处绝境的我,最能体会到帮助的温暖。
乌龟仍然岿然不动,它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它知道我已把它当作患难之交了吗?我认真地对它说,或许也是自言自语,象我平时对着空气祷告一样:“乌龟啊,乌龟,对不起,打搅你了,我佩服你横穿马路时的勇气和胆量,佩服你身陷囹圄后的沉着冷静,泰然自若。就我现在的处境,我非常同情你,理解你,生活中没有勇敢就没有幸福,然而勇敢者有失足的时候,失足之后你一点不显得失魂落魄,值得我学习。我打算把你放了,成全你,让你继续做你想做的事。我目前正在艰难地奋斗,在绝望中挣扎,我从你身上学到了敢于进取、临危不惧的精神,咱们今后相互帮助吧。”后来一想,这美国乌龟可能听不懂中国话,于是我又用英文把心灵独白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我把它带到刚才那地方,轻轻放在路上,希望它照自己的意愿穿过马路。但它纹丝不动,可能还没有睡醒,也可能它仍然提防着我,对我的善意进行考察、核实,看来建立信任需要时间。我只好把它拎过马路,放在路旁的草地上。然后,我退到远处,默默地注视着它,直到它慢慢挪动,从容不迫地消失在夜幕的草丛中。
新学期的第一天,指导老师告诉我,如果我愿意换专业,就可以得到一笔奖学金,学杂费也免了。我眼睛都没来得及眨一下就同意了。那位老师惊讶地望着我,可能是敬佩我在决定职业生涯时的当机立断。他可能没有饥不择食的经历,但他应该想象得到,一个在茫茫大海上即将淹死的人见到一个救生圈,会如何行动。
后来毕业,找到工作、恢复合法身份,迁居亚特兰大。有时独自一人黄昏时分在住宅附近的沥青马路上散步,思考着一些人生问题,我会很自然地想到那只远方的乌龟,那位沉默、勇敢、处变不惊的穿越者。它行动那么迟缓都敢冒险探索未知的彼岸,我有什么理由在困难面前畏缩、胆怯?它也使我明白,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即使山穷水尽,也有转危为安的可能性。我要是一念之差去了金门大桥,在桥上一失足,虽然不再有烦恼,但也不再有任何希望。冒着风险出来闯荡,不正是为了希望吗?